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天才

那個畫室很空,中間沒有做任何的隔斷,隻有質地和線條在那裏盡情地展示著它們的魅力。

畫室正中懸吊著一張網狀吊床,床四周有些淩亂,卻淩亂出一種格調。就像畫室中間的那個女人,亞麻布的襯衫長長地拖著,襯衫上甚至還沾著些油彩。襯衫是那種乳味的白,那女人光著兩條長腿,站在胡桃木地板上,她的腿形修長,像不經意間飄過來的伶仃樂句,落在人眼裏,引得人心都要跟著舞蹈起來。

她正認真地抱著手臂在看畫架上的一幅畫,看得那麽投入,投入得幾乎忘了自己身邊的人。

靜默了良久,才聽她低聲說:“搞到這幅畫,就是對於你來說,也很不容易吧?”

“沒錯。”

她身後的男子微笑著:“那需要很多錢。”

“那錢多到,我懷疑如果讓我父親知道,隻怕都會取消我的繼承權的。因為,對於他來說,繼承絕不能僅隻一代。”

阿妮塔忽然回頭一笑:

“撒謊!”

她一直有著這種簡潔但直指真相的能力。

隻聽阿妮塔笑著:“這幅畫,應該是在葛博士手裏。而無論出多少錢,我相信,他都不會賣掉的。為什麽你不告訴我,這幅畫,你是偷來的?”

她身後的那個人就略有些窘,隻見他豎起手指在嘴唇上輕輕“噓”了一聲,微笑道:“不要說偷。如果說是偷,我也隻是叫人把葛博士偷來的畫再偷了一次而已。負負得正,所以,這幅畫現在不算是被偷的了。”

他的唇角微微上翹,露出一點孩子氣,可他的眼神中隱隱地透出一縷憂色。

阿妮塔是作什麽的?豈會看不出來。

隻聽她微笑著:“本來隻是幅簡筆畫,經過葛博士,再加上你索少爵的兩次偷竊,就算不值什麽,隻怕也會變得價值連城了……告訴我,你在擔心什麽?”

索瓷勉強擠出了一個笑:“我隻是擔心,這畫現在變得太貴重了。”

他難掩憂色地道:“貴重得都似乎……可以用來做咱們分手的禮物了。”

阿妮塔不由愣了愣。

隻聽索瓷接著說:“我沒想到你要的這幅畫會關聯到這麽多。據一直最疼我的莫管家講,我拜托給他這件事後,他當時也沒太在意,可後來,這事卻讓他耗費了整整一年多的時間,還失去了幾個最得力的手下……我真的沒想到會有人為此送命。莫管家是那種你交代他一件事,他總能把事情辦好的人。他一般隻會輕聲地告訴你一聲結果,而不會告訴你辦事的過程,這是他為人的驕傲處。可他把這幅畫交給我的時候,卻詳細地告知了我得手的過程,以及,在重重保安之下,那幾個手下是怎麽送的命。”

“我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擔心。我想,他之所以告訴我這些,不是為強調自己的功勞,而是他也分明開始替我擔心了……這也正是我現在替你擔心的。我沒想到,這幅畫會這麽貴重,貴重到值得葛博士下這麽大力氣來保護它,甚至動用了傳聞中他手下最神秘莫測的‘刃者’。我現在隻希望,莫管家的手下不會留下什麽蛛絲馬跡讓他們查到。”

“起碼不要因此而查到你。”

他笑了笑:“所以我說……它貴重得都好用來當分手的禮物了。因為如果葛博士真的發覺,他一旦動起怒來。我懷疑,光憑我和我身後的索家已罩不住這件事,我怕是必需要……”

他的眼神中忽然寫滿了笑意:“……娶那個葉璃璃,和索家與葉氏兩邊之力才能擺平即將引發的波瀾了。”

這麽說著,他不由伸手環住了阿妮塔的腰,附耳柔聲問:“告訴我,這畫倒底為什麽這麽重要?我為你偷它,本是想讓你更加愛我。可自從你拿到這幅畫後,從昨天到今天,怕不已連著看了三十幾個小時了。其間,我來過兩次,你都沒有正眼看過我一眼。我叫人送來的晚餐你也沒吃,我看了下,水杯都還在原地,難道你一直不眠不休地這麽看著?你不覺得,這禮物,我送得虧大了嗎?”

說著,他盯著那幅畫,語氣間有若調笑:

“難道,就是為了畫上的這個人,那個傳說中的一代名將蒙毅,你就視送你禮物的人如同不存在了?或者,那些傳聞都是真的,你與這位一代名將之間,真的曾有過什麽情愫?”

阿妮塔搖搖頭,又點點頭。

“不錯……”

“不過,我愛的不是畫上的這個人,我愛的,是畫這幅畫的人。”

“畫這幅畫的是誰?”

“蒙恬。”

索瓷一時不由愣住了,他沒想到這畫居然出自那個明城人心目中的天才少年之手。

他心裏的一個結解開了,可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於是他笑著:“原來,我猜得不錯,你真的偏好姐弟戀,你一直都喜歡比自己小的男孩兒嗎?”

