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聽到第4分25秒,那首歌的最後一個音符消失,周遊站起來,忽然耳機裏傳來尹燃的聲音:“你很乖嘛,真的聽完才走。”

“你在哪裏?”周遊嚇了一跳,脫口而出,“你能聽到我說話嗎?”他發覺服務員看智障似的看他,趕忙出了門。

天空亮了一些,灰悶悶的和路麵接壤;周遊看到路燈漸次熄滅,仿佛這個縣城正在對他關閉什麽,他站住聆聽。

“能聽到呀。”

“那我有個問題想問你,”周遊盡量用“我隻是隨口一問”的語氣說,“她的名字真的是蘇荷嗎?”

耳機裏傳來一聲輕笑:“笨,如果你想顯得不那麽在意,前麵就不要說‘那我有個問題’。”

周遊嗯了一聲。

尹燃說:“嗯什麽嗯。她就是叫蘇荷,和你小說的女主角同名,很巧吧?”

周遊默然一陣,說:“我很幸運。”

“好了,收起你那些小心思。”尹燃說,“有些話我在KFC裏不方便說,因為怕被他們竊聽。”

“他們?”周遊一愣,忽然看到黑夾克和紅夾克就站在街對麵,似乎一直等在KFC外;他倆定在稀微的晨光裏,遠遠的像兩塊顏料。

尹燃說:“嗯,現在除了我們還有一群人也在找蘇荷,他們的頭目代號‘共工’,共工有六個很難纏的手下,都用河流名作為代號,比如萊茵河恒河什麽的,如果被他們先找到蘇荷,由於他們是受雇於林王朝,而林孚又一直把蘇荷看做眼中釘,所以就會很麻煩……我說得好像有點亂,你能聽明白嗎?”

周遊注視著街對麵:黑夾克學著電影裏黑幫大哥的姿勢抖了抖夾克,但學得不像;紅夾克模仿黑夾克也抖夾克,很像在抖虱子。他說:“就是有一群壞人也在找她,我們要搶在壞人前麵。”

尹燃說:“你頭腦聽清楚的嘛。現在你從耳機裏聽我說話,他們是聽不到的。”

周遊說:“以前她也告訴過我,說有一群壞人在找她……等等,那我剛才在KFC裏說的也可能被——?”這時他看到街對麵那兩人朝他走過來,他瞥了一眼KFC的門,猶豫著要不要再躲進去。

尹燃嘻嘻一笑:“你那會兒說得很深情嘛,說不定他們被你打動了,就不再和我們作對了。”

“你……”周遊苦笑,“你聽我說,我可能遇到了一點麻煩。”

“我才遇到了麻煩,你不要說話,聽我說,”尹燃說,“根據我掌握的信息,要找到蘇荷,必須先解開她當初預留下的‘思維錦囊’,而這個思維錦囊就在龍騰網吧裏,你應該能想到在哪兒吧?現在你要趁著‘共工’他們還沒察覺,先趕回網吧拿到錦囊。”

周遊不懂什麽是“思維錦囊”,猜測也許是藏在她用過的電腦的機箱裏,可是四年來網吧的電腦配置已經更換過兩次了。他說:“我恐怕想不到。”

但與此同時,另一個念頭已經火苗般在心頭竄燎:“這是她……特意留給我的麽?”他不自禁地攥緊了手,石化般站著。

尹燃說:“這非常重要……”

周遊點了點頭,卻沒想到尹燃看不到,他任憑“非常重要”這四個字在腦海裏飄來飄去。

黑夾克走到周遊身邊,見他雙手抄兜站得筆直,肩膀緊繃著,仿佛正試圖用手捏碎褲兜裏的石塊,整個人透出古怪的悲壯感,就像一個古人孤身持劍對峙著即將萬槍齊射的現代軍隊。

耳機裏,尹燃繼續說:“……所以,你必須要想到。”周遊又點了點頭,輕聲說:“我一定會想到。”

紅夾克湊上前,立刻被周遊渙散的眼神吸引,周遊像是正夢遊到萬裏外觀賞一隻蝴蝶。他說:“大哥,他沒把你放在眼裏。”

黑夾克拍了拍周遊的胳膊,感覺像拍在一塊穿著襯衣的石頭上,他說:“想啥呢,我們哥倆兒幫你想想?”

