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林孚這個名字。

可在很早以前,我就聽說過浮氏……浮氏實業,浮氏創投,浮點基金,浮華世家……以及浮生教育。

我曾設想過要生一個孩子,那個孩子如果有幸,會進入一所私立學校,那學校在靜安寺,背後的財團就是浮生教育。

嵯皇拋給了我一張關於我此前人生經濟生活的詳單。裏麵是所有商品、必需品與資本、金融間紐帶圖。那裏麵,有我之前二十七年每一天精心計算過的花費,而從我的手機,到我的醫療結算,到我跟冉檸一起、難得放縱買過的酒……我沒看到任何一件完全與林孚的浮氏集團無關的東西。

守夜人用單調的語音跟我說:“林孚四十七歲時,已編織起了他整個商業帝國的基本架構。然後,如同所有皇帝一樣,接下來他籌劃的,就是永生。他試過了很多辦法:抗氧化劑,基因工程,器官替換,乃至去找了那個戰爭餘孽‘不朽者’。他從不朽者那裏獲教,得知了生命本身即是序列的含義,從此之後,他就更加不能放棄永生。”

“他盯上了恒界。想把自己的意識從生物體牽入電子體。可跟一般人的永生不同,林孚深切地認知到一句話:人是其所有社會關係的總合。他跟一般的人不同,他不隻跟身邊的百十上千的人產生社會關係,他通過他的金融、實業與教育,已和當今七十多億人口中的絕大多數產生了密切的關係。單把他自己一個從肉體移植到恒界對於他來講是無意義的,他無法承擔那個割裂掉社會關係的自我,所以他的雄圖就是,把整個世界都遷徒進來。那會是,一場人類遷徒史上最壯觀的史詩吧?”

2、 嵯皇默默聽著哦長老的話,把眼向天邊望過去,那裏,正有千百萬個他在與林王朝的軍隊決戰。

“從生物體到電子體,從生物電的模擬信號到數字信號……即然從磁帶到CD你們人類也沒花多長時間……做為一個受過基本教育的人,你到現在都沒意識到這種遷徒將真的存在?”

我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嵯皇歎了口氣:“十多年前,他們就已拍過如《黑客帝國》那樣的電影試探受眾們的反應了。”

“而我們雖是神,但留給我們的時間其實不多了。林王朝正在飛速地擴張。如果我們現在不加以阻止,此後隻怕永遠無力阻止。所以,我們隻能給你三天的時間。三天的時間裏,你要依據你個人的價值判斷,告訴我們,該不該切斷他這注定裹挾著無數罪惡、同時卻也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奢華最瑰麗的夢想,從底層毀掉他這場遷徒。”

哦長老歎著氣。

“我們是唯物者的神。”

“我們相信:神不能裁決人。”

“所以我們把裁決權留給你——人、自、己。”

2、 我在崢嶸閣內,依舊開啟著兩扇視窗。

——轟天動地的戰爭仍舊在繼續著。

我在其中看到了林王朝那根植於人間的物理體係暴發出來的驚人戰鬥力。畢竟,他們控製著電力,網路,與服務器。

但多麽輝煌的戰爭,旁觀久了,也讓人心生厭倦。

哪怕是這樣的天神大戰,哪怕是這樣一場神權與皇權的大戰,對於我這樣的小人物來說,已巨大得超出了我的感受力。我迅速地感受到了厭倦。

我將目光投向了冉檸。

3、 我能看見人間的冉檸。

可我從不曾這麽深切地看過冉檸。

連她自己所掩蓋,遮蔽,曲折表達的記憶我都看得到。我知道十三歲是睡眠中她父親偷偷摸過一次她的胸,我看到了她那狂暴的青春期,以及由此留下的種種苦果……

我看著冉檸在人間的種種不如意,她失敗的職業規劃,失敗的經濟規劃,與失敗的情感……她在失意時會尋找我,尋找一點點我存在過的痕跡。仿佛時間過得太久了,如果沒什麽可以重新確認,她就無法堅信過往曾真的發生過。

