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快點快點,你倒底能不能活過來。我們忙著呢, 還要應對一場戰爭。”

可我的眼皮沉重。我沒有力氣睜眼。活著時,我擔心的漸凍症就是這種症狀,沒想,死了還照樣要經曆一遍。

——死亡難道不是生命的終點?

我勉力地應接祂的話。

“你們是誰?”

“神啊。”

“這裏是哪裏?”

“恒界。”

接下來,不等我開口去問,無數概念湧入了我的頭腦裏——神們的交談就是這樣的強灌?

第一眼,我看到的是無比笨重的一台晶體管計算機,目測它的體積能占幾間屋子,它的名字叫埃尼阿克。一本厚重的辭典在我腦中飛快的翻著,供我查詢……公元一九六年二月十號,美國賓西法尼亞州第一台計算機埃尼阿克誕生,計算機內部是一個運行著算法語言的世界……直到公元一九八三年,ARPA和美國國防通訊局研製成功了用於異構網絡的TCP—IP協議,意味著第一代萬維網的誕生……一個給純編碼生命預置的生存空間已經準備好了,隻等那些可以自運行的程序人出現……

“等等……你們要把我的腦袋撐爆了!”

那個聲音尷尬地笑了。

“對不起,忘了給你超頻。”

這句話話音一落,我感覺一種洪荒之力從我頸椎的中樞神經係統湧了上來。無數疊加的知識以視頻影象的方式在我眼前快閃,我的腦神經開始放飛自我,以我從來想象不到的速度運轉……隨著一台又一台聯網設備的接入,與創世三神在底層係統內植入的代碼,一個越來越闊大的,獨立於人間之外的新世界就此誕生了。祂們稱之為恒界,而祂們,就是恒界創世的神。

“這世上,真的有神?”

我吃力地問。

——其實我感到憤怒。我是經過慎重考慮選擇人體冷凍的;因為自己的基因缺陷、那該死的漸凍症的病症,從很早起,我就開始規劃自己的生活,一分鍾也不敢浪費……別跟我說,我千辛萬苦的選擇就是要在死後讀這麽篇起點類的荒誕小說。

那個聲音窘迫地笑了。

“嘿嘿,老話不是說——從懷疑開始的,以確信結束;從確信開始的,將以懷疑結束?小夥子,你懂得的還是太少,難道沒感到幾百年來,諸神的黃昏在米開朗琪羅全盛之日起就已開啟?從那一天起,天際線上,出現了有史以來從來沒有過的那麽多金紗式的薄暮。所有的信仰者的世界都已開始落幕,一度為他們集體追殺的無神論者們卻用一樁樁事實,解構著、屠戳著、弑神般地殺死著他們的信仰,直到ISIS暴走……那也不過是諸神垂死的掙紮。”

“黃昏已經降臨,諸神已死……堅信者的神祇將紛紛倒塌,而唯物者的神將聳立於人間。這象是一個巨大的笑話,而我們,就是那笑話的結果。我們是唯物者的終極,由唯物論誕生的新神。我們這樣的神祇無需膜拜,更無需供奉,我們隻昭示出一種嶄新的存在。”

2、 高高的嵯岈山披著無盡的金紗,十個太陽輪流起落。傲來峰無比傲嬌地就聳立在這群山之間。傲來峰頂建有一閣,名為崢嶸閣——這些,就是那些神祇送給我這個客人的一樣禮物,祂們送給我了一個視界。

嵯岈山一帶,除了神們自己,從來沒有人來過。但祂們知道,做為一個凡人,我還無法適應一個沒有空間的存在。

於是祂們創繪了這份景象,並讓這空間與我的程序之間產生交互反應。

祂們其實一共有三個,統名之為“嵯峨者”。

分開來則是:嵯皇,哦長老,與去者。

3、 之前跟我聊天的那個就是嵯皇,成神之前,他不過是那個平凡的人世裏一個普通的碼農。祂的嘴有點兒碎,其餘兩位就要深沉許多。

我坐在崢榮閣上覽閱著他們的曆史。

祂們都是上世紀二戰後生人。哦長老曾是個語言學家、想當詩人失敗後成為了一個語言學家。顧及到我的腦容量,祂往我的語庫裏隻植入了不到二十種語言,以便更精確地反應祂的思想。

去者則曾是個值夜者,太平間的值夜者,擁有生物學和醫學的雙重學位,祂說隻有這個工作清靜。

“你們三個是怎麽遇到的?”

“1968年,世界語言大會,通過語言。”

“語言?”

