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瞳

——請讓我的背影,在時光花朵的綻放中隱退!

1.

清晨時分,她出了門,沒有去買菜,而是來到了廣場。

不出意外地,在噴泉旁邊的長椅上,她看見了頭戴耳機的小歐。

小歐睜眼望向她,露出習慣性的一抹微笑,然後繼續閉目傾聽。

那坦誠的笑容令幾乎打消了她的“懷疑”,經過十秒鍾的猶豫後,來自教堂頂樓機械掛鍾的鍾鳴聲給了她勇氣,她徑直走了過去。

“一起午餐好嗎?”與還瞳相戀一個月後,這是矜蔚第一次和小歐談話。

小歐的眼裏掠過一絲驚訝:“好意心領,不過……”

她打斷他:“我預料到你的推托,隻是想知道你會用什麽理由拒絕。”

“交往就像一餐很好的飯,不能吃得很飽才離席。”

他的話總能讓她有出乎意料的微笑,但她努力板起臉,直視他的眼睛,冷冷地說:“事實上,我發現你不工作,也從不與人交談,甚至都沒見過你喝一口水吃一口東西。”

“謝謝你的關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

“那麽除了跟蹤我,你還有別的事情要做麽?”

小歐奇怪地看著她:“按理說,你本應該感激我讓你的夢中情人及時出現。可是,你的口氣聽起來卻像是在指責?”

“是的,我在戀愛,我的夢中情人,我戀愛的快樂,我甜蜜的幸福……”矜蔚夢囈般說:“我本應該知足,並因此由衷地感激你。但為什麽,我覺得一切都那麽不真實?”

“這是愛情總會經曆的階段,你慢慢就會適應的。”

“我討厭你這種仿佛無所不知、但其實毫無半點誠意的態度。”她失控般大喊。

小歐沉默了。

“還記得那晚在我家裏,你說的一句話麽?”

“矜蔚,相信我!”

“是的。在此之前,我和這個城市處於隔絕的狀態,從不與人推心置腹,也不會和任何一個人講太多的廢話。你之所以是例外,甚至讓我忽視了你跟蹤者的身份,就是因為句話。但現在,我還能繼續相信你嗎?”

“如果你願意,可以把這三個字當做我的承諾!”

“那麽,請告訴我,還瞳是誰?和你什麽關係?”

“你夢中的男人,你現在的戀人。他和我,沒有關係。”

“沒有關係?!”她毫不退讓:“我記得,你說過隻有你們有能力阻止他,並用他短期內的出現對此做出了證明。怎麽解釋?”

“延緩送花的時間,並不代表就是我種下了那朵花。”

“好一個形象的比喻。”她冷笑:“這也算你對我承諾?抱歉,我無法相信給我這樣似是而非回答的人。”

“矜蔚……”小歐難得地歎氣:“有一些事情,現在還不能告訴你。隻能說我對你從來也沒有惡意。”

“可我無法不懷疑你。”

“你的懷疑來自於哪裏?”

“還瞳……”短暫的緘默後,她艱難地開口:“他太了解我,太懂得我的需要,簡直就像另一個自己。比如,我甚至可以猜出他今天給我帶來的禮物:一個小巧可愛的心型鑰匙鏈。”

“你之所以能猜到,是因為你做了類似的想象吧。”

“不錯。”矜蔚點點頭:“我無意中的想像,就能夠影響他在現實中的判斷。如果我現在打電話,告訴他今晚我有事,請他不要來了,你猜他會怎麽說?”

“他會在你還未提出要求以前,先向你道歉,然後說他要加班。”

“為什麽會這樣?”

“類似心靈相通,不是很好麽?何況這是你與生俱有的能力。”

“但對你無效!”

小歐放慢語速,似乎在謹慎地選擇用詞:“你不應該把你特殊的能力用在錯誤的方向。”

“正確的方向在哪?”

“進一步潛移默化他對你的愛,讓他向你求婚,至少,先提出同居的請求!”

“閉嘴!”她粗暴地打斷他:“我的愛情由我做主!”

她驚訝地發現,她的焦燥不是來自於“同居”這個問題,而是小歐那種事不關己的態度。

“這沒什麽好害羞的……”小歐微笑:“如果彼此深愛,那不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彼此深愛……可我不太能確定他對我的感情。”

小歐很吃驚:“有什麽不對嗎?”

