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石川仁智帶著一眾律師離開了警署,他的“豪華陣容”沒能讓他如以往一般不可阻擋。那些律師的唯一作用,就是見證了他的坍塌,雖然他們不懂為何。

但也不必懂,一天兩天,最多一周,石川仁智就會恢複以往的儒雅與冰冷。

這是他的驕傲與自持。

病入骨髓的驕傲,病入骨髓的自持。

藤島升將案件的真相講給了吉永警部和熊野純平,這本是他準備交給三原勝美的任務,但三原勝美此時卻理不出個頭緒,也不知是不懂,還是不敢相信。

她坐在自己的工位,拿著從石川琉生家裏找到的記事本,一字一句地讀者那首她之前沒太留意的詩。

藤島升走到她麵前時,她抬了抬頭。

“琉生他……”她沒有說完,藤島升卻懂她的意思。

“這不是一首足夠好的詩,但琉生為這首詩做了足夠震撼的注解。”

平靜了一會兒後,三原勝美放下那記事本,開始在電腦上填寫案件總結,藤島升搬了個凳子坐在她的身邊,也不說話,靜靜看著她敲字。

已經到了下班的時候,熊野純平破天荒地要請藤島升去酒吧喝一杯,藤島升正準備擠兌從來都一毛不拔的熊野純平,抬頭看見吉永警部等在電梯門前,目光若有若無地飄向這邊。

看來是吉永警部要和自己聊聊,卻羞於開口。有時藤島升會覺得他就像是自己的從未謀麵的父親,嚴肅、內斂,卻始終默默關心著自己。

他想了想,說:“改天吧。”

警局內仍在加班的警察越來越少,三原勝美往電腦裏敲著字句,偶爾停下來問一問身邊的藤島升。藤島升玩著手中的硬幣,偶爾仔細去答,偶爾說一句我忘了當作敷衍,目光卻始終沒離開屏幕上一點一點生長的字句。

三原勝美的報告寫得十分詳細,幾乎每個與案件有關的細節都不曾落下,看起來注定要超出案情總結的字數上限。她隻是笑笑說不行再刪。

藤島升也笑笑,說她這是病態,不過更年期話多是也是可以理解的。

寫到破解石川琉生電腦的密碼時,她突然說:“對了,石川的電腦特別奇怪。你還記得電腦閃屏的事情吧?”

藤島升:“你該不會是想怨我敲鍵盤太用力吧?”

“不是,我之後打印資料的時候又用過幾回,發現每回在輸入密碼前屏幕都好好的,可一進入係統就開始閃屏。”

藤島升挑挑嘴角:“真的假的?”

“真的,騙你幹嗎?”

藤島升笑:“可能是靈異事件吧,石川友枝的靈魂跑回來附在電腦上。”他說完就有些後悔,感覺這個玩笑對死者有些不敬。

三原勝美也沒多想,繼續敲著鍵盤。藤島升看向電腦的屏幕上新出現的字句,無奈地說:“你怎麽連閃屏都寫,咱去看看病吧……”他說著皺了皺眉,努力回憶白屏出現的情景,“石川琉生的電腦呢?”

“在抽屜裏,還沒來得及還給鑒證科,怎麽了?”

他從抽屜裏拿出電腦,臉上的表情變得嚴肅:“沒什麽……突然覺得,我們會不會漏掉了什麽?”

三原勝美停下了打字,看著他掀開屏幕,開機。

“硬盤裏恢複出的文件我都給你打出來了,不會有遺漏的。”

藤島升搖搖頭:“不是文件。”

開機後輸入密碼的界麵出現,如三原勝美所說,屏幕並未抖動閃爍,他輸入密碼,進入係統後,那個巨大白鯨的桌麵再次出現,停頓了大約兩秒後,閃屏再次開始。

三原勝美:“你看,我說吧,這個電腦很奇怪吧。”

藤島升盯著屏幕看了一會兒,忽然倒吸口氣,罵了句髒話:“原來是這麽回事…… ”

“筆、紙!”他朝著三原勝美說。

“怎麽了?”三原勝美遞給他紙筆後,就看到藤島升緊盯屏幕,隨著閃屏的節奏在紙上畫出點線標注的代碼。

她瞬時恍然,卻仍覺不可思議:“這個閃屏的節奏居然是摩爾斯電碼?他怎麽做到的?”

