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收割機 一、 飄街

飄街是一條斜街,街兩邊的房子因為年頭太久了,幢幢都呈現出東倒西歪的架式,有的向左傾斜,有的向右傾斜,遠遠望去,像一個個咳嗽成疾的老人,佝僂喘息成各種姿態。

這裏每一幢樓都超過了兩百年的曆史。而房子與房子之間,間或有那麽一兩座倒塌的,那是被歲月收去的屍。

靠街口處,有一座高樓。青苔沿著石縫攀爬而上,直到六層。六層上麵是一個尖頂的閣樓,閣樓外麵掛了一麵老舊的鍾,Chris就住在這座鍾後麵。

陽光透過鏤空的表盤照進去,那麵鍾——最少三十年前,就已經停擺了。它的指針也早已生鏽,朽鈍地趴在一堆羅馬數字中間,默默地掉著鏽蝕的粉末。

那粉塵飄下來,時常會迷了那個常年坐在樓底下、破敗藤椅上織毛線活兒的女人的眼。

那女人身材狀碩,兩邊腮邦子垂下來,夾著個碩大的紅腫鼻頭。

她的臉上長滿黃斑,腰圍放開來怕有將近她的個頭兒的尺寸。她坐在那兒,像一堆肉漫出了砧板。而她身邊的毛線簍裏什麽材料都有,顏色各異,破舊度卻相仿,每團線都打著旋兒,分明是從舊毛衣上拆下來的。

這女人常年披著一條滿是蛀洞的金黃色披肩,披肩下麵是汙濁的灰色蓬裙,蓬裙前方還罩了個圍裙,那圍裙稀髒,圍裙底下,露出隻穿了一條毛線襪的腿——另一條,因為倒不出功夫來織,永遠空在那裏,任由膝蓋上的香疤點綴著。

她這一身裝束簡直就是十九區整個街區的縮影,淩亂,髒肮,貧窮,寒窘……但、沒人敢小瞧她,在Chris到來之前,她一直就是飄街的老大。

那時,飄街上還沒有真正的霸主,隻有一個管家婆。可這管家婆也是頂事的,雖說她胖得不愛出街,但在十九區,她也有個大大的渾名,喚做“砧板”——全稱是“肉砧板”。

這名頭絕非虛至,是剁了不知多少敢闖飄街想來稱霸的人的骨頭才掙到手的。

而此刻,正是午後,Chris在閣樓上午睡,那個女人在樓底下坐著,臉上的表情又莊嚴又安穩,甚或小有些幸福,讓人想起洪水紀前的一句詩:“上帝在他的天庭裏,整個世界都安穩了”。

砧板並不信教,可她信Chris。隻要想到頭頂上那個人正在呼吸勻停地睡著,她臉上就忍不住會現出這樣的神情。而一旦露出這樣的神情,她那肥胖的身材,長滿黃斑的臉,烙著香疤的腿……甚或都顯出一種別樣的安祥來,甚或、都接近美了。

而她對麵,一隻鳥兒正在牆上啄著蟲,陽光把對牆的陰影推下來,蓋住了半條街。老舊的羅馬式欄杆的影子在地上羅列著光的格柵,把整條飄街割切出一份寧諡。這寧諡或許還因為:在飄街,幾乎沒有什麽年輕人,這裏住的大多是老人。十九區中,怕有將近百分之七十的老人住在這裏。或者說,別的街上,大致有百分之九十的老人沒能活下來。十九區的人對這裏的稱呼也很直接,隻有一個字:

——墳。

肉砧板挪了挪椅子,天上的太陽太毒,晃得她腦中一片混亂。她的意識裏散亂著一大堆往昔的影像,那影像疊加起來,讓她都分不清過去和現在。

……左首十五碼開外那條陰溝裏,那一年,一個暈倒在溝裏的十二、三歲男孩露出來一條腿來:他的整個身子都陷在陰溝裏,隻有一條腿掛在外麵……那腿上沾著泥,露出底下的白皮兒,一個微凸的小腿肚,一個精巧的膝蓋,而她不知出於什麽原因,或許因為對方昏迷,或許因為那腿太細小,竟一收凶悍,舍得用一整罐清水洗濯幹淨了那男孩的腿……洗幹淨後,那細淨的小腿從此印在她的記憶裏,連腿上的汗毛都毒辣得有如烙痕……

……那孩子就是Chris;她當年不隻洗淨了他的小腿,還洗幹淨了他的臉……那是多麽精巧的一張臉:額前的發那麽乖巧地拂在他精致如雕刻的鼻眼上,精巧的鼻翼呼吸著,眉頭蹙著,蹙得連這個凶悍的女人心口都堵起來……可她救了他之後,那孩子一錯眼就不見了,以至於砧板時常想起他,想起巫婆跟她說過的一句話:這輩子,絕不要輕易去救誰,你救了誰,說不定,就成了他的仆人……

想起這句咒語,砧板並沒感覺生氣,隻喃喃自語了聲:仆人。

……從那以後,她常以為他死了。十九區的人命太賤,如果你三天沒見到一個人,那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就是:他已經掛了。

再見到Chris卻是在她已危急時——為護這條街,她拚死決戰,跟九衙街的那七條毒狼惡戰。就在她以為自己這塊砧板終於輪到要剁自己這身肉時,Chris淩厲出現!

她有生以來從沒見過那麽淩厲的出腿:Chris從頭到尾,都沒有動過手,隻憑一雙腿,踹倒了幾已困殺她的七條毒狼!

她一輩子都記得他淩空飛踢時的架式,那不隻淩厲,那簡直就是睥睨!她以仰首的姿態看完了他的表演戰,這姿式在她腦海中一直保存到現在。

肉砧板想到這裏,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這口氣歎得如此心滿意足,像一個坐擁著自己所有珍寶的女人。

她有一堆珍寶:她擁有這條街,這街上的房子是她父祖們傳下來的,房子裏還住著她父祖輩時就租住在這裏的房客。要是以前的話,她可能還會覺得少了點什麽,因為滿街都是老人;可現在,她已擁有了整個十九區裏最青春的青春。

她心裏的安然簡直滿得都要漲了出來。一時,她抬頭看了一眼頭頂閣樓外那個老舊的掛鍾。

Chris就睡在那鍾後麵……已經四點了,她該上樓去叫醒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