“他對我很好……”她遲疑:“但就是因為他一切都以我為主,幾乎看不到他本來的個性,才讓我心裏很不踏實。你說過,隻有你和智長老才知道我的隱私。暫時先不追究你們是如何知道的,但我有足夠理由懷疑,你們對還瞳泄露了我的秘密,甚至對他進行了相應的改造,所以他才能做到我心目中完美的合拍。我想要本來的他!”

小歐大笑:“女人的心,總是充滿著猜測……”但他的眼睛沒有笑,甚至隱含著一絲擔憂。

“我知道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有自我的意識,絕不是任何人的傀儡。但是,他的行為太符合我的設想,就像一輛知道起點和終點的列車,哪怕我不知道中間會停多少站,但一定是準時從A點出發,準時到達B點。”

“如果有一天,它去了C。你才會真正著急。”

“不知為什麽,我就是有一種確信,他不會去C。除非,我提供了選項。”

刹那間,她被自己的話點醒了:除非,我提供了選項!

2.

對於還瞳,矜蔚有一個計劃,但在時機到來之前,她努力掩藏得不動聲色。

戀愛似乎因為她心理上的微妙變化而產生了一點點瑕疵,還瞳感應到了這一點,他借口加班的時間越來越多了。

無形的壓力像籠罩在天空的烏雲,雖然看起來還沒有威脅,但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變成一場傾盆大雨。

或許正是因為頭頂上這未知的陰霾,她反而特別期待陽光。

而小歐就像是日光照射的樹萌下,那一團團閃耀著的、令人心情愉悅忍不住想要抓在手心裏的光斑。

她開始頻繁地找小歐聊天,但從不涉及敏感的話題。

“你似乎很喜歡音樂,會唱歌嗎?”

“不會。隻懂得欣賞。”

她接過他的耳機,那是一段鋼琴曲,繁複而稠密,她想像著對方的手指在琴鍵上的疾速翻動,皺起了眉頭:“為什麽耳中聽到這樣的音樂,卻不會讓你心煩意亂,反而顯得心平氣和?”

“因為我體會的不是音樂本身,而是創作者的喜悅與苦痛。”

她狐疑地望著他:“為什麽我聽不出來?”

“藝術與讀者之間,存在一條因人而異的隧道。”

“曲高和寡?你是在罵我沒有藝術細胞嗎?”

“哈哈,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她頗不服氣,但確實感覺到自己與他的差異。對於藝術,她好象真的欠缺某種深層次的領悟。

“為什麽每次見你,臉上總是帶著笑容?”

“因為確實感覺到你的美好。”

或許他隻是脫口而出,但她的心卻因此而怦然一動:“可是,為什麽阿瞳哥哥很少對我笑?難道我在他眼裏就沒有美好?”事實並非如此,她故意抬杠似乎是為了掩飾某種奇怪的心情。

“因為在乎,我們總是刻意取悅熟悉的人,但那比無意間取悅陌生人更加困難。”

她低下了頭,她發現自己對阿瞳從來沒有“刻意”的取悅。

在愛情中,她更想要的是一種啟發,而不是溫柔的附和。

“每個人眼裏,看到的世界真的都不一樣嗎?”

“的確如此。”

“那麽,你能從鋼筋水泥中看出花麽?”

“提升參照物的品質才能決定開闊的眼界。”

“我發現你的胡說八道總是帶著對自己的吹噓。”她大笑:“給我一個例子,來證明你和我之間的不同。”

他沉思後緩緩說:“星空。”

“你會看到什麽?”

“宇宙的廣闊、未知的神秘、生命的幸運、心底的悲傷……”

她想到了那些關掉燈光在窗台靜坐仰望夜空的時光,但對他的感應一無所覺:“怎麽會有悲傷?”

“頭頂的星空,心中的道德律!”

“什麽意思?”

他肅穆不言。一種凝沉的氣息忽然降臨,讓她莫名地懼怕起來,不敢再聽他的解釋。

“認識這麽久,即使出於禮貌,你也應該請我吃飯吧。”

“不怕你的阿瞳哥哥不高興?”

“他可沒你那麽小氣。”

“那麽,請你看電影好嗎?”

“為什麽?”

