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晦朔

阿妮塔在窗前摘下一朵茉莉花,揉碎了,撒在手中的杯子裏。然後,低著頭嗅那杯中的香氣。

她端著杯子,衝索瓷笑著:“這是他最愛做的飲料。”

然後,她岔開話題,衝索瓷笑道:“我是個很自信的女人,不是嗎?有時甚至有點自負,甚至還有那麽點兒強勢。”

索瓷的眼中閃過一絲愛意,“起碼你這話問得很自信,自負,甚至有那麽點兒強勢。”

阿妮塔不由笑了。

“沒辦法,從小在貧寒窩裏長大,要想熬出頭來,不這樣不行。不比你含著銀匙出生,從小貴重慣了的。”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杯中攪拌。

隨著這個動作,她變得有些失神,“其實,最初,我也不過是強撐的,多少有些外強中幹。我從小爭強好勝,別人說我十三歲時,就像三十歲的女人一樣尖刻了,要不也不會幹上新聞記者。而讓我學會寬容的,卻是蒙恬。”

“認識蒙恬時我已工作,年齡比他大上很多。”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但隻有在他麵前,我才有自己是一個小女孩兒的感覺,像被別人的陽光與溫和包裹著。而所謂尖刻,往往是因為虛弱,有些東西,一旦你得到了,也就充實了,不再虛弱了。”

“直到從晦朔戰役開始,我才第一次見識到了蒙恬式的抑鬱。一直以來,他的笑容迷惑了我。我後來從一個做醫生的朋友那裏知道,有一種憂鬱症非常溫和,那症狀唯一的表現就是,患者會一直溫和的笑。我想,蒙恬就是那樣的。”

“戰爭一開始時,整個明城都充滿了樂觀的情緒。畢竟,我們與暗域的對決已經有一百多年。它們雖攻擊力強大,也極度殘忍,但科技上,我們一直遠比它們領先。”

“可那一年,它們帶來了艨艟。”

阿妮塔一合眼,腦中不由又浮現起了那可怕已極的艨艟巨艦。

那巨艦不同於人類的巨艦,它們都是由有生體結構而成,而牽動它們的,居然是長鯨族控製著的長鯨。那些長鯨披波破濤,縱橫而來。那幾艘艨艟巨艦遠比明城所有的戰艦都來得強大,可以說,一開始,海族就已控製住了所有的製海權。明城與海外番屬的聯係就此被切斷,而所有精細化工所需要的礦產原料幾乎也就此被切斷。

更可怕的,是那些艨艟巨艦上所載的投石機,它們幾乎一刻不停地向明城進行投擲,它們投擲出的不是石頭,而是雄虺族的子孫,那些可怕的年幼雄虺們吸盤樣的觸手一經發射,就沾在了明城的保護罩上。它們具有強大的腐蝕力。眼見明城的保護罩被蝕出了一條又一條裂縫,如不是事先得到了動力係統的改善,它幾乎注定不堪重負。

阿妮塔回想起那些日夜……那段日子裏,幾乎所有明城中的人都不敢向南方看,因為巨大的本該透明的保護罩上,沾滿了死亡雄虺們的粘稠的汁液,也遍布著它們被震碎的肢體……雄虺多足多首,通體慘綠,那殘酷的場景,看上去真讓人撕心裂肺!

隻聽阿妮塔輕聲說:“七大海族:淵龍,土伯九約,水母,雄虺,鮫人,雕齒,長鯨族……它們潮水一般地湧來,那當真是一場噩夢啊!”

