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砰!砰!砰……”

開完15槍的白柏將手上的07式放到托盤上,然後摘下隔音耳罩。

“今天不在狀態啊,老白,隻有6發打中了膜翅的連接處,平時你可都是10發以上的啊!”陳梓然手捧記錄冊,立在白柏身邊。這家夥15發脫靶了10發,所以被羅寶山罰去站在太陽地給其他同學錄成績,不過這家夥看上去倒是挺自得其樂的。

“還好吧。”白柏甩了甩手。

他坐到了操場的台階上,從地上那箱瓶裝水中拿了一瓶,擰開了瓶蓋。

他今天的確有些不在狀態,他隻要一拿起槍就會想起發絲飛舞的左勝男,繼而又聯想到昨晚那雙帶霧的眸子,左勝男當時用這雙眸子看著他,一直重複著三個字:“別去啊。”

那是白柏第一看到那副樣子的左勝男。

“下一個,晏琳琳!”羅寶山雙手抱胸,高聲喊道。

隨著羅寶山叫聲,隊伍裏走出一個俊俏的短發劉海女孩,她小跑到指定射擊位置上,向羅寶山敬了個軍禮,然後立定站直,並高喊道:“晏琳琳已做好射擊準備,請指示!”

白柏聽得出來,這個女生其實很想把她細細的嗓音努力壓得粗一些,可好像並沒有什麽效果,還是讓人覺得是在撒嬌,隻不過是聲兒大了些罷了。

這時男生隊伍裏爆發出一陣口哨和喝彩聲,更有膽大者吼著:“琳琳最棒了!”或“琳琳我愛你!”

白柏注意到這個短發女孩兒臉有些潮紅,但還是抿著唇,一動不動地保持著軍姿。

真是個很純的女孩兒啊,白柏想道,這種純得像含苞雛菊一樣的女孩兒,哪個男生見了都會喜歡吧。

“一個個想幹嘛!想泡妞滾到南京去!”羅寶山一聲咆哮把那群躁動的男生一下兒給吼啞了火,然後這個強壯的男人皺著眉又掃視了一圈,回過頭輕揚了一下手:“準許射擊!”

“砰!砰!砰……”

晏琳琳15發子彈脫靶9發,她紅著臉放下手槍,窘迫地搓了搓手。而陳梓然這家夥則厚著臉皮湊過去笑嘻嘻地安慰道:“沒事,有我給你墊底,別怕!”

“我看你們這群小崽子,上了前線隻能給別人當炮灰!”羅寶山搖了搖頭蹙眉道,隨後又小聲嘟囔了一句:“真搞不懂這些細皮嫩肉的小姑娘跑前線來湊什麽熱鬧……”

晏琳琳紅著臉走到白柏身邊坐下,白柏從箱子裏拿了一瓶水遞到她手裏,女孩接過來之後,笑著對他說了聲“謝謝”,然後露出了一口好看的貝齒。

“我要是有白柏同學一半的水準就好了……”晏琳琳低著頭,細聲細氣地說。

這個女孩雙手握住水瓶,放在合攏的腿上無意識地搓動著。

8月份灼熱的陽光經過這個女孩的側臉之後,隻剩下怡人的清爽。

白柏望著遠方說:“為什麽要到上海來,你呆在南京那邊會有更好的發展。”

“我爸媽還有弟弟在蛹巢裏……”女孩輕輕地踢著腿:“我想把他們救出來啊……”

風撥動著晏琳琳耳邊的絨發,白柏看著這個女孩突然覺得有些心疼。心疼的原因並非是他們親人的分離,而是這個女孩可能還沒搞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她爸媽還有弟弟也許壓根就不想被拯救。

沒錯,生活在伊甸中的那些無憂無慮的比特人,有什麽理由要讓一群被欲望和現實支配著的俗人去拯救呢?反而好像是他們這邊看上去才更應該被拯救吧。

“白柏同學有什麽打算嗎?戰爭結束後……”晏琳琳隨口問一句。

然而她問完之後好久都沒聽到白柏的回答。於是她抬頭看了一眼,發現白柏肘搭在腿上,用指背蹭著嘴唇,像在思考著什麽高深的哲學命題。晏琳琳苦笑一下,決定跳過這個話題。

“下午要上蛹巢結構學的實踐課,聽說要去外灘那邊觀察蛹巢的實景,還是坐裝甲車去的呢。”晏琳琳把水瓶舉在胸口輕輕地晃著,瞳仁中有小星星在閃動,仿佛下午要去的不是蛹巢而是迪士尼:“蛹巢……親眼看一定會很壯觀吧!”

