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程序

1、 那是一片闊大的沙漠。

——浩浩乎平沙無垠。

“這是哪兒?”

羅斐自言自語地問。

前一秒鍾,她還在體驗著那種“自我關閉”的幻覺。那一刻,她的心裏甚至劃過一絲絕望。時間在那一刻仿佛都靜止了。所有的知覺、嗅覺、觸覺都慢慢消失不見。她的整個意識都在與自己的肢體切割開來,失去聯係。

而當她終於能睜開眼,卻發現自己處身在一片沙漠之中。

滿世界滿世界的都是黃沙,風吹著沙打在她的臉上,像自己少年時寫生過的去處。一眼望去,渺無人跡。

她用指甲狠狠地掐了下自己,想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假的。

可眼前的一切卻都如此真實,真實到讓羅斐覺得,隻有自己這個“我”才是假的。她靜默了好一會兒,終於忍受不了那份空曠,大聲叫道:“你倒底想告訴我什麽!”

可話一出口,聲音就散了,沒入空中,全無回聲。

她落入的世界,仿佛名字就叫做“空”。

她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去。

恐懼已浸滿了她的身體。她唯一可以依持的不過是:那冰絲是刑天寄來的,那孩子應該不會傷害自己。

可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去。

——回哪兒?

——“家”嗎?

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其實是有家的。

自從跟父兄鬧翻那一天起,她就覺得自己沒家了。現在想想,人隻有到真正孤立無依時,才發現自己畢竟擁有的一切。

可“家”這個字一劃過她的腦海,她猛地驚覺:或許這兒,才是所有人最終的“家”?也是那位林老人想最終搬入的家?

她以前做過社會報道,也憂心、關切過所謂的網癮少年。可如果、他們隻是那批最早回“家”的孩子呢?

這感覺帶來徹骨的寒意,像要把她凍在當地,直到那個聲音在她後麵叫:“別走那麽快,等等我。”

羅斐回過頭,卻見馬豐出現在自己身後不遠處。

她從來沒有在這樣的背景下看過馬豐……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這陌生得令人震顫的闊大世界裏,映襯著的不過是這樣一個宅男模樣的男子。

或許自己現在走到的就是世界盡頭,時間盡頭,而在這最終的盡頭,肯與自己相伴的,竟依舊不過是這個發小?

她心裏劃過一點兒茫然。

“你怎麽來了?”

她輕聲責問。

馬豐隻看了她一眼,立時去看身外的這個世界。

這闊大無際的沙、天、風、雲……似乎把他給驚呆了。

隻聽他口裏喃喃道:“這是真的?這難道竟是真的?這世上,果真有《大弈》這樣一個局?”

2、 “大弈?”

“沒錯,就是大弈。”

“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那隻不過是個傳說而已。”

馬豐的語氣低沉下來:“你還記得七八年前,你退了學,突然決定南下,咱們曾有過一段時間失去聯係,一共有好幾個月吧。”

——其實一共是九十七天,馬豐沒好意思說出具體的天數,他甚至可以精確到小時,精確到分秒。

他是個理科男,他習慣一切都有尺度。沒有文藝腔的地老天荒,有的隻是這一生這短短的年、月、日、時、分、秒。

看著羅斐茫然的神色,他苦笑了下:“噢,你記不得了。也沒多大事。那時,你退學後,一怒之下到南方打拚,估計日子過得也緊張。緊張的人是記不起時間的。那時我……恰好也無心工作,天天在網上遊**,順道還幹點兒惡作劇出氣,一時順手就把ELEE給黑了。由此,我在業內也算小有點兒名氣。就是那時,曾有個黑客組織打算招募我。”

羅斐愣了愣,黑客?

她很難把自己印像中的馬豐跟這個詞兒聯係在一起。

“招募你做什麽?”

馬豐笑了笑:“他們沒說。可他們第一句話是問:你想移民嗎?”

——他在說謊。

對方第一句話說的不是這個。

對方第一句話就是把匕首:“那個女人不會回來了。”

然後,馬豐就明白:自己的電腦被黑了。自己所珍重的一切隱私在對方麵前已坦**無遮。如果不是為了這個,他當年說不定真的會加入吧?

對方第二句話才是“你想移民嗎?”