戰爭的一開始,人類還暫時的占據過一段時間的上風。明城的天機三軍畢竟身經百戰,且在英明統帥、梵帥的領導下,作戰計劃周全。

可惜,在人類全殲了突襲上岸來的海族土伯旅後,扶桑港卻在海族雕齒族的強大攻勢下就此丟失,從此,整整戰局即陷入了被動。

論萬論萬的天機將士在戰場上失去性命,市政廳簡直越來越不敢發布軍隊的傷亡報告。當載滿榮光的“疾風旅”在城北戰場全軍覆沒——預示著明城將完全陷入合圍時,市議廳就隱瞞了這個消息。因為,那將是對整個人類殘存信心的最後打擊。

天機三軍傾盡全力,幾乎投入了所有的兵力。但無邊無際的海上,無窮無盡湧來的海族當時幾乎已經讓三軍將士們絕望。

阿妮塔不願回首那段日子,那段日子裏,她覺得,自己唯一可依持的就是蒙恬的那雙眼,那雙細細的、卻不改鎮定的眼。

隻聽她說:

“一開始,我本來也對戰事極為樂觀。畢竟,明城在暗域的衝擊下已生存了一百多年,以我看來,毫無疑問地會一直存在下去。可在蒙恬送他哥哥蒙毅上戰場時,我在他們眼中卻讀到了決別的勇氣。蒙恬輕聲說了一句:‘易水很寒,一切當心’,他說話從來不會毫無憑據的,從那一刻起我就開始不安。”

“知道後來為什麽我敢冒死上前線報導嗎?——那之前我也心動過,卻一度猶豫,擔心這樣冒失的舉止會不會給自己本來就笈笈可危的新聞界地位與新聞圈裏的人際關係帶來傷害。可蒙恬隻定定地回了我兩字:‘去吧’。”

“他沉思了一會兒,又加了一句:‘即然,這可能是明城最後的報道了。’”

“出城以後,我才明白他這話是什麽意思。當時的戰況已極為慘烈,如果,你見過雄虺們把我們將士用它的觸腳活活撕裂,再用它們觸腳上的嘴一口口吞掉;如果,你見識到土伯九約如何將我們的將士一個個窒息而死,你就會對整個戰局感到絕望。”

“每一次我從前線回來,帶回的都是傷亡的消息,其中最多的是關於蒙恬哥哥手下他所熟識的‘幟字旅’袍澤們遇難的消息。他那時麵上平靜不改,卻總是這樣神經質地摘下一朵茉莉花,揉碎那花瓣,把它們撒在杯子裏,然後加一點檸檬,加一點鹽,慢慢地把它喝下去……似乎這能夠讓他平靜。”

“我知道他一直也沒閑著,他一直在不停地計算——這些計算被不間斷地被發送給梵帥,防禦部與他的哥哥。可惜,當時信任他的人不多。我想,這世上最信任他的就無過於蒙毅了。他們之間,一直保持著信息往來。戰況緊急時,明城突然征兵三十萬,三十萬新兵卻幾乎一夜之間血灑貢嘎峰下,那時的壓力簡直快要讓人崩潰了。我就是從那場戰鬥的戰場采訪回來時,第一次全盤崩潰的。現在想想,我真後悔自己當時在蒙恬麵前扮演的角色:我簡直就是戰場上飛回來的一隻黑烏鴉,不停地在摧殘著這個少年最後的耐性……”

阿妮塔忽然仰起臉。

索瓷猛地意識到,她是想把即將流出來的眼淚憋回到眼眶裏去,這麽一想,他自己的眼角也覺得酸酸的。

“就是那場戰役後,蒙毅終於放棄了梵帥的領導,遵從了他弟弟的計算,獨率一旅,強攻當時所有人都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強攻的七十九號高地。那一戰,他們幟字旅損傷過半,三千人剩下不過千五百人。可這一仗,最後卻被證明為極高明的一舉。七十九號高地附近的白堊地質,一旦遭受了硝煙的感染,對整個海族會帶來純生化意義上的傷害。而它們又必需攻下七十九號高地,否則,就會麵臨高地上強大炮火燃明彈的威脅,無法全力進犯明城。這一戰,可以說扭轉了整個戰場的局勢,讓明城在貢嘎峰失守後,終於重獲喘息之機。否則,晦朔之戰根本就無望拖到後麵的半年。”

“但蒙毅與梵帥之間的不和也從此種下。”

“隨後戰爭就進入了殘酷的消耗戰。記得我死去的同行記者毛金子當時曾冒死采訪過梵帥,問:‘梵帥,你認為戰爭還會持續多久?’這是當時明城所有百性心目中的問題,因為大家都已無力堅持下去。”

“我記得梵帥當時怒吼著回答:‘也許十年,也許十天,看哪方先拚光了為止!是明城中的人先死絕,還是暗域的海族首先滅種!’”

