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從網吧到KFC隻需要十分鍾,但周遊走到一半就覺得累了。

路麵上的小顆粒在月色中白得發亮,宛如砒霜浸入了他的雙腿。他有點害怕走完這段路,就像害怕在一場夢裏醒來。他停步休息,隱約看見沿街店鋪的招牌新舊駁雜,像一幅沒上完色的畫。也許不等這幅畫完成,這些矮舊的樓就會被拆掉,換成棱角銳利如攝影作品的高樓大廈。

一輛SUV直直駛來,在路燈下如一支銀白色的筆,慢慢畫過長街。

周遊一怔,看到SUV在他身邊停下。一個穿白襯衣的年輕人下了車,低眉彎腰,做出邀請的手勢,年輕人說:“周遊先生,您要去哪兒?請允許我稍您一程。”

周遊感到渾身不舒服,年輕人說起話來抑揚頓挫、冷熱分明,像個演員。在他生活的小城沒有人這樣說話,也沒人會在路邊對別人鞠躬。他說:“我們認識?”

年輕人說:“素昧平生。但您一定聽過我主人的名字。”

“主人”這個詞又讓周遊很不自在,他說:“你到底是誰?”

年輕人說:“我姓司,您叫我小司就行。”

周遊覺得“小司”這倆字有些耳熟,他說:“你的主人又是誰?”

年輕人回頭看了看那輛SUV,說:“他是您的讀者。”周遊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車裏黑漆漆的,看不清是否有人。

年輕人笑:“上車吧,反正順路。”

周遊說:“你知道我去哪兒嗎你就順路。”

年輕人打量著周遊,忽然笑了:“我們去哪兒都順路。”

周遊心底竄上一絲懼意,又看向車裏,這次他看到了一個模糊的人形,他問:“你們到底要幹什麽?”

年輕人說:“我的主人很喜歡您的小說。但他覺得您寫的太倉促了。他希望您能修改一下。”

周遊愣住了:“修改?你是說《周遊世界》?”

“不錯!”年輕人取出一張銀行卡,“修改的酬金是一百萬。”

周遊一驚,又說了一遍:“你們到底要幹什麽?”

年輕人說:“很簡單,我的主人希望您能把小說裏的女主人公‘蘇荷’刪掉。您可以重新構思一個女主,甚至沒有女主也可以。”

周遊一時沒接話。年輕人又說:“等您修改完,我們將以更高的價格買下這部小說,進行影視、遊戲改編。”

周遊說:“不可能的。”

“聽起來確實很遙遠,”年輕人微笑,“但沒什麽不可能,我們財力雄厚,足以開發您這部作品的全版權,首先我們會……”

周遊笑了笑,說:“我的意思是,我不可能刪掉女主。”

年輕人保持微笑:“您不需要這筆錢嗎?”

“需要。”

周遊三年前從失火的孤兒院收養了小矽,工資本就變得不太夠用,今年又打算攢錢帶弟弟去北京治療自閉症,就更加捉襟見肘。前幾天他向周建軍借錢,說先帶小矽去看病,被周建軍罵了一頓。周建軍說:“自己沒本事,就知道惦記你爹這點老本兒!”親戚們趁機勸說他‘不能做一輩子網管’,這類的話以前他從來聽不進去,但最近他也不得不認真考慮換個工作了。

他看了看街道兩頭,月光混入路燈的光,清清薄薄地攤在空**的路麵上,年輕人和那輛SUV像是被光線憑空凝出來的。

年輕人遞過銀行卡,說:“密碼是101111。”

周遊感到身上掠過一陣虛涼,他說:“我得坐下歇會兒。”他走過年輕人,走過了那輛SUV,在路邊坐下。

年輕人似是沒料到周遊的這一舉動,猶豫片刻,跟了過去,微笑著又把銀行卡遞到周遊眼前。周遊看到卡麵上反射出一小塊四四方方的光,像是一個世界的入口。他慢慢看了一會兒,收回了目光,說:“這張卡很漂亮。”

年輕人收了笑,表情有些無所適從,似乎想回望一眼車裏卻又不敢。

車中忽然傳出一個男聲:“可以寫死她。”發音標準,不帶絲毫感情,仿佛隻是一個電子音在說:“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周遊心裏一跳,看到SUV後座的車窗打開了一角,露出一張模糊的麵容。

“對,對!”年輕人像是重獲生命力般,又笑起來,“不用刪,您可以繼續寫下去,寫個續集,把她寫死。”

周遊說:“不可能的。”

“怎麽會不可能?”年輕人嗬嗬笑著,“她是您創造的角色,你當然可以隨意改寫。”