白柏拿起水瓶又喝了一口,眼眯了一些。

外灘,好像從那次之後,就再也沒去過了吧……

會德豐國際大廈 上海戰區一號指揮部

郭垚雙手揣兜,一個人走在通往天台的樓道台階上,米老鼠鑰匙扣在他腰間跳躍著。

午飯後上天台抽根煙是他戰後保持了多年的習慣,其他軍官在這段慵懶的時間裏,一般都選擇在房間裏趴著小眯一陣,或者聚在一起打打牌吹吹牛,所以這個時間段的天台一般都沒什麽人。

郭垚推開天台的門走了兩三步,在他剛看到遠處靜安公園的炮兵陣地的時候,他腰間跳躍的米老鼠忽然停下來了。

一個短發女人倚在他身後的牆上正盯著他,使得他後背有一種被尖銳物體貫穿的感覺。

郭垚嘴角揚起一個微妙的角度,但卻沒有回頭。他從兜裏掏出那煙盒,然後晃出一根,點燃,深吸,仰頭吐出一個煙圈。

“左少校今天也來天台消食麽?”

“離那孩子遠點。”左勝男並沒有理會他的客套話,而是冷冰冰地開門見山。

郭垚隻是笑了笑,沒有做聲。

“這是我第一次警告你,也是最後一次。”

郭垚咬住煙頭說:“你真的要才20歲的小夥子畢業後就去昆明衛戍部隊裏混日子麽?把青春和熱血都浪費在站崗上,你認為他會喜歡麽?”

“最起碼他能活著!”左勝男冷冷道。

三架殲—11呼嘯著劃過他們的頭頂,留下3道長長的飛行尾跡。疾風過境,撩亂了左勝男的頭發,也撲散了煙草灼燒升騰起來的霧。

“還在恨我嗎,勝男……”

煙灰已經積了好長一段,郭垚將那根萬寶路夾在指間,沒有吸也沒有撣。

見左勝男在身後一直沒出聲,郭垚繼續試探道:“白柏和高翌不一樣,那孩子的能力有多強,這一點你其實比我清楚,可以說,他就是為Mouse而生的。”

左勝男癡癡地低語著,眼眶中忽然起了薄薄的一層水霧:“不行,不可以!”

“你別天真了勝男!”郭垚有些惱了,他扔掉香煙,回頭牢牢捏住了左勝男的肩,大聲質問道:“你知道那孩子的想法嗎?你認為他會乖乖地去昆明麽!他想加入Snake啊!你難道想讓他知道你們Snake那個見不得人的秘密麽!你認為他知道了之後會幹出什麽事情來麽!”

左勝男抬起雙臂努力地掙著。

“我不知道……”左勝男竟在一連串的質問中泣不成聲:“真的不知道……我隻剩下小柏了……”

“我們都想保護對於我們而言最重要的人啊,可這場戰爭中如果我們不抱著永遠失去他們的覺悟,我們將無法獲勝!”

聽到這兒,左勝男猛地抬頭,一股怒焰從淚水還未散盡的眸子中湧出,她右臂往後猛地一掙,竟掙脫了郭垚的控製,緊接著順手摁住郭垚的右臂,然後180度轉身,一個過肩摔將措手不及的郭垚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郭垚,我不會再上你的當了!”左勝男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含淚冷笑。

郭垚齜著牙摁住後腰,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昔日的愛徒會突然對他動手,他苦笑一聲:“我隻是把鑰匙交到他手上,去不去開那扇門還是要由他自己去抉擇,我絕不強迫他。”

左勝男沒回他,隻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便走下了天台。而郭垚則躺在地上一直沒起來,他重新掏出煙盒晃出一根煙,點燃,然後塞進了嘴裏。

一片蛙狀的雲在空中悠哉悠哉地飄著,幾隻灰喜鵲撲閃著翅膀飛過那隻巨大白色青蛙的肚子。

勝男,那孩子對於你來說,真的隻是一個弟弟那麽簡單麽?

