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孤獨

1、 “你是誰?”

羅斐在心裏默默地問。

她撥響了那個電話,數著手機裏鈴響的聲音。

對方返過來的鈴聲居然是那種老式電話的鈴響:叮鈴鈴、叮鈴鈴……到第七聲時,鈴聲突然斷了,不知道是鈴響時間過了,還是被人按斷的。

鈴聲斷掉的靜默把羅斐所有的疑問都憋回了肚子裏。

她不甘心,一遍一遍重複撥打那個號碼,固執地尋求一個答案。可總是在響七聲後就斷掉了。

可她不想睡。也許怕自己睡著後,會做一個恐怖的夢。她怕自己會在夢遊的狀態下爬上頂樓,爬上欄杆去,站在水泥的欄杆上,張開雙臂,閉著眼,提起一隻腳,金雞獨立。怕夢裏會有個聲音對她說:“試試看,從這裏到達地麵一共需要多久?”

也許那時她就真的會按開手機上的秒表,邁前一步,跨出去。

牆上的鍾已經敲過了兩點。

羅斐目光茫然地盯著那麵電子鍾。

突然的,電話竟然接通了。

羅斐興奮起來。她能想到的第一句話是:

“你是誰?”

可電話那頭,沒有聲息。

“你倒底是誰?是怎麽拿到這張電話卡的?”

電話那頭,還是沒有應答。

可那頭兒並非沒有人,羅斐聽得到電話那頭低低的呼吸聲。那呼吸聲有些雜亂,想來那個人也在經曆著同樣雜亂的心境。

羅斐深吸了一口氣,拿出自己的職業態度,調整好語氣,盡量低沉地問:“跟我聊聊好嗎?”

聽筒裏依舊沉默。

可突然,她發覺自己身邊、本已熄滅的筆記本電腦屏幕忽然亮了,上麵飛快地開始掃過一張張文檔,圖片。

那居然都是關於自己的信息!名字,身份證號碼,戶口所在地,工作單位,照片,住址,消費帳單,銀行卡記錄,父母地址,通訊錄,同學錄,接下來居然還有自己上美院時畫的畫!

然後,就是她寫過的文章……甚至,連同她的私人日記,電子郵件,短信,連她跟父母,兄長吵架後,離家出走時的少年塗鴉都被翻出來了!

羅斐一時怔在那裏。

——她的電腦被黑了,而她的整個人,正在被人巨細無遺地“人肉”著!

她一時勃然大怒,口氣嚴厲起來:“你在幹什麽!”

依舊沒人應答。

她本還想繼續斥責下去,可聽筒那頭像有些不對。

羅斐仔細地聽著,隻聽得到一點斷續的音符。

那是首她熟悉的歌,雖然放的聲音很輕,可這歌的歌詞她還記得:

I am sailing

I am sailing

Home again

Cross the sea……

耳中的聲音和記憶中的歌詞對接起來,如膠似漆,把她跟聽筒粘在一塊兒,像要把她整個人都裹進去。

這歌兒的中文該怎麽翻譯?

或者是……

我之航矣,

我之航矣,

故土渺矣,

滄海泛楫……

這是一首寫給死亡的歌兒。

歌聲中,她看到自己電腦屏幕上,那個滿是數字的網頁再度出現。枯燥乏味的數字就那麽一個一個跳著,像要窮盡那個平方根,解完這個無理數。

接下來,那些綠色的數字忽然被拉長,分離出一條條直線和曲線,然後,那些亂線組合在一起,漸漸組成了一個隱約的三維模型,那是一個人的影像。

那是……死者的身影。

短短的幾個小時後,這網站居然已進化到如此程度!

她的聲音一時柔和下來:

“你是……他的朋友嗎?”

