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孤城

“速來千機帳!”

時近淩晨,阿妮塔接到了細仔發來的信息。

——公決結果出來後,阿妮塔最擔心的就是軍方的反應了。她本能地擔心:軍方能不能平靜的接受自己失利的結果,如果不能,會不會引發嘩變,甚至造成軍事政變。

所以,她第一時間就派倪三叔與細仔去城外探聽軍方的反應。

當然,她希望他們最好還能聯係到蒙毅。此時,她太需要蒙毅那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聲色的氣度與他冷靜的判斷了。

沒想到細仔會發出這樣的信息。

接到消息後,她在哈拉與旺大的護送下,悄悄地就趕出了城外。

千機帳是狼牙大帳這中軍大帳中的中軍大帳,是天機三軍核心中的核心,這裏一向護衛得都極為嚴密。

阿妮塔也沒有想到,這次她的靠近居然異常的順利。

她是冒著被扣押的風險前來的。

可她不怕扣押,甚至不怕梵天六將手下將士揚言的對她的誅殺。她最擔心的是軍方不能接受結果,發生嘩變。

可千機之帳,千帳相連,千帳之中,卻出乎意料的靜默。

這靜默構成了更大的壓力,壓得阿妮塔一行四人都說不出話來。

終於,她們見到了細仔與倪三。

細仔第一句話就是:“倪三叔都不敢相信,所以要我叫你們前來親眼看看。”

他指著那些營帳。

“他們不見了,居然都不見了!天機三軍,突然的都已消失不見!”

阿妮塔隻覺得腦中“轟”的一聲!

——怎麽?

——天機三軍突然都消失不見!

千帳相連的兵營中,果然全無一點聲息。難道,他們會全無聲息的,已被暗域的力量吞滅掉?

連幟字旅的舊部,旺大、古遲、倪三、與哈拉都忍不住身子顫抖。

好久,阿妮塔才問出了一句話:“那蒙將軍呢?”

“蒙將軍也不見了!”

一時,隻見旺大與倪三兩個再度仔細地檢察起空落落的軍營。

他們的麵色變得越來越凝重。

好久之後,他們對視一眼,似乎在印證著彼此的判斷。

終於,旺大說道:

“不是暗域。”

“他們自己撤走了。”

“所以,也許我知道將軍現在在哪兒。”

眾人的眼中不由閃現出希望。

卻聽旺大道:“隻要將軍還活著,他就不會放棄我們。我想,哪怕天機三軍都走了,他也會在,且在最需要他的地方。”

“所以現在,他一定在十九區!”

阿妮塔忽然打了一個寒戰。

——如果軍方撤離,他們拋下的當然不隻是明城,還包括十九區。

她回眼望了望明城。

隻見明城在夜色下,頭一次顯現得那麽脆弱與孤單。連城粹的保護罩發出微弱的白光,那微弱的白光像淒涼的月色,沒有天機三軍保護的明城,還會是以前的明城嗎?

而如果十九區中,軍方的控製力量一旦消失,那十九區中的那些各街區的霸主們,以他們那樣狂悍的情性,以他們那樣狂暴的力量,一旦衝出十九區……那樣的後果,阿妮塔想都不敢想。

十九區的至高點是一座古塔。

這裏,在大洪水之前,曾經是一座燈塔。也曾是極地大陸上唯一的人類建築。它高高的聳立在那裏,一度是人類科考隊員豎立在這塊極地大陸上最醒目的地標,也是海灣邊,給迷航海船引路的燈標。

可那是當年。

如今,這燈塔早已殘破。燈滅了很多很多年了。

這時,那已破敗的燈塔上麵,忽然重現燈光。

燈光下,有一個人影,那是、蒙毅。

阿妮塔趕到燈塔時,就見蒙毅正在點亮一盞燈。

燈亮後,他鐵塔一樣的身影就在燈光下站著。

——這還是阿妮塔第一次進入十九區。

她沒想到會進來得這麽容易。如同她最擔心的情形,連十九區中,軍方的控製力量一夜之間也突然消失了。

那些各街區的霸主們想來還沒來得及發現這種情況。此前因為全民公決的原因,軍方這些日子對十九區的管製異常的嚴厲。一向混亂的十九區這些天也就顯得格外平靜。否則,即使有旺大他們的護送,阿妮塔也不可能如此平安地到達燈塔。

旺大他們此時都守在塔下。

阿妮塔望向蒙毅。

不用她問,蒙毅也知道她最想知道的答案。

隻聽他沉聲道:“梵帥撤了,帶著左右兩翼,天機三軍,一起都撤了。在知道昨晚的公決結果之後。”

“他們早有準備,所以,這是一次有序的撤離。我想,現在整個明城都在激動後的睡夢中,還沒有發覺。”

“我們不知道明天,等公眾發覺時,會引發多大的恐慌與混亂。”

“也許梵帥是對的。他一向預料著——即將到來的暗域攻擊將是對明城毀滅性的打擊。我在他的帳內看到了‘七苦旅’的圖畫,那畫麵畫的是古苗族的居民,在麵臨他們部落無以抵抗的生存災難時,拋棄所有老幼,為了部落的生存,隻有健壯的男女組成一隻部隊,背井離鄉,進行了一場尋求生存的長征。看到那幅畫時,我就猜到梵帥的意圖了。”

“如今,梵帥認為,明城已拋棄了軍隊,那他也將拋棄明城。梵帥他們,三軍上下共七十萬兵士,都已撤退向翳城。”

“晦朔之戰後,梵帥可能已覺得明城不可守,所以全力經營起海角那邊的翳城。他這麽做,卻也符合他對整個前景的判斷。他會傾盡全力,給人類留下一點存續的火種。他是有擔當的人物,即使與我意見不合,但我仍不會否認他的勇敢。也許,他的勇敢才是真正的勇敢——甚至不懼道德上的負罪感。我知道他是一夜一夜如何的梗梗難眠,是如何承擔這種負罪感的壓力的。”

“所以如今,明城已是一座孤城。”

“那他為什麽沒有帶走你?他不是一直希望,你可以破解開小恬那張圖畫背後的秘密嗎?我想,那關乎‘璽’,那畢竟是我們明城最大的希望!”

