鍵器·自戀(下) 第三章 遇

作者:時未寒

——對於世界而言,你隻是一個人;但對於某人而言,你就是他的全世界!

1.

矜蔚根本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告別智長老?如何離開“惑然之瞳”?再如何走出那條泛著古典氣息的無名小街的?

她隻知道,當她恢複清醒意識的時候,她已經重新站在兩條道路的交匯轉角處。

頭頂是午後炙熱的陽光,混濁的空氣裏有海洋鹹鹹的味道,四周有來往的人群,飛馳的汽車轟鳴而過,梧桐樹葉在微風的吹拂下顫抖著低語,伴和著夏蟬的喧嘩……

一切如常,依然是她所熟悉的那座城市。

當她回過頭去,兩條道路交接得天衣無縫,其間沒有任何空隙,再也看不見那條存在於夾縫中的奇妙小街。

青石板、柏樹、舊衣、麻雀、溝渠、泉水、琉璃屋……所有深刻的印象**然無存,沒有任何可以支撐她記憶的證據。

仿佛隻是仙人筆下的一幅畫,一旦收起卷軸後,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猶疑地邁步前行,腳下的高跟鞋踩在柏油路麵,發出清脆的聲響。鞋跟沒有斷裂?也沒有任何不適。

這,或許隻是一場白日夢?!

突如其來的反光從矜蔚的眼前劃過,她低頭望去,就在胸衣的第一顆紐扣旁邊,別著那顆淺藍色的“L”型琉璃。

——“摯愛之石”!

至少曾經發生的一切並非她的錯覺,更不是夢。

“摯愛”?!她恍惚地想著,這是一個多麽可笑又可敬的名詞啊。在她的人生裏,除了逝去的三個親人,誰也不配得到她的愛,包括她自己。

她忽就產生了強烈的懷疑,無法分辨這塊奇特的琉璃究竟會帶給她美好的祝福,還是隱含嘲諷的詛咒?

她試圖摘下“摯愛之石”,卻未能如願。指尖劃過琉璃光滑的表麵,有一種極不真實的觸覺。琉璃末端鋒銳的尖刺已紮入她的體內,肌膚下隱隱透出奇異的藍光,但卻沒有血跡,也沒有絲毫疼痛。難道就是所謂的“靈魂碰觸”?

這種出乎常規的感覺似乎讓她從中嗅出了陰謀的味道。

她沒有信仰,更不信鬼神。

她一定是中了邪!

一次浮躁的幻覺、一場詭麗的魔法、一位年邁的法師、一件蹩腳的道具。如此而已。

被欺騙後的憤怒湧上心頭,她咬牙用力,把“摯愛之石”拔了出來,胸前極細微的傷口快速複原,淺藍色的琉璃瞬間一黯。

智長老那低沉的語聲突然在耳邊響起——

“失去了愛,世界就是一座墳墓!”

她淡淡一笑,用力揚手,把“摯愛之石”遠遠擲了出去。與此同時,心裏有個聲音發出了冰冷的回答:“反正我從來也沒有得到過!”

2.

這又是毫無收獲的一天,至少矜蔚依然沒有找到那個夢中的他。

可是,為什麽在她心裏,卻有一種奇特的感覺,似乎生命中某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已經真實地發生了……

她的腳步很穩,心卻很亂,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大手輕輕拂過,哪怕並沒有留下破壞的罪證,但足以讓她清楚地感應到:恒定的秩序已然被打破,混沌將無可避免地到來。而她對此,竟然沒有絲毫的準備。

這都是因為“惑然之瞳”麽?

她沿著道路踽踽而行,直至傍晚,幾乎繞過了大半個城市。途中的樹木、車輛、行人、商店……所有的一切都沒有讓她駐足的理由,她隻想回家。

經過一家服裝店時,在巨大的鏡子裏麵,她看到了一個麵容憔悴、毫無神采的自己,這才體會到一種深沉的疲累,不僅僅是雙腿,還有心情。

而就在決定轉身、視線離開鏡子的那一瞬間,她突然意識到了跟蹤者的出現。

男性,大約二十五、六歲,灰色T恤衫,黑色長褲,1.75米的身高,體重60公斤左右,微卷的短發,相貌普通。

這是從鏡麵反射中第一眼望見那個男人時,在矜蔚心裏瞬間統計出的一係列數據。

這絕不是她夢裏的那個男人,因為他太過平凡,毫不起眼,一旦混在人群中,簡直就像一顆淹沒在海洋中的水滴。

超強的記憶力,一直都是矜蔚引以為傲的優點。無論是她讀過的書,看過的電影,或是她的經曆,她的夢境,甚至包括生活在這個城市的每個人,她都可以做到過目不忘。

可她從未見過那個人!