“和富翁一道進餐館,但應和窮人一起去看戲,因為後者更能夠享受歡樂。”

其實,她隻是想確認一下他是否真的不需要用餐,看電影成了意外的收獲。

這是一場足可卸下所有壓力,讓人開懷忘憂的喜劇。當全場哄笑的時候,他突然動了一下。瞬間,她幾乎以為他要牽自己的手,心一下子揪緊了,但他隻是調整了坐姿而已。

出場的時候,她注意到,即使在擁擠的人群間,他也可以保持身體不與任何人發生接觸。

而那一部電影的片名就在此時躍入她的腦海!

3.

八月六日,矜蔚的生日。

她一直覺得,二十歲,是最適合女孩變成女人的年齡。之前太早,之後又太晚。

無從得知這種感覺的支撐點在哪裏?但她就是那樣以為,仿佛生命裏存在著一個隱蔽的開關,在二十歲生日那天就將被什麽人按下。

一切都進行得十分順利。

浪漫的晚餐,挽手的散步,溫暖的擁抱,甜蜜的親吻……

而且她還清楚地知道,藏在還瞳口袋中的生日禮物是一枚訂婚戒指。

回到家中,已是晚上十一點。

還瞳似乎並沒有打算有告辭,她也無意讓他離開。

這本是她早就在腦海中擬定好的計劃,她選擇在二十歲生日的今天真正成為還瞳的女人。

但那場電影,讓她改變了主意。

不給還瞳取出戒指的機會,她拿出一張早就準備好的影碟。

《楚門的世界》!

她曾經看過這部電影,但那時除了情節之外,並沒有留下太深的印象。

但今天不同,這將是她審視自己與這個世界真正關係的決定時刻。

打出字幕的時候,她就忍不住顫抖起來。還瞳將她抱在懷裏,她卻輕輕推開了他:“用心看完這部電影,然後告訴我你的感受!”

影片講述了楚門是一檔熱門肥皂劇的主人公,他身邊的所有事情都是虛假的,他的親人和朋友全都是演員,但他本人對此一無所知。最終楚門不惜一切代價走出了這個被謊言和欺騙所編織的世界……

在全神貫注的觀看過程中,她從頭至尾地保持冷靜,心裏卻如同刀割。

大多數的疑問都可以找到解答,從而得出一個令人心酸的結論:她,就是楚門的翻版!

“阿瞳哥哥……”她輕聲呼喚他:“如果讓你在這部電影中選擇一個角色,你希望是誰?”

“這裏麵沒有我喜歡的角色。”

“我覺得梅麗爾適合你。”那是電影中楚門的妻子。

“可她是個女人啊。”

她苦笑,到底是還瞳的演技太出色,還是他也依然被蒙在鼓裏?

她相信他是愛她的,也願意承受他無微不至的嗬護。但說到底,取悅於人隻是單向的行為,不應該有抵達極致的默契。她無法釋懷他能夠懂得自己的一切,巨細無遺。

“你支持楚門的做法嗎?寧可失去一切,也要找到殘酷的真相。”

“正確!”

與從前一樣,無論她說出什麽觀點,他都是給予讚同,偶爾會有補充,但絕不會提出新的建議。

他的墨守成規令她忽然懷念小歐的天馬行空。

“那麽,我們走。”

“去哪裏?”

“帶我兜風,我要去海邊!”

“去海邊?現在已經是午夜了,你不是說……”

“沒錯,水是我的毒藥,午夜一點之後不能去街上遊**。但,這些都是二十歲之前的事!”

她就像一個被設計好的玩偶,隻能在固定的模式中生活,哪怕不時有些振**,但一定不會越過設定好的界限。

由此刻起,她決定向這個世界宣戰!

4.

暗夜的街道幾乎沒有車輛,摩托車孤單的轟鳴聲在尤顯壯烈。

她坐在車後,裙裾飛揚。

頭頂是神秘的深邃星空,身邊是熟悉的城市景象,梧桐樹香在喉間泛起甘甜的滋味,遠方的海浪潮湧有節奏地敲打著,如戰鼓的回響。

而她依然緊抱著她的阿瞳哥哥……

這個世界與平時沒有什麽不同,但在她此刻的眼裏,卻顯得空泛和虛假。

雖然並未找到那些無處不在的攝像頭,她依然堅信這不過是一場真人秀。

而她是唯一的主角!

——記憶與規則,都是一場曠日持久的騙局,忘掉它!然後用你的心穿越偽裝的禁忌,再用你的眼睛去洞察這個世界的真相。

我真的需要知道真相,並打破現有的記憶與規則麽?她苦澀地想。或許保持原樣,自欺欺人並假裝幸福的活下去,也沒有什麽不好。

可她不要回頭!

