三、堡礁

有多少人會在一片海上想念一座城?

索瓷坐在卵型的救生艙邊,望著“阿米黛爾”號損毀的方向,心中滿是歎息。

“阿米黛爾”號得名於索瓷的母親。哪怕就是搜遍現如今的整個明城,怕也再找不出第二艘這樣的船了。它是當年明城的締造者班大師的另一件作品,為阿米黛爾家族擁有已超過兩百年。阿米黛爾嫁給索爾隆爵士時,這艘船又經索爾隆出資進行了一場徹底的翻修。現如今,它徹底地被摧毀了。

這一次,索瓷揚帆出航,幾乎瞞著所有的人——自從全民公決之後的第二天,一清早,他就從母親那兒得來消息,得知梵帥手下的天機三軍消失不見了。

天機三軍是整個明城的守護神,如果沒有他們,明城怕早已葬身在了海族的手裏。可如今,他們對公決結果不滿,一怒之下竟出走翳城。整個明城瞬間失去了所有的依靠。

索瓷歎了口氣。他知道這個消息後,先是滿心憂慮,接下來就開始擔心阿妮塔。所有這一切,可以說都是阿妮塔直接促成的。可他卻找不到阿妮塔。直到傍晚,他走出明城那巨大的保護罩,才在燼餘灘邊,看到了阿妮塔黑色的身影。

燼餘灘上,鋪滿了厚達尺許的劫灰。

因為保護罩的作用,這一帶紋風不動,所以那些劫灰才得以幾百年幾百年地鋪陳在那裏。

遠遠地,索瓷看著阿妮塔抱膝在那裏坐著。

她這麽坐著時,整個身體好像縮回成一個小女孩,又縮回成了一個排字工的女兒,而不再是那個名記者,不再是什麽風頭人物。她的身姿,也像他想像過的她小時候的樣子,在一整屋零亂的鉛字中,為那些鉛字可能組成的無窮詞語感到困惑。她會在鉛字中迷失,那鉛字組成了迷宮般的語義。

“我搞砸了。”

阿妮塔感覺到了身後的人,索瓷長長的身影覆蓋住了她,又把影子拖到了她麵前的地上。

“我甚至開始恨自己。恨自己活了三十多歲,也是一個成年人了,卻原來如此不諳世事。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一直活在十三歲的夢中,那裏隻有童話,童話中,公主最終嫁給了王子,而正義最終得到了伸張。我渴盼著那童話式的結局,可在真實的世界裏,卻發現,那童話般的結局也許可以降臨,卻實在全無意義。”

阿妮塔苦笑著說。

“我自詡在為人民尋找福祉與正義,可現在,你看看都我幹成了什麽。”

她扭回頭,看向明城那巨大的保護罩。那被名為“萬灩鍾”的保護罩。

“現在,天機三軍走了,除了這個被動的防護罩,再沒有什麽可以為明城提供保護了。”

索瓷卻隻看到她紅腫的眼,她的眼袋看上去更加的明顯了。這樣的阿妮塔,不再美,卻更加讓他心痛。

他隻輕聲說:“無論如何,正義都是完美的。”

“隻是它要降臨的土地與土地上的人民從來都千瘡百孔。所以才會有政治,它會修補你理想的正義與現實的人之間巨大的縫隙。放心吧,我會試著去幫你補好它——理想不會淪落,它隻是往往需要更多的血肉做膠著劑。”

說時,他的懷裏正揣著一封阿米黛爾夫人代表全城的上流社會寄給梵帥的信。在明城最上層的社會中,一直隱隱地流傳著一個傳說:唯一會對梵帥有影響力的人就是阿米黛爾夫人。

索瓷知道,那封信雖寫得字斟句酌,卻一定未曾塗抹過,雖然它本身的作用是一管塗改劑——試圖塗改掉這麽大的軍事變故帶來的所有安全與政治影響。

“你已做好了你能做的,剩下的事就是其它人要來做好他們該做的。”

