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SUV緩緩行駛,周遊坐在後座,詫異地看到車裏的儀表盤和導航屏上顯示著一行行字符。

那些他看不懂的字符,以他看不懂的方式在屏幕上迅疾變幻。他回想尹燃讓他聽的那首歌,忽然真切地感到了時間的長度:沉重、遲疑而又稍縱即逝。他心想:人有時候也不等人。

他聽出這輛車的引擎運轉聲和尋常車輛有些不同,倒有些像是網吧裏的機箱轟鳴聲。他莫名覺得自己似乎坐在一台電腦裏麵。

車裏灑了香水,周遊聞了一會兒,昏昏欲睡。那香氣有種古舊的潮濕感,仿佛四年前的那場霧漫進了心頭。他感到後腦陷入了靠枕中,就像被微涼的頭盔裹住了頭顱。他說:“開快些,不然沒到龍騰網吧我就睡著了。”

香氣越來越濃。

銀漢說了句話,周遊在香氣中恍惚起來,竟沒捕捉到他的句意,他說:“你說什麽?”他看到儀表盤上有一顆銀光閃閃的小燈,他覺得剛才是那顆燈在說話。

“我們要去的不是六百米外的那個網吧,”銀漢從副駕駛座上回頭對周遊微笑,“……而是四年前的龍騰網吧。”

周遊驚了一瞬,神思卻愈發模糊,他感到香氣滲入了身體,讓他也變得濃厚;但同時他又覺得自己已淡得隻剩下香氣。

那顆銀燈口吃似的斷續閃爍著。

周遊感到上衣口袋裏的銀行卡忽然炙熱起來,隨即又醒悟:其實是他全身都在發涼。他感到自己正在急劇縮小,又在無限放大;似乎整個人即將被吸進小小的銀行卡裏,而那張銀行卡就是宇宙。

意識渙散的一瞬,他依稀聽見她的聲音從四年前傳來,她說:

“飛吧。”

SUV越開越慢,最後在龍騰網吧門口停下,但引擎運轉聲反而更急。

駕駛座上的中年人“小廝”忽然開口:“暗渡係統運行正常,意識引渡已完成。”

銀漢神情冷肅:“檢索他的記憶,定位他第一次見到蘇荷的時刻。”

“遵命。”

周遊飛在半空。他睜開眼,看到天空像是深淵。

他感到宇宙奔流如潮水,他融散在無數枚細碎的浪花裏,隨之起伏漲落;時間像秋千一樣搖擺,**出隱隱的雷聲,細微如蜻蜓在風雨前一跳,如滑落草芽的一粒粒露珠——他忽然看到自己坐在教室裏,用電子詞典偷偷看小說。

他看到幼年的自己參加媽媽的葬禮;他看到自己坐在遊戲廳裏的高腳凳上,雙腳還夠不到地麵;他看到自己賣掉課本去遠方打工,賣掉積攢的退稿信換了一支雪糕;他看到自己坐在網吧的電腦前,寫下《周遊世界》的開頭。

他看到電風扇葉片的影子從她的白體恤上轉過,看到她和白昊打架;他看到自己走在淩晨的月光下,前往派出所報失蹤案;他看到自己拎著她喝過水的瓶子,站在白茫茫的霧中;他看到過去四年他一次次看著那些他絲毫不感興趣的綜藝節目,期望能從浩瀚的彈幕中找到她的一絲消息;他看到自己不耐煩地關掉綜藝視頻,點開《周遊世界》去看那個被修改過的結尾,然後再次點開了綜藝視頻。

他看到一條條彈幕像一滴滴水,在他腳下匯成了湖;他看到天上繁星也是無數的彈幕,都映入湖水;他看到在這個彈幕的宇宙裏,野鴨一行行畫過湖麵,飛鳥一列列寫過天空,他是天與湖之間一個孤獨的飛行員;他環顧上下八方,眼中落滿刀鋒一樣的筆跡。

她曾帶他飛行,又任憑他獨自飄落,但他的一部分卻永遠徘徊在了空中;他想,那該是他最珍貴的一部分。

他直直墜向湖中。

星星和野鴨,都屬於湖水;而他期盼自己能穿越湖水,找到所屬。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

紛亂的記憶如碎雲般浮到眼前又散去,他最後看到十八歲的自己在昏黃的日光下走向工廠宿舍,斜背一個舊書包,包裏是他的日記本和鋼筆。他擦了一把汗,看著風中翻飛的塑料袋,忽然停住了步子。

他對著那個自己揮了揮手,說:“加油哦,你會等到她。”

銀漢迢迢暗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