在她的指揮下,還瞳駕駛著摩托車開向臨海大橋。

從地圖上來看,長達十九公裏的臨海大橋通向另一座島嶼,那裏有可以直飛世界各地的國際機場。

這本是她從不關心的事情,但現在卻開始懷疑,那裏到底是否存在這樣一個機場?

三百米外,一個人影出現在臨海大橋的入口,朝他們揮著手。

小歐!

他站在道路中間,沉鬱掛在他的臉上,取代了慣常的笑容。

沒有人可以阻止我,你也不能!

無法言表的憤怒湧上胸口,她大聲地命令還瞳:“不要理會他,衝過去。”

小歐不動,他的目光穿過了空氣,穿過了還瞳,穿過了咫尺天涯的數十米距離,準確無誤地鎖住她的雙眸。

“不要停車,加速!”她不相信他敢用性命和自己作賭。

功率增至最大的摩托車發出驚天的咆哮,速度已經達到了一百四十公裏,就像一道碾過時光的藍色閃電。

小歐沒有閃避,反而調整身形,端端迎著飛馳而來的摩托車。他的目光陡然熾烈起來,充盈著似要滿溢而出的神采,貫注著所有生命力,並在眸中熊熊燃燒,一如他們的初見。

她凝視他的雙眼,如墜魔障。

刹車聲幾乎刺破耳膜,還瞳終於抵擋不住壓力,在最後一刻減速。

但巨大的慣性讓摩托車依然朝著小歐衝去……

“不!”矜蔚大叫一聲,閉上了眼睛。耳中仿佛聽到了一聲悶啞的碰擊聲,腦中浮現出小歐被撞得血肉模糊的畫麵。那一刹,她心痛得幾乎不能呼吸。

下一刻,她卻覺得身體驀然一輕,猶如騰雲駕霧般飛了起來。

睜開眼睛時,她發現已被小歐攬在懷裏。數十米外,還瞳騎在摩托車上怔愣著,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

“你沒死?”她呆呆地發問,幾乎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我像那麽容易死的人嗎?”小歐輕鬆的回答,微笑重新浮在他的臉上。

幾乎不假思索,她揚手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他放開了她,捂著臉頰,更多的是驚訝,而不是憤怒。

她想像得出,電光石火的那一刻,他是如何先避開疾馳的機車,從側麵抱起了她,然後騰空而起,不動聲色地化解了巨大的衝擊力,並巧妙地沒有讓她遭受任何波及。

盡管早知道他身手矯健,卻依然覺得不可思議。

從一開始,他就根本沒有和她賭命的念頭,他有自信阻止她,用他霸道而不容拒絕的方式。

這才是她打他一記耳光的原因!

她走向還瞳,重新上車:“我們走。”

“矜蔚,別亂來!”小歐的口氣與其說是勸導,不如說是警告。

她沒有理睬他:“開車!”

小歐上前,一把抓住車架,已然發動的摩托車打著空轉,卻無法動彈。

她回頭,擺出一個生硬的笑容:“需要我的男朋友和你單獨談談嗎?”她很奇怪還瞳的反應,沉默中的深思。或許並非怯懦,卻仿佛顯得事不關己。

小歐舉手告饒:“你冷靜一下,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我剛剛看了一場電影,《楚門的世界》,希望這能給你些啟發。”

他恍然大悟:“你以為自己落入了楚門式的陷阱!不,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那就讓我去親自看看……”她指著那望不見頭的臨海大橋:“這條道路的終點,到底是不是一塊巨大的幕布,或者是一個突兀的中斷。”

“相信我,事情遠比你想像得更複雜,貿然行事,隻會讓結果變得更糟。”

“不可能還會更糟!”不知為何,小歐臉上焦急的神情竟讓她有種莫名其妙的開心,而這始料不及的開心反而更增添了她冷漠的堅決,望著他緊握車架的手:“放開手,或是打倒我。由你選擇!”

他沒有鬆手:“矜蔚,生日快樂!”

意外的祝福,卻充滿著諷刺的意味:“謝謝你背下了我的資料。”

“你的資料同時告訴我……”小歐抬起左手:“你不應該忘記這個地方。”

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過,是臨海大橋的欄杆,她的心猛地一顫。

瞬間,想要不顧一切離開這裏的勇氣消失了。

矜蔚默然下了車,扶欄而望。

這裏,就是她父母逝世的地方。

陡然間悲從中來,無聲的淚從她的臉龐潸潸滑落,從高高的大橋直滴入海裏,消失的無影無蹤。

人世間再深刻的悲歡離合,被時間這雙大手輕輕揮抹後,到頭來都不過像這一顆溶入海水的眼淚,了無痕跡。

既然遲早都會這樣,還有必要去尋找什麽真相?爭取什麽自由嗎?