說著,他從後背擁住阿妮塔。

阿妮塔卻不知道,這場對話其實正是一次告別。

天下的雨落了下來,打在厚厚的劫灰上,地上撲出燼餘灘特有的氣味,那些植物灰燼的氣味。近百裏長的燼餘灘會在這數十年難得一遇的雨中變成一地泥濘,就像這場人生。

阿妮塔卻沒有體會到,那是索瓷對她獨有的告別。

身外的海藍得那麽清透。索瓷坐在船邊,一時無法想像這世界上還滿是掙紮在泥濘中的人。

他此次出海已近兩周。他是一個人出來的。阿米黛爾號是一艘很好架馭的船。何況,他第一堂航海課就是在這船上上的,他對這條船早已熟悉無比。兩周以來,他一直在尋找著傳說中的翳城。他本能地感覺到:翳城距離明城絕對不會遠。可正如十九區一樣,翳城也一直是梵帥暗中進行的計劃,享有軍中最高的絕密等級。明城中沒有人知道它在哪兒。這些天來,出了浮桑港以後,索瓷已先後到過長石塘、夫人海、墜楫淵與浮槎海,卻都沒找到傳說中的翳城的線索。而伶仃洋的一行,卻讓他招惹上了海族的注意。共有三支海族一路在尾隨、追殺他,雄虺、土伯與黑齒。所以才有了那場焚舟之戰。

想到這兒,索瓷歎了一口氣。如果不殲滅跟蹤自己的海族,就算他找到了翳城,卻被跟蹤者窺破了梵帥的秘密,那哪怕自己是索爾隆與阿米黛爾的兒子,梵帥也絕不會原諒他了。

他此時憑救生艙漂浮,已漂浮了三天。雖然沒有回頭,他還是感受到了身後艙內那個女子鮮活的身體。再有幾個小時,那女子眼睛與神經係統受到的傷就可以愈合了。自己終於可以再度開始尋蹤之旅。不知怎麽,他此時心裏反而一片寧靜,將那片葉笛叼在嘴裏重新吹了起來。吹時,腦中想起的卻全是明城。他生於那兒長於那兒,在城中時,因為身在局中,反而不容易看得清朗。如今,身處海上,遙懸天際,仿佛倒能把那城裏的人與事看得更明白了。

好久,忽聽到身後一個聲音說:“城……原來是那樣的。”

索瓷一回頭,看見艙內那女孩兒原來早醒了過來,眼睛上蒙著自己塗的“生機膏”,滿臉暇想之色。

他知道她是一個浮海民。所謂浮海民,是當年未世天劫之際,沒資格逃入明城,卻憑著自己堅強的意誌存活下來、此後依海為生的殘存的人類。在索瓷的心裏,始終覺得,做為一個明城人,自己是虧欠著他們的。

“那城裏有多少人?”

“兩千六百萬。”

“兩千……”瑛哥喃喃地、無意義地重複了一聲。

這數字太大,對於她來講毫無意義。她無法相信這世界上還有地方會聚集起那麽多的人。不過,她剛在索瓷的笛聲裏“看”到了那個宏偉的明城,看到了東皇太一城,看到了河伯城。像也看到了雨夜的街道上,那一窠窠紅的燈、綠的燈,連成線的車燈……這個男人,有一座城……這是她得來的唯一的印像。

“城裏住著……好嗎?”

她好奇地問了句。

她還沉浸在笛聲的印像給她帶來的眩暈感裏。

索瓷溫和地說:“怎麽說呢?你潛過水嗎?”

這話唐突得本該讓瑛哥憤怒:她、一個海的女兒,潛沒潛過水?部族中,除了岑子,還有誰敢跟她比潛水?

可這男人的語氣如此溫和,溫和得無法讓她動怒。

隻聽索瓷接著說:“當然你肯定潛過,應該比我潛的更深,更頻繁。城裏的生活,可能就像你潛在水下時的感覺。有珊瑚林,有魚,有貝,有山脈……全不像水麵上這麽簡單,一切都複雜而又危險。住在城裏,應該就跟你潛在水下時感覺差不多。”

瑛哥沒想到他會這麽回答,本能地應了一句:“這麽說,你們,就像是那些海族?”

索瓷忍不住笑了:“沒錯,我們跟海族其實差不多,我們活在複雜的多維界麵裏,跟你過的日子可能不一樣。你大多時畢竟不在海裏的。”

他放眼向天邊望去,想像起浮海民的生活,一望無際的海與一望無際的天,兩片薄薄的二維的交界裏活著這些浮海的人。他們的生活可能很艱難,但生命、在這裏,會相對簡單吧?