沒有印象並不能說明什麽,畢竟這座處於太平洋中間的島嶼是一個旅遊聖地,充斥著大量的外來人口。

確定他的可疑,是因為她第一次發現有人在刻意地觀察自己。

擁有高挑身材、美麗容貌以及出眾氣質的她,足可被當做人們注目的焦點。但是在這個城市裏,似乎所有人都認定她是一種無法剔除、卻又無法逃避的存在。就像麵對一個良性腫瘤,既擔心日後的惡化,又害怕手術的疼痛,隻好暫且聽而任之。

於是,她習慣被人忽視,習慣被那種仿佛穿透自己身體後再若無其事望向遠方的目光。

但,這個男人是例外。他專注的視線越過眾人,毫厘無誤地落在她的身上,猶如導彈精準的雷達定位,沒有半點偏差。

雖然她天性敏感,心思縝密,有著不輸與任何人的邏輯推理能力,有時對細節的要求幾乎到了苛刻的地步,但不知為何,她卻偏偏欠缺女性獨有的那份直覺。如果不是因為鏡子的反映,她一定不會察覺到對方毫無掩飾、充滿探究意味的目光。

矜蔚不動聲色地繼續前行,那個男人則在她身後不疾不徐地跟隨,始終保持著視線所及的距離。

經過幾次故意的停頓,她用眼角的餘光掃描他,又有了奇異的發現:路上來往的人們雖然不多,但在相對狹窄的人行道上,觸碰總也難免。但是這個男人卻總能選擇最恰當的方式,和每個人都維持著適當的距離。

他似乎有一種提前預判對方來勢的能力,利用優雅獨特的步態,進行自然得體地躲避,遊刃有餘地在人群的間隙裏穿行。

這個發現讓她肯定:這個男人,絕非外表展示的那樣平凡。

經過一個路口時,她有意停了下來,假裝整理衣著,心頭默數。等到綠燈即將變為紅燈的一刻,突然提步穿過馬路。她略顯莽撞的行為引起了周圍人群的不滿,但無人大聲苛責,那個男人也隻好悻悻止步。

她原可借此機會甩開跟蹤者,但一種莫名的心理讓她猛然轉身。

就在相距不到五米的距離,在兩輛汽車交錯而過的刹那,她帶著傲然的冷笑,朝著對街那個尚處於愕然中的男人投去了清冽的一撇。

她本意是想朝對方示威,但卻沒料到會讓自己陷入前所未有的慌亂之中。

因為,她從未想過會遇見這樣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裏充盈著似要滿溢而出的神采,仿佛貫注了他所有的生命力,並在眸中熊熊燃燒。

對視僅僅持續了兩秒鍾,卻令她有難以克製的暈眩,投降般轉過頭去。

那一刻,好象聽到什麽東西在身體裏驟然崩裂的聲音,發自深心的柔弱感像潮水一樣湧了上來包圍住她,讓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株被放在烈日下曝曬許久的小草,再也經不起任何灼熱的明亮……

無論是太陽,還是眼睛!

3.

矜蔚依然沒有甩掉那個陌生男人。

她的覺察不但沒有讓他卻步,反而讓距離縮近。似乎彼此的心照不宣讓跟蹤變得更加明目張膽、肆無忌憚。

等到男人目光中帶來的強烈衝擊力漸漸消散後,矜蔚放慢腳步,平複心情的同時尋思對策。她拿出電話,隨便撥了一個空號,假裝出愉快聊天的模樣,伺機側頭觀察他。

男人在不遠處停下,雙手抱在胸著,悠閑地望著天空,嘴角掛著揶揄的笑容。無所謂的姿態似乎表明:他無意偷聽,隻是敷衍式地等待她結束通話。

顯然,他很清楚她在這個城市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甚至找不到一個可以隨心所欲說話的對象,電話隻不過是她的裝飾。

矜蔚悻悻收起電話,心中湧上一種被識破的惱怒,幾乎沒有經過思考,條件反射般回過身,徑直往那個男人走去。

至少,她有權質問他跟蹤的理由!