我甚至看得到她的想象。

在她想象中,不止一次冒出:當初如果把我留下來。哪怕在病床邊,她守在那兒,麵前放著一疊撲克牌。漸動症讓我早失去了抬手的能力。我的眼看到哪兒,她就替我把那張牌出出來,然後自己再出牌。

她想這個會想得很出神,象一場儀式,蓋在我身上的白床單象祭台上的祭布,我們在兩邊祭司般地祭奠著生命與……依戀。

4、 讓人懊惱的是我看到的所有畫麵都加了標注。

——仿佛增強現實科技,我看得到病床的產地,旁邊臨護儀的專利,醫院背後的金融支持……所有的一切幾乎都與浮氏產業有關。冉寧有時會想她怎麽給我帶上一瓶伏特加,雖然我不能喝,但她想象著可以滴一滴在我的唇角。我卻可以看到那酒的生產過程,以及,它如何通過資本紐帶(浮氏的),把俄羅斯原產的酒和我跟冉檸的對飲聯係在一起。

所有的一切都在指向林孚。我隻有去追溯這個林孚的生平。

……三十六歲的他,是個壯實的中年人;而六十三歲的他,卻因為**癌做了**切除手術,並截斷了一截六十公分的腸,用來再造**;從那以後,他開始動用所有的資源謀劃永生……

而閱讀林孚的生平象閱讀著一本悖反史:即是資本史也是欲望史,是同時閱讀一本文明史與野蠻史,一本自我史與忘我史……我終於認識到,林孚不是一個人,他是被整個人類群體馴化,並升華為圖騰,代表整個人類本身的那個人。

——而冉檸是個個體。

即有的經驗讓我的價值觀隻能判斷個體。

看林孚,如同看向一場波濤洶湧的大海,而我跟冉檸曾有過的,那麽微不足道的一點“小確幸”,就是這驚濤駭浪之間偶然泛起的一個泡……不管外麵如何洶湧澎湃,我們隻安慰於泡中的那一點空氣,一點小,一點有限。

因為,隻有有限的空間內,我們的存在感才能存在得如此充盈……可惜,這小小的一泡、生即依托於暴力,死必終結於崢嶸。

哪怕依托嵯峨者們借給我的那洪荒之力般的計算力,我也計算不清這其間的得失、取舍與……是否值得?

5、 但我必需做出裁判。

三天後,崢嶸閣內,有三個分身在我身邊呈現。

……是我宣判的時候了呢。

我覺得,嵯岈山外,整個天地都瞬間啞然了起來。天邊那磨盡了普天下廢舊電子品重金屬形成的粉末無聲地落著,落成我們這個時代的挽幛與金紗。

祂們在等著聽我的話。等著聽我一個凡人是不是要求祂們對統冶者那無邊的貪孌發動一場狙殺。

我囁嚅著我的唇。

我知道我的判決語將會如何沉重,就象我知道,這樣判決語又是如何的不堅定。

但我終於搬動了我的唇。

我象看到了我的唇撮成了一個小圓,吐泡般地吹出了一個“bu”……

6 、嵯峨者們相互看了一眼,忽然大笑起來:“我們原來以為,那隻是祂們那些所謂諸神的‘諸神的黃昏’,是釋迦的、基督的、安拉的、摩訶摩耶的……原來同樣,也是我們的黃昏。”

祂們的笑聲震天動地。

我在祂們的大笑中,最後一眼向透向冉檸的視窗望去。

我無能做出什麽裁決。我隻知道:我在這裏,而你在那裏,我在等著你的到來。如同所有凡夫一樣,為了自己一點小小的貪念,就默然地縱容著統冶者們那碩大無朋、終日壓迫著他們的巨腹式的貪孌。

7、 神們是守信的。

我看到了一個揮下的手勢。

嵯岈山遙接天際的金紗忽然嘯漲,隔斷了天外源源不絕湧過來的林王朝的戰鬥力。

這場戰爭,嵯峨者、棄!

從那一刻,嵯岈山從此自閉於恒界。

將其餘的,幾近無限的恒界,交由林孚馳騁。

嵯峨者的神力也就此在恒界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