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戰術指揮車內,陳誓輝雙手抱胸緊盯監控屏幕,蜂群的實時影像正通過懸於星港景苑上空的武裝直升機機載夜視攝像頭全部傳遞到這個戰術指揮車內。

“司令,喝口水吧。”林楠峰端著兩杯水走到陳誓輝身旁,伸手將其中一杯水遞到陳誓輝的麵前。

陳誓輝抽出抱胸的手,接過林楠峰遞過來的水,卻遲遲沒有往嘴邊送。他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屏幕,他不敢讓目光離開哪怕一秒鍾,他害怕,害怕在他沒看屏幕的時間裏現場情況會突然惡化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星港景苑遇襲,美國技術援助組被困,EMP電磁幹擾裝置被疑似偽裝成集團軍士兵的審判黨份子破壞……如果把“上海破蛹”計劃比作建造一棟摩天大廈的話,那麽在這個即將竣工的時間點上,他這個工程負責人卻被告知所有的起吊機、混凝土攪拌車在一夜之間都被地痞混混給搶了砸了,這個投資商投了幾十個億的浩大工程如今麵臨著爛尾的風險。

“楠峰,你有沒有想過,這一戰假如我們敗了,會怎麽樣?”陳誓輝眼睛盯著屏幕忽然開口。

林楠峰握著杯子良久,然後拿到嘴邊喝了一口,說:“我們一定會贏。”

“你這是對我的信心喊話麽?”陳誓輝沒有料到這個刻板的男人會說出這麽不客觀的話,他揚了揚嘴角:“‘一定會贏’,‘一定可以擊敗伊甸人’……這些話一般都出現在HLUF最高理事會的理事們在媒體發言的演講稿上。”

“我……隻是覺得現實一定能戰勝虛幻而已。”林楠峰訥訥道。

陳誓輝也喝了一口水,然後說:“可你怎麽就確定我們的世界就是真實的呢?你怎麽知道我們所處的這個空間就不是另一個‘伊甸’呢?說不定蛹巢中的那個伊甸才是真實的世界,也許GCU的伊甸審判議會真的找到了讓我們回歸美好真實世界的途徑,可我們卻寧願留在這個灰色的虛幻中也不遠回歸純潔與美好……為什麽美好的就一定是虛幻虛假的,而充滿著傷痛的事物就一定是真實的呢?”

“司令……”

陳誓輝的一番話不僅讓林楠峰愣住了,車內的通訊兵也都麵麵相覷不敢置信。在這個時間這種場合說這種話是百分之一千的動搖軍心,是絕對會遭受嚴厲處分的,如果軍紀檢的人認真起來的話甚至還有可能麵臨牢獄之災,然而說這番話不是別人,卻是上海戰區的最高指揮官,HLUF的戰神,四星上將陳誓輝,是他說出這種話的話,即使是最高理事會的人也不可能讓他坐牢的吧,可是這個重創北方蛹巢的男人為什麽會在這種關頭說出這種話呢?

在凝固的氣氛中,陳誓輝眼神悠遠起來:“這話是很久之前某個人跟我說的,當時我聽了之後的表情跟你們一樣。”

“這個時代哲學家很多,但現在我們這兒似乎並不需要柏拉圖、莊子或者叔本華吧。”郭垚站在車門口,用指關節敲了敲金屬門框。

陳誓輝喝了口水,不動聲色地盯著監控屏幕沒有回頭。

郭垚見陳誓輝沒理他,林楠峰也瞪著他,稍微斟酌了一下,他貼到一直瞪著他的林楠峰身邊,壓低嗓音問道:“我說林旅長,剛才我在外麵聽到了些風言風語,說是什麽電磁幹擾裝置被一個士兵給……”

林楠峰聽得出這家夥在故意嗆他,於是皺著眉打斷了他的話:“疑似審判黨潛伏在了我部隊的電磁幹擾班……破壞了一台EMP電磁幹擾裝置,現在已經處理,不需要操心了!”

說“我部隊”這幾個字的時候,林楠峰癟了癟嘴。

“哦……”郭垚瞧見了林楠峰癟嘴動作,長長地“哦”了一聲,他現在知道為什麽剛剛進來的時候陳誓輝不搭理他了——先前對審判黨的猜測被他一語成讖,依陳誓輝的性格他肯定是不知道該怎麽麵對自己。

審判黨的幽靈果然出現在了上海麽……郭垚的目光在陳誓輝的後背上停留了良久。

“首……首長!7號樓外的工蜂數量在減少!”一個技術兵突然高聲道。

“什麽?”

