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周遊墜入了龍騰網吧。

他坐在網吧櫃台後,感到無所適從。夜班本就無聊,他繼續寫《周遊世界》,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顯示屏右下角的日期。

2017年6月30日,不是什麽特殊的日子。

與此同時,SUV的導航屏上也顯示出了周遊坐在網吧裏。但那是個很抽象的網吧,一排排的顯示器隻有粗糙的輪廓,上網顧客的麵容也模糊不清。

小廝說:“很多細節他已經記不清了。可惜當時的網吧監控錄像都被蘇荷湮抹……”

銀漢漠然打斷:“加載記憶補完程序。”

小廝說:“那會從他的潛意識裏提取細節,計算力耗費過巨。申請確認。”

“確認。”

周遊敲鍵盤的手指莫名一懸,覺得網吧裏似乎喧鬧了許多。他聽見有人喊:“網管,來碗泡麵!”他聽見那個玩網遊的大學生咒罵著網絡延遲;還有個顧客抱怨網吧播放的音樂難聽,自己哼起了孫燕姿的歌。

他聽著聽著,忽然覺得心裏空落落的。他在午夜的網吧裏聞到了街機遊戲幣的鐵鏽味,這讓他想起十歲時在遊戲廳裏瘋玩一天後看到窗外暮色將至的流水般的鬱愴,似乎預示著他在不知不覺中耗掉了什麽。

但他想不出是什麽。

他不是個貪婪的人,再攢幾年的錢,他就能盤下網吧;他會在空餘時間繼續寫作,說不定某天就成了當紅作家;他遲早要開始相親,多半會娶一個父親同事的女兒;他對可預見的未來說不上歡欣,但也沒理由厭惡。

這時他腦中忽然掠過秦瑜的模樣。他很詫異,可他模糊記得自己和她有過一次不算美妙的邂逅。他知道秦瑜早去了大城市,與他的生活沒什麽交集,但他忽然又記起了秦瑜望著他的神情,從她關切的眼神來看,那次邂逅似乎也並不算糟糕。他惶然覺得,他很可能會和秦瑜結婚。他隱隱感到心滿意足,如果秦瑜真的嫁給他,他的那些同學肯定都很羨慕。

他靠在椅背上,渾身舒適,靈魂卻焦躁不安。他斷定是自己太貪婪了,明明可以跟世界講和,卻總忍不住要望向某個他自己也說不清看不透的地帶。椅子很安穩,可他覺得自己被困於無止境下行的電梯裏,失去了很多重量。

他繼續寫小說,但怎麽也寫不下去;他像是選錯了輸入法,使得目光落不上屏幕,手指偏離了鍵盤,人生也無法錄入這個世界。

他感到渾身冷嗖嗖的,就站起來走動;在他柔軟的皮肉裏似乎有個四四方方的鐵塊,墜得他雙腿滯澀。身體的疲乏與舒適都是那麽厚重,生活如此真實,可一切的意義卻又那麽輕微;這巨大的反差壓迫著他坐回椅子。他忍不住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感到全身已輕得隻剩下咳聲。

可是,他低頭坐著,體內卻有什麽忽然昂揚起來,那聲咳像一根引線,在他胸中引爆出陣陣澎湃。他聽見一顆心在深夜漸漸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仿佛命定的時刻即將來臨。他莫名想起了自己十八歲時最喜歡的一首歌:

是夜嗎 是遠方

是那陣 憂愁我的晚風

在那往事翻動的夜 在兒時沒能數清的星鬥下

我知道 她來了

“檢索成功。”

小廝說:“蘇荷第一次去龍騰網吧的時間,2017年6月30日4:30.”

“很好。”銀漢微笑,“從這一時間點開始抽取他的記憶。”

“是否對記憶進行深層解析?”

“壓縮記憶數據,傳送給共工。解析是共工的工作。”銀漢看著導航屏上顯示的周遊:他在嘈雜的網吧裏沉默著,像靜靜溺在激流中。

“你好。我想上網,大約三小時。”

周遊忽然聽到一個輕輕的女聲,他隨口應著“歡迎光臨”,抬起了頭。

他就這樣遇到了她。

一瞬裏他分不清是熱血在慢慢冷卻,還是冷血在緩緩升溫。他恍惚看見她的眼眸裏清晰地映出了他的靈魂。那個自微又自傲的靈魂,發涼的、行走遲緩的靈魂,那個永遠趟著水、負著枷的,艱難的靈魂。

他感到忽冷忽熱,仿佛在刹那間度過了無數個寒暑。他看到他在七歲時遇到她,她成為他的同桌;他看到他在十八歲時遇到她,他們結伴出門遠行;他看到他在垂暮時遇到她,在人潮中擦肩而過;他看到他在白堊紀遇到她,他們一起躲避恐龍的獵食;他看到他在外星球遇到她,他們穿著太空服在荒原上探險……無數的可能性在他和她的對視中分崩離析,又匯聚成這一刻的相遇。

在這個看似一切仍是懸而未決的時間點,他還來不及意識到,他正在經曆他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刻。

她問:“可以嗎?”他說:“當然可以。”

他接著又說了很多話,但她沒有回應。他惶悔起來,斷定自己說錯了話,心念一動,忽然發現自己竟返回了他抬頭說“歡迎光臨”的時刻。

他又驚又喜,換了別的話說,但她卻突兀地接了一句:“我忘記帶身份證了,也可以上網嗎?”

他說:“可以!”然後問起很多他想問她的事,問得語無倫次;可她卻隻是自顧自地說話。

他一次次返回到她剛進網吧的時刻。他不停地說,卻覺得越說越錯。他想少說一些,但總是忍不住,他的唇舌像是被一股恐慌挾持了;他有一部分自我,即使在這般似夢如幻的情形下也執拗地清醒著:他很可能再也不會有機會能對她說話。

他想告訴她,他的心裏不是他說出的那樣。可他的解釋卻總是助長著誤會。

到後來,她坐下靜靜地上網,一言不發了。他感到心灰意冷,似乎交流反而是隔絕彼此的毒藥。他又一次看到她走到網吧櫃台前,不再說什麽。他看到她的目光落在旁處,仿佛正在和一個看不見的人交談。他忽然醒悟:那個人正是四年前的他。

他霎時記了起來,他是在車裏睡著了。他心想,我正在夢見四年前的那個淩晨麽?他隱隱覺得眼前情景不像夢境,但無論如何,他終於竟能重溫他和她的相遇。

於是他抬起頭,又看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