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愛情

1、 林亦可站在浮華閣老式的窗欞格前,窗子裏泄進的陽光像被濾過似的,淘澄出一派軟黃,配著那雕花格的窗欞,更有種雍華之氣。

這是一幢中式建築,建築在小山之上。迎著門的匾額之上,有書法家龍飛鳳舞的“濾景”兩個字。

他的一身西裝顯得格外得體,有種鵠然而立的味道。

當年,他第一次創業,領銜的浮氏創投上市沒多久,就遭到渾水公司指責財報做假,不得不麵對做空的狙擊。在進行反擊的新聞發布會上,他展現出的就是這樣一種寧定的恣態。

如今,浮氏中國麵對的又是一場可大可小的危機。可當他這麽站著,就覺得,自己的一切都準備好了。所有的盔甲都已披掛,長矛和護盾都已在手。這個世界,他不遊刃有餘,誰還能遊刃有餘?

羅斐走進來時,他臉上的表情愕然了下。

羅斐沒怎麽打扮,一件半舊的celine風衣,胡亂圍著的超長的墨綠色紗巾。她沒有化妝,唇膏都沒打,嘴唇上那淡淡的紅色與她明顯睡眠不足、帶著點兒鉛白色的臉孔碰撞著,毫無大牌記者的莊重之態。

可電光石火間,林亦可眸子像被點燃了一小下。

……好久沒見到這樣的女人了。

“羅……記者?”

林亦可跨前一步,雖沒伸手,但已擺出副隨時準備好隻要女士伸手他就會畢恭畢敬、且不失風雅地握上去的姿態。

羅斐看到他也不由一愣。

不是她想像的來自台灣的典型高管模樣。典雅中不失挑皮,造作得又不失自然……蠻優秀的三十多歲男子的型。

她隨意地伸出一隻手:“我已應召前來,不知林先生有何見教?”

這天,距離那場墜樓事故已經有一個星期了。

這一周以來,羅斐一直在暗中調查著,梳理這麽大一個企業的財務報表以厘清它的資本構成是件極為複雜的事,她想在這中間尋找縫隙,看查不查得出來“冰絲試驗室”的蛛絲馬跡。

可結果顯示,她要麽不得不承認“冰絲試驗室”根本不存在,要麽就得相信是對方掩飾得幾近天衣無縫。

她也不隻是案頭工作,同時聯係了浮氏工業園上上下下她認得的所有人脈。但依據對方表情來判斷,這個試驗室,哪怕是這個公司的高層,都沒有一個人知道。

而那晚的電話後,她再沒能聯係上那個號碼。

她不由感到一分沮喪,甚至打算放棄。

可這時,一條不大的新聞引起了她的注意,有消息說,浮氏最近要空降一個人物過來。她查了那人的資料,檢索出對方叫林亦可,竟是浮氏老板林孚唯一的兒子。

而接下來,她接到了這個電話,林亦可居然主動要約她談一談——“向關心浮氏的新聞界朋友通報一下令人難過的墜樓事故的園區調查結果”。

很官方,很正式。

可羅斐立馬嗅到了一絲不尋常。

這件事,新聞界都沒有什麽動作。死者也沒有家屬,據說是個孤兒。警方、法醫的報告一切正常。那為什麽,還要出動一個頭麵人物來召見自己?

她認真想了下,就明白了。

自己出現在現場過。

浮氏果然厲害,一定查閱了自己的家庭背景。

她心裏忍不住冷笑了下,怪不得他們一副大敵當前的樣子。

2、 “不知林總要跟我談些什麽?”

兩個人一落坐,羅斐開門見山地問:

卻見林亦可一隻眼睛夾了下,眼神中藏著調皮:

“愛情。”

羅斐就笑了。

可林亦可那調皮的神態一閃即過,臉上不改其審慎與鄭重。

“我是認真的。這次會麵,我就是想跟羅女士認認真真地聊一下愛情——一個浮氏工業園區內工作的年輕技工和他所遭遇的愛情。為什麽這麽美好的字眼對他的生命會產生那樣摧毀性的力量?”

羅斐的麵色冷肅起來。

——這麽說,他們要把這回的墜落事件,歸因於感情?