郭垚輕輕吐出一個煙圈,然後被風吹散。

“我承認乘裝甲車去外灘是件挺酷的事兒,但我還是覺得坐著大巴看看風景更好些……”陳梓然憋了大半段路程,終於還是忍不住吐槽起來:“還有,這車艙裏為什麽會有股臭豆腐和韭菜味兒啊!上海戰區的裝甲兵太沒公德心了……”

自從從楓林校區上了裝甲車之後,艙內的12個人就一直大眼瞪小眼瞪了一路。

羅寶山板著臉緊挨著陳梓然坐著,龐大的身軀隨著裝甲車的顛簸把陳梓然擠得可憐巴巴的。晏琳琳坐在陳梓然對麵一直用指背輕輕地抵住鼻孔,直到被陳梓然的抱怨逗得苦笑了一下,畢竟她之前對坐裝甲車這件事還是抱有挺大期待的。而白柏則是一直安安分分地坐在座位上,眼神沿水平聚焦,壓根沒有理會陳梓然的抱怨……

Mouse、Snake、郭垚、左勝男,蛹巢,比特人,這其中一定有著什麽特殊的關係,一種左勝男不想讓他知道的關係。

白柏下巴抵在握起的雙拳上細細思忖著。

從那次郭垚與他的對話來看,郭垚對他是相當了解的,甚至連他想要加入Snake都能一語道破,這就說明那個不修邊幅的少將一直在觀察他的生活、學習甚至他的一切……而左勝男對郭垚和他領導下的Mouse顯然有很深的抵觸情緒……

就在白柏剛要想出點兒頭緒的時候,一陣刹車的慣性讓他瞬間失去平衡,一下子歪倒在晏琳琳的腿上,陳梓然見狀幸災樂禍地吹了聲口哨。

“對不起。”白柏趕緊起身道歉。

“沒關係……”晏琳琳擺手赧笑著,臉龐上浮起一抹紅暈。

這時,羅寶山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大聲道:“所有人下車,白柏帶著1班,按照學校排好的隊列整好隊原地待命,等著你們的蛹巢結構學實踐課老師來帶你們去外灘防線!”

白柏聽羅寶山說讓他整隊待命,望了羅寶山一眼,他在班級隻承擔著拉高考試平均分的任務,這種要露臉的活兒一般都是由那個很積極很有領導欲的班長來做的,但白柏還是從座位上起身立正,朝羅寶山“啪”地敬了個很標準的軍禮。

“媽的,這老師架子還真大……”

“都等了二十多分鍾了,我的這身古銅是徹底毀了啊!”

“討厭死了,還要等多久啊!”

驕陽下,男女生們大都在亂哄哄地埋怨著,隻有白柏一個人在隊伍外站著,一動不動。

眼前的景象讓他沒法動。

數不清的彈孔散若星海,燒成焦炭的行道樹,被炸碎的牆垣像是一塊塊漆黑的墓碑,斷裂混凝土中伸出一根根鏽蝕鋼筋,就像破裂皮膚下一根根萎縮幹枯的血管……

他的父親曾經在大丸百貨裏給他買了第一台航模,他的母親曾在Forever裏為他挑了一件很紳士的咖啡格子小西服,那個時候,他攥住他們的手,一蹦一跳地走在熙熙攘攘的南京東路上,陽光明媚如畫。

而現在,新世界大丸百貨在他左手邊,Forever上海旗艦店在他右手邊,白柏凝視著它們,怎麽也分辨不出它們的樣子。

東方這個最繁華的CBD已經死了,上海戰區在它的屍體上豎起無數黑洞洞的炮管,為它辦了一場凝重的葬禮。

身穿陸地數碼迷彩服的士兵們或單個或成隊形,駐守在這條113千米的外灘防線上。他們是螺絲釘,每一個都有獨一無二的作用,他們一個一個緊緊旋在防線上,將蛹巢封在了一塊巨大的鐵板中。