“梵帥當時急躁到看到記者就恨不得叫人拖下去斃了,認為這空當還有人有功夫扛攝像機,那還不如給他扛槍!所以,晦朔戰役的後半年,是讓所有明城人都絕望的半年——新兵補給更新的速度越來越快,因為越後來補上的新兵越是連預備役訓練都沒做完的,所以傷亡的更快,需要更新的也就更快。”

“最慘的怕就是當時的獨立旅‘幟字旅’了。蒙毅因為抗命強攻七十九號高地,與指揮部徹底鬧翻,他們的幟字旅此後終晦朔戰役,都沒有得到軍方任何的新兵補充。我是眼看著‘幟字旅’如何從三千多人,打到最後隻剩六百來人的。”

阿妮塔長吸了一口氣。

——往日的記憶壓迫著她,久已幹涸的血再一次窒息了她所有的毛孔,讓她變得呼吸困難。

“唯一支持將士們戰鬥下去的動力也許就是:‘我不想活到最後,成為明城最後剩下來的那個人。’”

“這句話在當時幾乎成了名言。沒有人敢承擔做人類活到最後的那個人的壓力,再勇敢的人也沒有那份勇氣。”

“我也不想,我隻覺得無論餘生長短,隻怕都永遠地要在戰場上度過了。那一年我感受到的崩潰感隻怕比以後的一生都要多。可那一天,就在覺得失敗即將到來,七十九號高地即將失守,整個戰線麵臨潰敗的那一天,我吃驚地、在戰場上碰到了蒙恬。”

“那是在我回城的路上。我當時滿心裏都在猶豫著:我一直信仰新聞真實,可如今,還要不要告訴城裏人我看到的真相?真相真的就有那麽重要嗎?是不是讓人在夢中微笑地死去比醒來麵對噩夢般的真實要好受些呢……就在那一刻,我遇到了蒙恬。”

索瓷發出了一聲輕呼:

“他上戰場?他可是……坐輪椅的。”

阿妮塔一臉愴然。

“沒錯,他是坐輪椅,可那一天,他還是上了戰場。不隻他一個,他的身後,還跟著比比、死不了、花多、特立雄……跟毛拉。”

“其實,那是一隻小狗、一隻殘廢的棕熊、一條蜥蜴、一頭狼,以及一隻貓……還有十幾隻他從街上揀回的,在馬戲團收回來的殘廢動物。”

“我吃驚地看著他,問他:‘你為什麽出城?是要找你哥哥嗎?七十九號陣地現在被鐵桶樣的圍住了,我進不去,任何人都進不去了,你去幹什麽?’”

“我隻見他非常陽光地笑著。那時,戰場上,到處都是永不飄散的硝煙。可他笑得還是那麽陽光,那笑、仿佛有劈開厚厚硝煙的力量。我隻聽他說:‘我不是去找我哥哥,我是去另一個地方:黝黑穴,你聽過這個名字嗎?’”

“我愣了愣,‘黝黑穴’?那是什麽?”

“看著我疑問的眼神,那個少年笑了,‘可惜時間不多了,我隻能簡單地給你解釋下。我計算了好久,演繹歸納推理的……如果我猜得不錯,那兒現在就是暗域的動力之源。’”

“我一向信任他的判斷。可就算知道,他這樣一個人,去了那裏又有何用?何況,看他攜帶的物資,分明打算穿越整個戰場。就是叫梵帥派一個軍給他護送,到不到達得了還很難說!”