“多少光年?”

馬豐記得自己當初調侃著回答。

他知道第一宇宙速度,第二宇宙速度,第三宇宙速度……知道想要逃逸地心引力飛出去最少需要7.9公裏每秒,可那不夠,那還隻夠飛騰在空中。一場飛行解決不了他的單戀——若要逃離心裏的那一點願力,他想,起碼也得個光速吧?

沒想對方回答:“如果是另一個維度的世界呢?”

“在那個維度裏,遠就是近,近就是遠。”

“不過,確實可能需要以光速離開。”

“如果,你認同電子的速度接近光速的話。”

——原來他們說的就是這個。

馬豐看向四周。

——他們邀約自己去的地方竟是這裏。

這兒就是在黑客行內也是極為隱密的傳說。傳說這裏叫做“大弈”,為“嵯峨者”所創建。“嵯峨者”究竟是誰,有多少人,已不可考了。而傳說中連接這裏與現實世界的人,名喚“渡者”。

自己接觸過的就是一個渡者。

隻是他從沒想到彼岸與此岸的距離並不遙遠。

羅斐在旁邊看著他,她的表情中難得的露出一絲無助的感覺。

“你可以詳盡而又簡略地告訴我,咱們究竟在哪裏嗎?”

馬豐從來沒見過她這種表情。

這表情像根羽毛似的輕輕地撫入他心底最柔軟處。

他輕聲地歎了口氣:“程序。”

“我們在一個巨大的程序裏。”

“不過你不用感到害怕,誰說咱們以前就不是活在程序裏?你覺得我們以前活在哪兒?宇宙?銀河係?地球?中國?南方?咱們住的那個城市?可你有想過,那些粒子、光子、輕子、重子……那個物理世界倒底是依據什麽規則運轉的?你可以說它依照物理定律,那它依舊不過是個程序。我們隻是從一個即有程序跳到了一個未知的程序裏。隻不過,我們原來所處的那個世界關於那個操控程序的源頭有幾百萬種說法:上帝、大爆炸、盤古……可我們現在處身的這個程序,它的源頭隻能是一個,那就是、人。”

“人?”

羅斐笑了下。

這裏最缺的就是人。

馬豐荒涼地笑了笑:“你聽我慢慢說下去。”

“在黑客圈子裏一直流行著一個段子,說很多年以前……當然是以所謂的嵯峨者紀元了,一個軟體高手厭倦了這塵世間的一切,可能是因為被什麽傷了心。他在當時剛剛形成的萬維網內部,創建了一個‘無’。這個‘無’是所有一切的源頭。可從此開始,後來又有一些人加入,這‘無’中就派生了有。如果簡單地說,‘無’是基帶,是源代碼,‘有’則是表像,是感知界。建立後來的這個‘有’的,據說依靠的是‘巫’、‘舞’、‘無’三個大神。此後又派生出了‘大弈’。”

“當然,那隻是個傳說罷了——傳說中的‘大弈’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它浮生在電腦網絡裏。是一種選擇過的鏡像。據說當年創建者爭論的最大議題是:這新的世界,是要複製原有世界的一切,還是要把所有的一切都重新改編、再創?你知道傳說是怎麽來的,總有一些不甘者特立獨行,他們自立標格,他們可以創造世界,而我們這些後生小輩,就負責把他們創造為神。”

“我入行時,曾有個大師兄跟我講起過他年輕時還能接解到‘大弈’這個世界。可後來,這本來在一個極小範圍的圈子裏開源的東西突然閉鎖了,具體什麽原因沒有人知道。就像一道鐵閘從天而降,那世界跟現實世界的所有聯係就一下脫勾了。”

“現在,我猜想,可能這個原型在當時就被浮氏創投收購了。如果沒有他們那麽巨大的財力,我想,也沒誰能把這裏建設成現在這個樣子。”

他低頭抓起一把沙子,細細地在手裏揉搓著。

“你看這質感,這重量感與這觸感,看這不均勻上構建的均勻性!每一粒的沙都有它的獨特性,卻合成了整個沙漠。這工程,真的巨大得讓人無法想像。”

他望著羅斐微微地笑著:“我們現在進入的,該是大弈最初的模型,它有個名字,叫做‘恒河沙數’,是依著最早的海量計算模式來運行的。是最簡單的生態係統。如果上帝存在的話,他創造世界,該也是從最簡單開始的。”

“而這個世界的建成,據說所有活著的人都算出過力。因為,這世上所有的電子產品,在後門都被留下個漏洞。這世界所以能建成,是盜用這世上所有電子產品的剩餘計算力來完成的。你現在終於明白,你用過的手機為什麽會那麽耗電,總也頂不過一天了吧?”