一層一層壘起的沙袋沿著斑馬線將將一千五百多米的南京東路硬生生地分隔成了十幾個小段。白柏粗略估算了一下,每層防禦工事都至少有一個旅駐守。每一個火力點都架設有差不多4台火神加特林或1130近防炮。而95式25毫米自行火炮和90式35毫米牽引式雙管高射炮則不規則的兩兩一組,停在了所有對空視野開闊點,最近的兩台就在他走兩步就能碰到。除此之外,他身後黃浦區的那些高樓大廈裏還隱藏著無數手持“毒刺”和XM109的士兵,他們是上海的最後一道防線,當外灘前兩道防線失守之後,他們就會和蛹巢的工蜂進行最後的巷戰,直到這座都市在戰火中變成一堆瓦礫。

“老師來了!老師來了!”一個眼尖的男生叫了一聲,白柏回過神來,一輛黑色的Land Rover徑直開進了南京東路十字路口的方形防禦工事中,士兵們紛紛朝車的方向行著軍禮。

車慢慢停在了隊伍的左邊,車門打開,所有人都睜大眼睛。

先是一隻黑色的戰地長靴沉沉地踏在地上,騰起了一圈灰塵,緊接著便是一條晃眼的長腿伸出車門,再來是淩厲的發裾掃過耳畔,然後靜靜地垂下遮住了左眼,上身是能勾勒出誘人曲線的黑色塑性緊身背心,背心外麵是一件戰地小皮夾克,下身則是一件戰地緊身短褲……這個女人明明穿著火辣得要命,卻給人一種冰山的感覺,就像朵凍在冰塊兒裏的火紅色薔薇。

男生們都不約而同地咽了口唾沫,女生們則先看了看這個女教官的胸,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然後歎氣……唯一鎮靜的隻有白柏。

左勝男倚在車門上,單手叉腰,將卡在臉上的墨鏡拿下來在手上轉著圈兒,語氣懶散而輕蔑:“菜鳥們,做好上課準備了嗎?”

“沒準備好!”男生們目光炯炯地盯著左勝男異口同聲道。

早該猜到這門課的授課老師是她的……在左勝男偷偷朝他飛了個眼色的時候,白柏嘴角揚起的微小幅度一閃而過。

白柏望著走在隊伍最前麵的左勝男,他沒有上去搭話。

隨著與外灘距離的逐漸縮小,大家的話都開始變少了,就連陳梓然這個話嘮也隻是抱怨一下嗆人的柴油味兒。

所有人都從從一種“戰爭還很遠”的心態中漸漸清醒過來,當他們費勁兒的抬腿跨過一個個壘高的沙袋,又被那些全副武裝的士兵冷冷注視的時候,他們嘴裏的笑話都硬生生得被卡在了喉嚨間,他們這才發現,現在真的不再是那個打打遊戲逛逛街,對上眼了就可以去談一場校園戀愛的年代了……

“起風啦!”晏琳琳微微張開雙臂,她的兩縷額前發晃啊晃啊,引得一些年輕士兵不時側目。

“熱島環流。”白柏將左手舉起到空中,五指張開:“人類生活生產和各種交通工具每天要釋放出大量的廢熱,導致城市的氣溫高於郊區,使城市像一個溫暖的島嶼,當大氣環流微弱時,城市熱島引起空氣在城市上升,在郊區下沉,在城市與郊區之間形成了小型的熱力環流。當然,我們這兒不是郊區,但因為蛹巢所處黃埔區的地表和建築物已經全被工蜂改造成比熱容更小的金屬結構,加上有機植被大都被破壞,所以蛹巢的熱島效應更加嚴重,這樣在這兩者之間就構成了一個全新的熱島環流,而表現形式,就是風。”

晏琳琳愣了一下:“白柏同學好厲害……”

這時候,陳梓然從後麵走上來,拍了拍晏琳琳的肩,一臉同病相憐的表情:“放棄吧,我們的頻道裏根本就調不出他那個台……”

他說了一半忽然停下,梗著脖子呆呆地仰望著前方。

白柏和晏琳琳順著陳梓然發呆的方向望去,有一點黑色的椎尖狀物從那棟被炮火侵蝕過的大廈上方冒出來,隨著腳步前邁,那錐尖也逐漸凸顯,就像一根穿破皮膚的刺。白柏知道那是什麽,聳立在東海之濱盡頭的高塔,代表東方繁華的絕對地標性建築。

