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落體

1、 “從九樓到達地麵需要多久?”

羅斐狂躁地抽了一根煙後,暴躁地合上了筆記本的蓋子。

從外麵回來,她腦子裏反複回響的隻有這麽一句。

而她眼麵前,一直回放的,是那個男孩的身體。

這身體,她覺得自己像哪裏見過。

……那是多久前?她十六歲,情竇初開的年紀。那時的她,喜歡畫畫。閑著時總是拿著筆在畫紙上塗抹著什麽。具體要畫什麽,她自己也不知道。可漸漸的,她知道,她想畫出一個存在她腦海中的、想像的、男孩的身體。

這男孩兒,要跟所有人不一樣,跟她的父親不一樣,跟她見過的男人都不一樣。

她沒畫成功過。

可今兒,她終於見到了她一度想畫的那個原型。

——這算什麽玩笑?!

她赤著腳逃到陽台上抱著膝蓋坐著。

地板很涼,讓她想起停屍間的床。

她記得自己剛才還和馬豐在大排檔上喝酒。她當時煩燥地彈了彈煙灰,她跟馬豐說話從來沒有顧忌:“我知道自己是個多麽不靠譜的女人,可這輩子,把自己的日子過得跟個蹩腳的行為藝術式的我也認了,但愛上屍體這碼事兒,也太他媽不靠譜了吧?”

她當時捋了捋自己的長發,翹起下巴對馬豐說:“你說,我還有治嗎?”

馬豐是整IT的,留著個板寸。平時從來不洗那個眼鏡,可每次見她時,都把眼鏡擦得明鏡兒似的。因為羅斐跟他說過:你得讓我看得清你的眼,這世上,我唯一熟悉的好像就是這一對珠子了。

羅斐煩燥地踢自己腳底下的啤酒罐兒。

“你說,這是不是代表你們這些活著的男人有多叫人失望?”

馬豐沒惱,同情地看著她。

他知道這個女人,也確定她又抽了。

他幾乎認識了她一輩子。記得她十四歲那年,突然抽風,突然就決定背著個畫夾離家出走,要去騰格裏沙漠寫生。那一抽她抽了九年,直到她在美院讀到研究生,卻發現自己既沒有**也沒有天才,把自己畫過的所有的畫布都戳爛為止。

那桶冷水當年澆得她又哭又吐,那晚她把所有的筆都折了,畫都毀了,找自己喝了一晚上的酒,第二天就退學,打死也不肯往下念了。

不過她抽完了倒還實際,打定主意自己既沒天份就該老實,老老實實進了這個老牌雜誌社,一路這麽些年熬下來,也算熬成個資深大牌了。可馬豐估摸著她這輩子絕不甘心隻毀自己那麽一次。

——果然、這不又來了?

好在她這回發作還多少有一點成熟女人的作派。

酒隻喝了六罐,她就沒再往下喝了。疲憊地衝著他說:“你走吧,你是那個唯一每次我抽了你都趕上了的倒黴人。別騙自己說你愛我,你隻是壓抑久了也冷醒久了,把我當成了你的藥,可以治好你對女人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你這種工科男碰上我這樣的神經女算碰對了。可……媽的,這一抽我又得抽他媽的多久啊!”

馬豐隻有走。

臨走前他忍不住問了句:“他倒底有多漂亮?”

羅斐的目光冷銳地盯了他一眼:“淺薄!你以為漂亮就能讓我動心嗎?是勻稱!是無可挑剔的對稱!象這該死的宇宙中最完美的等式!連你們男人身上最醜惡的東西在他身上看來都仿佛天賜。這麽說你懂不懂!不懂就快滾,別來煩我!”

2、 從那一刻起,她腦子裏折磨她的話隻剩下一句:

從九樓到達地麵需要多久?