羅斐怔了怔。

她與馬豐相處,很少有輪到他長篇大論,而自己淪為聽眾的時候。

卻見馬豐的脖子左右轉著,像在尋找著什麽東西。

“你在找什麽?”

羅斐疑惑地問。

馬豐竟象忘了她,心不在焉地回答:“如果我聽來的不錯,那東西應該就在我們附近。它就存在在這個世界的入口。而我們,應該就在這世界奇特的入口上。”

羅斐都被他引動了好奇。

馬豐忽然牽起了她的手,向一個高高的沙丘上麵走去。

羅斐感受著讓她步履艱難的沙子,一步一軟,那是她熟悉的感覺。心裏不由疑惑著:這是假的?難道這一切都是假的?那還有什麽能是真的?

3、 他們好容易才走到沙丘之上。

——冷!

風刮過來時,竟然會有冷的感覺。

羅斐覺得簡直不可思議!

——那這是個需要添減衣服的虛擬世界了?

——這幾乎完成了這世上一半人——當然指女人們——對於這個世界是否有存在必要的基本構義了。

她知道自己又在想著報道開頭的語句了。

路走得艱難,她隻顧看著自己腳下,卻感覺牽著自己手的馬豐忽然停住。那手心傳來的驚愕的力量如此巨大,以致羅斐馬上抬起頭,先看了看馬豐,然後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仿佛一個悶雷擂在她的頭上。

她的心裏浮起了兩字巨大的驚歎:

媽呀!

隻見沙丘的正下方,藍天下,佇立著幾根巨大的石柱。

那石柱如此巨大,給人的感覺頂天立地。而這些巨大的石柱是由不規則的石塊堆砌而成的。

它直聳入天,彼此之間的幾何排列近乎完美,似乎包含著什麽說不清道不明的含義。像黃金分割、像π……裏麵仿佛包含著什麽神秘的意義。

而在這樣一個沙海裏,猛然見到這樣巨大的文明產物,那種震憾是她前些年的埃及之行都沒有感受到的。

她感覺馬豐整個被震住。

隻聽他口裏喃喃著:“嵯峨者碑!”

——原來這叫做嵯峨者碑?

隻聽馬豐夢囈般地說:“所有的源代碼都砌在這裏了。”

羅斐愣了愣,他在哪兒看到什麽源代碼了?

然後,她才發現,砌成那幾根巨大石柱的碎石雖個個形狀不一,但隱隱都透著抽象的意味,好像可以把它們歸結為兩類。

而且那兩種形態分別是且僅是:

0和1。

羅斐怔了怔。

在這巨大的具象中看到如此抽象的感覺像在茫無涯際的時空裏被猛地抽了一鞭子。

而那些大大小小、規格不一的“0”和“1”構成的幾何圖形,直聳入天,帶著種巨大的迷幻的力道,讓人沉淪失陷在那裏。

羅斐覺得自己不能被這力道裹挾住,也不能讓馬豐沉迷在那裏麵。

於是她輕聲地笑了笑:

“0、1?”

“難道創世者居然是個GAY嗎?”

馬豐被她惹得撲哧一笑。

他們終於可以從遠望中收回目光來。

馬豐忽輕聲叫了一聲。

羅斐一低頭,卻見腳下的沙子裏竟隱隱地劃著一行字跡:

你知道,好奇一共害死過幾隻貓嗎?

馬豐算著那行字的問號方向望去。

他忽然指著前方,衝羅斐說:“看!”

羅斐順他的指向看去。

那兒好像……隱隱的有處人家。

4、 沙漠中的人家跟現實世界的人家也沒什麽不同。

馬豐與羅斐相互扶持著朝前走去。

漸行漸近,羅斐的指甲忽緊緊地掐進了馬豐的胳膊裏。

馬豐疼地差點兒叫了出來,卻聽羅斐緊張已極地說:“你一定要看緊我!”