“歡迎來到我們的上課地點。”帶領隊伍走出南京東路的左勝男忽然轉身張開了雙臂,臉上浮現出一種意味深長的笑,她的笑容後麵是外灘的陳毅雕像和情人牆,以及上海廣播電視塔——東方明珠,當然,還有所有人都期待著親眼看到的那座連接現實與虛幻的建築物,蛹巢。

午後的陽光穿過零零碎碎的雲彩,灑在了機槍、沙袋與士兵們的頭盔上,一隻刺毛蟲慢悠悠地爬過白柏的腳邊——被曬得滾燙的中山東一路十字路口,模糊的斑馬線在36攝氏度下像是一灘被潑在地上的牛奶漬。

這個汗液熏蒸的季節裏,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隻有一個方向,就是江對岸。

上海國際金融中心,中銀大廈,東亞銀行金融大廈……那一座座高聳的大廈仍然聳立在江對岸,但滿目瘡痍就像一個個亡故許久已被風化了的軀殼,而籠罩這些破碎軀殼的是那座巨大的蛹巢。

不過那建築已經不能用“一座”來描述了吧,陸家嘴的地平線上好像憑空盛開了一朵高700多米的鐵色的大王花,就連東方明珠也完全被籠罩在了它的花瓣的陰影之下。

白柏記得,在衛星被工蜂全麵摧毀之前,人們如蜂群一般湧入那些能救贖他們靈魂的巨大花朵中,從此,人類被分割為兩類——生物人與比特人,而世界也被分割兩端——肮髒的現實與純潔的伊甸。

所有人似乎都屏息陷入了一種長久的沉默狀態,白柏能感覺到這種沉默中包含著太多東西——恐懼、敬畏,還有一種對於壯觀之美的驚歎。

“Construct型工蜂的傑作。”左勝男扭頭,用餘光瞥了一眼她身後的蛹巢:“1990年開始建設的浦東,2037年全國第一座蛹巢在這兒被建成,那時候的蛹巢還隻是一座高200米占地麵積僅9萬平米的遊戲體驗中心,兩千多萬隻工蜂從用10年的時間就把它擴展到了接近200平方公裏,如果不是比特人的傑作,它肯定能成為史無前例的第十大奇跡。”

“厲害啊……簡直就像塞伯坦星球的鋼鐵城市一樣!”陳梓然喃喃道。

“那些黑色的外牆其實並不都是鋼鐵,大部分是特殊材質的矽晶幕牆,它們的太陽能轉換效率高達52%。”左勝男糾正了陳梓然錯誤的感歎句,緊接著忽然又補充了一句:“那些牆的後麵沉睡著1億兩千萬人以及5千多萬隻工蜂。”

“媽的,上海戰區也才四十多萬人…….”人群中有人罵了一句。

“一顆核彈我看就解決問題了,管他幾千萬隻工蜂!”

“白癡啊,你以為比特人手裏沒核武?它們連天基動能武器都有,6座軌道蛹巢現在就懸在咱頭頂上呢!”

“操,幹嘛怕打核戰爭,忘了咱毛主席的話啦,深挖洞,廣積糧!”

“你們還以為我們有13億人口麽?深挖洞,你以為隻有我們會造地下防禦工事麽?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們,每個城市蛹巢地表之上的部分隻占總體積的40%,其餘60%都被建造在地下,還有更重要的一點——蜂群攔截網, defense型工蜂會成群行動,將所有來自空中的威脅分解殆盡。”左勝男打斷了這些男生的爭吵,隨後她將墨鏡卡插在背心領口。

“教……教官,請問您去過蛹巢嗎?“晏琳琳站在白柏身邊忽然舉手,白柏側過臉看到這個女孩緊抿著嘴,臉也漲得通紅,舉手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左勝男愣了一下,好像沒料到這個小女生會忽然提這種問題,她打量了一下晏琳琳然後說:“去過。”

“不僅去過,還從‘蛹’中救出過人,就在53年那場‘大作戰’中。”

“真的嗎?”晏琳琳語氣中透著興奮:“那我們什麽時候可以解放上海蛹巢?”