眺望著遠方起伏不定的海平麵,聞著腥鹹的海風,她頭暈目眩,胃裏翻江倒海般一陣難受,身體發軟,不由自主趴在欄杆上,嘔吐起來。

小歐的聲音有一種異樣的溫柔:“先回家去吧。就算大橋的盡頭有你以為的真相,也不應該在今天這個日子裏去挖掘。”

“我不會放棄!”她艱難地吐出這句話。

她從不曾有這樣軟弱的時刻,但也從不曾有這樣固執的倔強。無論如何,她都必須麵對。

小歐靜默,許久後才緩緩開口:“再過幾天,等你準備好一切,我會帶你找出真相。”

“這算是你的承諾嗎?”

“是的。”他仰望天穹,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頭頂的星空,心中的道德律!”

5.

回去的路上,還瞳始終一言不發,麵色陰沉。

在家門口,她有過略微的遲疑,但依然讓他進了房間。

“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嗎?”

“你從沒有告訴過我他的存在。”

“他叫小歐,是一個……”她忽然失語,不知道應該如何解釋小歐的身份,事實上這段時間她雖然幾乎天天與小歐見麵,但細細想來,她了解的部分或許隻是冰山一角。

“你不用說了,我可以忽略他,隻要你還愛我。”還瞳總是能恰到好處地體會她的為難,並有意無意地幫她化解尷尬。

我愛他嗎?她自問。或許是的,但又好象和她真切期待的愛情還有一點難以分辨的距離。

想到剛才誤以為小歐被撞傷的一刻,驀然間她的心靈承受了難以言述的悲痛,這種感覺隻在夢裏發生過,那是父母與阿同哥哥的死。

假如換上還瞳,她也會有同樣的悲傷嗎?她不確定,她隻是努力讓自己確定。

一個荒謬的念頭湧了上來,她為自己的想法感到驚訝,甚至痛恨,但卻無法製止思緒的蔓延。

“剛才你的表現,很不合格。”

“我應該怎麽做?”

“哪怕明知不是小歐的對手,你也應該勇敢地衝過去,試圖把他打倒在地。”

“他沒有傷害你。當你的安全還未受到真正威脅之前,我不想孤注一擲。”

他的回答幾乎令她不忍繼續。她咬了咬牙:“可是,你沒看出他對你的不屑一顧麽?他不但沒有正視你一眼,甚至都沒有和你說過一句話。”事實上,她從未見過小歐對除她之外的任何人有過交流與接觸。

“那不算什麽?我隻想保護你,不在乎別人的輕視。”

她必須激怒他:“可我在乎,我不想我的男朋友是別人眼裏的懦夫。”

還瞳深吸了一口氣:“我不是懦夫!”

她冷笑:“我還以為你會說‘正確’呢。”

“矜蔚,你累了,早點休息吧。”

她卻不想放過他:“派你接近我的人是否告誡過你不要與我有任何衝突?那會讓你丟了這份工作吧。”

他聽出了她的暗示:“矜蔚,我不是在演電影,你也不是楚門。”

她冷漠地搖頭:“除了自己的眼睛,我什麽也不相信。更何況,你的表現完全就像一名演技高超的戲子。”

他的聲音大了起來:“我做了什麽?你要這樣說?”

“正是因為你什麽也沒做!”她同樣吼了回去,心裏卻在滲著淚:“你是個男人,我卻沒看見應有的血性。

他憤然起身:“我走了,晚安。”

“等等……”她叫住他:“你好象忘了一件東西,我的生日禮物。”

他猶豫了一下,從口袋裏摸出紅色的小盒子,遞到她的麵前:“矜蔚,生日快樂!”

她接過來,那枚漂亮的戒指靜靜躺在盒底,,頂端的鑽石散發著謎一樣的光芒。她知道他不貧窮,但也談不上富有,這樣貴重的禮物足可表明他的誠意與重視。

“求婚嗎?”她發出嘲笑,同時驚訝地發現自己也可以做個好演員:“這是你積攢了二十多年的全部勇氣吧,可惜用在了錯誤的地方。”她把戒指丟還給了他,用最輕蔑的方式。

他的臉漲得通紅:“對不起,我以為你會喜歡。”

“如果現在我還有一件喜歡的事,那就是希望從此之後不再看到你。”

震驚寫在他的臉上:“什麽意思?”