“看緊你什麽?”

“如果,一會兒我們真的在那裏看見人的話……”

“你一定要管住我,讓我不要大叫著跳起來指著他說‘你是假的,你是假的!’”

馬豐被她逗樂了。認識羅斐這麽久,他還是頭次感到,這從小就認識的女人竟然真的還是個女人。

可接下來讓他們驚詫的卻是:西紅柿。

這時,他們距離那戶人家已不過百數十步。

——最先映入眼簾的,遙遙的綠色中、那一點點紅,竟然是一顆顆西紅柿。

有人在沙漠裏種西紅柿!

羅斐尖叫了一聲,叫過之後,她自己也感覺到不好意思。

她廢然道:“完了,一會要是看到了人,我就是不喊‘你是假的!’可能也會大叫著‘他種了西紅柿,他種了西紅柿!’”

5、 那裏有個小院兒。

裏麵種著實驗田。

不隻西紅柿,還有豆角、甘藍、土豆、芹菜……

每樣菜的旁邊都有小牌子標注著實驗標號與栽培資料。

這讓馬豐與羅斐更加驚詫不已。

可更驚詫的還在後麵——豆角架子那濃密的葉子後麵突然冒出了一張人臉,那人臉也驚駭已極地望著他們,仿佛驚奇這裏居然還有人來。

馬豐還沒回過神,就聽羅斐大叫了一聲:“你是假的!”

其實看到那張人臉時,馬豐的心裏也震驚得無以複加。

他不相信這世上會有這樣的一張人臉。那臉說不上好看還是難看,卻像、把很多好萊塢硬派男星與柔情小生的臉剁碎了,胡亂攪和了,拚湊在了一起。

那不是人,那是複製、粘貼,且依著不靠譜的繪圖工具,連漿糊都沒擦幹淨的一張拚圖臉。

如果不是羅斐那一聲驚叫,他覺得自己可能都會被嚇著。

可現在他沒心思感受自己的恐懼了。

他急忙抱住羅斐,不讓她摔倒。

卻見那張臉露出來後,那個人整個身子也從豆角架後麵露了出來。曬得泛白的亞麻色頭發,田野工作服。而以那人臉上那些胡亂堆砌的元素來看,該是個白種人的長相。

隻見那人一臉驚詫,大概五六十歲的年紀,不修邊幅的科學家風度。

他緊張程度不比馬、羅二人來得差,這表現在他不停地在褲子上搓著的手上。好半天,他終於搓完了,才伸出一隻手,歡迎著:“我是史蒂夫.耶倫博士,你們兩位……”

哪怕他臉長得那麽驚悚,可舉止還是有份學院派的派頭。

馬豐勉強按捺下心裏的驚疑,伸手相握著強笑:“我是馬博士,IT業的,英文名就叫我豪斯好了,這位是羅女士,她是個記者。”

那個怪人愣愣地看著他們,忽然開心地大叫起來:“記者?終於有人關心我完成的研究成果了?他們把我丟在這兒研究,已整整十多年了,我還以為他們已經徹徹底底地忘掉了我呢!”

6、 馬豐與羅斐沒想到史蒂夫對他兩人表現的熱情會如此巨大。

他簡直像一個人來瘋的孩子,完全的語無倫次了。

羅斐被他那顛三倒四的英文搞得雲裏霧裏。她平時自詡英文要比馬豐好,現在才發現,這些科學家們,相互交流的語言是自己這樣的一個女人永遠不懂的。就在她還雲裏霧裏之際,馬豐已搞明白了,那人原來是個以色列人,母語是說德語的,曾在拉夫爾大學任過教職,以及在《自然》雜誌上發表過三篇合作論文,論文都是以植物為主題。

然後他們的嘴就被塞滿了。

那是因為那位科學家迫不及待地端來種種蔬果,一樣樣地強求著他們品嚐。

這兒西紅柿的味道雖有點兒怪——太酸了,卻讓羅斐心裏驚詫:這個世界裏竟然還有酸這樣的味覺?那是由什麽規定的?

“你來這裏多久了?”

