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結束審訊的三原勝美被吉永警部叫到了課長室內,屋外嚴陣以待的律師團讓她有些詫異,推門進屋後,她看到石川仁智坐在會客的沙發上,隔著茶幾的對側則是坐在辦公椅上的藤島升。

吉永警部為她搬來凳子,便推門離開。

藤島升為石川仁智倒了杯茶,說:“三原警官,北村真一都說了些什麽?”

屋內的氣氛有些詭異,三原勝美猶豫著坐在凳子上,搞不清吉永警部為何讓已不是警察的藤島升與石川仁智獨處,但仍是一五一十地答了。

和藤島升料想的一樣,北村真一也沒有見過所謂的忍成田將。

他離開監獄時,相戀多年的女友已經嫁為人婦,獨居的母親也鬱鬱而終,他已經記不清自己是從哪裏了解到“未來演算”所提供的服務的,但當另一個有家人、有朋友的世界呈現在他麵前時,他淪陷得徹頭徹尾。

遺憾的是,“未來演算”提供的服務並不是免費的,而他顯然也不是個富有的人。

在無力支付“模擬現實”所需的費用後,他在現實世界裏度過了痛不欲生的一周,所以當有人以一千萬日元雇傭他殺人時,他沒有任何猶豫,也不提出任何問題。

“他說,他願意做一切,回到家人和朋友身邊。”三原勝美說。

“家人麽……”石川仁智歎了口氣,他看向藤島升,“現在你可以說了嗎?”

藤島升點了點頭:“我們找到了一個信用卡賬號,從這個賬號流出的三筆資金,一筆用來購買凶器,也就是那把USP45手槍,一筆用來雇傭北村真一行凶。另一筆則是打了那個報道此案,並將石川琉生與石川友枝的案子聯係到一起的記者。”

“所以,我們可以確定,賬號的所有人便是此案的幕後凶手,然後繼續追查時,我們發現賬號的所有人已經死去10年之久,凶手一直在冒用這個人的身份,信用卡的付款都是通過網絡轉賬完成的,從來沒有進行過線下交易。可以說,凶手為自己提供一個近乎完美的掩體。然後,在其他幾筆消費中,我看到兩筆相隔一天,大小完全相同的消費,額度是二萬五千左右日元,消費的時間則是7月14日和7月15日兩天。因為額度不是整數,所以我有些好奇,這兩筆完全一樣的消費究竟是什麽。”

“我當時突然想到,熊野純平說過,上個月15日,就是石川琉生去東京警署要求重查石川友枝一案的那天,而第二天,沒有得到理想結果的石川琉生離開了東京。我查詢了那一段時間的機票,發現當日到東京航班的隻有一趟,機票加上燃油費的價格,與信用卡上的消費一致。”

“也就是說,出於某種原因,凶手與石川琉生同一天到達東京,又同一天離開。考慮到這天隻有一趟航班去往東京,所以我想,凶手很可能跟蹤了石川琉生,於是我要來了那一趟航班的登機表,記錄顯示,在7月15日當天,的確有一個叫作忍成田將的人乘坐了這趟航班去往東京。”

“但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他的機票是提前一天購買的,這就說明他至少提前一天知道石川琉生會在當天去往東京,這顯然是比較困難的。但當我發現石川琉生的名字沒有出現在登機表上時,我覺得一切似乎都可以解釋了。因為我忽略了一個可能,石川琉生有可能是前一天晚上到達的東京,所以得到消息的凶手才會14日就買了去往東京的機票。”

“於是我向機場申請了當日的監控,準備看一看這個‘隱形人’忍成田將的模樣,但我選定他在安檢處登機的時間,看到的卻是石川琉生。”

石川仁智的臉變得陰沉。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三原勝美還有些反應不過來:“等等,你是說石川琉生就是忍成田將?”

藤島升點頭:“石川琉生的計劃幾乎沒留下任何破綻,我能找到他就是忍成天將的證據,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他在去往東京時,仍對警察抱有一絲希望,也就是說那時,他還沒有想過要雇凶殺掉自己。”

“雇凶殺掉自己?”三原勝美一頭霧水,“這怎麽可能?”

“按照石川琉生老師的說法,他從東京回來後,就變得情緒低落,甚至是抑鬱。我想那是因為他開始明白,他沒有辦法讓案件重啟,也就是說,他可能沒有辦法知道答案了。所以我想,也許他去質問過你,問你是否雇人殺害了他的母親。”藤島升看向沉默的石川仁智,停了言語。

石川仁智抬眼看他,說:“請繼續。”

他沒有否認。

藤島升:“而這件事最荒謬的一點就在這裏,你一定是否認了。我們都知道你一定能會否認,但除了你自己之外,卻沒人知道,這否認是真是假。我在琉生的筆記本的最後一頁看到這樣一句詩——‘我想做一條鯨魚,一生隻有一兩個知道答案的問題。’”

“這首詩很有可能就是在他質問你之後寫下的。我想他一定因為無法知道事情的真相而痛苦。這種痛苦甚至比你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你殺了他的母親,更加折磨人。”

“這種折磨讓他徹夜難眠,讓他想逃避一切,就像那首荒誕的小詩,他說,他想做條鯨魚。然後,也許是他終於受不了這種折磨了,他決定報複你。”

“用他的命來報複你。”

一直沉靜的石川仁智憤然起身,他的膝蓋狠狠撞在茶幾上,放在茶幾上的杯子倒了,熱水灑了整桌。在杯倒的脆響之後,屋內卻沒有了任何聲音。

兩腮的肌肉猛烈地抖動,石川仁智紅著眼,狠狠瞪著藤島升,仿佛他是一切悲痛的罪魁禍首,仿佛隻要瞪著,他就會死去。

而自己就又是以往那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模樣了。

在長久得近乎永恒的沉默對峙後,他坐了回去,兩眼空洞地盯著天花板與牆壁的交界處,眨也不眨。

像是在“未來演算”的那些顧客一樣。

像是被抽幹了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