陳誓輝前踏一步,到了這個技術兵的旁邊,手撐監控台,死死盯著監控屏幕裏的工蜂群,郭垚和林楠峰見狀也圍了上去。

這個技術兵說得的確沒錯,樓外的工蜂的數量的確在減少,原本蜂群圍繞7號樓進行高速密集飛行,從外圍幾乎看不到公寓的窗戶,可現在,好幾個樓層的窗戶和陽台都暴露在眾人的視野中。

“那些該死的蒼蠅飛哪兒了?”

“林旅長,這答案很明顯吧。”郭垚說話的同時,斜睨了一眼他旁邊的陳誓輝。

“工蜂在湧進樓內……”陳誓輝聲音低沉:“勝男的行動……暴露了。”

“那怎麽辦!要不我派突擊部隊衝進去救人吧!現在外圍的工蜂數量幾乎少了四分之一,從正麵強行突破的話……”

郭垚一撇嘴打斷了林楠峰的話:“那爆破型工蜂就會為了歡迎你的突擊部隊,炸了7號樓給我們放個漂亮的煙花。”

“那你說怎麽辦?”林楠峰怒目而視,這個不靠譜家夥的戲謔口吻讓他火大。

“要我說……”郭垚直起身,雙手抱胸,笑容裏透出一絲瘋狂:“反正有一台EMP電磁幹擾裝置已經被破壞,如果工蜂真的想傳遞出什麽信息,“蜂後”很大可能已經接收到了,所以我們不如索性關閉所有的EMP電磁幹擾裝置,恢複和樓內部隊的通訊,這個時候隻有掌握樓內的情況才能是上策!”

昏暗的指揮車內,陳誓輝側過頭看著郭垚,瞳仁中倒映出的那點微弱的光在搖曳:“你知道這樣做的後果麽?”

“我從來不認為那個由HLUF最高理事會牽頭的計劃會成功,幾個戰區跨洋合作,陣仗搞得那麽大,那些理事是深怕伊甸不知道麽?”郭垚攤了攤手,也轉身對上了陳誓輝的視線:“再說,鍋永遠是領導的。”

指揮車內的空氣似乎在兩人的視線對接處凝結了,所有人包括林楠峰都在想,為什麽這個叫“郭垚”的家夥和唯一的四星上將、解放陣線“戰神”陳誓輝說話不像上下級而像逗哏與捧哏的呢?

“關閉所有EMP電磁幹擾裝置,立即嚐試恢複和樓內滲透小隊的通訊。”

然而眾人還沒有想通兩人之間的貓膩,陳誓輝卻忽然開口了,而且語氣中不帶有一絲一毫的猶豫與遲疑。

對於眾人的錯愕,郭垚雙手抱胸,似乎對這些人的反應頗為滿意。

“亞洲軍事協調委員會的質詢會議你跟我一起參加。”

下完命令的陳誓輝轉身往指揮車外走,經過雙手抱胸的郭垚身邊的時候步子突然停住了:“還有,解釋的工作是你的。”

郭垚揚起的嘴角一下掉了下來。

左勝男帶著持槍在布滿碎瓷磚和牆灰的樓道裏奔跑著,身後跟著一個廢柴拖油瓶和一個惹事兒太妹……她的汗腺在急劇地分泌著,可劇烈運動卻無法給機體產生熱量,腳步和她手上的MEMP步槍正一點兒一點兒地變得沉重,AT—SS—273的藥效正在她的體內發揮到極致,伴隨著體力的大量流失。

空氣中的“嗡嗡”聲在逐漸變大,左勝男不知道樓外的蜂群的動向,但她知道時間每流失一秒,他們離死亡就會更進一步,這棟樓隻有20層,蜂群想要找到他們不需要出動多少隻工蜂,但對於他們來說,即使是數量不多的工蜂也是非常危險的,MEMP步槍屬於潛入作戰武器,對工蜂無法造成沒有實質性破壞,而且MEMP子彈也所剩無幾了,雖然那個精神病少女科學家手上有能夠摧毀工蜂的MEMP彈藥,可當工蜂蜂擁而來的時候,那幾顆子彈也根本撐不了多久。

不過對於莫妮卡驚動工蜂這件事,左勝男心裏並沒有她表現得那麽氣惱,她其實挺討厭執行潛入任務的,比起那種偷偷摸摸的感覺,她更喜歡操縱著火力凶猛的槍械直接和蜂群硬碰硬,對工蜂快速反應部隊曾經是她的第二誌願……不過托那個狂野金發妞的福,她現在已經完全不用顧及腳步聲會驚動工蜂了——她們已經暴露了,可她不知道當蜂群發現部隊滲透進來之後是否會采取極端措施,比如傷害霍華德博士或者直接引爆整棟公寓。

