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SUV裏,小廝忽然說:“記憶抽取中斷。”

銀漢說:“檢索故障。”

小廝說:“不是係統故障,是周遊……他在重複回溯蘇荷初到網吧的那一刻。”

“你是說,他在暗渡係統裏保持了清醒的意識?”銀漢皺眉沉思,“可他的意識本該處於休眠狀態。”

“可是他的確在‘暗渡’裏醒了過來,簡直是匪夷所思。我試試把係統時間後移五分鍾。”

“這一定……和蘇荷有關。”

“可是他無法與回憶中的蘇荷產生任何交互,這樣一次次的回顧又有什麽意義?”

銀漢觀察著導航屏裏的周遊,良久才說:“我猜他是想借助我們的計算力,看清蘇荷的眼睛。”

周遊和她對視著。

他眨了眨眼,忽然看到她已經坐在了電腦前,似乎時間突兀地一跳,漏掉了許多記憶。他又去回想她剛剛走入網吧的時刻,可是他還沒來得及說出“歡迎光臨”,卻又看到她戴著耳機在上網了。

他試了幾次,明白過來:似乎有種力量要逼迫他忽略這次相遇。

他遇到過這種力量的另外幾個化身:時空、現實、命運等等,他屢屢丟盔棄甲,一敗塗地。可他屢屢又會被激怒。也許他永遠也無法和她一同遠航;也許他隻能被潮水一次次推回岸邊;但他相信,他身上有曾經滄海的印記,任何力量也磨洗不掉。

他不斷地去回想。眼前的場景在兩個時間點之間來回閃動。他越來越疲乏,就用最舒服的姿勢靠坐在椅子上。

他要留出全部的力氣用來回想那一刻。

他偶爾也會接一句她說的話,盡管知道她聽不到,但他還是說得很認真。

SUV的引擎聲越來越急。

小廝說:“除非他自己願意繼續回憶,否則我們無法抽取他接下來的記憶。”

銀漢說:“他的意識恐怕另有計算力加持。”

“不周天?絕無可能!”小廝驚叫起來,“如果有計算力從外部接入,暗渡係統一定會察覺。”

“的確很不可思議,”銀漢笑了笑,“真想知道他……或者是蘇荷是怎麽做到的。”

“主人,請指示下一步操作。”

“用數據流衝刷他的意識,將他壓製回休眠狀態。”銀漢冷聲說。

“需加載‘洪流’程序,剩餘計算力已不足。”

“我已經給弱水、忘川傳送了訊息。將他們的計算力接入‘暗渡’主控程序。”

“遠程接入或會造成連接不穩,申請確認。”

“確認。”

小廝開始操作手機,儀表盤上代碼飛閃。

“弱水接入成功……忘川接入成功……‘洪流’加載完畢。”

……

周遊感到心跳驟然一停,可身體卻沒有任何不適。

他怔住片刻,才發現停滯的不是他的心髒,而是周圍的時空。他看到她身後憑空多了兩個黑衣人,那兩人似是雙胞胎,正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周遊嚇了一跳,重新回溯記憶,可是黑衣人卻並未被重置。

他眨了眨眼,黑衣人竟已變成了四個;他再次回想,仍然徒勞無功。

黑衣人如癌症般在網吧裏擴散。所有黑衣人的五官都一模一樣。

周遊赫然發現,每多出一個黑衣人,她的身影就淡了一絲;黑衣人越來越多,她像是在慢慢消散。

他驚急交迸,去打黑衣人,拳頭卻穿過了黑衣人的胸膛。

那些黑人似乎沒有能被碰觸的實體,他們僵立不動,不言不語,不悲不喜;他們隻是漸漸堆滿網吧的視覺空間。

周遊眼前晃動著一片黑色的火。他幾乎已看不到她了。

他在網吧裏狂奔亂走,反複穿透那些黑衣人,徒勞地踢抓。

他渴望能像《周遊世界》的主人公那樣,得到一把神兵利器,將這片漸漸覆住網吧的黑雲斬斷劈碎。他心裏不停地想,用盡全力地想:我在我自己的夢裏,我想要有神兵就能有神兵。可他仍是手無寸鐵,無能為力。

他想變出核彈和火炮,變出坦克戰艦,但他隻能緊緊攥著拳頭,眼睜睜看著層層黑衣遮掩了她的存在。他茫然悲鬱,一跤坐倒。忽然間,他看到密密麻麻的黑衣人裏,有一個人的模樣與眾不同——那人頭上戴著一副很大的紅色耳機。

那人似是察覺到了周遊的注視,望向周遊,說:“你看起來快要哭了。”

周遊心裏一凜,想起了尹燃所說的Mr.BGM,他看到那人的黑衣也不太合身,像是一個活人臨時假扮僵屍混入了僵屍群。他說:“你能說話?”

那人莞爾:“你也能說話呀。”

這時,那群黑衣人忽然在網吧裏走動起來。他們不是在走,而是像風一樣飄,像水一樣流,將網吧的桌椅和電腦都吹散湮滅;他們像刀子一樣刮過正在上網的顧客,周遊看到顧客們紛紛碎裂,他感到顱內一陣接一陣的劇痛;他知道這種疼痛意味著遺忘,那些顧客正在徹底退出他的記憶。

黑衣人在他周圍飄來刮去,將他的呼吸空間擠壓殆盡。他在身體的劇痛中感到靈魂也即將溺斃。

他感到自己正在散落,正在墜入無星的夜空。

他撐著最後的氣力走回網吧櫃台後坐下,看到顯示屏上那份四年前的小說文檔已經自動跳轉到了四年後的結尾。他心想銀漢說的沒錯,他可能真的很喜歡說謝謝。於是他修改了小說的結尾,加了一句話。

——“蘇荷,你願意做我的女朋友嗎?”