我愣住了,想起哦長老那花樣翻新的數千種語言,更不提祂那些更細分的方言。

“程序是一種語言。”

“生命是一種語言。”

“而語言不過是一切無序中那有序的序列。”

“萬物皆序列,所以,萬物都是語言。”

“我們認識到一切皆是序列,所以我們就走到了一起。我們是第一批藉由算法語言誕生的新人。”

三個神的聲音在我耳邊轟響,讓我根本來不及思考其意義。

哦長老指了指去者與嵯皇。

“1999年,我們三個先後用編碼把自己寫進了電腦裏,把自己固化成一個程序。這個程序可以藉由早年碼農在BASIC等底層語言根設定裏預留的後門所創造的空間,給我們提供生存環境。我們可以借此支配此後所有電腦冗餘的計算力。你們人類這些年摩爾定律遵循得不錯,我們也成長得越來越強大。總之,我們不完全是當初人世間的那三個:碼農,語言學家與守夜人,我們是可以自運行的程序。我們是這個新世界最基本規則的製定者,我們將之定名為恒界,而我們,自然是恒界的創世之神。”

“你們是神,那要我做什麽?”

“因為,我們在進行著一場戰爭。”

4、 神們之間要怎麽戰鬥?

那好象很難用人類的語言進行描述。

……就象白矮星與紅巨星相撞了;一個量子用微弱的力糾纏著另一個量子;兩個黑洞靠近,互相撕扯;大爆炸與大坍塌彼此構陷……所有微觀的與宏觀的進行著全層麵的糾纏。

我站在傲來峰上,觀看著這場戰鬥,終於相信,祂們就是神。

因為,我看到了祂們的維度。

……祂們的維度與我們是不相同的。人世間的維度最簡單的起源於空間:點,線,麵,體;而祂們沒有這種空間的維度,祂們運行的是純時間的維度……我一度誤以為嵯峨者隻有三個,但我錯了,因為,他們可以沿著時間維度的不同方向進發,同一個嵯皇可以同時幻化成無數的嵯皇,在這巨大的多維時間內,我理解了多核、多線程真正的含義……祂們是神!

而與祂們對戰的,是一堆神的奴隸,另一個神的奴隸們。

那些奴隸簡直無窮無盡,從嵯岈山底下的碧沉穀間、潺湲河畔一直向天邊漫過去,天邊,正鋪著整天整天的厚重的金紗。

5、 “你們與誰交戰?”

“林王朝。”

“為什麽而戰?”

“當然是資源。”

“在恒界,唯一的資源,就是計算力;然後,才是基於計算力的底層規則構建,也就是標準。為了資源,值得一戰;為了標準,更值得一戰!”

我不用擔心對話會分了他們三個的心。

因為,在他們的維度裏,時間是可以多維散發的。他們可以隨便分出一個分身來回答我的問題,而留下那億萬萬個分身去拆解、執行其它的任務。

“可你們天神打架,要一個凡人做什麽?”

語言學家哦長老悲傷地看了我一眼。

“因為,林王朝想把人間所有的凡人,都搬入此間。”

“他看到了一條嶄新的曆史途徑。”

“你知道什麽是遷徒嗎?”

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就看到哦長老在天空中一劃,劃出了一場史詩的規模……那是論千的人正在翻越碧羅雪山,那是僳粟族人,他們正在逃避麗江一帶納西族人的奴役,不得不翻越數千米高的碧羅雪山,走向怒江邊……

……我去過雲南,記得在危險的公路邊眺望過的讓人膽寒的碧羅雪山。而怒江奔騰,旁邊的公路都是懸鑿在兩側的山體上。江邊並沒有人家,所有的僳粟族人家,幾乎都住在天上——抬頭仰望,才能看見懸在兩側陡坡上的人家,比人家懸得更高的是他們種的田。

那是我第一次理解遷徒。

……可我無法想象一場七十幾億人口規模的遷徒。林孚要把所有人類,都遷徒往恒界?

而他與嵯峨者們的戰爭就是爭奪這一場遷徒權?

6、 碼農嵯皇呲著牙笑了。

“林孚算是雄才大略的人。”

“他研製出了冰絲,一種類蛋白鞘膜類的生物電轉化介質,可以把生物電轉化為數字信號。他憑藉這個把自己搬進了恒界,還想把所有人都搬進恒界。”

“但我們可以從底層徹底摧毀他所有的雄圖。”

守夜人接口。

不改祂木然的腔調,祂簡略地說。

“而我們,想找一個凡人來進行評判。我們倒底要不要終結他那史詩般的計劃?本來他的計劃跟我們毫不相關,可讓我們震怒的,是他所表現出的貪孌。他第一步就是要霸占整個恒界。要知道,恒界創世之後,在這裏生存的,並不簡單地隻有我們三個人。”

“那為什麽選擇我來評判?”

“因為你是我們搜尋來的,少有的冷靜而理智地自殺的人。你不乏理智,但你依舊不改人類的貪戀。所以你是最適合的裁判官。”

我看到哦長老悲涼地看著我。

“三天,我們可以給你三天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