在離0603室還有約5米距離的時候,左勝男舉槍,開始後背貼牆小步移動,陳梓然見狀也邯鄲學步,靠牆緊挨著左勝男的胳膊,隻不過他手裏沒槍,所以看上去就像是被老師趕出教室罰站還不老實的劣等生……而莫妮卡似乎對陳梓然的諂媚不屑一顧——她雙手舉著她的兩把M500,厚底靴將已經碎裂的牆磚踩得更碎,旁若無人地像是個孤身赴險的女牛仔。

“喂喂,雖然我承認你現在的姿勢很勁爆,但你也太不專業了吧……”陳梓然後背緊貼縮牆磚,手括在嘴邊作話筒狀朝莫妮卡小聲嘟囔道。

“反正已經暴露了。”莫妮卡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樣子。

正在駐足傾聽室內動靜的左勝男轉頭朝兩人猛地瞪了一眼,兩人立時噤了聲。

“喵……喵……”

“姐……好像……有貓叫……”陳梓然眯著眼,從穿過樓道的風聲與工蜂的振翅聲中分辨出了一些羸羸弱弱的貓叫。

“那就對了,霍華德博士是個……”

左勝男側過臉正要調試MEMP步槍上的拐角攝像頭,振翅聲猛然暴起,高速震動的膜翅掀起的風裹挾著牆麵的粉塵從0603門內洶湧而出,跟著一起湧出的還有十幾隻體型毛色各異的貓,這些平時養尊處優的喵星人現在驚慌得像是被幾十條惡犬攆了似得,擦著莫妮卡的厚底靴狂奔,像是一群自動刷鞋機。

離門最近的莫妮卡連忙雙臂交叉擋在臉前,左勝男也不得不停下手上的動作,眯著眼將臉藏在臂彎下,防止粉塵被吸入鼻腔,而陳梓然則護住臉不斷地嚷嚷著“臥槽臥槽,它們這是要準備上天麽?”

“工蜂的警戒模式……”左勝男稍稍鬆開臂彎,話語在工蜂的振翅聲中模模糊糊,但又沉又冷的語氣仍然清晰易辨。

“要不咱們……撤?”陳梓然小心翼翼地征詢著。他本想說“跑”的,但是讓左勝男這種“戰地女神”帶領著他們逃跑顯然人家是拉不下臉來的,所以話到嘴邊被他硬生生換成了“撤”。

“有一種勝利叫撤退,有一種失敗叫占領……”見左勝男不為所動,仍然一副端槍隨時準備一個側滾速射的“戰地女神”的姿態,陳梓然又嚐試著斟字酌句地引用了毛主席的戰略金句來打動她。

“就為了裏麵那個人,你要把我們三個的命都搭進去是麽!”

就在陳梓然還在仔細琢磨著下一句是不是該恬不知恥地旁敲側擊一下“保全上海戰區司令、解放陣線唯一四星上將、人類戰勝伊甸最大希望陳誓輝將軍膝下的唯一獨苗還是蠻重要的”時候,莫妮卡灰頭土臉地衝了上來,紫色的唇膏上沾滿了星星點點的粉塵。

“想救所有人,你以為你是誰?耶穌麽?”莫妮卡揪著左勝男的衣領,忽然變得怒不可遏。

“有話好好說嘛,別動刀動……”

陳梓然本想繼續開口痛陳“當前形勢之嚴峻,吾等有誌之士當盡摒前嫌,通力合作”之類的勵誌之語,然後就看到了莫妮卡默默地把左手的M500忽然朝他的臉上調轉了槍口。

“哎呀,真是的,你們聊你們聊。”陳梓然一麵把雙手舉過頭頂,一麵笑如春風:“就是別聊太久,工蜂都殺出來就不太好了。”

“這次工蜂襲擊星港景苑的目標其實是你,對嗎?”左勝男低眉瞥了一眼莫妮卡揪住自己衣領的手,然後盯著她的眼睛:“因暈機而遲到上海的美國技術援助小組組長,未成年的北美戰區天才電磁學機械工程學科學家,莫妮卡·福克斯小姐。”

“未……未成年?”陳梓然打量著莫妮卡的性感的紫色長筒襪、唇膏以及煙熏妝,有些愕然:“我……犯罪了?”

左勝男麵無表情地瞟了他一眼,陳梓然的臉上好像被淩空甩了一巴掌。

“別擔心,我成年了。”莫妮卡微微低頭,然後又抬頭,她忽然鬆開了左勝男的衣領站了起來大聲道:“今天是我生日,難道沒人想對說聲Happy birthday麽?”