她雙眼直盯上林亦可的臉,卻見他臉上一片誠懇。

——把這些訓練有素的誠懇剝光了後會怎麽樣?

這麽想著,羅斐的目光上上下下掃過林亦可整個人。

他坐的姿態很講究,人也長了副女人最愛的所謂“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身材。看來這是個慣於運用自己魅力的人。他這麽開場,是不是料定女人在聽到“愛情”兩個字時,本能的就會放鬆戒備?

在羅斐那雷達掃描般的目光下,林亦可向前更彎了彎身子:讓女人喜歡的較低的姿態。

“說起亡者……”

林亦可輕聲歎了口氣。

“……真是個很好看的年輕男孩兒啊。我看過他幾乎所有的資料了,也是個出色的、難得的、認真的工人。甚至有人告訴我,他就是這浮氏工業園裏沒被挖掘出來的‘廠草’,可想而知有多少女孩子戀慕著他了。”

他攤了攤手:

“可所謂愛情,真的是不知所謂的。哪怕有那麽多女孩明裏暗裏喜歡他,甚至直接向他示愛,可他喜歡的,卻是那麽一個……”

林亦可搖搖頭,表示下麵的評判他並不想直接地宣稱於口。

“……過於傾慕浮華,乃至於虛榮的女人。”

羅斐靜靜地聽他說下去。

“事情的原委說起來也很簡單,據他的工友說,他本來有一個女朋友,長相……也不怎麽值得恭維吧,卻把那小夥子給吃定了。這可憐的小夥子在廠裏一直拿著全勤獎,就是因為他女朋友對她力不能及的奢侈品有著巨大的胃口。工友們都說,舒桐自己本人非常節儉,手機,衣服,從來都隻用最將就的,卻肯給那女孩傾盡所有的積蓄買最貴的化妝品。就是這樣,也沒留住那女孩兒的心。那女孩最近突然跟一個家在台北的中層技術人員好上了——那幹部在台北還有家的。”

他攤了攤手,露出一臉無奈。

“這些聽起來好像千篇一律:這世上永遠少不了被辜負。貪慕虛榮的一方與誠懇老實的另一方,直到一方承受不住這種失落,最後選擇……終結。”

“調查報告就是這麽冷冰冰的,因為它沒有細節。所有的心之感受,當事人所受的罪、絕望、孤獨、空虛……這一切調查報告都不會給出。這也許就是你們記者工作的價值了,你們總能還原出一個具體的人的真實的生活狀態,讓彼此隔絕的人們之間相互了解。”

“老實說,一來履職,就碰上件這件事兒,我先還有些不耐煩。可查閱資料時,有一個細節還是打動了我。”

“那出於那男孩兒留下來的一個小本子,上麵抄的有些歌詞,和亂七八糟不知從哪兒看來的話,還有一些,該是他隨手塗鴉的自己的心語吧。”

“上麵記錄著遇上璩玲——就是他那女朋友——那天,他在本子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心。他描述他們相遇時有一句話,原話我記不全了,大意是:遇到她那一刻,他覺得整個街道仿佛都靜了,原本喧囂的安靜了,可原本安靜的喧囂了,像這陌生的街頭,下起了一場彩色的、塑料的雨……他知道對方也許不算最好,但他這一生,能邂逅的最美可能也不過是一場彩色的、塑料的雨了。”

3、 ——像這陌生的街頭……

——下起了一場彩色的、塑料的雨?

羅斐本是耐著性子聽他陳述,以為不過是官樣文章。

可末尾這一句直貫入她的耳中,讓她有點警醒,有點兒振聾發饋的味道。

——這應該不是編的,這麽貼切的形容,仿佛瞬間,那個已死的男孩兒的形像,他的身世,他的環境,他的愛,他的心靈,都在這一句話中具體而微地浮現出來。

難道真是,因為愛情?