她看清了他的臉,一張典型的東方麵孔,眉細目長,額寬顴平,神態寧靜,全然沒有跟蹤者猥瑣的謹慎,但也難言英俊帥氣。

這一次,她提前做好了心理防備,但他的目光不再有那樣的灼熱,幾乎令她懷疑剛才的一幕都是出於錯覺。

她的行動顯然大出陌生男人的預料,迷惑式的驚訝從臉上一閃而過,繼而以指按唇,做了一個噓聲的手勢,仿佛隻是在玩一場捉迷藏的遊戲。

矜蔚根本沒有理會他的暗示,氣勢洶洶地發問:“為什麽跟著我?”

“相信我有你不能拒絕的理由。”男人放下手指,低沉的聲音很悅耳。

“那就說出來。”

“我會告訴你,等到了合適的時機。”

她一撇嘴,目光不屑:“你在背台詞嗎?”

“即使是拍電影,主角也隻能是你。”男人微笑,唇角翹出漂亮的弧線,露出半顆虎牙。

她的指尖幾乎碰到了他的鼻子:“夠了!別再跟著我,不然我就報警!”男人笑容中自然流露出的坦**與單純,讓她不自覺地卸去了大半的戒備,威脅的口氣也因此少了想象中的嚴厲。

男人退開半步,靜靜望向她,目光裏滿著好奇。

她把男人的忍讓當做默許,轉身離開。

走出幾步後,他的聲音從身後飄來:“我知道你不會報警。因為對你來說,警察隻是一種象征意義的存在,你早就學會不依附任何人生存,也不憑借任何人保證安全。不是麽?”

若不是被他恰好言中,對於這樣近乎挑釁式的反問,她一定會用“豎中指”的方式回答。

他沒有再跟上來。

4.

隻有在沐浴的時候,矜蔚才不那麽討厭水,甚至還會有一點喜歡。

然而,燈忽然就熄滅了。

她透過浴室的小窗望去,四周都陷入一片漆黑。

對於這個現代化程度極高的城市來說,停電是極其罕有的情況,在她記憶中,隻在九歲那年發生過一次。

她凝立幾秒,等眼睛適應黑暗,摸索著擦幹身體,披上浴袍,來到客廳。

對於黑暗,她並不陌生。

當某個被惡夢驚醒的深夜,她會故意關掉所有的燈光,拿一杯酒,坐在窗台前,凝視星空。

她以為會有靜謐中的沉思,但實際上除了夢境之外,現實給予她的都過於簡單而平淡,根本無需思考。

於是,她就孤獨地坐在那裏,想像自己生活在世界最偏僻的一個角落,雖然不免有被遺棄的悲傷,卻可以享受不被關注與打擾的自由。

但這一次,她的手剛剛碰到酒瓶,忽就怔住了。

房間裏還有另外一個人!

這並非直覺,而是她所有的感官突然變得無比敏銳,一如她白日裏踏入那條奇妙小街。她的耳邊真切地聽到了呼吸聲,鼻端聞到了陌生氣味,隨即望見了那一道黢黑的身影。

她揚手把酒瓶摔了過去,對方輕鬆地接住,連一點聲響都沒有發出。

盡管事發突然,她卻絲毫沒有尖叫的衝動,因為她知道那樣非但不管用,反而會越發顯得軟弱。她自然而然地伸出右手抓起酒櫃邊的開瓶器,四指蜷握,屈起拇指緊緊按在開瓶器的頂端,便於發力,刃尖則抵在脈門,仿佛拿著的是一把鋒利的匕首,隨時可以發出致命一擊。

她的動作是那麽地流暢而敏捷,連自己都感到驚訝。從小到大,她從沒有與人發生過肢體上的衝突,也並未接受過什麽格鬥訓練,但不知為何,她竟然立刻掌握了標準的匕首反握技巧,而且潛意識裏充注著能夠與任何人對抗的自信。