陳梓然傻傻地望著這個狂野金發妞說不出話來,而左勝男的眸子裏光影掠動,她站起來邁到莫妮卡的身後:“生日快樂,還有,我想要救霍華德博士隻是因為我沒有把自己人留給工蜂的習慣。”

工蜂的振翅聲在逐漸變大,莫妮卡蹲下來雙手抱頭聲嘶力竭地打斷了左勝男的話:“你和那些人都是一樣的天真,天真的可笑,難道不知道有些人是注定要死的麽,要死就讓他們去死好了,為什麽還要為了他們搭上自己的命,命啊,那是命啊,隻有一次……為什麽不讓自己好好活著,這樣值得麽?值得麽……”

左勝男舉槍轉頭,沉聲對陳梓然道:“帶我們大嗓門的小壽星走,我去救霍華德博士!”

被下了命令的陳梓然看著情緒失控的莫妮卡麵泛難色,他上前剛要伸手去拉莫妮卡的手腕,可莫妮卡冷不丁的一下子從地上躥了起來,像隻兔子一樣把他嚇了一跳。

莫妮卡躥起來之後就立即轉身,陳梓然甚至沒能看清她的表情,隻看到了一條被扯得極緊的唇線,以及一點玫瑰般的鮮紅被染進了紫羅蘭色的唇膏裏。

“喂,你……”

莫妮卡手握兩把大號左輪,向0603和左勝男的方向大踏步走去,整個過道裏瞬間又多出了一種聲音——厚底靴碰撞地磚的聲音。

左勝男衝到0603室門口,朝內舉起MEMP步槍的時候,然而槍身旁忽然多出了兩把泛著銀光的M500,左勝男側過臉,看到了莫妮卡站在自己身邊,蜈蚣辮垂下來,淌著金色的光。

“Pillage強奪型工蜂,早該猜到的……”左勝男看到莫妮卡抿得很緊的嘴唇,隨即扭頭將視線移到正麵,然後低低地冷笑一聲。

客廳中央,一隻比普通工蜂體型大兩倍的工蜂被四隻Attack型工蜂護在的中間,這隻工蜂的腹部是一個碩大墨綠色的膜泡,隔著那層墨綠色,左勝男可以看到膜泡裏包裹著一個白發老人,他四肢蜷縮著就像個還未出生的嬰兒。

在所有型號的工蜂中,強奪型工蜂是唯一一種不配置任何殺傷性武器的工蜂,但它用途卻是其它種類的工蜂無法替代的——將現實中有價值的人類掠奪至蛹巢。左勝男記得在戰爭初期,歐洲核子研究中心CERN、美國航空航天局NASA和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HEPC等人類最尖端的研究機構都遭到過工蜂的襲擊,而強奪型工蜂在其他型號工蜂的掩護下,將許多頂尖的科學家強行裹入其特有的膜泡中然後被帶往蛹巢,他們腦子裏擁有的技術也很快被比特人解析出來,用於月麵蛹巢與軌道蛹巢的建設以及新一代工蜂的研發。

工蜂高速振動的膜翅掀起的風撥亂了左勝男的頭發,“比特人想要的是你腦子裏麵的那些能夠摧毀工蜂和蛹巢的知識,然後采取逆向工程,對它們現有的工蜂進行改造……可是工蜂並沒有找到你,所以霍華德博士成了你的替代品。”

“一直都是這樣……一直都是這樣……因為我是天才,所以我不能死,因為我能造出摧毀工蜂和蛹巢的武器,所以我要死的時候,總會有人替我死……”莫妮卡舉槍的胳膊在空氣中和聲線一起在微微地顫抖:“他們總是留下我一個人……總是笑著對我說你要堅強地活下去……可我怎麽堅強?他們把命那麽慷慨地交給工蜂,然後解脫了,把所有的責任和使命都留給了我,讓我每天帶著他們為我而死的負罪感活著……他們也太狡猾了……”

“喂,對於自己的命,沒有人會是慷慨的,這一點希望你不要搞錯了。”左勝男一直直視著前方的工蜂,口吻清冽如水:“其次,他們把命交給的是你,而不是工蜂,最後,對於他們的死你也完全沒必要有負罪感,他們隻是希望在生命的盡頭裏,你可以帶著他們的那份繼續去感受這個世界的陽光,呼吸這個世界的空氣,然後在這個世界裏一寸寸地變老,最後化為塵土後,到另一個世界裏向他們傾訴你的一生……”

在生命的盡頭裏,替他們感受陽光與空氣……在生命的盡頭裏,替他們感受陽光與空氣……

莫妮卡慢慢轉頭,看著左勝男發絲紛飛下有些疲憊的臉,忽然覺得自己心如鹿撞,她呆了。

“所以,別辜負那些人,努力地把自己的這生過成一個傳奇吧。”說話的同時,左勝男食指用力地扣下了MEMP步槍的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