2、 那一天本該是平常不過的一天。

——在北方。

距離南中國的浮氏工業園的四千多公裏之外,伊市的原野裏屯著厚厚的雪。這兒今兒一整天都沒有陽光,氣溫也降到了零下十一度。

伊市並不大,滿打滿算下來,方圓也不過十幾平方公裏。集中供暖的煤煙被四周闊大的雪野逼著,團縮在十幾平方公裏的低空消散不出去。填塞得整條街道都毛焦火辣的。

這裏的夜也來得格外早,從晚上九點鍾起,街上就斷絕行人了。

當然,還有開著的鋪麵,比如這家網吧。

網吧門口的綠帆布棉簾被那麽多急燥的手摸下來,不過一個多月,中間的一塊已油黑黑的了。

已經是深夜兩點多,網吧裏零星星的幾個人。為了省電,照明的燈已關了大半,隻剩下幾條日光燈亮勉力孤清著,照得這百十平方的空間更加淒惶。

一個十七歲的少年正蜷縮在椅子上。

他把一隻光著的腳直接縮到椅子上麵,貼近自己的臀部取暖。那腳上有剛劃破的口子。他另一隻腳上難得還有鞋,可鞋也早破了口兒。他長著一張小臉兒,五管緊湊,緊湊得有點兒孤淒惶急。這時,他的鼻子下麵正流著血,嘴角也滲著血,左邊的一排槽牙可能已被打得鬆動了。

不過半個小時前,他被人叫出去,狠狠地揍了一頓。

這時那股痛感還縮在他骨頭縫裏,發散不出去,就沿著骨縫兒渾身亂竄,蜷著怒火在他體內縱橫嘶咬。

可那少年臉上的表情滿不在乎。

他今天已挨了兩場打,第一場是在早上九點左右。那時他走進網吧,一個人開了三台機,左、中、右三個顯示屏上同時點開了三個遊戲。他的裝備欄裏確實豪華,跟他的衣著完全不搭。他拿著鼠標亂點了一陣,心思分明全不在那上麵,卻沒注意到自己身後,已聚集了幾個人。

那五六個人是一起進來的,走過他身邊時,有人眼睛掃到了他的屏,“咦”了一聲,停下步來。

旁邊的人也跟著一起停下來。

他們在看那個少年的裝備。

隻聽一個人含混地念:“靠,鬼王劍,息影鬥蓬,王霸圖……這小子還真什麽都有啊!不知從哪兒偷來的。”

那都是正當紅的遊戲《大弈》裏最頂級的裝備,很多東西都是尋常玩家見都沒見過的。

一個人就往那少年肩上用力地一拍:“喂,小兄弟,這些賣不賣?”

那少年頭也沒回,直接搖了搖頭。

身後幾個人打量了下他的裝扮,一個人笑問:“網蟲,中午飯還沒著落吧?我給你一張綠城的消費券,你把這些裝備打包給我,你就可以飽飽地去吃上一頓。”

沒想那少年脖子一梗,不耐煩地說:“別理我,煩著呢!”

身後那人氣笑了:“嘿,這小子還不服,要不要練練?”

那少年冷笑道:“好,上機,我一個打你們六個!”

——他是一個人幾乎秒轟了那六個人,可接下來,那六個人把他拖出去,就在旁邊的巷子裏,把他轟了個昏天黑地。

直到他倒在地上爬也爬不動,那幾個人才進去,就著他開著的機,洗劫了他的裝備,然後揚長而去。

足有那麽一刻鍾,那少年才在泥雪裏爬了起來。

可他拐身又進了網吧,全不在乎自己的慘像,也沒在意網吧裏其它人的目光。

哥,我又挨揍了……

少年腦子裏盤旋的隻有這麽一句話。

他戴上了網吧的耳機。

耳機裏的音樂他什麽都沒聽到,可是能隔絕開外界的一切……也是這麽個大雪的日子吧?七年前,他和桐哥一起從幾十公裏外那個孤兒院逃了出來。那一年他十歲,桐哥十三。

他們又冷又餓,走到鐵道邊,扒了輛貨車。兩個人在鐵皮車廂裏被風吹得,五髒六腑都像要吹沒了,可他記得自己心中的快活……

……隻是如今,他跟桐哥鬧翻也有半年了。

身上的痛更讓他起了分自輕自賤的感覺:好,現在你也不管我了,那我就讓人揍唄!那些畜牲們又能怎樣?他們除了會吼三個字“服不服?”此生再也找不著別的樂子了。

可這時,他的身體**了下。

他低下漠然的眼,冰冷的目光掃向自己的左手手腕間。

抬胳膊的動作牽扯到了他的痛處,讓他嘴角咧了咧,可那才咧開的嘴角忽然僵住。他本來什麽都看不到的腕上忽然慢慢浮現出一個手環狀的東西,那手環的顏色很奇怪,是一種近乎透明的水母色,濕潤的,仿佛會呼吸般,有生命似的。

這時那手環慢慢褪出一種灰白色。

——活著的水母飄浮在海中時,本該是透明的。

——隻有死了的水母才會發出這樣一種灰白。

少年的臉色立時變了。

因為四個大字轟進了他的腦海:

桐哥死了!