”快了。“左勝男朝她笑了一下,然後雙手叉腰道:”好了,提問環節結束,下麵我們上課。”

隔著人群遠遠望著正在講課的左勝男,白柏從來不認為她是個很善於表達的人,但在這次的蛹巢結構學課上,左勝男時而比手勢時而來點小幽默,帶著1班在外灘防線上兜兜轉轉一趟下來,在淩厲的發裾掃來掃去中她竟把蛹巢的主巢副巢以及供電給養防禦各個結構講得清清楚楚,如果這個女人換上一身職業套裝,戴副細框眼睛再拿上根教棍,白柏相信,在高校裏絕對會是一個萬眾矚目的明星老師……和左勝男住在同一屋簷下這麽久,白柏忽然覺得他並不了解這個女人,這讓他感到些許莫名的失落,不過這種感覺隻是一閃而過。一個人永遠沒法完全理解另一個人,隻要是人這就是無法避免這一點,這也是人類社會產生各種爭端的原因,不知道伊甸世界是否也是這樣呢,如果也是這樣的話,那麽伊甸宣傳的那些所謂的美好應該就都是虛假的了吧……

太陽不知什麽時候墜入遠方的雲層中,在天空與樓房的交界處暈出一片橘紅,像是一隻將要闔上金紅色眼睛。外灘防線全成了橘紅色,在這片落日的餘暉中,就連那令人生畏的蛹巢也似乎成了一塊兒巨大的草莓色蛋糕,讓人情不自禁地想去咬上一口。

“白柏同學留一下,其他同學按原路返回,會有車子帶你們回學校。”左勝男手吊墨鏡,朝人群中的白柏點了點:“下課!”

“我去,我也想被美女教官單獨留下來啊!”

“大爺的,怎麽好事兒都被那貨占了!”

“喂喂,你們難道認為我家琳琳會看上那個麵癱?”

“去你大爺的,誰說琳琳是你家的!”

男生們嚷嚷著肩並肩地從白柏身邊經過,完全沒有在意他們的話會被白柏聽到。白柏知道他的性格並不討喜,他不像陳梓然,可以和任何性格的人打成一片。

陳梓然從身後一個熊撲撲到了那幾個男生身上:“嚷嚷什麽嚷嚷什麽,你們這種明騷隻會嚇跑女生,怨不得別人!”說完悄悄回頭,笑著朝白柏豎了個大拇指,白柏朝他笑了一下。

恰好晏琳琳和幾個女生手牽手走過來,其中一個臉圓圓的齊劉海女生忽然朝白柏喊道:“我們琳琳要走嘍,某人不說點兒什麽嗎?”

白柏愣了一下,然後訥訥地舉起手在空中晃了晃:“明天見……”

幾個女生見到白柏的樣子,一個個都笑得前仰後合。

晏琳琳的臉本來就紅了,在夕陽下紅得就像熟透了的水蜜桃,她咬著嘴唇搡了那個圓臉女生兩下,然後朝白柏簡單揮了一下手並說了聲“白柏同學再見”後就趕緊拉著那幾個女生跑開了。

傍晚,普陀區星港景苑,一個身著PWTZF—09深藍作戰服的男人手正走在七號樓下的灌木叢小道上。

小林圍著小區剛剛轉完了一圈,並沒有發現什麽異常情況,於是他決定找一個隱蔽的地方抽根煙,然後給他遠在北京的女友打電話。

在執勤過程中抽煙或者打電話是犯紀律的,因為他是星港景苑衛戍營的士兵。這個星港景苑是上海戰區技術部的下榻公寓,裏麵住著的都是清一色的科學家以及高級工程師,而他們衛戍營的職責就是保護這群高智商人群的住宿安全。

當時他剛被調過來的時候,他們的營長為了強調這群科學家的重要性,甚至還拿導彈之父錢學森舉了例,說錢學森就是個科學家,當年要回歸咱祖國,但美國佬不讓,說他一個人能抵得上五個師。當時衛戍營有很多士兵學曆不高,對錢學森的認知還保留在“好像是一個挺厲害的科學家”的程度,但聽了營長的話之後對錢學森的厲害程度又加深了映象,當他們持槍在這些公寓樓之間巡邏的時候,他們默默地告訴自己,住在這些樓裏的人很重要,雖然不比錢學森一人抵五個師的程度,但是一兩個師還是能抵的,而星港景苑大約住著四五百人,那麽換算下來,這個小區可是住著幾百萬的生力軍啊!所以,當他們看到有一些科學家倚在陽台上打電話,都會在樓下大聲提醒注意安全。