她掩飾著自己好奇問。

那科學家搬著指頭算了起來,終於給出了具體的數字:“十年九個月零七天。”

讓羅斐更感興趣的當然是:“你怎麽來的?為什麽原因?經過什麽途徑?是什麽人介紹的?為什麽要在沙漠裏種蔬菜?”

其實她想知道的是:這個長了一張怪臉的史蒂夫,真的曾經……是個人嗎?

史蒂夫臉上的笑容黯淡了下去。

他默默地掏出了個陳舊的皮夾。

打開夾子,裏麵有一張照片。

然後,隻聽他輕輕地歎著氣:“女人……”

“這是我妻子……她離開我了。”

“然後,我受到了浮氏創投的邀請。你知道,我的研究,關於沙漠生態與蔬果種植的無水化可行性研究一直受到所有研究機構的輕蔑。可能就是為了這個,安妮才會離開我。沒想最後終於有人重視我了,還答應提供我所有的研究條件,我就應約坐著飛機來了。”

“飛機?”

羅斐疑惑道。

“沒錯,飛機。好長的旅途啊,真是一次疲憊的旅行。如果不是想到會到達拉伊爾沙漠的核心,我完成突破會對當地赤貧的居民有多大的意義,我隻怕都會改變念頭了。但時差攪得我實在太累了,我直接在飛機上睡著了。可能睡得太沉,醒過來時,人就已經在這兒了。好在,他們沒有違諾,這兒提供給了我所有的研究條件。連我自己也沒想到成果會出得這麽快,十年,僅十年,我就完成了無水化栽培……我當初設想的計劃本來要三十年呢!所以我根本沒想到你們記者會這麽早趕來。”

馬豐與羅斐忍不住對視了一眼。

——被綁架的學者。

他一定是個單純到有點傻,對專業之外的一切都幾乎有點兒傻的學者。

羅斐終於敢正視他的臉了,她一邊跟他談著話,一邊做著自己的猜想,偶爾,還不顧理貌地用中文跟馬豐交流著……她明白為什麽這史蒂夫老頭兒會長著一張這麽奇怪的臉了。當年,把他輸送入這個世界的冰絲可能還有著巨大的結構性缺陷。這個史蒂夫老頭兒,一直忙於研究,據他說,他從來不照鏡子,一直就記不大住自己的長相。來這兒以後,這兒更是根本沒有鏡子。

所以,傳送錯誤造成的後果就是:自己與馬豐,隻能看到一張他臆想中的自己的臉。而這張臉,不過是他記憶中印像的胡亂拚合,把他心頭有著模模糊糊印像的明星的臉部部件都構造在他自己也記不清的那張臉上了。

卻聽史蒂夫笑著:“真奇怪,為什麽會扯上這個話題?竟然會談論起我的臉?是為配合采訪,我還需要拍照嗎?我的臉可遠沒有那些西紅柿好看。不過,說起來,倒有一件奇怪的事兒。這幾年,偶爾我在儀器的反光中看見自己的臉,竟然覺得,自己越長越帥、竟有點兒明星相了。”

馬豐與羅斐聽著一愣。

可接著,相顧慘然。

“兵馬俑。”

羅斐猛然想起這三個字。

——史蒂夫之所以出現在這裏,一切隻不過是為了林孚搬入這個世界後,要確保自己吃慣了的西紅柿口味而已。

史蒂夫現在做的其實不是植物栽培,而隻是口感的交互體驗。

羅斐猛然間想到了兵馬俑,想到了兩千多年前的那個始皇帝,他為了在自己死後,長享他生前擁有的一切,所構建的那巨大的帝陵、一個個陪葬坑、與坑裏那些儼然的儀仗。他要他生前的一切跟入死後。

曆史就是這樣:什麽都會變,隻有欲望不會。

它構成了人類的基本行為邏輯。

剛想到這兒,她隻聽到屋外麵,隆隆地傳來了一陣轟鳴。

桌子上的蔬果都被震得顫動了。

那象是——大炮的轟鳴!

羅斐被震得一驚,把眼看向馬豐。

馬豐同樣也是震驚的神情。

史蒂夫在那裏搓著手,用一臉不解的神情說道:“又開始了!真不好意思,我這裏靠近浮城九號。我也不知道它怎麽突然就建立起來的。又是戰爭!為什麽人類無論怎麽進步,都如此愚蠢地搬脫不了戰爭?”