周遊轉頭看向黑夾克,緩緩說:“我還有正事。”黑夾克一愣,與紅夾克對視;他倆被周遊鄭重的語氣和沉靜的神情惑住了,眼睜睜看著周遊向前走去。

周遊走得時快時慢,像是在用腳步調頻;但走了幾步後,步子莫名平穩下來。從前常有人說他走路不穩,看起來隨時會絆倒自己,那時他也常感到被什麽催促著,仿佛自己在追逐自己。但現在他覺得自己正在經過自己,然後遠遠地超過自己。

他像是找準了某種共振,每一步都反饋給他羽毛般的觸感,連心跳聲也在盤旋上升。

走了一會兒,周遊忽覺膝彎劇痛,重重撲倒。紅夾克將周遊摁在地上。黑夾克走到周遊眼前,一腳踢在他臉上,說:“你挺忙的唄?”

周遊的下巴磕出了血,黑夾克繼續踢他,他看到黑夾克的皮鞋鋥亮,仿佛是專門為了踢他而買的新鞋。黑夾克踩住他的脖子,說:“剛才你杵在那兒尋思啥呢?”

周遊的左臉貼在水泥地麵上,聞到了自己的鼻血味道;頭暈目眩中似乎靈魂仍在走著,仿佛路麵已將飄散的腳步聲重新凝聚,從多年前傳回到他身旁,又遠遠地傳向未來。他說:“讓我走。”

“這就求饒了?真慫!”黑夾克笑起來。

尹燃忽然說:“咦,周遊你說什麽?”

周遊聽到耳機裏隱約有遊戲的配樂聲,似乎尹燃是在一邊玩手遊一邊說話,他說:“我正在打架。”

紅夾克樂了:“你這不叫打架,叫挨揍,知道不?”他在周遊背上狠狠來了一拳。

“哦,和誰打呀?”尹燃語氣隨意。

周遊說:“和兩個混混兒。”這句話讓他得到了黑夾克的一腳和紅夾克的兩拳。

尹燃說:“那你加油,呀,這關真難打……”

周遊說:“喂,你聽我說!”但他隻聽到幾聲手遊的背景音,耳機裏就再無聲息了。

黑夾克說:“我聽著呢,你說吧。”但周遊卻不吭聲了。黑夾克看向紅夾克:“這小子是怎麽回事,說話顛三倒四的?”

紅夾克說:“大哥,他是根本沒把你放在眼裏。”

兩人拳腳齊上,紅夾克忽然發現了周遊戴著無線耳機,他說:“我知道了,這小子耳聾,大哥你看,他戴著助聽器呢。”

周遊大聲說:“你再不出來就耽誤事了!”但耳機裏仍是無聲無息。

那兩人又沒聽懂。黑夾克說:“你是不是寫小說寫傻了?”

紅夾克說:“大哥,文青都這樣,愛說怪話。”黑夾克皺眉:“文青是啥?”紅夾克解釋說:“就是吊絲中的吊絲。”

周遊說:“你們知道我寫小說。是誰讓你們來打我的?”

“沒人讓我們來!”紅夾克語調凶惡,“揍你是因為你騙我們,你他娘的又不去火車站了?”

“他不是說要打架嗎,讓他站起來打!”黑夾克示意紅夾克放開周遊。

周遊爬起來,忽然聽到了手機鈴聲,他看到是周建軍打來的,就說:“我能先接個電話嗎?”

黑夾克冷笑:“隨便接,隨便叫人!這縣城裏沒我擺不定的人。”

周遊接通了電話,聽到周建軍說:“小矽又跑去網吧找你了吧?”

周遊不想讓父親知道自己沒在網吧,就支吾了一聲。周建軍又說:“實話告訴你吧,我一會兒就去接著小矽,把他送回孤兒院,不能再讓他耽誤你找對象的大事。這次你必須聽我的。我在城西的濱江小區給你挑了套房,過幾天就去交首付,你以後就老老實實過日子吧。”

周遊心裏一酸,他家一直住在機械廠的宿舍樓裏,周建軍總是嘮叨著沒錢沒錢,沒想到還是為他攢出了一套新房。周建軍頓了頓,沒聽到周遊的反對意見,似有些意外,就繼續說:“你那網吧下個月就拆遷了,正好你也別幹網管了,我讓你舅在銀行給你找了個大堂經理的活兒……”

周遊一怔,沒想到龍騰網吧這麽快就要被拆掉,他眼前驀然閃過了網吧裏她側頭對他說話的樣子。他說:“爸,我知道了,這次我都聽你的,但是我……”他看到顯示屏的光折進她的眼眸,倒像是她的目光照亮了顯示屏,一瞬裏他忽然想:我是真的真的很想再見到她。他的喉嚨裏迸出一絲哽咽,他咽刀子似的咽下去,繼續說:“但是我必須要找到她。”

他掛斷了電話。

紅夾克說:“大哥,他都讓咱們揍哭了,還打麽?”

