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淩晨四點半，二十七歲的周遊在不安的睡夢中被來電鈴聲吵醒，他看著手機上的時間，腦中像舊燈泡一閃一閃；鈴聲似從四年前傳來，在他睜眼時中斷。他在黑暗中靜坐，等待著回憶的光線穩定。
他認真去聽，無聲像一種伴奏，像正午的驚雷在深夜的餘音，暗示著手機屏上的陌生號碼或許正是他期待已久的轉機。但他猶豫了很久才回撥。
接通的一瞬，周遊搶先說：“是你嗎？”仿佛在決鬥中搶前拔槍射擊，以免微弱的希冀太快被對方的聲音擊斃。黑漆漆的網管休息室裏，心跳聲如燈塔般難以掩藏。網吧大廳裏傳來模糊的喧鬧聲，像遙遠的潮水。
“是我。”
像溺水似的，周遊全身一沉，知道不是她。對方的聲音帶一點青稚的孩童氣，等聽到下一句，周遊才分辨出那是個很年輕的女生——
“你遲到了。”
周遊說：“遲到？”
對方說：“約好四點半的相親，現在你已經遲到了。”
周遊一怔，他今天的確有一場相親，是他表姑介紹的，女方姓秦，據說長得很漂亮。
“你好，你是秦玉吧？”周遊回憶著昨天表姑的嘮叨，“我以為時間是定在下午四點半。”下午四點半是個適合相親的見麵時間：如果交流愉快，正好一起吃晚餐；如果話不投機，也能趕在飯點前各回各家。
對方說：“時間是三月九日四點半。今天是不是三月九日？”
周遊說：“是。”
對方說：“三月九日隻有一個四點半，就是剛才。如果是定在下午，我會說十六點半。”
周遊無法反駁對方的話，欲言又止。
對方又說：“所以你遲到了，別想找借口。”語氣輕促，微微上挑，像又甜又冰的果汁。周遊仿佛看到了對方微翹的鼻尖。
周遊說：“對不起。那你現在……在哪裏？”
對方說：“KFC呀，定好的地方嘛。”
“我這就過去。”周遊頓了頓，又補上一句，“……如果你確定要我過去的話。”但對方沒聽完就已經掛斷了通話。
周遊並不擔心。近兩年他已經有過多次相親經曆，積累了讓女方“知難而退”的豐富經驗。他走出網管休息室，大廳裏幾個通宵上網的顧客正在聯機打遊戲，把鍵盤敲得劈啪響，他從一片響聲中隱約又聽到了手機鈴聲，那一絲希冀的屍體忽然在身體中浮起來，水草般飄搖。
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幻聽，可能是由於他不太適應網吧大廳的燈光。他似乎下意識地認為網吧的燈光理應仍像四年前那樣暈黃。但網吧裏早已換了新燈管，發射出嶄新的、帶著涼意的光線，斜斜瀉進心河，像雪覆滿了他。他胸口發悶，幾乎被靜靜的燈光擊倒。
手機鈴聲卻愈發清晰，周遊手臂一顫，像是被鈴聲照亮了一瞬。這時一個顧客掏出手機掐斷了鈴聲，低聲咒罵：“大半夜的給我打電話，有病！”
網吧老板老徐看到周遊，笑嗬嗬地招手說：“小周，睡醒了？快來替我盯會兒！”
周遊說：“我今天不是七點的早班嗎？”
老徐抽了口煙，說：“你這孩子，怎麽老頂嘴，沒規矩可不行。”
兩人看著幾星煙灰飄到櫃台上“禁止吸煙”的牌子上，一時都沒開口。老徐是個中年胖子，平素喜歡和周遊勾肩搭背、稱兄道弟，有時也會一本正經地擺出長者姿態教訓周遊幾句。他對待一切都是這樣：總拿不準該用什麽姿態和生活相處，有時嘻嘻哈哈得過且過，有時又忍不住板起臉來像是要死戰到底。
周遊說：“我有點事兒，得出去一趟，回來替你。”
老徐瞪眼：“三更半夜的，你有什麽事？”
周遊說：“相親。”
老徐打量了周遊半天，說：“你小子真行，我頭回聽說有人半夜相親的。對了，你弟弟呢？最近沒見他來網吧找你。”
周遊說：“小矽感冒了，這兩天在醫院輸液。”
老徐說：“你也該成家立業了，帶著小矽總歸是個累贅，把他送回去吧。早點結婚，對自己、對家裏，都是個交代。”
周遊說：“是我爸讓你勸我的？”
“是。”老徐歎氣，“你爸可告訴我了，今天一早就要把你弟弟送回福利院。”
周遊一驚，皺眉不語。
老徐又說：“對了，你能把你寫的那個……那個《周遊世界》傳我手機上嗎？”
“嗯？”周遊一時沒反應過來，“你在看我寫的小說？”
“在網上看的，剛看到收費章節……”老徐嘿嘿一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看到那個叫‘銀漢’的出場，我還挺好奇後麵主角和他怎麽打……”
銀漢是《周遊世界》中的反派，戴銀邊眼鏡，穿銀色西裝，武器是一塊奇異的銀色腕表，一出場就氣勢極強，本該有個霸氣的名字；然而周遊對給人物取名很是頭痛，除了女主“蘇荷”的名字他曾認真想過，就連男主也隻是叫“周傲天”這種聽起來很敷衍的名字，於是周遊根據該反派的著裝特點，很隨意地將他命名為“銀漢”。
“你用我的作者賬號看吧。”周遊說了賬號密碼。
他回憶著小說的種種細節，仿佛看到了一個蜷縮在網吧角落的鼓手，想用持續的敲打將周遭的嘈雜遠遠震開，但那些嘈雜總在牆壁之間回**著，穿過他，沌化他……直到她出現的那個淩晨。
那時的網吧裏似乎縈繞著一種奇異的能量，在空氣中微微顫動，就如同今夜的電話鈴聲。
老徐幹咳一聲：“小周啊，你給我句真話——你到底打算什麽時候結婚，打算找個什麽樣的？”
周遊沉默了幾秒，說：“說不準。但我有喜歡的人了。”
老徐說：“誰？在哪？”
周遊說：“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
老徐眉毛一挑，欲言又止，最後慢慢嘟囔著：“行吧，加油吧你小子。”
老徐眼裏有種東西使整張臉都顯得有點古怪，周遊一愣，明白了那是因為老徐很少這麽認真平緩地說一句話。周遊點點頭，說：“謝謝。”
四點五十分，周遊推開網吧的玻璃門，月光像霧氣一樣湧進來；
他想起四年前的淩晨他去派出所報案，那時他寄望於這個世界能幫他找到她，但後來他明白了：她是在世界之外的。他走出門，踩在冷硬的水泥路麵上，莫名有種綿柔的漂浮感，他想跺一跺腳，又忍住了，他輕飄飄地緊走了幾步，像是飛離了這個世界。這讓他感到一絲希望。
他回頭看龍騰網吧，霓虹燈招牌在夜裏閃閃發光，但天亮時就很舊很不起眼。有時候一顆心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