7、 那座巨大的、堅實的、無比生硬的“城”出現在羅斐與馬豐眼前時,他們兩個人一時都無語愕然。

——他們是順著炮火的聲音趕來這裏的。

這裏,距離史蒂夫的試驗田並不遠。統共十來裏路,可在沙上行走,兩個人趕得氣喘籲籲。

他們翻過最後一個沙丘,再登上一個更高的沙丘,那座城池,就錚然聳立在他們眼前了。

“浮城”。

——羅斐耳中掠過史蒂夫剛說過的稱謂。

原來這就是浮城!

那座浮城以鋼鐵為筋,以巨石蒙皮,砌起來像一座虛幻的城市。

在此前,甚至連電影裏,羅斐都沒看到過這麽讓人震驚的軍事要塞。

而更讓她震驚的,是沙丘下麵,遠遠的那城池下麵,正有一波波的……僵屍、肉雞(羅斐不可思議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完全不顧生死地,在向著那堅城猛衝!

城頭的炮火轟鳴,曳出巨大的光影與聲響,它們如此猛烈,向城下的來敵轟去。

城下麵,衝在前麵的那些僵屍一批批倒下,可為它們掩護的肉雞……真的是一隻隻肉雞的形象,扭著身子,撲閃著翅膀,越來越近地靠近城腳。

城頭炮火固然猛烈,可攻城的僵屍與肉雞們仿佛無窮無盡。

羅斐這一生都沒想過會遇見這麽荒誕的事。

可哪怕荒誕,但這就是——

一場戰爭!

羅斐已顧不上說話,她拿眼望著馬豐,她要他給她解答。

馬豐明白她的意思,指點著那城說:“沒想到,大弈之中,這些,竟都完成了這麽精細的可視化!這就是浮氏與刑天的戰爭!他要我們來,就是看這個的!你看到了嗎,那城,就是浮氏在‘大弈’中,為了保護自己的珍貴資源,所建立起來的防毒、抗攻擊程序的可視化,說白了,它們就是殺毒軟件與防火牆!那城是防火牆,炮火就是殺軟!”

“而刑天,跟他們打起了一場幾乎無盡頭的消耗戰!我的天!他竟然有這麽大的力量,該用木馬劫持了多少台現實世界中的電腦——你該知道,現實世界中有個詞叫作‘僵屍網絡’,還有,被劫持的電腦我們籠統稱之為肉雞的。”

“簡直不敢相信,他們這麽打已經這麽打了多久?浮氏又動員了多少程序員、殺毒專家、與黑客們的力量。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可以發動這麽大規模的攻擊!”

“這簡直是:一個人與一個帝國的戰爭!”

8、 他的話忽然被打斷。

因為空中傳來了一聲嘹亮的唳響!

羅斐抬頭。

……四周無盡的黃沙上,聳立著一座雄城。

……而那雄偉的城頂上,浮在那無數曳著光尾的炮火上方的,是藍得看不到一絲雲彩的天。

……而在那天上,這時,正有一頭巨大的翼龍飛過。

龍!

——這裏竟然有龍!

隻見那驪龍身上,還有個小小的黑影。

——那是個人!

那人手中,正掣著一麵巨大的旗。

那旗在千米高空,獵獵地抖。

刑、天!

羅斐聽到自己心頭呼喝了起來。

——那一定是。

刑天!

不知怎麽,她仿佛看到那條巨龍身上的少年衝自己笑了笑。

他臉上有一種即傷慘又不顧一切的表情。

一個聲音猛地在羅斐心頭回響:“不管了!老子掀了!老子他媽的都掀了!”

她隻覺得自己心頭的閘門像突然破了,一種感情的巨流噴湧出來,衝入這幹燥的沙漠,衝入這創世般的史詩中。

……巨龍之下,正有無數僵屍、無盡的肉雞,它們荒唐的、不可思議的,以一種笨拙已極,卻又豪**已極的姿態,如此堂煌,又如此壯烈地向那座城池湧去,淹沒過去。

這時,她又聽到一聲巨龍的唳叫。

那龍鳴聲中,她聽到了一個少年在呼喊:

“來吧!”

“你們這些卑劣的人類!”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