黑夾克四下環顧,一時沒說話。周遊說:“我會報警的,這裏有監控。”

黑夾克嘿嘿一笑:“早上全城的監控攝像頭都壞了,你還不知道呢?”紅夾克見周遊左手拿著手機,但右手一直抄進褲兜裏,就說:“這小子手裏肯定攥著錢。”他猛地抓住周遊的右臂,將周遊的手從兜裏奪出來,但周遊仍是緊緊攥著拳。

紅夾克使勁去掰周遊的右手,卻沒能掰開,他猛踢在周遊的手指上,說:“你他媽的把手張開!”

周遊縮了縮手,仍然攥著。兩人再度把周遊踹倒在地。周遊把右拳護在身下,這讓兩人更以為他手心裏捏著錢,但踢來打去,也沒能讓周遊撒開拳頭。

周遊焦急如焚,他有至關重要的事要做,卻莫名其妙地被纏住,這讓他產生了深深的無力感:心髒轟隆隆的就像飛機剛剛升空,但因為引擎裏卷進了蒼蠅而即將墜毀。身體的疼痛那麽真實,可眼前的一切又都像是在鬧著玩,就如同生活一直顯示的那般。他憤怒地說:“你們別打了!”

黑夾克說:“為什麽不打?”這問題看似簡單,但又很難回答,周遊半天沒說話,最後說:“疼。”

黑夾克哈哈大笑,說:“那你需要止疼片嗎?”紅夾克也笑:“你把手撒開,我們就不打。”

周遊搖頭。紅夾克說:“操你媽的!”又開始踢他。

這時一個晨跑的女生經過,打量著三人,忽然衝上來說:“你們做什麽,太過分了!”黑夾克和紅夾克愣住,後退了兩步。那女生趁機把周遊扶起來,說:“你沒事吧?你……你是周遊?”

周遊看到那女生和自己差不多大,模樣很漂亮,他說:“謝謝。你認得我?”

那女生說:“我們……我們本來該在下午四點半見麵的。”

周遊恍然:“你是秦玉?”這是表姑告訴他的名字,他覺得這女生有些麵熟。

女生微笑著搖頭:“不是秦玉,是秦……”她頓了頓,似是覺得說不清,就拉過周遊的左手,在他手心上寫了個“瑜”字。

周遊手心發癢,驚訝地打量那女生,一時無言。倒不是因為秦瑜容貌很美,而是周遊在中學時就聽說過她。秦瑜比周遊高一年級,算是中學裏的校花級名人,周遊從同學會上聽說她找了個在跨國企業做高管的男朋友,已經去大城市定居了,沒想到居然會回到縣城和他約了相親。

周遊說:“你怎麽會在這裏?”他撇了一眼黑夾克和紅夾克,兩人正一邊抽煙一邊活動手腳,似乎打累了。

秦瑜說:“我晨跑路過這裏。剛才還路過你工作的網吧,你沒在裏麵……”她忽然吐了吐舌頭,仿佛發覺自己說漏了嘴。周遊一怔,心說她是打算相親之前先去網吧偷偷看看他麽,他說:“我是說,你怎麽會在城裏?”

秦瑜沒回答,她看到周遊的右手緊緊握著,指節上流滿了血,她說:“你得去醫院包紮一下。”

黑夾克丟了煙頭,嘿嘿一笑:“不著急,等我們打完了再去。”紅夾克趕忙上前一步,給黑夾克的話配上一個挑釁的眼神。

周遊準備求饒了。他感到渾身酸痛,疲憊不堪,他不能再耽誤時間。他說:“你們要多少錢?”

紅夾克冷笑:“就要你手裏攥著的錢。”周遊說:“我手裏沒錢。”紅夾克說:“那你把手打開。”

周遊沒說話,呆呆地站著。秦瑜忽然擋在周遊身前,說:“你們別欺人太甚!”

黑夾克說:“小姑娘,這事兒跟你沒關係。”

秦瑜說:“怎麽沒關係?他是我……是我同學,我警告你們,我表哥是白昊!”

