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周遊推門而入。KFC裏隻有一位身形纖巧的客人,戴著一頂鴨舌帽,背對他靠窗而坐。服務員留意到周遊的目光,說:“歡迎光臨。先生,您是和這位女士一起的嗎?”
周遊說:“是。”這時窗邊的客人轉頭望來,周遊愣住了,又說:“不好意思,應該不是。”他記得表姑說女方二十八歲,但那位客人看起來隻有十五六歲。
服務員說:“那先生您是要在這裏等人嗎?”
那客人眨了眨眼,似是被周遊的表情逗笑了,她招手示意周遊過來坐。
周遊僵立了兩秒,走到那女孩對麵坐下,說:“你是……秦玉的妹妹?”
那女孩低頭擺弄著手機,沒有回答。
周遊說:“你想吃什麽,我去點餐。”
女孩加快了敲擊手機屏的速度,仍低頭不語。周遊看到她正在玩一款消除類的手遊。
周遊說:“嗯,我叫周遊,是……”
那女孩忽然抬頭說:“我們結婚吧。”
周遊嚇了一跳:“你說什麽?”
那女孩歪過頭,把目光對準周遊的視線,說:“我們不是在相親嗎,相親就是為了結婚吧?我覺得你人很好,我們可以結婚了。”
周遊硬著頭皮端詳了少女一陣,沒看出她是否在開玩笑,隻好按照言情劇裏的台詞說:“……可你根本一點也不了解我啊。”
那女孩說:“未必。這是你第十二次相親,你在網吧工作,還是個三流寫手。我說的沒錯吧?”
周遊說:“沒錯。不過‘三流’這個詞,我覺得有待商榷。”
那女孩抿嘴一笑:“少來,你明明寫得很差,我讀過的。”
周遊說:“但有人覺得好。”
兩人目光一觸,那女孩撇撇嘴說:“那麽認真幹嘛。”
周遊說:“你怎麽會讀過我的小說?”
女孩說:“因為想和你結婚呀。”
周遊說:“少來。”
“不要學我說話,你的語氣超怪的。”女孩笑了,“幫我點一份兒童餐。”
周遊去櫃台點了兩份兒童餐,端回來坐下。
“又學我,沒主見。”女孩說,“你也喜歡吃兒童餐嗎?”
周遊說:“隻是想嚐嚐。小時候吃不起,長大後又找不到理由來吃。”
女孩說:“吃不起?”
周遊:“我小時候幾乎沒什麽零用錢,我爸總是對我說,家裏沒錢沒背景,以後一切都得靠我自己努力;那會兒我常幻想我爸其實偷偷存了很多錢,他隻是怕我不努力而騙我……但我爸很誠實。”
女孩說:“我不介意的。”
周遊一怔:“什麽不介意?”
女孩說:“我不介意你家境不好,我們還是可以結婚。”
周遊說:“我不光家境不好,脾氣性格也不好。”
“沒關係呀,我不介意。”女孩說。
周遊想了想,說:“就像你說的,我沒主見,還是個三流寫手。”
“這些我都接受的。”女孩的嘴角勾起一絲笑,仿佛在說:還有什麽招數,不妨都使出來呀。
周遊說:“我有個弟弟,今年十二歲,是從孤兒院領養來的,他有自閉症,智力發育有些問題……”
“那太好了,”女孩俏皮地眨眨眼,“我一直想有個弟弟,我會照顧好他的。”
“可我……”周遊苦笑,“算了,小姑娘,別鬧了。”
“可你怎麽樣?”女孩眼睛一亮,“你想說什麽?說完嘛。”
周遊有些生氣了,他側頭躲開女孩的注視,說:“不怎麽樣。”
女孩拿起漢堡咬了一口,又吃了幾根薯條,這期間周遊試著把注意力集中到食物上,但女孩不停地用手機屏的反光刺他的眼睛。
“喂,你剛才到底想說什麽?不敢說嗎?”
“沒什麽不敢說的。”
“那就說來聽聽。”
“我剛才是想說:可我……”周遊突兀地頓住,他覺得莫名其妙,似乎很久以前吃下了一根魚刺,但那魚刺一直隱形在他的喉中,直到他要說這句話時才突然鯁住了他。離開網吧前他對老徐說過同樣的話,當時他意存敷衍,說得很順暢,但此刻麵對這個陌生的女孩,卻難以自抑地較起真來,仿佛在輸入拆解炸彈的密碼,言辭稍有不誠心裏就會有什麽東西炸開。他深深呼吸了一次,那根魚刺棱角畢露。他忍著記憶的刺痛,繼續說:“可我有喜歡的人了。”
“真的?不會是單相思吧?”
周遊說:“三年前……”魚刺忽然碎成了冰粒,磨礪著他的喉舌,那三個字像是打開了什麽開關,一片重量如雨水如亂瓦嘩啦啦堆砌在他身上,壓得他吐字艱難;他聽見星星流動的聲音穿過餐廳,似乎人世被調低了音量,遙遠的天籟紛紛降臨,小城成為宇宙的中心,星圖微旋,隨著他每一次發音而校準:
“三年前……她說,她願意做我的女朋友。”
他像咀嚼冰雪和刀劍似的、說得很慢,一句話就用盡了全身力氣,透支了三年的心事。他端起可樂喝了一大口,發現女孩正用奇特的眼神看著他,像在看一隻發光的刺蝟。
“擦擦汗吧。”女孩遞給他紙巾。
周遊說:“謝謝。”
哢嚓。女孩舉起手機給他拍了張照,她嘻嘻一笑:“你現在的樣子好有趣,像一隻雨天的鳥兒,被淋得慘兮兮。你要看一下照片嗎?”
周遊說:“不用了,聽著就很狼狽。”
女孩說:“鳥兒是飛不出暴雨的。你死心吧。”
周遊說:“我不明白你這話的意思。”他繼續端著紙杯,似乎這樣更自在些。
“但如果你就是固執地不肯死心,那麽……聽仔細哦,”女孩放慢了咬字,仿佛也同時放慢了分秒,在時間的氣泡破碎於可樂杯中之前,那漫長的一瞬,他明白了,他預知了女孩要說什麽。他臉色蒼白,心跳似乎加劇了,又似乎停了。
女孩說:“如果有個機會,能讓你找到她,你願意試一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