他環顧四下,決定去小區池塘的亭子裏幹這些犯紀律的事兒,亭子那邊有好多兩人抱的粗柱子,躲在後麵抽煙打電話應該不會被發現,當然,其實今天他完全沒必要擔心被發現,他的營長似乎被邀請去參加了那個什麽相親酒會,據說是後勤部搞得,場麵還很大,甚至有蒙麵接吻環節……他那幾個單身狗戰友也想偷偷去來著。

雖說小林是一名如假包換的集團軍士兵,但是這種看門的工作始終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小區保安,唯一不同的是小區保安武器的最高配置是電棍,而他手上拿的是一款有效射程長達700米95—I自動步槍。

不過小林並不討厭這個有著“保安”性質的工作,他不像某些士兵求戰若渴,他很喜歡現在這個“和平”的工作,而他的命也很好——35年參的軍,當時53年大作戰的時候,黃河以北幾乎所有的部隊都被調往北京參與北京蛹巢的殲滅戰,唯獨他們的那支部隊沒被調往前線,而是被命令開赴成都,以衛戍部隊的身份進駐後方堡壘城市。

跟那些和工蜂玩命兒的一線部隊不同,衛戍部隊最大的任務就是維護城市的穩定,在比特人的媒體滲透宣傳戰下防止民眾發生大規模暴亂,而中國又是幾大戰區中民眾情緒最穩定的地區之一,所以他們後來的任務就逐漸演變成了中央慰問團的隨行部隊,而且有時候一些班和營還能接到保護明星公演的任務,看看美女什麽的……而在大作戰勝利之後,亞洲軍事協調委員會開始減少各大堡壘城市衛戍部隊的數量,當時為了解放上海,成立規模更大的上海戰區,他所在的整個師都被調往上海,不過因為他們一直是衛戍部隊的關係,作戰能力不比那些參與大作戰的一線部隊,所以他們雖然進了上海戰區,但是接受的任務還是衛戍,他們師的編製被打散,大都以團、營為單位擔當了後方醫院、難民區等地方的安保部隊……而他所在的營所接到的任務則是進駐星港景苑,保護集團軍技術部下榻的這個星港景苑公寓。

可以說自從和比特人開戰以來,除了射擊訓練,他基本沒射出過一顆子彈,甚至連工蜂的模樣他也隻是在宣傳海報和電子屏幕上看到的,所以說,雖然他身在上海,身處戰爭的第一線,可是他卻感覺戰爭離他挺遙遠的。

上一次他和他女友打長途電話,他女友還各種擔心他的生命安全。而他笑著安慰她說咱命好,工蜂隻要前腳從外灘那邊飛過來,咱們後腳就會帶著那些各種膚色的科學家們乘飛機往北跑,他肯定又是連工蜂的影子都欣賞不到。

小林找了根亭柱子一倚,然後掏煙點著,深吸一口,仰望著煙霧在深藍色的空中消散。

和平啊,他又掏出手機開始開始撥號,10002,上海通信中心轉撥熱線。

要說和比特人開戰對他來說有什麽壞處,那麽通信困難就是其中一項。在和比特人開戰之初,大量信號基站被工蜂摧毀,各大城市的通訊被切斷,而大量衛星又被軌道蛹巢擊毀,現實中的現代通信體係幾乎崩潰……不過幸好53年的大作戰勝利,很多信號基站被重新建立起來,不過對於普通人來說,遠距離通信仍然是一件難事兒,他想要給遠在北京的女友打電話,需要經過兩次轉撥,而且如果打電話人多的話,他可能還要等,上次他就等了接近半個小時。

“您好,這裏是上海通信轉撥熱線,工號1043為您服務,請問您需要轉哪裏?”上海通信中心的女接線員的聲音還是很甜,感覺跟戰前沒啥兩樣。

“額,轉北京。”小林把香煙從嘴中拿開:“這次是不是還要等啊?”