周遊微驚,看到黑夾克和紅夾克忽然收住了笑,表情嚴肅。秦瑜說:“要是我表哥知道了……”

那兩人約好了似的,同時又笑起來。黑夾克說:“白昊算個屁!”他把秦瑜推開,秦瑜踉蹌著坐倒。

周遊揮拳打在黑夾克臉上。

黑夾克隻微微一晃。周遊右拳指節流血更多,這讓他把拳頭握得更緊,他感到鑽心的疼痛。他說:“你們沒完了?欺負人沒夠是吧!”他覺得話一出口就被這個世界稀釋、飛快地散盡,他站在街上,像是虛浮在半空,無依無著。他又打出一拳,被黑夾克擋開,但他感覺像是把體內的什麽東西順著拳頭推了出去,遠遠地落在黑夾克身後,仿佛他要打的不是黑夾克,而是別的什麽。

他說:“我告訴你——”可他又頓住了,他口中的“你”似乎指的也並非黑夾克。他在極端憤怒的同時湧起了苦苦哀求的衝動。他心中有個敵人,欺負了他二十多年,不讓他離家遠行,不讓他寫小說,不讓他做一切他想做的事。不讓他找到她。他有時候分不清這個敵人和世界的關係。他時常感到無能為力,必敗無疑。他想不到要告訴這個敵人什麽。沒什麽可說的。

他說:“來吧。”

黑夾克反倒有些驚訝,一時沒還手,他看到周遊的衣服上沾滿泥土,仿佛和眼前灰暗的街道融為一體,但又像隨時會飛離。

紅夾克說:“大哥,打……還是不打呢?”兩人對望著,像是同時在等一個回答。片刻後,兩人不約而同地出腳,將周遊踹倒。

秦瑜撲上來推兩人,被黑夾克再度搡得跌坐。紅夾克邊打邊笑:“我就不信打不鬆你這隻手。”

周遊掙紮著,忽然聽到耳機裏掠過呲呲的電流聲,夾雜的手遊音樂更緊促了,似乎尹燃已經玩到了很難的關卡。

“你還好吧?”尹燃說,“抱歉忘了告訴你,我在你手機裏放了一件秘密武器,如果你遇到危險,可以使用它。”

周遊一愣,拚力擋開幾拳,按亮手機,發現屏上多了一個APP,圖標是一把劍,名字就叫做“秘密武器”。

尹燃說:“一定要到危急時刻再用哦。”電流聲一滯,耳機裏又沒了動靜。

周遊來不及細想,飛快地雙擊那個劍形圖標,然而什麽也沒發生。紅夾克抬腳去踹他,說:“你還有空玩手機!”

這時,周遊的手機忽然以最大音量播放出一段音頻——“好漢饒命!求你們饒了我吧!好漢饒命!求你們饒了我吧!”

黑夾克和紅夾克都聽得愣住。音頻是尹燃的聲音,她故意粗著嗓子學了周遊說話,被周遊的手機循環播放著。

黑夾克和紅夾克相互對望,笑個不停。周遊趁機爬起來,看到秦瑜正抿嘴看著他,他說:“想笑就笑吧。”

黑夾克說:“兄弟,我有點佩服你了。”說完又笑起來。

周遊說:“你搞什麽鬼!”但耳機裏沒任何回應。

秦瑜忽然大聲說:“小心,有車!”

周遊回頭,看到那輛銀色的SUV直衝過來,似乎沒有減速的意圖。

幾人慌忙四散閃開,但那輛車像是認準了黑夾克,拐了個急彎,撞在他的腿上。刹車聲中,黑夾克翻滾出十多米,腿下很快湧出了一攤血。秦瑜尖叫起來。

司機下了車,正是先前那個自稱“小司”的年輕人,他對周遊微笑,說:“舉手之勞,您不用謝我。”

周遊心裏一沉,不知道這輛車是否已經去過網吧,他說:“我沒想謝你。”

“那真是遺憾。”年輕人說:“據我了解,您可是很喜歡說謝謝的。”

紅夾克僵立著,忽然嚎出來:“大哥,你沒事吧?”黑夾克沒能回答他。但他執著地繼續問:“大哥,你沒事吧!你沒事吧!”連問了四五遍,他才朝黑夾克躺著的地方走出幾步,但似乎又不敢靠近;一汩血流到他鞋底下,他觸電似的跳開。

年輕人說:“請您上車吧,我們送您去網吧。”

周遊說:“我不打算去網吧。”

年輕人微笑:“但我們打算去。”

“去個屁的網吧!”紅夾克奔回來,指著年輕人吼,“你開車送我大哥去醫院!”