“聽不懂?需要我再說一遍?分手,明白嗎?”

“為什麽?”

“阿瞳……”當這個名字習慣性地從口中說出時,她幾乎心軟了,但準備好的台詞依然從嘴邊滑出:“這個城市有太多懦弱而了無新意的男人,你和他們沒有分別!”

“矜蔚,你聽我說……”

“不用說了,再見!”

他搖晃著起身,走到她的麵前,深深凝視著她,眼睛仿佛在燃燒。

她曾經那麽熱切的盼望這樣的凝視,她願意為這樣穿透所有防禦直抵內心的凝視奉上一生!

但這一刻,她緊張地全身發抖,但沒有退縮,而是挑釁般望著他。

他舉起手,給了她重重一巴掌。

即使早有準備,她依然被這一掌打得半邊臉麻木。

還瞳轉身,推門而去。

當他離開的一瞬間,她淚水狂流。

這本不是她計劃中的結局,但卻無可奈何。

我提供了選項,他沒能通過考驗,如此而已。

她呆呆地想著,知道自己再也沒有了退路!

6.

經過兩天的休整,把一切前因後果思索得通透後,矜蔚重新找到小歐。

她臉頰上未消的青腫沒有能逃過小歐的觀察。

“你們吵架了?”

“不,是分手了!”

“我不信,他是你選定的男人。”

“我本來也不敢相信,但事實就是這樣。”她若無其事地說:“但說來奇怪,我的心情裏有沮喪,但也有輕鬆。是不是每個失戀的人都是這樣?”

小歐歎了口氣:“我隻是沒想到他竟然會打你!”

“你也認定他骨子裏的懦弱?”

“不,他絕不比任何人懦弱。吃驚是因為我知道他也絕對比任何人都溫柔,不可能做出傷害你的事。”

乍然聽到這句話,她再度有種想掉淚的衝動。她強忍著,隻是替還瞳在心底謝謝小歐。

經過良久的沉默,矜蔚才終於平複心情:“那一晚,我故意羞辱他,用最惡毒的語言,用最不堪的方式,但他始終沒有真正的生氣,哪怕我差點丟掉他精心準備好的訂婚戒指。”

“你,為什麽要這樣傷害一個深愛你的人。”

“深愛?!”她淡漠地笑:“那是我的事?還是他的事?或者應該是兩個人之間的事?”

小歐的臉上第一次露出迷惑的表情:“你確定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從沒有一刻,我對愛情想得這麽清楚明白。”矜蔚冷靜地述說著,如在講別人的感情:“是的,這一個月來,我時時刻刻都能體會出他對我深刻的、毫無保留的愛,但我卻一直有種懷疑:我有什麽好,可以值得這樣的付出?於是,我對他進行了終極的測試。”

“什麽?!”

“當我表麵上用各種方法激怒他時,我還在心裏對他下達了一個命令,讓他打我。”

小歐驚呆了:“你這個瘋子!”

“是的,我是個瘋子。”她格格地笑了起來:“我比你更懂他,一個有著他那樣溫柔心境的男人,怎麽可能去親手傷害他心愛的女子?但是很不幸,他真的打了我,用他最大的力氣,幾乎讓我失去了牙齒……”

“這又能說明什麽?你超強的心理引導能力足可改變一個人的心智?”

她低低的歎了一口氣,聲音像結成冰尖的糖塊,有甜蜜的疼惜,也夾雜著殘忍的鋒利:“這隻是反向證明了,他的深愛也來自於我的引導!”

小歐目瞪口呆地望著矜蔚,就像才剛剛認識她。

“關於愛情,我所有的經驗都來自於小說和電影,充滿著戲劇化的情節與無可救藥的浪漫。知道我最渴望的愛情是什麽模樣嗎?我幻想在一幢失了火的樓頂上與那個人相遇,而我們會因為命中注定的邂逅而忘記逃生……

“我想愛的是一個人,而不是愛情本身。我曾經滿懷心悸地設想著動心一刹的過程,在我看來,愛情應該是一個突發事件,由不得布局和謀劃。然而,早在遇見他之前,我的動心就在夢裏就發生了。於是,雖然沒有過去的相處,卻在驟然的相遇下燃燒起了彼此的熱情……

“隻是因為他曾出現在我夢裏,我就義無反顧地把自己投身在這一場戀愛裏。而最可笑的是,他也並不是因為我這個人的出現才激發出深深的愛,不過是受了我潛意識的引導,他不過是我把自己想像中的愛人投影在人間……

“這對我,對他,都不公平!”