“別緊張,我沒有惡意……”黑影把酒瓶輕輕放在桌上,動作意外地溫柔,就好象手裏是易碎的花瓶。

她記得這個聲音,是那個一路跟蹤她的陌生男人。

“原來是你,真是嚇了我一跳啊……”她笑著說,如同見到久別重逢的老友。

然而下一秒鍾,她已經縱身而上,開瓶器的尖鋒瞄準他的胸膛,狠狠紮了下去。

她當然不會相信一個深夜闖入自己家中的人是毫無惡意的。

他的閃避、格擋、出手幾乎是同一時刻發生的,快得不可思議。隻一眨眼,她已經落入他懷裏,不但武器被奪走,更被他右手緊箍腰間,幾乎動彈不得。

這個男人就像是一個來自外星的異形生物,不但擁有與他羸弱外型絕不匹配的速度、力量和敏捷,更有一種閑庭信步般的輕鬆感,不但輕易摧毀了矜蔚對自己格鬥能力的信心,還帶給了她無比強烈的震撼!

在黑暗中,他的臂堅實而有力,攬得她隱隱生疼。

她拚命掙紮著,哪怕明知實力懸殊,也絕不允許自己束手就擒。

“矜蔚……”他的嘴唇就在她耳邊,呼出的氣流仿佛帶著磁性的暖意:“相信我!”

她並不意外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但卻從沒想到,她的名字從他的口中吐出,竟像是股神秘的力量。溫柔甚至帶著一絲疼惜的聲音,令她猝不及防地墜入前所未有的慌亂之中。

她在他猶如魔法般的語氣中呆立。

失去了光影的掩護,男人麵部的輪廓顯得格外清晰,渾若刀刻。

他低頭望著她,修長的手指穿過她的額發,往下滑動。

“額頭!鼻梁!嘴唇!下巴……”他像是在冷靜的描述,又像是笑著調侃,手指沿著皮膚慢慢滑過,掠過她的臉與脖頸,一直落到她胸前浴袍的第一顆紐扣上麵。

她的心快要跳出胸腔,以為他會往下繼續,而她竟然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然而他的手指卻驀然停住,像是機車錯越入另一條軌道後的急刹。

“心髒!”他的手指就一直滯留在那個位置,仿佛在研究紐扣上的花紋。在這失去光線仿如墜入濃墨般的黑暗中,他瞳眸中的寒星是唯一的閃亮。

她緊張地抬起頭,想望進他的眼睛,哪怕被那道灼熱燙傷也在所不惜?但他的目光卻避開了她。

時間仿佛停滯,失控的腳本陷入了曖昧的僵持,她的耳中是驟然的安靜,連呼吸聲都聽而不聞。

“保管好它,再也不要離身。”男人放開了她,稍稍停頓後又一字一句地說:“記住,這很重要!”

她混亂的腦中一時還不太明白他話裏的含意。但藍光劃過眼瞼,她才發現一條銀鏈不知何時已掛在脖頸,垂下的末端係著那顆“摯愛之石”。琉璃的尖頭淺淺刺入胸口,如嗜血的怪獸。

那一瞬間,她似乎聽到空氣中傳來一種奇怪的低嘶聲,就像信號不良的手機中傳來的電流幹擾。

似曾相識的聲音喚回了她執意想忘卻的回憶:在那個神秘的琉璃屋中,智長老開口講話時也有同樣的情景。

她確信,這個男人也來自“惑然之瞳”!

燈光陡然大亮,通電恢複。

她瞪向他,努力想表達出自己的憤怒,但同時心虛地知道自己目光中的驚嚇更多過於威嚇,於是又匆匆轉開視線……

然後,她注意到門口的防盜鎖依然處於鎖閉的狀態。

她住在公寓的頂層,21樓,他是怎麽進來的?客廳的窗戶確實敞開著,但她無法相信他能做到,蜘蛛俠麽?

他靜立在離她三米遠的地方,挺直如槍,似乎在等待她的提問。

但這個謎一樣的男人令她措手不及,完全處於失語的狀態。

沉默片刻後,他肅然而笑:“這個世界沒有你想像的那麽安全。所以,記住我的話,保管好你的……”他用手在空中比劃了一個“L”。轉身走到門邊,取下防盜鏈,扭動把手。

“你到底是誰?”她的心仍在怦怦亂跳,混亂的頭腦裏隻浮現這樣一個類似白癡的問題。

“歐維弈,維護的維,弈棋的弈。你可以叫我小歐。”他誇張地鞠了一躬。

“歐維弈,小歐……”她喃喃複述,像是要把名字與他本人放在天平兩端進行一次秤量。

房門關閉的聲音令她如夢初醒,連忙衝出房間,但長長走廊裏空無一人。

他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像一隻在空曠黑暗中滑行而過的蝙蝠。

5.