年輕人恍若未聞。兩人對視著,紅夾克目光一縮,罵罵咧咧地直接去拉車門。他的手剛觸到把手,忽然渾身抽搐,嘴角溢出白沫,直挺挺摔倒。

年輕人歎了口氣:“太失禮了,想用車可得先經過我主人的同意。”

話音未落,SUV後座的車門打開,紅夾克猛地爬起,連退了幾步,像是看到巨獸張開了血口。

一個麵色冷峻的中年人下了車,西裝剪裁精當,皮鞋光潔如鏡,踏在路麵上仿佛連灰土都會自動避開。他站在街上,就像一個海外富商剛剛踏足闊別多年的故鄉,與灰頭土臉的縣城格格不入。

周遊心裏突地一跳。那個中年人的西裝是耀眼的亮銀色,將身後銀色的車門都襯得黯淡。他衝著周遊揮手;周遊注意到他戴了銀白的腕表,隨著手腕晃動,像一條細細的銀蛇。

年輕人輕輕鼓掌,手裏變魔術似的多了一頂銀色的高筒禮帽,他捧著禮帽走向中年人。

周遊心裏越來越不安。他從未見過這個人,但又感到熟悉,熟悉得難以置信。他輕聲說:“尹燃,我可能真的遇到麻煩了。”

他沒以為會立刻得到回應,但耳機裏隨即傳來尹燃的聲音:“又怎麽了?我不是都告訴你了嗎?再說我也遇到了麻煩。”

周遊聽到她不耐煩的語氣和手遊歡快的背景音混合成一種奇特的節奏,他說:“還是你去……去拿吧。我怕是去不成了。”

尹燃說:“不管,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這邊真的有麻煩。”

周遊有些生氣,說:“你有什麽麻煩?”他看到年輕人走到中年人麵前鞠躬,年輕人恭恭敬敬地說:“主人,您的帽子。”

尹燃說:“我遇到了一個很難纏的對手,叫Mr.BGM,是一個總是戴著很大的紅色耳機的怪人,說了你也不懂。”

周遊覺得她描述這人的語氣像是在寫小說,他說:“可是如果……落在別人手裏,她就會很危險。”說完,他就聽到一聲滿不在意的短促的笑。

尹燃說:“危險就危險嘍,和我有什麽關係,愛莫能助。”

周遊說:“你不是在玩手遊嗎?”

“咦,你聽到了?”尹燃的聲音似乎多了一絲慌亂,“我很忙,不和你說了……反正你就——”這時耳機裏忽然流過一段音樂,切斷了尹燃沒說完的話。

幾秒後音樂也消失了,耳機裏一片死寂。

周遊不知道這段音樂是舒伯特的《魔王》,但他看到中年人緩慢地戴上禮帽,心中難以抑製地掠過了一陣懼意。

他並不害怕那兩個混混兒,他隻是因無力而憤怒;但他害怕這個中年人,害怕那頂他隻在老電影裏見過的禮帽。高筒禮帽仿佛象征著某種魔力,是不該出現在這座小城的事物。一旦出現,就意味著界限被打破,什麽都可能發生。

中年人望向周遊,說:“你在和誰說話,呢?”那個“呢”字加得突兀而生硬,像是在刻意遵循一種“七個字比六個字更好”的規定。

周遊反問:“你們到底是誰?”但他已經猜到了答案。

“您應該認得我們的。”年輕人笑了,

“我們來自您的小說。”

周遊脊背一涼,懼意隨著冷汗冒出了體外,漂浮在周圍,將他裹住。他明白了年輕人為何自稱“小司”——在《周遊世界》裏,反派銀漢有一個跑腿打雜的小廝,因為角色不重要,他懶得多想,索性就用“小廝”命名。

秦瑜說:“你們在說什麽?周遊,你真的認識他們?”周遊苦笑,不知該如何解釋。秦瑜瞥見神情驚茫的紅夾克,似有些不忍,說:“你還不快叫救護車。”

紅夾克如夢初醒,掏出手機撥號,隨即卻罵道:“操!沒信號!”周遊看了看自己的手機,同樣沒信號,報警無望,雖然他覺得眼前這種超越他理解的情形也難以靠報警解決。

周遊想了想,說:“讓他倆走吧。”

中年人冷冷望著周遊,抬手在腕表上輕按幾下,路邊一輛停著的空車忽然亮了燈,引擎運轉起來,緩緩倒駛到黑夾克躺著的地方。

秦瑜驚得合不攏嘴。年輕人微笑說:“還不快走?”紅夾克呆滯了一瞬,像聽到發令槍的運動員般狂奔過去;周遊以為他會滑到在血泊裏,但他卻小心翼翼地停步拉開了車門,穿針引線般輕輕將黑夾克抱進車裏,片刻間開車遠去。

秦瑜撇撇嘴,說:“周遊,他都不知道謝謝你。”周遊搖頭不語。

年輕人微笑:“您心腸這麽好,何不也幫幫我們,改一改您的小說?”

