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閣樓

Chris側身睡著,日光通過鍾表縷空的盤麵把指針的影子印在他的身上。

那麵鍾雖然停了,可太陽會走,他身上的指針始終在蠕蠕的動。直到分針的影子漸漸拖長,針尖地指向到他上唇的正中時,他就會醒來。

而這時,他還睡得昏沉。連日的緊張與戰鬥勞乏了他。此刻,就算在睡夢裏,他也並不安穩,腿上的筋腱偶爾就會控製不住地輕跳——和平雖然降臨,可所謂和平,不過是針尖上立著的雞蛋。無論醒睡,都得提防它突然的失衡。

終於,那分針的影子刺中了他的人中,他像感覺到時間的痛,猛然醒來。

醒來後,隻見頭側的地板上,放著一個缺口的碟子。

碟子裏有食物,與平日小有些不同,裏麵居然有小小的一份培根,外加一個煎蛋。

看著碟子裏那煎得深紅的熏肉以及流質的蛋黃,Chris揉了揉困乏的眼,喃喃道:“星期三……”

“是時間了。”

閣樓外的樓梯口,一個低沉的女聲應著。

——每個月的第三個星期三,都有這樣一份特殊的食品。

Chris如此討厭這份食品,但今日,他必需要補充體力。

看著他臉上懨懨的表情,砧板暗中祈禱他可以多吃一點。平日裏,他總是吃得太少,讓砧板心裏總不免嘀咕:“他吃得實在太少了吧?再這麽個食量,總有一天,他會輕得飛起來,像這條街的名字——然後飄遠了,讓我再也見不著。”

Chris唇邊掛起一個懶懶的笑:“掙口糧的日子又來了。”

——如果有誰疑惑十九區裏的這些霸主們都靠什麽生活?那現在可以公布答案了:那就是,每個月的第三個星期三,他們都要出工,工作地點是絞肉廠。

那是一個廢棄的工廠,每到這一天,都會迎來十九區的月度狂歡:博殺、打擂、黑拳……無論叫做什麽,隻要這一天你肯上場,並能夠活著出來,就會贏得一筆獎金,也就是Chris剛才喃喃過的“口糧”。

對於十九區來說,那是一份相當重的“口糧”了。

而在十九區中,如果你不替麻油公做事,不給二兩跟班,不暗地裏幹些殺人劫貨的勾當,不去幹些交易身體的髒活兒……這幾乎是你在十九區裏唯一能活下來的途徑。

隻聽砧板歎口氣:“其實,你不用每個月都去的。”

她垂下眼,生怕接下來的哪個字會觸犯到對麵的人。

“不可能整條街的老人就這麽靠你一直賣命來養活下去。何況他們總是越來越老,吃得也越來越少。我這兒多少積攢了些存糧,也許,咱們還可以撐上半個月,你隔一個月去打一次也行……”

她越說越害怕——哪怕她曾經以凶悍著名於整個十九區,可心裏明白,Chris最討厭的就是聽人說他每次去掙口糧是為了養活什麽人……他這人,喜歡把自己在人事上摘得幹幹淨淨,仿佛他做任何事都不為了任何人一般。

果然Chris鼻子裏已在冷冷地噴氣了。

砧板可不敢得罪他——他一沉下臉,那整條街上的陽光就散了,街邊的陰溝裏就會接連好些天,發出些她本已忘記其存在的臭氣,像滿天的風暴都要卷入這條街……Chris見到她時那偶爾的一笑也會就此取消。

所以她連忙往下說:“……當然,你不在乎這個。我知道,你之所以要養活這些老頭子,隻不過是因為咱們這條飄街實在太空了,如果沒有這些老厭物在的話,說不定這塊地方就會被那些狼崽子們看中。他們一撥一撥地湧來,你雖不懼,也嫌麻煩。養著那些老東西占著地兒也好,用他們身上的臭氣熏走他們,這才是你的本意。可惜,這些老頭子們是越來越少了,哪怕你拚了全力喂他們,他們還是一個接一個地死。上個月本來還好好的,但這兩天……”

她猛地抽了下鼻子。

Chris抬頭望向她:“這兩天怎麽了?”

砧板用力地抽了下鼻子,壓抑住自己的情緒:“本來快一年都沒人掛了的,他們一個個吃飽喝足,看起來也不那麽老了;可這兩天,從古老丈人開始,一個一個,已連著死了七個了。我也不知道怎麽會這樣。照這個速度,這條街,也許,不久就要空了。還有,魯八舅臨死前我就在旁邊……我也不是故意去照顧他,隻是剛好在那兒,看派給他的活兒做完了沒有……他臨終最想見的就是你,他們個個臨終最想見的都是你……當然,我知道你忙,不能見他們……”

她繞來繞去,終於繞得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麽把話說下去了。

Chris望向外麵。

……七個?

……幾天時間?

天上的陽光雖還燦爛,卻像藏著毒辣的惡意。

空氣中彌漫著骨灰味兒,Chris的眉毛垂了下來:“都是你燒的?”

砧板點了點頭。

Chris的臉就白了。

砧板就怕他這樣,望著他的臉,急道:“你不舒服?是不是身子不耐煩?要不,今兒的絞肉廠,我幫你去吧!我也好久沒動了。”

Chris望著她,臉色已恢複正常,淡淡道:“為什麽要你去?閑不住了?想搶我飄街霸主的位置來玩兒?隻要我還有一口氣,這飄街就歸我管。你要不服,不妨咱們單練練,你這厚砧板太久沒剁肉了是不?”

肉砧板尷尬地站在那裏。

她低頭之際,Chris疾快地看了一眼她砧板一樣的手,等她抬起頭,他已站起身,從樓梯口下去了。

在砧邊身邊經過,他輕得連一絲風都沒驚動,隻剩下砧板望著地板上那破口的碟子發呆。

碟子裏的東西一口都沒動。

砧板忍不住抽了自己一嘴巴,懊悔得說不出話來,仿佛Chris沒動的那塊肉整個擁塞進了她的喉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