周遊搖了搖頭,說:“她不是我創造的。”

年輕人:“那您也可以改掉她……”他說話時誇張地攤開了手,這種手勢周遊隻在電視裏見過。

車裏的人毫無征兆地開口:“不想刪改,那就授權給我們。”

這次周遊聽出他的聲音有些啞,像是在刻意摩擦夜風。

年輕人趕忙接口:“不錯!周遊先生,您可以把這部小說的刪改權授權給我們,我們替您刪改,您放心……”他回頭對著車裏“哈”的幹笑了一聲,似乎也在讓車裏的人放心,他繼續說:“其實我很會寫小說,一定能塑造出一個比蘇荷更加光芒四射的新女主。”

周遊說:“她不隻屬於這部小說,也屬於我的記憶。我不可能把我的記憶授權給你們。”

年輕人笑著說:“但我們會拿到它。”他忽然衝周遊擠了擠眼,就像兩人之間達成了某種默契;然而周遊臉色疲倦,沒給他任何回饋。

年輕人歎了口氣,似乎很失望。周遊忽然說:“你們拿不走我的記憶。”

“請拭目以待。”年輕人彎腰鞠躬,一下子退到車門邊閃身上了車,快得就像一顆子彈打進了車裏。

周遊一愣,但仍坐著。車燈亮起,粗粗的光柱打在他身上,他被刺得低下頭;車子似乎很久沒動,他覺得自己仿佛坐在舞台的聚光燈下,正在矯情地表演。他知道車裏的兩人能在淩晨找到自己,背後一定有可怖的勢力,但他此刻竟依然感到了某種希望。引擎聲響起,他忽然想,也許車子會碾過來。他猛地站起,緊走了兩步。

SUV後座的人發出一聲僵冷的笑,像齒輪突然卡死時的擠壓聲。周遊頓時覺得心思被看穿了,他索性站在原地,打算等那輛車越過自己。

年輕人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您不問問原因嗎?”

周遊沒說話。

年輕人又問:“我們深夜來請您刪改小說,您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嗎?”

周遊看到前方有兩個人正在路燈下抽煙,身上的夾克是縣城裏常見的款式。雖然他不抽煙,但看慣了的點煙姿勢讓他感到安心,他出神了一瞬,說:“你們越奇怪,說明我離她越近。”

他回過頭,看到了她的背影。

她在月下走著,遠處龍騰網吧裏的嘈雜飄出來,夾雜著一個青年網管的孤獨,像霧氣一樣穿過她躍動的發梢、白皙的脖頸和輕盈如羽的腳步,來到他麵前飛旋徘徊。月光紛亂,像是被她的目光拆散了,她正要前往網吧,和四年前的他相遇。

SUV裏的兩個人望著發呆的周遊。一個說:“將周遊與蘇荷的接觸等級修正為VII級。”另一個說:“那可是最高級了。申請確認。”

“確認。現在起,接管全城監控網絡,開始預熱‘暗渡’係統。”

“遵命。”

周遊眨了眨眼,看到那輛SUV從身邊緩緩駛過,年輕人笑著對他揮手:“前邊那兩個抽煙的人不像是好人呢,請您小心。”

周遊一怔,仍是惘然望著網吧的方向,空無一人的街道仿佛一直延伸到四年前的霧裏,視野清晰得能映出往來的足跡。路麵像是鼓麵,將他的心跳聲傳遞到遠處。他輕聲自問:“……我走在她走的路上麽?”

他轉回頭,繼續走著;那輛SUV開始加速,尾燈如巨獸的雙眼在夜色中漸漸閉上。

路燈下兩個抽煙的人跟了上來,一個穿黑夾克的說:“哥們兒,借個火!”周遊沒停步,隻說:“我不吸煙。”

那兩人嘿嘿一笑,不緊不慢地跟著周遊。

周遊說:“你們也是去火車站?”去火車站的路上會經過一片監控盲區,那兩人對望一眼,穿紅夾克的人說:“對,我倆都是。”周遊說:“那一塊兒走吧。”

三人並肩而行。路過KFC時,周遊突然加速,奔到了KFC門口。黑夾克和紅夾克愣在街上,沮喪地望著周遊。

周遊看著門裏麵的燈光,忽然有些不舍得走進去,他回頭與那兩個穿夾克的人遙遙對視,那兩人有點像這座小城,讓他感到親切,又想逃離。他讓夜風吹過他,再吹過他,仿佛風裏還殘存著她手指的溫度和呼吸的重量。

他握住了門把手,心想:“但願這個奇怪的淩晨,更奇怪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