周遊說:“我改也是把你們刪掉。”

中年人說:“嗬嗬。”他不是在笑,而是念課文般連念兩個“嗬”字,聽起來無比怪異。他徑直走向周遊,口中數著步子:“1,2,3……”銀邊眼鏡反出一圈又一圈的亮光,他的臉上像是長著刀片。

周遊感到寒意繃緊了頭皮,他回想《周遊世界》裏,反派銀漢的武器是一塊蘊滿異能的手表,而主人公正是設法奪走這塊手表,才打敗了銀漢。束手無策之際,他腦中不知怎麽竟掠過了一個荒誕的情景——他友好地對中年人說:“您的手表真漂亮,可以摘下來給我看看嗎?”

中年人步履緩而僵硬,神似冬眠剛醒的蛇。他數數的語調過於嚴肅,像一個話劇演員在揭示宇宙的真相。

周遊想拔腿就逃,又想再次向尹燃求救,猶豫中隻覺渾身沉重,幾乎虛脫。一個人永遠也無法徹底理解另一個人,這讓他灰心喪氣。尹燃能說出塑料袋這個詞,說明她與蘇荷之間定然有非同尋常的關聯。他本來以為尹燃也急於找到蘇荷,可是尹燃似乎對蘇荷不怎麽在意。他感到深重的失望,不是對尹燃,而是對弱小的自己。

“4,5,6……”

中年人在數到8時走到了周遊麵前,但他繼續數,倒退了兩小步,又前進了一大步,數到11時在周遊麵前站定。他說:“本該7步走到的。”他臉上生硬地擠出悶悶不樂的表情,就像一個因為粗心馬虎而隻考了九十九分的小學生。

周遊沒意識到7和11都是質數,也沒察覺中年人說的每句話的字數都是質數;但他隱隱看出中年人的步履符合某種規則,甚至這個人的一切都符合這種規則。他低頭觀察中年人的銀色腕表,表盤上隻有2、3、5、7、11這幾個鍾點。他忽然醒悟到,自己對中年人的懼意並非是因為中年人不可捉摸,反而恰恰來自於這種規則感。他想,這人就像是一塊運轉穩定的手表。

中年人說:“跟我們回網吧找一樣東西,找得到就兩清。”

周遊心裏微鬆,至少他們還沒找到思維錦囊,他說:“我不欠你們。”

中年人說:“你欠我們一條命。”他每句話的吐字間隔都無比均勻,仿佛拿尺子量過。

周遊心想,也許那身銀色西裝隻是一層包裝,裏麵是一堆糾繞勾連的鐵色機芯。他笑了笑,自己也覺得笑容僵硬。他說:

“我不會讓你們危及到她。”

中年人說:“那麽,你會死。”

周遊說:“我不怕。”其實他很怕。他感到左手不停顫抖,但抬手看了看,卻發現每根手指都穩穩當當。他說:“你猜我現在想幹什麽?”

中年人麵無表情地看著周遊。

周遊伸手摸了摸中年人的西裝,說:“料子不錯,應該不是假貨。”他收回左手,取出手機把玩,依然沒信號,他說:“就是不知道人是不是假人。”

中年人麵容一瞬扭曲。

周遊雙擊手機屏上那個名為“秘密武器”的APP。他回想尹燃說過的話,雖然也覺得不太可能,但這或許是他唯一的機會了;頂多再次陷入被取笑的窘境,可他不認為這個中年人有什麽幽默感。

“好漢饒命!求你們饒了我吧!好漢饒命!……”

周遊心想,如果能再遇到尹燃,一定要狠狠捏她的鼻子。秦瑜聽得愕然,問:“周遊,你做什麽?”