“應該是後台運行軟件造成的閃屏,所以在進入係統後才開始。這樣就合理了,他刪去電腦裏的文件,是因為他本來就不準備讓我們看到那些文件,畢竟他搜尋的報道對案件沒有直觀的作用,這些摩爾斯電碼才是石川琉生的《最後謎題》。”

不一會兒的功夫,紙上就被藤島升滿滿地抄了整頁電碼,他圈出起始符和截止符,中間的電碼不算太長,轉譯過來是“S47.33、E149.20”的意思。

“是個坐標。”三原勝美說。

藤島升開著警局的車一路向北,漸漸遠離城市。三原勝美坐在副駕駛上,看著車燈照出前方道路暗沉的輪廓,心裏有些緊張。他們查詢了坐標的位置,在城市以東五十公裏外,坐標所指的地點,有一棟廢棄的倉庫。

兩人商量了好久,還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畢竟他們都太想知道,為自己精心設計了一場凶殺的石川琉生,留下的最後一條線索,到底是什麽。

“其實我總有種奇怪的感覺……”三原勝美皺著眉,“如果石川琉生選擇用自己的死去報複他石川仁智,那時的他應該是憤怒到了極點。可讀那首小詩時,我感覺不到他的憤怒,甚至,我覺得他很平靜。”

開車的藤島升回想起那首詩,不得不點了點頭:“也許他留下的最後一條線索,能告訴我們答案。”

到達倉庫時已是夜裏十點,四周是大片望不到邊際的稻田,在風中來回搖擺,如同另一種浪濤。倉庫所在的院落外,圍著鮮紅色的磚牆,似乎是新近砌的。

軀車進入院子,倉庫的大門緊閉著,四壁頂端的通風口有些微的光亮滲出,機器低沉的轟鳴聲不斷,似乎是發電機在竭力轉動。

三原勝美拿出手槍,朝藤島升比出一個手勢,示意倉庫大門的左上角,有一個監控器。藤島升卻盯著院子的一角,三原勝美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圍牆下停著一輛黑色別克。

石川琉生那晚離開家裏時,上的就是這樣一輛汽車。

倉庫的大門突然被打開,三原勝美緊張地舉起手槍,出現在他們麵前的是“未來演算”的山寺雅治。

“警官,可不要走火啊,我是很惜命的。”他朝著一臉陰沉的兩人笑笑,“我剛才還在想,如果你們今晚還沒找到這裏,可能就永遠不會找到了。”

倉庫內佇立著數排一人多高的巨大的機箱,它們緊緊相連,像是圖書館排列的書架,隻是看起來更加冷硬,摸起來更加滾燙。

這是一組超級計算機。藤島升看向另側,一張病床孤零零地立在昏黃的燈光下,它一側的機器與在“未來演算”看到的相似,也不知是不是倉庫空曠的原因,卻顯得更小。

“你說你不認識石川琉生。”藤島升說。

山寺雅治:“我簽了保密協議的,要不要看看?”

“待會兒吧。”他看向四周轟隆的機箱,問,“這些都是什麽?”

山寺雅治伸開雙手,似乎要將整座倉庫攬入懷中:“這些是人類的未來。”

藤島升皺了皺眉,“你回答問題的方式還是那麽欠揍。”

山寺雅治嘿嘿一笑:“從人類存在的第一天起,我們就在適應自然,而工業革命的技術爆炸,使得我們進入了另一個階段,我們改造自然。”

“這讓我們覺得自己足夠強大,以為自己是掌管萬物的主宰。但在自然看來,我們隻是寄生在他體內的病毒,看看我的周圍,全球變暖,更頻繁的台風,更劇烈的地震,她的免疫係統已經開始反擊了,如果我們不能找到對抗她的辦法,我們早晚會被毀滅。而現在,哪怕你們沒有注意,我們的確已經開始新一輪的革命了。”

“哦。”藤島升冷笑一下,“所以呢?”

“所以這一次……”他指了指身後排列的超級計算機,“我們創造自然。”

“嗯,真棒。”藤島升不耐煩地說,“可我不需要你那一套振奮人心的演講,我是個窮警察,付不起那些費用,如果我想做夢的話,一瓶威士忌就夠了。現在回答我的問題,石川琉生留下的線索,為什麽會指向這裏?”

“警官,你還沒明白嗎?”山寺雅治看向麵前的兩人,挑了挑嘴角。

“石川琉生沒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