——“我願意。”

——“謝謝。”

周遊同時在心裏也說,謝謝你。雖然他和她相隔四年的時空,但他感覺自己正在靠近她。

忽然,他的手機在褲兜裏震動起來。

疼痛仍在持續,他像是奔行在荊棘林中,意識被刺得一陣陣模糊。他取出手機一看,屏幕上那個“秘密武器”的APP正在閃爍,宛如靈機乍現。

他雙擊它,看到了雲層之上的閃電,那是來自世界之外的,她的召喚。

一瞬間,他感到整條脊椎像冰一樣亮了起來!

她的確把思維錦囊放在了龍騰網吧,她將這份禮物留在了他的記憶中。

她的目光從層疊如潮的黑衣人之間透射出來,將他拆解、融化、重鑄;他沉浸在一種前所未有的、煥然一新的疼痛裏。他仍然坐著,但靈魂轟然屹立,在暴雨中呐喊,在黑暗中發光,在他意識的軟弱處澆灌上灼熱的液銅。

戴紅色耳機的那人好奇地打量周遊,說:“你需要止疼片嗎?”

周遊說:“我需要疼痛。”

那人一怔,笑著點了點頭,逆著成群的黑衣人走出了網吧。

周遊低頭看著自己緊握的右拳。整個世界的虛無從他手中一縷一縷地流瀉出來,他漸漸感到了手心裏的重量。他並非手無寸鐵。

“首先,你需要想一個詞語……一個對你來說最篤定、最信任的詞。”

他的手裏從來都不是空空如也,他緊緊握著一個名字。他想把這個名字說出來,試了幾次,嘴唇卻止不住地顫抖,像是承受不住這個名字的重量。

他攤開手,發現手裏多了支筆。他恍然一笑,這是一個作者該有的武器。他伸出筆,點向一個黑衣人;筆尖觸到了黑衣人的身體,那觸感就像一張紙。

於是他寫下:蘇荷。

這個名字倏然燃燒起來,黑衣人灰飛煙滅!

他握緊了筆,衝向下一個黑衣人。他不停地寫,一筆一劃的寫,筆畫在黑衣人身上蔓延成縱橫的灼痕;他每寫一遍她的名字,就有一記銳痛紮入手心、傳進頭顱,似乎他的臂叢神經正在肌膚下劇烈抽搐;他就像持刀在自己的大腦皮層上雕刻;但是他不停地寫,一筆一劃地寫,黑衣人一個接一個地崩散;當疼痛連成了一片,就仿佛消失了,他想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幸福。

他在天地間寫滿她的名字。

他曾相信有一種意義,超越了這個虛無的世界,能讓靈魂得到永恒的安寧和自由。後來他不再相信,直到他遇到她。此刻他明白了她不會誤解他,因為——他看著顯示屏上的小說文檔,心說:“不是我創造了她,而是她創造了我。”

黑衣人消散殆盡,她的身影重新清晰;他鬆了口氣,坐回到椅子上。

一個人永遠也無法徹底理解另一個人,他心想這是多麽幸運的事,所以一個人對另一個人來說就是解不盡的謎;兩個人在一起,無限逼近彼此的謎底,於是愛情裏也就存在了永恒。而更幸運的是,他永遠也不必擔心她錯解他的謎底。

於是他抬起頭,遇到了她。

她說:“你好。我想上網,大約三小時。”

他不知道未來他能否找到她,但他想:哪怕天崩地陷,這一刻已經存在過,他們終究不能將這一刻抹去。他對著她揮了揮手,說:

“歡迎光臨我的生命。”

網吧裏又嘈雜熱鬧起來,周遊清楚地聽到了那個顧客的哼唱,他正唱到一句“愛是騰空的魔幻”。周遊感到一陣溫暖,他今年二十七歲,他依然願意相信魔法。

他小心翼翼地,在心裏讀了一遍她的名字,剛想讀第二遍,又急忙收住了念頭,仿佛讀得太多這個名字就會在舌尖揮發。他想起四年前他曾問她:“那我該怎麽辦?”那時她說:“飛吧。”

他忽然莫名地確信,如果他此刻走過去,牽住她的手,他們就會一齊騰空而起。

於是他走過去。

銀河傾瀉下來,他豁然飛行在群星之間。

SUV裏,小廝失聲驚呼:“弱水斷開連接!忘川斷開連接!”

銀漢說:“怎麽回事?”小廝說:“他們被踢出了‘暗渡’主控程序。”銀漢皺眉:“被誰?”

小廝沒有回答。片刻後,小廝輕聲說:“主人,您也斷開了連接。”

導航屏的畫麵忽然散碎成無數個0和1。銀漢一驚:“檢索故障。”

“故障檢索中。”小廝滿臉冷汗,“——是周遊,他接入了‘暗渡’的主控程序!”

銀漢急聲說:“切斷暗渡的供電!”斷電前的一瞬,他看到儀表盤上的代碼組成了一句話。他臉色煞白。車裏久久寂靜。

周遊說:“我說過,你們拿不走我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