“我感覺難過。”

林亦可垂下頭來。

他本是雙膝分開著,坦**地坐在她對麵。

這時頭低下,身體語言顯得更低了,頭前麵是他交叉著的、一又筋脈凸浮的幹燥的手,而黑硬的頭發後麵,靠衣領處,露出一截頸子來——全身西裝革履中難得露出的一小截肉色。

隻聽他柔聲說:“看到那句,我好像被打動了。你知道我們這些外表光鮮的人其實活在一個什麽樣的生活狀態。在那巨大的虛華與無益的事業中,自己原以為能主宰自己的命運,最終卻不過成了命運的擺設。”

“我不由在想,或許是我們把快樂和愛情看得太重了?都全忘了那種本能,那種一個尋常小孩兒見到束煙花時出於本能的歡喜。”

“我都不知道,到底是那墜樓的孩子可憐,還是我們這樣的精角子可憐了。畢竟,他的生命,是全身心地認真去感受過的。”

“……哪怕僅隻是一條街上下下來的,彩色的、塑料的雨。”

窗外昏黃的光泄進來,已經近於薄暮了。

……如果是演的,這男人也太會演了。

隻怕所有女人都會為這一幕打動。

但羅斐心頭仍舊有一份冷醒存在。不論他是不是在演,這場采訪都已完全偏離了自己曾經設想過的狀態。

坐在對麵的那個男人,低著頭,露出一點情感上的缺陷,精美的包裝好像露出了一條縫隙,正引誘你把它剝開。他分明已完全掌控了整件事敘述的進程與狀態。讓她插不上嘴,提不出任何疑問,把她所有尖銳的問題都封進了肚子裏。

這倒底是出於本能,還是一份精妙的計算?

卻見那男人抬起頭來。

“現在,真想喝上一杯。”

“我能請你嗎?拋開咱們的職業、身份,或什麽一個提問者與一個被提問者的位置,僅就一個孤獨的男人和一個……想來生活無論多麽多彩,卻可能依舊孤獨的……女人而言。”

4、 沒有人知道為什麽。

這場酒喝到很晚。

林亦可的話並不多,也並不密集,而是恰到好處。可以鋪墊著酒,直到微醺。

酒是在將近午夜十一點才結束的。

然後兩點鍾,在林亦可的寓所裏,羅斐和他兩人才平靜下來。

所有藉著感傷也好、孤獨也好——藉此為名帶來的狂亂與發泄終於都結束了,羅斐點燃了一支煙,往上拉了拉被單。

青色的煙霧在這奢華的寓所裏緩緩升起來時,體內一度裹挾著她的狂暴終於消逝了。兩個人適才一起到過的那個陌生而興奮的世界仿佛從不存在。她知道他查過她的底,他也知道她查過他的底。

羅斐深深地吸入一口煙。這口煙吐出前,她不想去想什麽,暫時陷入一種她所謂的“做過一個**之後”的滿足感。

吐出煙絲時,她靜靜地回想起兩人走出的酒吧的門,橡木的,拚接得很自然、結實。本該分手時,在路邊等出租車的那段空兒,她感覺得到林亦可臉上那含蓄的、意猶未盡的神態。

直到出租車到來,林亦可搶前一步,替她拉開出租車的門,身子卻微擋著她,並不急著放她上車。臉也朝著她,滿臉都有一句話正被憋著的神態。

羅斐那時笑了。

酒香還在嘴裏打轉,她笑笑地說:“不用說,我替你說好了。”

“帥哥,約一炮好嗎?”

林亦可眼中閃過一種“大笑”的神態。

——他真該去做演員,居然隻用眼就能演出大笑的表情。

就是這樣。

一周前,停屍間裏,她愛過。

一周後,她在這張**,跟一個可能拿過刀,推過她愛上的那個人的、墜樓的凶手苟合了。

這就是生活。

羅斐吐了口煙圈,側望向身邊的那個男人。

他已打算睡。

她要開口直接跟他提一件事。

“睡之前,再問一句好嗎?”

她要這麽平靜地開口。

“你們那個‘冰絲試驗室’究竟是作什麽的?”

他會不會憤然翻身,脫口罵自己一聲:“Bitch”?

可——管它呢。

她依舊會接著問:

“做為一個炮友,你今天的表演一切都令人激賞。但那些,我已鼓過掌了。現在,恢複到你我的職業身份吧……你那冰絲實驗室,究竟是作什麽的?”

她腦子裏這麽冷冷地想著。

“而舒桐在裏麵,有怎樣的經曆?”