“我搖搖頭,艱難地說:‘你不能去。’”

“他微笑著,沒衝我,卻衝著他那隻三條腿的豬‘荷香’說道:‘阿妮塔瞧不起咱們是殘廢,不讓咱們去呢。’說著,還衝他那些寵物夾了夾眼。”

“我當時疲憊已極,隻能僵硬地伸手攔著他道:‘總之,你不能去,尤其是不能一個人去’。”

“他卻笑了:‘我不是一個人……”他指了指他身後的那一排動物,笑道:‘你知道我的基因幹預計劃嗎?算了,跟你這樣學文的也說不清。總之、別小看它們,它們就是我的特種部隊,我有一整支寵物部隊呢!你一定以為,它們就比我老哥的幟字旅差嗎?’”

“說著,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拍著肩上那隻已隻剩下一隻翅膀的鴿子說:‘阿妮塔,相信我,我會盡力讓戰爭結束的。如果我到達了黝黑穴,在進入之前,我會讓‘單飛’先飛回來,給你捎個信。”

“說著,他就搖著輪椅走遠了……”

“我攔他不住,哪怕他看起來遠比我溫和。但,那種溫和的堅定我從來沒在別的人身上見過……那就是我見蒙恬的最後一麵。”

阿妮塔憂傷地抬起眼,她伸手指了指胸口。

“當時,望著他的背影,我隻覺得他輪椅的兩道痕跡就是從我這兒壓過去的。他是我見過的笑得最好看的少年,卻要獨自趟過所有的黑暗,直到最黑暗的地底……”

“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將永世愛他。因為、如果愛……”

她伸出雙指在自己胸口一劃。

“……那這道輪椅的痕跡就會永遠存在。我希望有一天,他可以順著它們,搖著輪椅,再度回來。”

“我從此再沒見過他,可六天以後,戰爭突然結束了。關於暗域為什麽突然一夜之間消散,海族在大好形勢下為什麽撤走,是忍受不了消耗戰,還是因為梵帥的零六七窪地突襲計劃……關於戰爭的突然結束、和平重新到來的原因,至今眾說紛紜,一直沒有一個統一的意見。”

索瓷隻見阿妮塔的眼忽然變得閃亮,仿佛有萬千星光璀璨。

“但我知道蒙恬最後到達了黝黑穴!因為我見到‘單飛’回來。你簡直無法想像,我在他一直住的小樓旁,那灰灰的樓宇間,在整個明城都最陰暗的時刻,看到那一支翅膀的鳥兒飛回來時,心裏是多麽的震動!我頭一次見到那樣的飛翔!他說過,進穴之前,會放‘單飛’回來。當看到僅隻有一支翅膀的鳥兒在空中飛翔,那一刻,我真感受到了必勝的信心。那一刻,我真像聽到了他的輪椅是怎樣轟然地壓過了整個戰場——他就跟這隻鳥兒一樣,把命運險之又險卻又穩穩當當地踩在了腳底下。”

“而在‘單飛’飛回來的第二天,戰爭就結束了!整個暗域的力量忽然消失不見。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裏,可他們、消失了。”

阿妮塔喉嚨忽有些哽咽。

憋了會兒,她衝索瓷哽咽道:“抱抱我,否則、我怕自己會哭出來,絕望會像以前一樣,慢性自殺般地再度慢慢襲擊過來。”

索瓷上前一步,緊緊擁抱住了阿妮塔。

他感覺到阿妮塔的整個身子都在抖。

隻聽阿妮塔貼著他的耳垂,低聲問:“你說,他還活著嗎?”

索瓷怔怔地望向窗外,仿佛,看到阿妮塔說的那隻僅有一支翅膀的鳥兒在夜空裏滑翔而過。

他鄭重地點點頭。

然後,他把胸口貼住阿妮塔胸口,心裏說:“如果需要,我也在這兒也紋上兩條溝,跟你心裏的連在一起,一起等著他故轍重返。”

他隻覺得懷裏的阿妮塔好冷,冷得他心裏都又熱又冷。

他把阿妮塔胸口的扣子撕開,也撕開了自己襯衣上的,**胸膛貼著阿妮塔的胸口,覺得她的乳也像兩隻單飛的小鳥兒,寒涼異常。

他是想讓她心裏的傷也長在自己心裏,他不要她一個人痛苦……可這一幕,恰正是彭鼓鼓所最需要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