“死”這個字眼是如此強大,幾乎把他震暈。

——他怎麽會死?他為什麽會死?

他被人怎麽著了!

3、 羅斐握著手機的手一直僵在空中。

她還在徒勞地等著對方開口。

“你是……他的朋友嗎?”

她想像著電話那頭兒該是個什麽樣的人:一個掌握著高技術的神秘人物,也許喜歡穿深色的衣服,因為不用經常洗……他敲打鍵盤的姿式或許就像擊劍……也許他不喜歡陽光,出門時總喜歡戴個墨鏡,又或者像電影裏一樣,就是在他那幽暗的房間裏,墨鏡也沒摘下……

她想,自己一定沒高估了對方的技術能力。

因為,她的電腦一直是馬豐在維護的。

IT的事兒她不怎麽懂,可馬豐知道她職業的敏感性。她作過的很多報道都是有危險性的。馬豐曾苦笑地對她說:“你就往作死的路上奔吧,自個兒刨的坑兒總有一天會埋了你自己。我也幫不上什麽忙,說你又不聽。不過,你家裏的網絡、電腦、手機什麽的,你可得依我,我全包了。手機不許換最流行的,一定要用我指定給你的這兩款。你挖的所有那些黑材料,包括你的所有個人隱私,隻許按照我教你的方式存儲。若不然,我怕你死上十次都不夠。”

她相信馬豐,因為她知道,他在他的行業內絕對稱得上是大拿。

可這人居然能黑進自己的電腦……還不隻這一台電腦。自己的網絡,工作單位的網絡,連同自己的手機,甚至包括父親的、兄長的……全部淪陷。有些材料,鐵定不是從這台電腦流出去的。

想到這兒,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她當然知道自己父兄的電子安全保護等級有多高,那該都是“國”字號的。可那人,居然能夠這麽短的時間裏輕鬆滲透!

可接著,羅斐想象起馬豐得知此事後臉上的表情,那滿頭黑線的樣子,心裏忍不住開心了一下。

……能在他的專業上擠兌那小子一次也好。

可聽著手機裏那隱約的音符:……I am flying ,I am flying,Like a bird,cross the sky ……羅斐又覺得,這不像她印像中一個技術男應該有的形像。

本能的,她覺得電話那頭兒的人年紀很小,聽那呼吸聲就像一個年輕男孩兒的呼吸。

果然,聲音證實了她的想像。

電話那頭終於開了口,一個少年微弱的聲音。

可對方沒有說話,她隻聽到話筒那邊傳來的壓抑不住的哭聲。

如此薄冬深夜,這連綿不斷的哭聲像一場雨一樣的卷了過來,卷得羅斐措手不及。感覺自己全身猛地被打濕了。

這就是,她剛剛還想象過的冷硬黑客?

突然,哭聲被一個粗暴的聲音打斷:“大半夜的,嚎什麽嚎!還讓不讓人睡了!你以為網吧是你家啊!你是死了媽啊?還是死了媽啊!”

那粗魯的語聲嚇了羅斐一跳。

更讓她沒想到的是,接下來,她隻在聽筒裏聽到一片雜亂的聲音,像是拖椅子的聲音,腳步聲,人被拖在地上的聲音,然後……那一聲聲鈍響該是毆打。

她急得在電話這頭大叫,卻知什麽作用也不起。

終於,一切聲音停止了。

從毆打開始起,那少年的哭聲反而停了。

羅斐想像著那少年的模樣,正怎樣咬著唇承受著這番毆打,努力著一聲不吭。

當一切終於消停時,她對著話筒焦急地問:“你在哪兒?受傷嚴不嚴重?告訴我,我好幫你報警,叫救護車。告訴我,看我能不能趕過來。”

電話那頭兒一片沉默。

就在羅斐被那沉默折磨得幾近絕望時,聽筒那頭終於響起一個微弱的、卻涼薄如刀一樣的聲音。

“我關心的那個人走了。”

“你是記者,我要你去查清楚……浮氏的冰絲試驗室,他為了賺錢,一定是進了浮氏的冰絲試驗室。雖然他們不承認有這個試驗室存在。”

“隻要他的死跟他們有一絲相幹……”

“那我就掀翻整個浮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