之後的幾天裏,矜蔚每一次出門,都會遇見小歐。

他或是在人流中緩緩踱步,或是在公園長椅上讀一本書,或是依在街對麵的大樹下沉思,或是突兀地出現在便利店的角落……

總而言之,他總會落在她的視野裏,或遲或早。

那晚小歐表現出超人般的力量,閃電般的速度和敏捷,給矜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與其說是驚訝,倒不如說是恐懼。

每每回想那夜在他懷中毫無抵抗的自己,幾乎讓她覺得是一種恥辱。不可思議的強大讓看似溫文爾雅的他憑添霸道的統禦力。盡管令她難以釋懷,卻不得不承認自己根本無法匹敵。

於是,她想逃開。

但,小心翼翼的躲避全然無用。每當她經過時,無論他正在做什麽,總會毫無征兆地抬起頭來,望定她,然後微微一笑,隨即若無其事。就像一顆不起眼的小石子淹沒在人潮的沙漠中,但那如若意在示威的一眼,卻讓他的存在像鑽石一樣醒目。

她並沒有對此熟視無睹,而是有著越來越多的憤怒。他如同她生活中的一個幽靈,讓她覺得自己的任何行動,都逃不開他的觀察。

然而,她卻無可奈何。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取下那顆“摯愛之石”。

他們之間似乎有一種無言的默契:隻要“摯愛之石”依然在她胸口,彼此就秋毫無犯。她不敢嚐試打破這種微妙的平衡,她害怕他會再度出現在家中,而自己隻能像個玩具娃娃一樣任其為所欲為,甚至攬她入懷……

小歐的存在,令她愈發期待那個夢中男人的出現。

於是,她再度夢見了他。但這一次,夢境有了截然不同的曖昧氣氛。

在她的房間裏,在桔黃色的光線下,他抱著她,手指穿過她的長發,滑過她的臉頰,掠過她的脖頸,停留在她的胸口……

她凝視他那如同四月微風吹過草原一般的眼睛,感應著被他手指觸及過的地方溫柔的燃燒。

“矜蔚……”他深情地呼喊她的名字,緩緩吐出三個字:“我愛你!”

她全身顫抖起來,還差一點,她就能感受到那久違的“溫度”。

隻要,隻要他的吻落在她的唇上……

夢境就在此刻戛然而止。

她卻未覺遺憾,隻是細細回味那如醉如癡的片刻。

然後就突然明白了:正是因為沒有一雙臂膀的保護,她才會無助;沒有一個心靈的感知,她才會寂寞;沒有一種生命的映襯,她才會空虛;沒有一份愛情的慰藉,她才會蒼白……

愛情!當這兩個字在她腦海中緩緩浮現,如一幅色彩斑斕的畫卷一樣徐徐展開時,她心中的所有風景都在刹那間熠熠生輝。

而在沒有遇見他和他帶給自己的愛情之前……

這個世界,黯淡無光!

6.

又是一個四處找尋、卻毫無收獲的日子。

當雨來臨的時候,細細的水簾密密掛滿窗沿,模糊了世界也模糊了視線。

矜蔚沒有帶傘,於是尋了一家咖啡店,坐在窗前喝一杯冰水。不去想黑白的往事,寧任空曠的思緒在心頭掠過,電光火石般,不留下任何痕跡。

但望著緊緊貼在玻璃外的一片枯濕的葉,竟突有瀟然欲淚之感。

店門被輕輕推開,小歐走了進來。她防備地看著他,又匆匆轉開視線,祈禱對方像以往一樣盡快離開。

然而這一次她的祈禱並無效用。他徑直走向她,遞上一張紙巾,像浪漫偶像劇般的情節,虛幻而可笑。

但說不清的原由讓矜蔚接過了紙巾,沾上眼瞼的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根本還沒有哭。

但淚就突然這樣落下來了,如同被紙巾激發。

“你的臉色很不好!”他的語氣中似乎並沒有表現出關切,隻是描述。

矜蔚沉默,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腕,藍衣襯著略蒼白的皮膚,沒有健康的潤澤,隻留一層淡淡的灰。她知道自己的情況,卻不想被他說出來。