5、 可就在她打算開口時,猛地,放在床頭櫃上的電話響了。

是她的電話。

掃到號碼時,她就知道,這電話,她不能不接。

身邊的林亦可忽然從欲睡狀態中清醒過來,掃了眼她的手機,叫了聲:“攝像頭開著!”

可羅斐顧不上答他這句話——那也不是她開的,可她知道,那是誰打開的。

她急急地接通了電話。

隻聽電話那頭傳過來一聲咆哮:

“告訴你身邊那孫子……”

“就等著給他的爹收屍吧!”

羅斐被這沒頭沒腦的一句搞得一怔。

她隻來得及問出句:

“怎麽?”

電話那頭兒的人像猛吸了一口氣,可吸進的這口氣也沒壓抑住他的哭聲:

“……他們把我哥的胳膊給鋸下來了!”

羅斐猛地怔住。

她側過頭望向林亦可。

林亦可分明已聽到了電話那頭兒的咆哮,他一臉震驚住了的神情。羅斐一字一頓地緩緩地問:“你們,真把舒桐的一條胳膊給鋸下來了?就是從那個,你才說過的,為他那句‘彩色的、塑料的雨’感動得無以複加的亡者身上?”

林亦可的整張臉灰暗了下來。臉上的表情來不及套上他慣用的誠懇,卻更加真實,一副“他是誰?他怎麽可能知道的!”神態。

羅斐手握著電話,猛地覺得整個手機都在震動。

那震動源於對方的暴怒。

——沒錯、就是暴怒!

隻聽電話那頭咆哮著:“老子掀了!”

這句話說完,電話就斷掉了。

不過短短幾秒的寂靜與震驚。

羅斐和林亦可還沉浸在剛才的震憾裏,相互心裏正預演著進接下來攻防要用的最凶狠的詞語。

可還沒等他們開始,整個公寓裏突然像炸了鍋似的,暴響了起來!

——所有的智能家居一起都鼓燥了:電視開了,一個頻道一個頻道地快閃;音響開了,且是最大的音量,放的全是恐怖電影裏最瘮人的音效;冰箱開了,冰箱門上的顯示器顯示著它正在瘋狂地下單;電話響了,一直不停,拔線也斷不了地響;電腦亮了,蜂鳴器直線地“嘟”了起來;連智能控製的燈光係統也開始詭異地閃……所有的報警裝置一齊做響,接著“嘭”的一聲巨響傳來,是微波爐竟無因自啟,自己把自己弄短路了!

就在這一切的聲響中,林亦可的電話也響了。

電話那頭兒是工業園區負責安保的高級專員惶急的聲音:“林總,不知怎麽了!咱們的網絡可能被攻破了,園區大麵積停電,好多機器被毀,還有人員受傷。所有的終端界麵上不停地冒出一長串的綠色數字,好像所有的電腦都被用來解一個無窮小數,那小數不停地在跳,連試驗室……試驗室裏的儀器都一起暴亂了!天知道是什麽情況,您最好馬上過來。保不住了!什麽都保不住了!就好像世界末日,咱們完了!”

5、 ——在北方。

那家尋尋常常的簡陋網吧裏,已過淩晨兩點。

吧台後麵的網管昏昏欲睡。他後麵,是各種廉價飲料瓶反射出的塑料的色彩。

網管點著嗑睡的頭忽然被驚得一扭。

——那是一聲碎響傳來。

本睡著了的網管驚醒後,迷迷糊糊地抬起頭。

那是鍵盤摔到地上的裂響。

然後,隻見網吧裏所有的顯示器都在跳閃著畫麵。一屏屏顯示器上,居然都閃過浮氏的信息,什麽工廠攝像頭的畫麵,一個高檔公寓裏一男一女在滿屋電器間暴亂抓狂的畫麵,紐約股市,倫敦股市,所有還沒歇市的股市裏浮氏實業股價的畫麵,居然還有一座山的畫麵……

已經有顯示器承受不住這樣的運轉,開始爆掉。

主機裏電路板燒焦的味道不停地傳出來。

透過這一切,好容易,他才看到事件的主角:隻見那個、從來蜷縮在那兒的、毫不起眼,也倍受鄙視的流浪少年站起身來。

他一臉全是狂怒。

網管隻聽到他的口裏在喊:“老子掀了!老子要他媽的全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