這時,中年人忽然全身一繃,像是要原地彈起;隨即口鼻溢血,枯立不動。啪的一聲,銀色腕表掉在地上,似是表帶被繃斷了。

周遊迅疾俯身撿起手表,他剛才注意到中年人通過手表操縱無人的轎車,再與《周遊世界》的內容印證,知道這塊表就是中年人的武器了,他在驚喜中莫名地轉念:“我如果突然狂奔起來,會不會顯得很怪?”

他這樣想時,已經轉身跑了起來,這時他心中才完成了整個念頭:“……但我一定要拿到她留給我的錦囊。”

他邊跑邊喊:“秦瑜,分開跑!”跑出七八步,心髒忽然一滯,像是有一塊滾燙的青色的玉在胸口迸裂,熱流蔓延到四肢,他狠狠摔在地上;一瞬裏他沒有用手撐地,反而將右手揚起,他的右手仍是緊握著。

一張銀行卡從他上衣的口袋裏掉出來,他心頭一凜:恐怕初遇年輕人時,年輕人就偷偷把卡放進了他的衣兜。他半身麻痹,一時爬不起來,回望那個中年人,恍惚覺得銀色西裝越來越近,仿佛自己正漸漸陷入旋轉的銀河;但眨了眨眼,卻見中年人滿臉鮮血,仍僵立著。

“真有趣。”年輕人忽然對著周遊擠了擠眼,“您真以為您在寫小說呢?”

周遊沉默片刻,說:“你才是真正的銀漢。”

年輕人指了指天上,微笑頷首:“銀漢,就是銀河的意思。”

周遊恍然:“你是共工手下的六條河之一。”又問:“這張銀行卡是什麽東西,電擊器?竊聽器?”

年輕人“銀漢”卻沒回答。周遊大聲說:“秦瑜,你別待在這裏,快走吧!”

秦瑜說:“為什麽你們說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懂?你剛才為什麽要我跑?”周遊苦笑,隻說:“你快走吧。”

秦瑜卻站著不動,似是嚇呆了。

周遊緩了一會兒,身上麻痹漸去,慢慢站起來。他看到那個中年人對他做了個僵硬的鬼臉,就像一具機械忽然噴吐出不規則的邊角料。

“他是我的作品,程序還不穩定。我使他相信他已經取代了我,他以為自己就是銀漢。可他還想取代他自己。”

銀漢歎了口氣,繼續說:“他認為質數在自然數中就像雜草裏的珍珠,而人在世上也應如此,於是他為自己製定了獨特的規則。但獨特的規則不能讓人成為獨特的人,獨特的規則也是規則。規則讓他像是機器。”

隨著銀漢娓娓道來,中年人臉上的那層冷峻像冰一樣崩散,融進他越來越卑猥的眼神裏。他說:“真燙,太燙了!”他抬手撫揉眉心,仿佛那裏插進了一根灼燒的刺。

銀漢微笑:“剛才那是尹燃的聲音吧,她用聲波點燃了我的程序;燃眉之棘,名不虛傳。”他走到中年人身邊,摘下那頂禮帽戴在了自己頭上。他說:“你隻是我的小廝,然而連尹燃也以為你就是我。這很好。”

中年人“小廝”也笑:“這很好,尹燃中了主人的計。”語調裏已添上了恭謹。

周遊悚然:“他到底是不是人,是克隆人,還是別的什麽?”

“這並不重要,他隻是一件失敗的作品。”銀漢笑了笑,神情忽然轉肅,“不過來這裏之前,我卻遇到了一件更成功的作品,就是您的弟弟,小矽。他雖然患了自閉症,幾乎不會說話,可他內心的情緒純粹而濃烈,簡直要從眼睛裏激射出來……”

周遊打斷他:“小矽是人,不是什麽作品。”

銀漢微笑:“在我看來,他簡直是藝術品。而且,算算時間他也該到了。”

周遊一驚,望向銀漢身後,赫然看到小矽正從遠處奔過來。那是個瘦小的男孩兒,穿一身藍色運動服,像是正從陰沉的天色裏漸漸浮凸出來。

周遊大喊:“小矽別過來,快回家!”喊了幾遍,小矽像是聽到了,轉身往回跑,可是沒跑出兩步,卻雙腿不受控似的,又倒退回來。

周遊霎時遍體生寒:小矽竟似也變成了被銀漢操縱的傀儡。

小矽轉回身,越奔越近,他不知何時跑掉了一隻鞋,跑得一歪一斜,腳腕上露出三年前燒傷的疤痕。

銀漢攤了攤手,說:“您的弟弟從家裏偷跑出來找您,可您又不在網吧,我當然要幫他找到您。除此之外,我還送了他一塊手表。這次您還是不必謝我。”