阿妮塔在索瓷的懷抱裏轉過身來,正麵著這個比自己小上九歲的男人,微笑地看著索瓷的眼,“不錯,我是喜歡比自己小的男孩兒,比如你;但、我愛蒙恬。我不是因為他比我小我才喜歡他的,而是因為喜歡他才開始喜歡上比我小的男孩兒。”

說著,她輕輕撥弄了下索瓷胸前的扣子,“沒錯,我愛蒙恬。不可以吃醋,沒有人該為真相吃醋。而、這就是真相。”

她的眼波轉向那幅畫。

“想知道這幅畫的來曆嗎?”

“那麽,先坐好了,因為這話說來可就長了,咱們還要從上一次的晦朔戰役說起。那可是一場真正的戰爭——你這個遠比我小、從沒經曆過戰爭的男孩兒,隻怕挖空腦子、想也想不到的一場真實的、恐怖的戰爭。”

說到這兒,阿妮塔的眼色忽然陰沉了下來。

“……你該知道我說的是哪一場戰爭,那就是十年前剛結束的,也是明城與暗域間的生死決戰。”

“開戰的那一年,蒙恬十六歲。”

她走到牆角邊,揭開了一塊白布,白布下麵蒙著的,就是她這幾年來的畫作。可一直以來,她都不願讓索瓷看到她這些畫稿。今天,她終於打開了。

露出的第一幅畫麵上就滿是硝煙……阿妮塔歎了口氣,那一年、那一年萬仞山腳下的浮桑港,一度漂滿了屍體,海麵上也終年響起水雷爆炸的聲響——此後很多人的弱聽就是那一年戰爭種下的禍根。拗來峰上,終年燃著報警的烽火,熏得每個人的眼圈都是黑的。城北的燼餘灘上,滿是為了護城燒光的草木的灰。那一年,明城之外,扶桑港畔,聚滿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海鷗,它們都是來食腐的,個個為人類的屍體養肥,以至此後很多年,阿妮塔隻要一見到海鷗的影子,就忍不住想吐的感覺。

她的眼前,忽然展現出了一幅闊大的畫麵。那畫麵,就是窮盡她貧薄的畫筆也無法描繪出其一邊一角。

——暗域是什麽?以前她隻在傳說中聽到過。那是批來自海底的種族。原來,在人類之外,幾千萬年來,在深遠的海溝底,就一直居住著這些生命。

如果不是大洪水帶來的那場地質學上的滔天巨變,人類,也許永遠不會跟他們朝麵。

大洪水後,這些海底之城的生命,居然有一天終於得以浮上海麵。它們奇形怪狀,見到它們的人,都感覺地獄之門瞬間打開。傳說中,它們迅速地分化為七個種族,而這七個種族,漸漸對人類構成合圍之勢。這就是如今明日城所麵對的處境。如今,他們與暗域的戰爭,已持續了一百五十一年。

那一次的戰禍,是從兩個偷偷到海邊戲水的孩子身上開始的。等到大人們終於尋到他們時,他們的身上,布滿了隻有海族才能留下的傷口。每個孩子,幾乎都瘦成了一具骷髏,兩個孩子的最後一句話就是:“給我們報仇!”

“明城與暗域的戰爭當然不隻那一次,可那卻是最慘烈的一次。那一次的戰爭時間並不算長,隻持續了短短一年多的時間,卻讓明城足足過百萬的軍人永久地留在了戰場之上,連城中的平民,為了這場戰火,也傷亡過了三十萬。幾乎每家人都在那場戰事中失去過親人。而,為了阻止暗域的入侵,我還記得那永遠噴射著火焰的燃明炮的轟響。當然,那恐怖的聲音,你在索家大宅裏可能聽不到。”

索瓷悵然地一笑,他的家世與他家的豪闊一直是阿妮塔揶揄的對象。

隻聽他低聲說:“其實,那年城外的動力維修,共有七個分隊。而第七分隊,一直就是我帶領的。因為那兒有一種管道,成年的人是爬不進去的,隻能用機器。可那時,你知道,所有機器都很難運出城外了。所以,當年因為我身量小,正合用。那一年,我十二歲。”

阿妮塔點了點頭,“可想而知當時明城已被逼到絕處了。我沒想到你也參加過那場戰爭。我還以為,像你這樣的小屁孩兒,當時多半躲在金絲絨窗簾後麵用你的銀匙吃杏仁糖呢。”

“可就算你曾加入,我們都隻是卷入。”

“真正算經曆過那整場戰役的,即不是你,也不是我,甚至都不是三軍的統帥梵帥,而是那個天才少年……蒙恬。”

說起蒙恬,她就回想起晦朔之戰留給她的兩種截然不同的記憶。

一邊,是滿天的烽火硝煙;而另一邊,卻是那所紫丁香開滿的院子,房內的窗上,擺著茉莉花。一張長條的寫字台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數據記錄儀。數據之間,是蒙恬那十六歲的笑臉。

