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願意。”

周遊又灌了一大口可樂，想起了三年前《周遊世界》被改動過的那個奇妙的結尾，同樣是“我願意”三個字。他心頭湧起了一些從前覺得空洞俗套的說法，歲月如梭之類，可時間真是快，擦身而過時發出可樂冒泡的新鮮冰涼的嘶嘶聲，像毒蛇吐信。

女孩微笑：“答應得很痛快，這麽相信我呀？”

周遊說：“不太相信。你也不相信我吧，你一直在判斷我。”他早早就發覺了女孩對他的觀察，像在研究生物的習性：聽一隻兔子的叫聲，嗅一片葉子的味道；又像在辨別毒品的純度。那是一種異常冷漠的觀察。

女孩說：“挺敏感的嘛。那你為什麽答應？”

周遊說：“我沒有別的機會。”過去四年他不停地在網上搜尋她的蹤跡，但幾乎一無所獲；他期期不落地看那些她當初在網吧裏常看的綜藝節目，像個孤單的宇航員盤旋在彈幕的星空裏，卻無法靠近恒星般的她。

“說的也是。”女孩說，“我猜你接到我電話的時候，或許還以為是她打給你的吧，說不定還偷偷哭鼻子。”

“沒有哭。”周遊說完就後悔了，解釋似乎更顯可笑。從女孩說第一句話開始，他就感到她流露出某種譏誚，不光是每句話的語氣，不光是每次眨眼，還有她外套的折痕，帽簷的弧度，仿佛都在冷蔑地審視他。她的表情越可愛，那種譏誚就越深刻。隨著她言辭銳利起來，他反而心裏一鬆：那種譏誚消失了，他隱約捕捉到了她的一絲真誠。

女孩說：“你配不上蘇荷的。——你自己肯定也知道吧。”

周遊說：“我知道。”

“對吧。”女孩滿意地點點頭，“塑料袋是飛不高的。”

周遊也點頭，靜靜吃光了自己那份食物。

“既然我們達成了共識，”那女孩對周遊比了個OK的手勢，“那就開始說正事。首先，你需要想一個詞語，在心裏想，不要說出來。”

周遊說：“什麽詞語？”

那女孩兒說：“一個對你來說最篤定、最信任的詞。認真想，或許以後能用來保護自己哦。”

周遊沉默片刻，說：“然後呢？”

女孩笑了笑，說：“想要見到女神，就得一路經過神靈誕生之所，受洗之地，還有傳道和戰鬥的地方，最後才能抵達神殿——你覺得她是你的女神，沒錯吧？”

周遊臉頰發燙，說：“究竟怎麽樣才能找到她？”

“其實嘛……”女孩一笑，放緩了語速，像是在欣賞周遊的臉紅，“你已經知道答案了。”

周遊一怔：“為什麽我會知道？”

女孩兒說：“自己想。”

周遊說：“……我很清楚我並不知道。”

“慢慢想，塑料袋先生。”女孩起身，“我要走了。”

周遊說：“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

女孩恍若未聞，拿起手機飛快地點擊了幾下。周遊收到了一條新短信，內容是女孩的名字。

周遊說：“尹燃？”

尹燃走到周遊身邊坐下，忽然湊近他，兩人的鼻尖幾乎碰在一起；周遊嚇了一跳，以為她要吻過來，忽覺雙耳一涼，這才明白她隻是幫他戴上了一副入耳式的無線耳機。尹燃說：“聽完這首歌再走吧。咦，你怎麽又臉紅了？”

周遊一愣：“什麽歌？”

“歌名是‘三月九日’，也就是今天的日期。”尹燃笑嘻嘻地站起來，衝他揮揮手，轉身離去。在她推門而出的一瞬，周遊聽到耳機裏響起了歌聲，是一首旋律沉鬱的日語歌。

他不知道無線耳機是連接了哪裏的播放源，好在他已經見怪不怪，他用手機搜索歌詞的中文意思，第一句是“在季節的流動中，忽然感到了時間的長度。”

他靠在椅背上，通過輕輕的呼吸，把剛進門時穿上的盔甲一點點卸下。他靜靜坐著聽歌，間或活動雙臂，臂骨深處傳來可樂氣泡破碎的微響。

“站在新世界的入口，回過神來已不是孤單一人……”

周遊坐直了一瞬，心想：“我已經在新世界的入口了嗎？”他忽然很感激三月九日，在這一天他終於有了一點希望，獲得了一個可以找到她的機會。他聽到耳機裏唱著“閉上雙眼，你就在我的眼眸裏”，他也閉上了眼，他知道四年前的那場濃霧仍未散去，他仍要在霧裏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