周遊說:“這次我還是不想謝你。”他看到小矽手腕上有閃爍的紅光,心裏稍鬆,猜想銀漢是通過控製那塊手表迫使小矽跑過來。

小矽在銀漢身旁站住,緊抿著細薄的嘴唇,腕表果然不再閃爍。

銀漢摸了摸小矽的頭,說:“小弟弟你好,我是銀漢。”

小矽滿臉驚懼,倒退著跌倒,喃喃重複:“……銀漢。”他口齒不清,說成了“遺憾。”

銀漢麵色微變,慢慢將小矽扶起來,動作輕柔得像在嗬護一株珍稀的幼苗。

小矽卻忽然掙開他,朝著周遊跑去,叫著:“哥哥,哥哥。”這是他吐字最清楚的兩個詞之一。他手腕上的表盤又閃爍起來。

銀漢微笑:“小朋友,你不怕痛麽?”

小矽跑了兩步就停下,發出痛苦的咿呀聲。但他又向前跑,他說:“哥哥,哥哥!”腕表閃爍更急,他忍不住嘔吐起來。

“快停下!”周遊衝上前,想把那表從小矽手腕上解下來,忽聽銀漢說:“硬摘可是會爆炸的。”周遊一凜,不敢再解那塊手表,他說:“你想怎麽樣?”

銀漢一笑,指了指地上的銀行卡:“這是您的東西,您可要收好。”

周遊默然拾起銀行卡,裝進口袋。

銀漢說:“然後請您上車,跟我們回一趟龍騰網吧,找一樣東西。”

周遊一言不發。

銀漢笑了笑:“您不必等尹燃了,此刻她應該正忙於應付Mr.BGM,再等下去,我怕那塊手表會炸開,畢竟我的程序都不穩定。”

周遊心想,原來真的有這麽一個怪人。他思來想去,最後說:“我跟你去。你摘掉那塊表,讓小矽走。”

銀漢眨了眨眼。哢噠一聲,小矽手腕上的表散碎成細小的零件墜在地上。

“周遊,你別去!”秦瑜忽然急聲說,“那輛車看起來很……很危險。”

周遊搖頭一笑,說:“秦瑜,拜托你了,帶我弟弟先走。”他轉頭與銀漢對視,說:“你要去網吧找什麽?”

銀漢說:“找一樣隻有你才能找到的東西。”

周遊點了點頭。他已經打定了主意,到網吧後見機行事,無論如何不能讓錦囊落入銀漢手裏;必要關頭甚至毀掉錦囊,哪怕自己因此再也無法找到她。想到這裏,他忽然又湧起了想要痛哭哀求的衝動,但他隻是說:“走吧。”

秦瑜忽然喊:“周遊!”

周遊回過頭,一瞬裏看到秦瑜深情楚楚地望著他,泫然欲泣;他眨了眨眼,又覺得隻是光線造成的錯覺。

秦瑜說:“我表哥說你人很好,很老實。”周遊一怔,不明白她為何說了這麽一句。秦瑜走近了,低聲說:“你右手拿著什麽重要的東西麽,可以先交給我保管……不!你還是別去……”

周遊苦笑,攤開了右拳,手心裏空空如也。

秦瑜訝然看著他的右手,忽然微笑:“我們約好的,別忘了——下午四點半,我等你。”

“好。”周遊沉默片刻,又說,“不過,如果我下午……去不了,你能幫我修改一下我的小說嗎,賬號密碼可以問網吧老徐,隻在結尾加一句話就好。”

秦瑜一愣,說:“好的。你要加什麽話?等等,你為什麽會去不了,你別嚇我……”

“謝謝。”

周遊走向那輛SUV,拉開車門,稀疏的雨滴倏然跳落在眉間發梢。

他看了看時間,已經快六點了。從清晨就開始陰天,就像是白晝遲遲不願到來,最終被雨線連進了夜裏。他沒想到在這樣的時刻,忽然會下起雨來。他站在雨中,目送秦瑜領著小矽遠去。雨不等人,什麽也誤不了下雨。但雨前**天,而人與人的相遇離別卻時常沒有征兆可以寄望。

上車前,周遊望著天邊的一團陰雲,閃電在雲裏如神經纖維般蔓延竄動,那團雲就像亂念頻閃的大腦。他心想:那片雲在想什麽,它曾飄過她眼前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