“你本不應該有這麽糟糕的狀態,就是因為還沒有找到那個夢中的男人麽?”小歐在她對麵坐下,動作很輕。

令她奇怪的是,仿佛對他貿然的接近早有預料,竟然沒有激起任何敵意。她用最漫不經心地方式拭幹了淚,苦笑:“最隱私的夢境好象變成了人人皆知的公告,這種感覺更糟糕。”

“無須多慮。在這個城市,出現在你眼中的所有人裏,隻有我和智長老知道你的秘密。”

“反正找不到他,多幾個人知道又有什麽區別?”她原本可以趁勢問他“惑然之瞳”到底是什麽?他和智長老究竟是什麽人,對她有何企圖和目的?但,心底突如其來湧上的疲倦讓她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亦忽略了他言語中隱藏的深意。

“區別在於……其它人不能阻止那個男人的出現,但我們能。”

她驚訝抬頭,麵前的這雙眼睛,溶入墨壇似地濃鬱,豐富,而且不失清澈:“你們在阻止!為什麽?”

“因為不確定你是否準備好迎接他的到來,如果他的出現構成你的困擾,那將是最壞的情形。”

她反擊:“我隻知道如果他在我身邊,一定會製止你帶給我的騷擾。”

他淡然自若地微笑:“他製止不了我,而我也無意騷擾,隻是想幫你。”

他笑容中流露的自信令她惱火,不由放大了音量:“收起你的偽善吧,我覺得自己很好,並不需要額外的幫助。”話一出口,她以為會被人偷聽,下意識地望望四周,但店中僅有的幾個客人對此置若罔聞。

“還記得智長老告訴你的話麽?”他喃喃低語:“記憶與規則,都是一場曠日持久的騙局,忘掉它!然後用你的心穿越偽裝的禁忌,再用你的眼睛去洞察這個世界的真相。”

她心頭輕震,麵上卻是冷笑:“這就是幫我的方式?類似咒語的催眠術?”

“矜蔚,相信我!”

同樣一句如有魔法的聲音與腔調,但在光天化日之下似乎失去了效力。她不為所動:“抱歉,我無法相信一個跟蹤我並且半夜私闖民宅的家夥。如果想證明你的誠意,就讓他——我的‘夢中情人’出現!”她無從分辨是什麽樣的原因讓她使用了這樣一個夢幻的名詞,話一出口,卻又覺得理應如此。

小歐嘴角浮上一絲揶揄的笑容,目光卻是嚴肅而認真:“在恒定的秩序裏,引入變量的時機很重要。”

“你在說什麽?”

“就像鍾表的兩根指針,必須要經過一定的周期,才能有下一次相逢。”

她不耐煩了:“假如除了誇誇其談的謊言和借口,並不能給我帶來實質性的改變。那麽,請你離開!”

他聳聳肩膀:“要是我保證。近期內,你就能得到想要的證明……唔,就是遇見你的夢中情人,會不會對我的態度有所改變?”

矜蔚手握“L”型琉璃:“如果他沒有出現,是否你就會從此消失,並且我就可以扔了它?”

“我不是來和你吵架的。”他站起身來,手中變戲法般出現了一把紅色的小雨傘,放在她的麵前:“隻是希望你不要淋雨。而且……”他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嚴肅,聲音很莊重,像傳道士斟字酌句地說出他的告誡:“也不要讓‘摯愛之石’離身。”提及那四個字的時候,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她默然以目相送。但他卻突然發問:“剛才提到了鍾表,順便問一下,你注意到這個城市裏根本沒有機械式的鍾表嗎?”

她茫然。而他則掛著難明含義的微笑轉身離開。

如小歐所言,電子產品覆蓋了一切,包括城市唯一的教堂頂樓,沒有電影中時常出現的那種有著巨大鍾擺的齒輪式鍾表。

當然這也沒有什麽不妥,他隻是想表明自己與眾不同的關注點罷了。

她忍不住想:如果我希望,機械鍾表明天就會出現在教堂頂樓上麽?

走出咖啡店的時候,雨珠在那柄紅色雨傘上彈跳,隨即在傘麵上催生出一朵朵漂亮的小花來。

盡管知道這隻是一種簡單的技術手段,但那陡然間的盛放依然讓矜蔚覺得心頭一暖。

認識了這樣一個隱在平凡中、但又能夠隨時爆出光點、帶來種種意外的男人,或許也不是什麽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