正說著,索瓷與瑛哥同時覺得船底像突然被什麽尖利的東西一撞。海族……他們第一反應就是這個,索伸手轉身就去撈瑛哥,卻發現船底已被被刺破了,汩汩的海水正翻湧著往上冒。他的動作相當快,一伸手,已帶住瑛哥的手腕。可船,瞬間就已被掀翻了。在它掀翻之際,索瓷已抱起瑛哥,雙膝一屈,身子一聳,已躍到船外。

他跳得相當遠,馭空堂弟子的底子這時就顯露出來,直躍出兩三丈的距離,才迅即抱著瑛哥一頭紮進水裏。

入水後,他就疾速地往下沉。

索家的子弟受到過整個明城最好的教育。哪怕在水底,他的動作依舊敏捷已極。他轉瞬間已帶著瑛哥紮入十來米深的深水裏,不遠處有一處色彩斑闌的珊瑚礁,他雙腿一蹬,就朝著珊瑚礁那邊遁去。直到躲入珊瑚礁深處,他心底才略微放鬆,雙手抓緊瑛哥,把她緊抱到自己身邊,卻見瑛哥眼睛上塗的生機膏已被水衝散,一低頭,看到她正睜開眼,雙目明明地看著自己。

索瓷曆來是被人看著長大的,卻頭一次被看得心底如受輕輕一刺,許是因為在水底,許是身邊的珊胡太過鮮豔,許是那雙水底的眼更顯得清靈水透,索瓷隻覺得,自己被人這樣一眼看下來,自己整個人就像被快門哢嚓一下、捕捉了進去,被關進一個心的暗房,會在裏麵,受各種化學激素的衝刷,慢慢顯影,定形。隻是自己將永生不知道那照片裏的畫麵會是什麽樣兒。

他拖著瑛哥躲到一塊礁石的後麵,卻猛地覺得後腰被輕輕一紮,然後,那麻木感瞬間就向全身傳遞過來。

他知道:完了!

他來得及做的最後的一個動作就是,憑著最後的一點意念,雙手一推,把臂裏的瑛哥遠遠地堆了開去。臉上隻來得及做出一個“走”的表示。

“瑛姐,瑛姐,我們總算把你救回來了!”

救生倉上麵,魚皮高興地跳著腳說。

瑛哥舉目望去,隻見張界,果木裏,岑子,魚皮都在。索瓷中了毒刺昏迷地躺在艙底。張界與岑子,果木裏正低頭研究那救生艙的材質。見到魚皮抱著自己從水底跳到船麵上時抬了下眼,個個眼中都是歡喜之意。

隻聽魚皮笑叫著:“瑛姐,那晚你還說你貨也要,船也要,船上要是有人,那人你也要。現在,貨沒了,船沒了,可人還在。這個家夥,這麽拉風,咱們可以痛宰明城好大一筆贖金吧?”

張界幾個雖個個眼中都是笑意,卻不似他那般跳躍。一個摸著那船殼喃喃自語道:“明城裏果然都是好東西。這東西,白白的,剛剛我們試過,居然漏了水也不會沉。不一會兒,岑子刺破的口子它居然還自己長上了。真是稀奇。”

果木裏是幾兄弟裏的老大,他沉穩地看向瑛哥:“這個人,咱們怎麽處理?”

瑛哥一時望向躺在艙底的索瓷。

她沉著聲音問:“給他上了解藥沒?”

鬼鰩的毒,一時半刻內不給解藥,是要害性命的。她眼睛盡量不去看艙底的索瓷,因為不想顯得太介意。

說來奇怪,跟他一起在海上漂的三天,那三天裏,她仿佛失了魂,過去也沒了,未來也沒了,甚至都很少想到張界他們幾個。她現在想起這幾天的心情都覺得有點恍惚。

現在,她的小夥伴們再次聚齊了,雖然少了三個,但往日的生活,那種熟稔感重又籠罩了她,以至讓她懷疑這幾天是不是做了個夢。她不想去多看艙底的索瓷一眼,像夢醒過來的人突然意識到夢境的荒誕與虛假,都不好意思再提起一般。

她有意地壓低了喉嚨:“看來,咱們得回部族一趟了。這麽多海族突然出現在咱們這塊水域,必需得告訴螭姥姥。整個部族要不要遷徒,得聽她的表態。”

想起再次遷徒所要麵臨的苦,瑛哥都有些恨起躺在艙底的那個人來。好端端的他從浮桑港跑到這兒來幹什麽。說不定,他那場焚舟之戰,會危及她整個部族的生命!