聽完這一番長篇大論,小歐長歎一聲:“看來,你們是真的無法挽回了。”

矜蔚輕輕搖頭:“我用了兩天的時間,想說服自己重新接納還瞳。可是,我能騙得了他,卻騙不了自己。不過你放心,現在的我,比從前有了更多的自信。”

微笑再度浮上小歐的臉:“那就好。給自己放個假,休息一下。”

“等等,你好象還欠我一個承諾。”

“你是指那個所謂楚門的真相?對現在的你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無論我是不是一場真人秀的主角,我都不在乎了。不,我指的不是那個承諾。”

“我不記得還對你有過什麽其它的承諾。”

她含笑:“關於獅子、動物園和森林。”

“啊!你真是越來越讓我驚訝了。”

看著他略有些手足無措的慌亂,她忽然有一種孩子氣的開心:“帶我離開這裏吧。離開這個窪坑,去任何一個地方。”

他猶豫了一下:“我可以先答應你,但不要急躁,需要做好一切相應的準備,因為……”

她及時接住他未完的話:“時機很重要!”兩人一齊大笑。

她感覺到一種絕無僅有的情緒奔瀉,隻在她和他之間。

“不要答應的太早,也許你還沒能聽懂我的意思。關鍵詞不是‘離開’。”

“那是什麽?”

“是‘帶我’!”

“沒有區別。沒有我的帶領,你根本無法離開。”

“即使離開了這個城市,你也會一直帶著我嗎?”

“什麽意思?文字遊戲?”

“你……”她突然覺得心跳加速,聲音低如蚊蚋:“喜歡我嗎?”

“什麽?”

她確定他聽見了,隻是在裝傻,於是深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我知道我喜歡你,那麽你也喜歡我嗎?”

“別開玩笑了。”小歐帶著不自然的笑意:“我怎麽可能喜歡你?”

雖是脫口而出的話,但那樣飄忽的語氣裏似乎包含著這樣的潛台詞:把喜歡這種情緒和她聯係在一起,從來就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她仿佛受到了一記致命的重擊,心髒瞬間冰冷,不為他的話語本身,而是因為他的態度。

“哦,謝謝你的直言相告。”她故作冷靜。

“矜蔚……”小歐仿佛才明白過來,帶著歉意:“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用解釋,祝你好運!”她轉身,決絕的離開。

她有她的敏感,更有她的驕傲!

走出幾米後,方才驀覺心痛,幾乎挪不開步,她掙紮著前行。

她沒有哭,隻是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

青天白日之下,她卻覺得世界一片黑暗。

借著身體擋住了小歐的視線,她的右手悄悄握住胸口的“摯愛之石”。

對於這個陪伴了她一個多月的L型琉璃,突然竟湧上那麽多的不舍,仿佛那是一個有生命的伴侶。但她一咬牙,用力拽下,有一種鑽心的疼,但比起心底深處的痛,都不算什麽。

“失去了愛,世界隻是一座墳墓!”她喃喃念著,把“摯愛之石”扔了出去。

“不要!”小歐急速閃來,想接住空中的“摯愛之石”,但遲了一步。

琉璃落在草地上,彈跳了幾下,閃動著湛藍色的光。

沒有損壞,隻是物歸原主。她冷冷地想。

小歐搶上前去,把“摯愛之石”抓在手裏,反身衝到她麵前,歇斯底裏般大叫:“我告訴過你,不要讓它離身。”

她從沒有見他如此失態,他的普通與不凡,他的溫文爾雅與他的貴族氣質,他的幽默感和他隱含哲理的言語……在這一刻,全都消失不見。

而她,瞬間竟有一種兩敗俱傷的快感。

他不由分說拉起了她的手,她想甩開,但卻未能如願。

他的速度是如此之急,他的力氣是如此之大,幾乎是拉著她在飛奔。

“你做什麽?”她質問他,帶著殘留的驕傲。

他苦苦一笑:“計劃提前了,我們必須立刻趕回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