她手裏抓著手機,無意識地把這幾個字輸到了手機上麵。手略停頓了下,遲疑地輸入了一個新記來的手機號碼。

這一下午她沒白忙活,該知道的她都知道了,包括死者的手機號。她也看到了他那摔得粉碎的VIVO被警察用鑷子一塊一塊地夾到了證物袋裏。可她還是按下了那個號碼,把消息發了出去。

——人這一生,總得傻上幾次。

否則,把那點兒傻都攢到老了後發作,會很悲涼的。

注定沒有回應的對話讓她感覺到有那麽一點兒……餘裕。像給人生加了省略號。而省略號就是人生裏那些無法言說的詩。

然後,她打算關掉手機。

冰箱裏該還有瓶沒開過的幹白什麽的,今晚就指它了。

可這時,短信響了。

她愣了愣。

這麽巧——誰這時會給她發短信?

馬豐嗎?

她不耐煩地點亮屏幕,出現的號碼卻讓她覺得不可思議。

短信裏隻有一個漢字,全文是:

2.258769757263……秒

——這又是什麽惡作劇?

難道是拿到手機卡的,同樣深夜無聊的辦案刑警在跟自己逗悶子?

可接下來的一條讓她立馬覺得不是。

……平時,從他九樓的宿舍下到樓底,走向他工作的車間,大約需要九分鍾。他十九歲,平日裏做什麽都不溫不火的……

……而今天,他終於加快了節奏,如同線上拉長經常對他吼的。他從九樓的窗子裏躍了出來,從九樓到落地,一共隻花了2.258769757263……秒……

羅斐怔了怔。

她遲疑地在屏上畫出了“你是誰?”三個字。

手機那頭突然啞了,就在羅斐以為那一切都是幻覺,對方將不再回應時,短信忽然跳了出來,上麵隻有一串字母,那像是個網址,竟然是:

www.shutong.dying

羅斐愣了愣,她從沒見過這樣的域名後綴,不是cn,不是com,不是net,甚至不是hk,tw……難道,真有一個這樣的網站?

Dying?

——死域?

她隻覺得背上涼溲溲的,跳起身,衝進屋,打開筆記本電腦,輸入了這個網址。

卻見電腦的屏幕猛地黑了下來,不是一片純黑,而是混沌的黑,那頁麵裏的黑色象是含著太多的東西,讓人看不清,老疑心它後麵藏著點兒什麽。

接著,一道勻直的“滴”聲傳來,電腦的蜂鳴器像是壞了,一直地“滴”下去。

羅斐立時感到後悔,第一反應是“中招”了,不是木馬就是病毒!她試圖關掉那個網頁,卻發現怎也關不了,明明點了那個小叉叉卻反讓頁麵全屏了。

頁麵全屏後,黑色的屏幕上跳出來一個綠色的“2”字。

緊跟著,後麵又慢慢地吐出了一大串數字:

2.258769757263128094284923960309154920204844026676723957274047573948046830222.25876975726312809428492396030911864534264895048743637859372625635434563525635256352563652664773782883892993765748995058477585996900473673748859940057477589437775894949375859600508488599684885689600—433873736266274885949499494949903003030823727734885599696060078487337884959906060007073829104859608437277238495107150510……

羅斐頭一個感覺是被這滿屏不停跳出的數字給震住了。它無窮無盡,像是本該正常的世界裏哪道負責屏蔽的閥門壞了,湧出了這沒規律、無止境,沒完沒了的一條無理數……然後她才反應過來,這一串數字的開始幾位她看著眼熟。

她下意識地調出了電腦裏的計算器。

自由落體的公式幾乎是太久遠的記憶,她很想了一下才想起那個帶根號的等式:時間等於距離的兩倍與重力加速度的比的平方根。

她籌算了下九樓窗台的高度,算二十五米吧。

輸出的結果的頭十三位果然是:

2.258769757263……

她從筆記本屏幕上抬起頭來。

——隻有墜落是公平的,它跟個體無關,跟質量、重量、高矮胖瘦都無關。

它隻是……t=√2h/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