她朝西方看了看,腦海裏,像又看到龍鍾的螭姥姥伸著她因為痛苦而關節變形的手,正坐在幾塊破木頭上結網。她像都看得到姥姥手裏的織網的梭,從小,她就是這麽看著螭姥姥結網看過來的。那每個網眼,都織著她的部族,那才是她的人生。

接下來一整夜的航行。岑子、張界,魚皮,果木裏四個男人沒完沒了地劃著槳。

這枯燥的槳聲貫穿了整個夜,劃動的男人的臂膀也填塞了整個夜。機械、單調、艱苦、寒冷,這些東西都將伴隨浮海民的一生。

航行到後半夜,遠遠傳來鯨的歌唱。瑛哥一直沒說話,那四個小夥子也就不開口。可那一瞬間,瑛哥耳邊似乎又依稀地響起了葉笛的聲響,可這幻想中的聲音馬上被魚皮打斷,隻聽他叫道:“開門礁,到開門礁了!再有十幾哩,咱們就到了。”

曙光躍出時,船四周,現出了一片礁石之海,數百塊礁石高高低低地聳立著,割裂了水麵,逼窄了視野,卻也有了局促的家的感覺。遠遠的礁石上,正有人放著哨。見到他們來,那些礁石上就傳出了海螺的鳴響。

瑛哥看著那些礁石,想起有哪些是她從小爬過的,她還認得出哪塊鋒利的石棱上割出過她的血。如今,她們的部族人口又經曆了一輪增長,一共有一百七八十人了。不過,真正守在家裏的,也就是那七八十口老弱病殘。

這裏的礁石密布,簡直像個迷宮。當然這裏的水也不深,海族們一向不到水淺的地方活動。遠遠的一塊大礁石上,層層疊疊地用木頭搭出一些平台。木頭在她們這裏是極難得的材料,他們艱苦地從海裏撈出的那些資源有很大一部份主跟明城用來換木料了。那塊礁石島上,四周到處都曬了網。這裏是他們部族活動的中心。但瑛哥眼裏幾乎都沒看到別人,一眼,就看到了她的外婆,螭老太。

他們小心翼翼地把船靠近了螭老太所在的木排。瑛哥才跳身上去,果木裏幾個立時就係了船,屏聲靜氣地站上木排。

螭老太是他們的族長,跟瑛哥在一起時,越顯出她那些因為風濕、痛風、類風濕而扭曲的關節是多麽怪異。她穿著魚皮服。哪怕是夏,還是一層層穿了那麽多。她混濁的眼睛全盯在自己手裏的梭子上,抬都不抬一下。隻聽她邊咳著邊抱怨:“你們幾個,這一出去有多久了?居然好意思弄個空船回來。你們帶回來了什麽?年紀輕輕,正當力壯,卻能指望你們什麽?”

她一嘮叨起來就會嘮叨個沒完,這是她的武器,整個部族的人都怕她這樣。螭老太可以一口氣把別人一年的話一次說完。但……她不嘮叨時才是最可怕的。四個年輕人緊張地聽著,還是魚皮最先忍不住:“但是,我們這回帶回來一個人!”

“人?”

螭老太鄙夷地說。

“你是說一張嘴嗎?除了長了一張嘴,要吃要喝,人還有什麽用?咱們又不是赤嶼礁的那群蠻子,他們餓了時可以吃人,人對咱們有什麽用?”

魚皮被她一串話噎得張口結舌。果木裏在旁邊斬截地回道:“這是個明城人。”

螭老太像終於起了點兒興趣。

她慢悠悠地扭過身子,終於肯屈尊看一眼他們劃回來的救生艙了。每個人都知道動作對螭老太究竟有多痛苦,所以她動作雖慢,卻讓所有人充滿了尊敬。可螭老太看到那救生艙時,動作忽然加快了,驚得瑛哥忍不住迅速地上前一步去扶她。可她已顫微微地站起,手指著艙內昏迷的人,聲音忽變得極度尖利:“阿米黛爾的兒子!你們給我抓回了阿米黛爾的兒子!”

說完,猝不及防下,她猛地給了瑛哥一個擁抱。

“好孫女,好孫女!”

從六歲起,瑛哥就再沒被她擁抱過了。

然後,她隻聽到螭老太尖利地笑了起來。她那笑聲,像比尖石礁上最鋒利的礁石還要尖利。她一邊尖笑一邊咳著:“阿米黛爾,這次,你就是從浮桑港一路哭著給我遊過來,我也不會饒過你。阿米黛爾的兒子,報應啊,天報應!可教他落到我的手裏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