隻聽索瓷說:“這個我多少算知道一二。就在戰爭開始的一年多前,當時毫無聲名的一個十四歲少年蒙恬忽然向市議院動議,說要修正整個明城的動力係統。你知道,這就跟我們索家有關了。大家當時還不了解他,隻知道他是葛博士的學生。所以這事當時被傳為笑談。也有不少人為這少年的豪氣感到佩服的。可連他的老師葛博士都覺得他完全是異想天開。可接下來,在一次市議會的聽證會上,蒙恬突然闖入,當場問了葛博士三個問題,把葛博士問得啞口無言。從那一天開始,明城人才開始重視蒙恬。”

說著,索瓷歎了口氣:“可惜,當時還沒有人認為那少年的計劃可行。好在,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葛博士在明城也有敵人,而且還是他的同行。這些同行們為了打擊葛博士,故意裝模作樣地發起了一個針對蒙恬改造計劃的聽證會。蒙恬的成名應該就是在那個聽證會了。據說,對那次聽證會的內容真正能做到理解的,至今全明城也不超過五個,我現在雖也一部份負責監管明城的動力係統,可惜,我卻不是那五個人之一。據說,其中起碼有兩個還是在會後經過兩三年的苦思才明白的。那次聽證會我當時因為家庭關係,關注尤多。據說會上,蒙恬什麽話也沒說,隻是帶著一塊小黑板,一到場就在黑板上與三十幾位專家進行演算。”

“說來慚愧,第一個敗下陣來的好像就是我的父親。我當時看到父親從聽證會的舉辦地,我們家東皇太一城的核心會議廳裏麵色慘白、滿頭大汗地退了出來——我父親也算能源係統的專家了,我隻聽他小聲嘀咕著:‘跟不上,我完全跟不上……隻是,我從小接受的教育真的有一半起碼需要改寫?怎麽好象,他說的竟是對的?’一邊說,一邊還用手不停地敲著自己的腦袋。”

“而那場聽證會後,全城三十幾位專家最後都變得麵色慘白,有兩個還昏倒在了聽證會上。市政廳與議會最後也拿不定主意。那次改造,最後還是我父親拍的板,當時他說:‘索家提供能源係統,索家就會負責它的安全。我同意蒙恬提出的改造計劃,雖然我並不能真正了解其全部的含義。但這個錢,如果市政廳不出,就由我們索家出好了!’”

索瓷笑了笑:

“為了這個,我們家幾乎押上了建城以來的全部家當,這債後來,連續還了不下十年。如果不是後來發生晦朔之戰,這改造出來的動力係統,承擔了以前絕不可能承擔的壓力,對明城的整個防禦體係做出了最根本的貢獻,市議會協同銀行、財政、金融等多方麵減免了我們的許多利息,這筆錢,怕等我老了以後也未見得全還得完呢。”

阿妮塔點點頭,“看來,這段前奏你比我了解得還多。可惜,蒙恬隨後提出的防禦係統改造計劃,卻在議會的幹擾下,隻非常可憐的局部通過,僅做了一些非常微小的改變。”

索瓷不由愣道:“還有這事?我怎麽不知道?”

阿妮塔搖搖頭:“不隻你不知道,明城中,根本就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知道。那計劃要動搖整個軍方即有的采購計劃的根本,幹擾到了太多財閥與軍中高層的利益,所以,一經蒙恬發起,就被封殺了,且還不許討論。否則,以蒙恬對動力係統改造的成就來看,如果防禦係統也經過他的改造,晦朔戰役就不至於打到那麽慘烈,最後竟至於要全盤皆輸了。”

索瓷疑惑地問:“你確定不是謠言?關於晦朔戰役的傳聞太多了,你是從哪兒得來的消息?”

阿妮塔看著他,定定地說:

“蒙恬。”

“蒙恬的話,我是從來不去質疑的。我也許不是一個合格的新聞業者,因為,我心中竟對他始終懷著確信。”

“我從他口裏知道,他早預料到了這場戰事,包括戰事的殘酷性,也預料到了在戰爭的考驗下,明城的各大係統裏哪一些會有漏洞。”

“他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孩子,做事也會按步就班。他說‘本來我以為,從動力係統著手,在取得實效後再改動防禦係統是有可能的。沒想到,依然不能。’”

“他本是一個很陽光的男孩兒,對什麽事都充滿樂觀。隻是那一天,防禦係統改造計劃被否決的那一天,我看到了他臉上密布了陰雲。”

“那神情,哪怕是最可怕的海嘯到來也不能形容這個一慣樂觀的男孩兒猛然的悲觀給我帶來的壓力。而在那之前,我一向是依賴他,信任他,由他來提供動力、信心與安全感的。直到那一天,我才認識到,無論他多麽聰明,多麽樂觀;原來,他也是不過一個人,一個男孩子而已。”

她喝了一口水,輕輕歎道:“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我認識到,我開始愛上他——這個小小的男孩兒、蒙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