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廠房

舊廠房其實有它一種獨特的美。

它能夠讓人安靜下來,像一個已不再能夠生育的老祖母,隻是溫和地座落在那裏,靜靜地看著周圍的一切。

尤其這裏都是樹,尤其、這是個夜。廠房破舊的外立麵上斑駁地映滿了樹影,廠房的大門前,後加裝了一個門廊。那門廊是木製的,夜色裏也感受得到那木頭的紋路與質地,它與廠房外立麵的水泥交襯起來,彼此更增質感,交襯出一種堅實的溫暖。

廊口亮著一盞黃蒙蒙的燈,燈下照著的,有一個小小的徽章。那徽章的樣式低調而簡潔,那是阿米黛爾家族的徽章。

彭鼓鼓現在就站在這舊廠房外麵。

——看來,索瓷為了這舊廠房的改造一定費了不少的心思。

他知道選擇這裏做畫室,對於當今的地價來說,該是多麽驚心動魄的一種奢侈。

整個明城,現在這種低層的房屋已越來越少。連工廠都開始采用高層式。明城的土地資源隨著人口的激增已越來越緊缺,原來城市建設之初的人口設計容量,目前隻怕已超出了不隻一倍。

在明城的保護罩裏,空間是極其有限的。可這裏,居然還種著這麽多的樹,有這麽多的土地用來種樹!

而且,這裏又是這麽的幽暗。相對於明城那燈火輝煌的夜,這裏的夜才更像是夜。樹葉裏黃蒙蒙透出的路燈的光讓彭鼓鼓也不由感歎起這種低調的奢華:不是所有人都有幸以這裏為畫室的……倒底是索家人的手筆啊!

一路上,彭鼓鼓繞過了許多關卡,穿林越木,才來到這座廠房前。

這時他躲在樹影裏,卸下了儀器。

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認,這不是他第一次來——不隻不是第一次,實際上,他已來過很多次,多到讓他自己都懷疑自己倒底還像不像一個社會版記者,又像不像一個成年人。

可他其實又為自己這種暗暗的失態而自得著。

——這世上,總有一些女人,會把你從所謂成年的世界裏拉出來,讓你再一次體會到當一個男孩兒的樂趣。若是這世上再沒有這樣的女人,那這場人生,還有什麽意思?

其實,從阿妮塔從公眾視野消失的那一刻起,彭鼓鼓就以一個記者的敏銳,在不停地尋找她。

因為,在他的生命中,其實他一直都在尋找著阿妮塔。

……他記得自己在很小時就見過她,那時他還在上小學。作為一個跟隨繼父長大的孩子,在家裏,他要受到那些弟弟們的欺負,在學校,又要受到同學們的欺負。那一天,同學又把他的書包丟到陰溝裏去了,然後他們大笑著哄然而去。捧著沾滿汙泥的書本,他覺得自己的人生也滿是汙泥,要被這些汙泥擠得透不過氣來了。

他不敢進教室,也不敢回家,隻能一個人躲在小學旁邊的巷子裏麵低聲地哭泣。

這時,有一個女子經過了他的身邊,聽到他的哭聲,停住腳,靜了會兒,伸手摸到他的頭上,和聲問:“小弟弟,你哭什麽呢?”

彭鼓鼓沒有回答。

可那個女子還是很耐煩地問:“告訴我,你想要什麽?”

就是這句話打開了那個小男孩兒所有的悲傷,彭鼓鼓記得自己抽抽咽咽地說出了一句話—— 一句讓他自己都很難忘記、不像孩子說的、卻又滿是孩子氣的話:

“我想要……孤獨。”

那女子忍不住笑了笑。

然後,她看著他青一塊紫一塊的臉,似乎明白了。頓了會兒,她柔聲道:“想要孤獨的話,跟我來吧。”

“我知道一個這世界上最孤獨的地方……”

——那最孤獨的地方,就是、享獨亭。

彭鼓鼓打住了回憶。

今天,他還有任務在身,而任務就是,要葬送那個他已熱愛過多年的阿妮塔。

所以他選好角度,架起了“偷窺者”。

“偷窺者”是整個報社裏最先進的相機,隻怕在整個明城的新聞界裏也僅此一台。如果不是因為主編跟軍方特殊的關係,這台機器他們也搞不到手。它有很多種獨到的潛望、透視、分析成像的能力,且可以全天侯工作。

彭鼓鼓悄沒聲息地在夜色裏放飛出很多隻“隱私眼”,這些各式各樣的透鏡會飄浮在空中,尋找窗縫門隙,以對目標建築內進行窺探。

這種設備的使用,本身、是違反明城的《光法典》的,所以彭鼓鼓不得不格外小心,認真地把自己隱藏在樹叢裏。

不到一刻鍾,他就已調校好了儀器。他眼睛盯著臨視器,呼吸卻不由緊張了起來。

而最讓他緊張的還不是阿妮塔,而是、索瓷。

他害怕這偷窺會讓自己都覺得:索瓷與阿妮塔,其實很配。

——不!

——他絕對不配!

——因為彭鼓鼓自己就不配,那這個世界,就不應該有一個男人和她相配!

每次見到索瓷,彭鼓鼓最大的渴望就是:能在他身上挑出一絲缺點,哪怕一絲也好。

哪怕這改變不了一切,起碼會讓自己心裏好過一點。

可惜,一直以來,他都在失敗著。

——“你見過一個沒有缺點的年輕人嗎?”

他記得自己曾拿這話問過冷吹吹。

冷吹吹當時就冷哼了一聲。

“沒有誰沒有缺點!沒有缺點也會有弱點。做為一個新聞從業者,我們怎麽會容忍別人沒有缺點?沒有也可以給他製造出來!隻不過,你倒底是指誰?”

“索瓷。”

冷吹吹就嘿嘿一笑:“誰說他沒有?我隨便就可以找出一條來,比如:他太富有了!”

彭鼓鼓歎了口氣:“可他繼承自他母親家族的優雅氣質足以調合掉他父族的富有,如果不夠的話,他名下的慈善基金也足以消彌掉其餘的怨恨了,讓他富有的不那麽讓人嫉妒。”

冷吹吹陰聲答道:“誰說的?我就嫉妒!”

也許就是為了這個,索瓷才幾乎從不在公眾視野裏出現。而如此低調更給他的形像增加了一絲神秘感。

彭鼓鼓在相機的屏幕上偷窺著,他想像著索瓷……一個你不容易注意到他相貌的人,因為他的五官乍看起來,是那麽平淡。雖說協調,但並不讓人覺得多麽驚豔,頂多會引起人心頭“忽忽一失”那種感覺。

可如果你為這“忽忽一失”引發好奇,繼續第二眼第三眼地看下去,就會覺得,那樣的五官,竟生得如此恰好。

沒錯,你會驚奇於這種“恰好”,直到……直到你注意到他的那雙眼。

索瓷的眼,是阿米黛爾家族的眼。

那顏色叫做:傾海藍。

——小賦流日麗,大醉傾海藍。

被那雙眼看著,隻怕會覺得一整麵海在自己麵前**漾,**漾得心頭,都要長出一麵白旗來。

——不知阿妮塔麵對索瓷時是不是這樣的感覺。

彭鼓鼓想到阿妮塔,她就在鏡頭裏終於出現了。彭鼓鼓忽然覺得,自己的手心裏攥滿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