“因為……”

蒙毅歎了口氣。

“……那張圖畫背後的秘密不是關於‘璽’,不是如我們所希望的。它隻是預言:在明曆二百八十一年的時候,因為當年明城建設者計算中一個小小的失誤,所以整個明城的防禦係統,包括連城粹,可能都突然停擺崩潰。小恬說,他迫於時間的急迫,急於趕往黝黑穴,沒法完成關於這個預見的推算。”

“那可能性倒底有多少?”

“以小恬的推算,以及他完成的計算來看,他說,九成九。”

阿妮塔的臉色不由一白。

卻聽蒙毅道:“更可怕的是,小恬還在那畫上的秘語中告訴我:那時間,正是暗域終於能恢複力量,再度對明城發動起攻擊的時間。”

想起暗域,想起晦朔之戰,阿妮塔一時不由麵色蒼白。

“你把這一切都告訴給了梵帥?”

蒙毅歎了口氣。

“沒錯,在他決定率軍轉移,轉守翳城,還要帶上我時,我把小恬的這個預言告知了他。我想,這更堅定了他棄守明城的決心。”

“如果僅基於事實,不關乎情感,無論就戰略戰術來說,我都會做出跟他一樣的判斷。”

“他對整個明城失望了。也許他說的不錯:僅僅出於軍事考慮的話,明城也需要他那樣的獨裁的。人類的曆史,從來都不是一部道德史。這場曆史的長河中,存活下來的,從來都不是什麽最驕傲、最優秀的民族。懂得忍辱負重者才能久存。而太優秀太過驕傲的,從來都過於‘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了。”

“我告訴了他關於小恬那張圖我的發現後,又告知他:我要留下。無論他同意與否,無論生死,我都要留下。”

“我不忍責備他。因為,我告知他這一切時,梵帥的眼神,仿佛又蒼老了十年。明城的人可能會責備他,因為他們視他為明城的守護者。可梵帥,視自己為大洪水過後,已受重創的人類的守護者。”

“所以,他離開。”

“所以,我留下了。”

“那現在我們該怎麽辦?”

“應付眼下的麻煩。”

蒙毅望著黎明前的十九區,四周一片黑暗,他不改鎮定地答道。

阿妮塔不由想起刃者。她不知葛博士的整個蘭姆試驗室是否已經離開。但她猜,天演試驗室一定已帶著他們的試驗結果撤離了。他們絕不肯放棄將要完成、已有突破的結果。

可她接著就想像得出,一旦十九區中的那些霸主清早醒來,看到十九區已失去軍方力量的掌控,他們可以為所欲為時,那將是多麽可怕的局麵。

更可怕的是:他們會衝出那禁錮著他們的鐵絲網,衝入明城……那將會是、一場災難!

阿妮塔忍受著心裏的自責:這些,都是她惹出來的!

卻見蒙毅目光堅定地望著她,似乎在用自己堅強的目光撫慰她。隻聽他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

他微笑著搖搖頭。

那微笑,就像當年在九死一生才奪下的七十九號高地上,他那印在阿妮塔心裏的微笑。

“但不要擔心。”

“天機走了,幟字旅還在!”

他口中“幟字旅”三字說出來時,阿妮塔隻覺得身邊一股長風湧起,耳中像聽到一麵旗獵獵地做響。

聽到這三個字的不隻是她,隻見倪三突然走了上來,聽到這三個字時,他的腰杆也猛的一挺。他手中捧著的,還有一個便攜式呼叫電台。

“幟字旅”,這三個字,在明城中已沉埋十年。倪三的表情仿佛飽含著一種深情:十年了,這三個字,它終於重現!

卻見倪三衝蒙毅行了個軍禮。

蒙毅回了禮,一揮手。

倪三就動手馬上架設好了電台。

隻見蒙毅衝阿妮塔溫厚地笑了笑:“放心,幟字旅未絕,半旗堂新張,二十八宿仍在……有我們一天,明城不會亂。”

然後,他衝著倪三命令道:“呼叫南方七宿……”

“……朱雀部聽令!”

“井木犴!”

“鬼金羊!”

“柳土獐!”

“星日馬!”

“張月鹿!”

“翼火蛇!”

“軫水蚓!”

“——速各攜部戒護十九區,聽令即行,遲者斬!”

夜空中忽然一道長風湧起。

三千子弟今何在?

一麾江海幟如潮!

阿妮塔仿佛又見到當日晦朔戰役中,雖風塵盡染,烽火久襲,卻獵獵不止的那麵幟字旅舊旗,再度在這黎明前的黑夜裏,在這生年逆旅、難卜前程中,逆勢飄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