“我看一下,先生……嗯,這次您不需要等了,尋求通訊服務的人現在比較少,我幫您直接轉北京那邊,您稍等一下。”

“這麽棒?”小林聽了激動一下,一直以來,他打電話從來都是要等最起碼10分鍾以上,可這次竟然一分鍾都不需要等!要是工號1043這妹子在他旁邊,他都想跪著親吻她的手了。

不一會兒,北京通信中心接通之後又幫他轉接了他女友的號碼,讓他繼續“稍等一會兒”。於是小林抽著煙,繼續在“嘟嘟”的長音中抽煙等著他女朋友的聲音出現。

“嗡嗡……”

“媽的,蚊子真多!”小林罵了一句,用夾著煙的手揮了幾下,想趕跑耳邊“嗡嗡”作響的小吸血鬼們。

亭子這兒雖然比較隱蔽,但因為靠近池塘,所以蚊子也很多。

他聽見了幾聲零星的蛙鳴,他以前看《動物世界》裏麵說,蛙的眼睛銳利,可以準確清晰地看到兩米以外的害蟲,一小時能捕捉蚊子30隻或400隻蒼蠅,一年能吃一萬五十隻蚊子……但顯然這兒蚊子的基數太大,這幾隻青蛙戰鬥力雖強,但仍寡不敵眾,這就有點兒像近防炮和工蜂了吧,一門1130近防炮有11個槍管,兩個彈艙,一次能夠鎖定40多個目標,最大火力為每分鍾11000發,即每秒約166發,這火力夠猛了吧,可工蜂既不是一萬隻也不是十萬隻,它的數量級是千萬級的!而且據說蛹巢工蜂的最大製造速度為每天十萬隻,如果解放陣線沒掌握EMP武器,那麽任何一個戰區的任何一條防線都支撐不住工蜂源源不斷的衝擊。

耳邊的“嗡嗡”聲並沒有因為他的揮手而變得小一些,甚至他覺得這些“嗡嗡”還在變大,於是,他決定到亭子的另一邊去避避蚊子的攻勢。

當他叼著煙走到亭子的另一邊的時候,他無意中掃了一眼天空,發現夜空中的那彎月亮有些模糊,他揉了揉眼睛,決定再次檢查一下月亮……

然而當他眯起眼睛再次望向天空的時候,他的瞳孔突然放大——黑影,好多黑影,這些黑影在空中高速地移動著,在月亮微弱的光芒下一閃而過,正是因為數量多而密才讓他剛剛有了“月亮變模糊”的錯覺……

隻吸了一半的香煙從他的嘴中滑落,然後砸在亭子的大理石地磚上迸出了燦爛的火星兒。

難怪不管他怎麽揮手驅趕,耳邊的“嗡嗡”聲卻不減反增,原來發出那些“嗡嗡”聲的根本就不是蚊子,而是工蜂,成群的工蜂!它們的膜翅高速振動,與空氣劇烈摩擦才發出了“嗡嗡”,這些“嗡嗡”聲有時候甚至能傳出千米之外!

“喂,阿林,在幹嗎啊?”

手機裏的等待音結束,他女友的聲音出現了。

“喂?喂?怎麽不說啊!”

小林的手機仍然貼在耳邊,隻不過他拿手機的左手連同整條左臂甚至是身體已經僵住了——他的視線裏,那些黑影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多,仿佛一群突然從黑夜的縫隙中鑽出來的鬼魂!而這些鬼魂的目的地就是他所在的地方,“嗡嗡”聲也幾乎已經覆蓋了他的耳膜,好像他的身邊放著一台3D立體環繞音響。

“臭阿林,你說話啊!”電話裏,他的女友已經不耐煩了,朝他大聲嚷嚷著。

“我爸媽……你能幫我照顧一下嗎?”小林顫著嗓子說。

“哼,我還沒答應嫁給你呢!”

“那就去找個更好的男人吧。”

“肖彥林!你什麽意思啊!你今天說話我怎麽聽不……”電話另一端的聲音明顯火了。

“我……愛你。”

肖彥林輕輕一句打斷了他女朋友的話,然後他手一鬆,手機跌落。

“喂!喂!肖彥林你到底……”

他女朋友歇斯底裏的聲音還回響在他的耳邊,不過很快就被鋪天蓋地的“嗡嗡”聲所淹沒,他將懷中的95—I步槍上膛,然後將槍口慢慢地對準天空中的工蜂群。

和平的日子終於就這樣到頭了麽?他想著,覺得這一幕蠻有戲劇性的。

“原來他媽的真的有‘人品守恒’這一說啊……”肖彥林慘笑一聲,然後扣下了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