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嗯,應該就是這兒了。”一個戴著無框眼鏡,身著製式軍裝的年輕男子望著頭頂上那塊兒“數寄屋橋次郎”的木紋招牌,自語道。

撇開那套製式軍裝的話,這個男人絕對不像個軍人,而像一個潛心鑽研什麽高深理論的學者,那副眼鏡下似乎有著能看穿事物表象的冷冽眼神。

“將軍,買壽司這種事兒交給我就好了,您沒必要親自跑這一趟的。”這個男人的身後,一個身穿黑色特種作戰服紮著高馬尾的年輕女人單手舉著把瓦爾特P99Z,四下張望,神色警覺。

這個女人的肌膚是淺小麥色,每一寸都透著健康與活力,就像一株生長在熱帶的蘆薈,男人們看一眼就會覺得口中生津……從數寄屋橋次郎進進出出的男人們走過她身邊的時候,都會“哇哦”一聲,情不自禁地表達著“這妹子很正”的觀點。

本來那些進進出出買壽司的士兵們見到一眼鏡男擋在門口都頗不耐煩,但當擦身而過瞥到這男人製式軍服上的肩章的時候都傻了眼,一個個隻能老老實實地敬禮,然後畢恭畢敬地喊首長好。

“秦少尉,你太緊張了。”許辰歌推了下眼鏡:“你這樣會……”

“哐!”

玻璃門忽然從裏麵被猛地推開,重重地撞在了他的臉上。

“將……將軍,你沒事兒吧?”秦少尉臉色大變,連忙走上前去查看許辰歌的傷勢。

“……嚇到小孩子的。”許辰歌抬起左手擋住湊上來的秦少尉,然後說出了剛剛沒說完的半句話。

一個紮著雙馬尾,還沒許辰歌腰高的小女孩呆呆地站在原地,小眼睛裏閃爍著“做錯事兒要被打屁股”的恐懼,結結巴巴地說:“叔叔,你……流血了。”

“哦?是麽?”許辰歌彎腰摸摸了小女孩兒的腦袋,接著抬起抬右手輕輕拭了一下已經淌到唇邊的鼻血,然後又舉到小女孩兒眼前:“你看,隻流了一點一點而已,沒事兒……”

“將軍,您……您的暈血症好了?”秦少尉在一旁驚詫道。

“哦,對啊……”

話到嘴邊的許辰歌好像恍然想起了這件事兒,緊接著視網膜神經就被手指上那點兒鮮紅色猛烈地衝擊著,意識開始模糊起來……

身形漸漸不穩的他就要栽倒在地的時候,被秦少尉一把托了起來。

“姐姐,叔……叔叔他沒事兒吧?”見到許辰歌昏倒,小女孩兒被嚇得不輕。

“沒事……叔叔困了,我扶叔叔去裏麵休息一下,小妹妹快點兒回家吧。”秦少尉歎了口氣,然後拍了拍小女孩的腦袋。

……

“將軍,將軍?”

人中處傳來一陣劇痛,許辰歌在疼痛和呼喚聲中醒來,揉了揉腦袋:“我……昏迷了多久了?”

秦少尉看了下表:“三分二十一秒,將軍。”

“比上次昏迷時間短多了……”許辰歌語氣中洋溢著些許的欣慰。

“因為掐你的人是我。”

這……這個慵懶的口吻是……許辰歌忍住人中處的疼痛一轉頭,赫然發現左勝男神情默然地翹著二郎腿坐在他旁邊的座位上,正拿著些紅色的薄肉片喂著懷裏的一隻小俄羅斯藍貓。

“將軍,你那兒腫了……”秦少尉捂嘴。

“勝……勝男?”許辰歌驚訝得喊出聲兒來。

“你的警秘?很正嘛,難怪你鼻血淌得越來越頻繁了。”

見左勝男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直往他這兒瞟,加之臉頰處細膩的觸感與淡淡的女生體香……許辰歌像隻螞蚱似得從秦少尉的大腿上坐了起來,急得將鼻孔裏塞得堵鼻血的衛生紙都弄掉了,血差點又噴出來。

“勝……勝男,不是……”

見自己敬慕的將軍一直被這個不知名的女人嘲諷,秦少尉也怒了,她自持顏值並不輸於眼前的這個短發女人:“請注意你的語氣,你麵前的是……”

“許辰歌少將。”左勝男撐著腦袋用慵懶的語氣搶了白,然後似乎就無視了她:“聽說你不久之前升到少將了,恭喜恭喜了。”

許辰歌撓了撓頭,一臉“此讚受之有愧”的赧笑:“哪裏哪裏,我……”

看著這兩人的交流,一旁的秦少尉有些發懵。

她所敬慕的那個號稱“Scientist”的天才將軍,那個在亞洲戰區以學者般“不苟言笑的冷靜”而聞名的年輕將領,那個風度翩翩而又文質彬彬,HLUF史上最年輕的少將許辰歌,那是北京多少名媛暗戀的對象!那些平日裏眼高於頂的大小姐們一個個做夢都想著為他生猴子,但許辰歌正眼瞧都不瞧一眼!可在麵對這個叫做“左勝男”的女人的時候,Scientist竟然成了一個似乎剛報完道的處男大學生!

這……這到底什麽情況啊!秦少尉拳頭緊握,一向保持著優美弧度的唇線顫抖了。

“那麽,你跑這兒來幹嘛來了呢?”左勝男撐著臉繼續慵懶地搶白。

“不是陳老把我從北京……”

“司令要把你調到上海的事兒我早知道了,我問你的事兒跑這兒來幹嘛來了。”左勝男指了指數寄屋橋次郎的地板:“我記得你是那種一日三餐都恨不得在辦公室解決的人啊。”

許辰歌撓了撓腦袋賠笑道:“我不是從司令那兒聽說你受傷了,所以想買點壽司去醫院看你……哎?你……你怎麽出院了?”

“小傷而已,哪用得著住院。”左勝男輕描淡寫道:“司令太緊張了。”

“那……”

許辰歌“那”完之後,場麵開始呈現出陷入尷尬的沉默氣氛——左勝男仍舊翹著二郎腿喂貓,買壽司的人來來回回地穿過兩人之間的走道……

“要不……今晚我請你吧?”尷尬良久之後,許辰歌試探性地著開口道。

“好啊。”左勝男的回答幹脆到不可思議。

在許辰歌剛要在心中歡呼呐喊的時候,就聽見左勝男放下了一直翹起的二郎腿,然後朝櫃台處揮了揮手道:“琳琳,來吃飯了。”

“哦……好的。”櫃台處的晏琳琳應道。

“勝男,這……是?”許辰歌有些發懵。

“哦,是小柏的同學,嗯,也可能是女友罷.....”

“勝……勝男姐,你別亂說啊……”聽到了左勝男的話,走到桌邊的晏琳琳紅了臉。

“非禮勿言,非禮勿言。”左勝男做了個“閉嘴”的動作:“哎?小柏呢?”

“去洗手間了吧……”晏琳琳回頭望了一眼洗手間的方向。

“也就是說,最後你還是要拒絕我的邀請麽?”郭垚嘴裏咬著已經吸了一大半的香煙道。

“對不起,我無法信任你。”白柏轉身。

“喂喂優等生,這麽**裸的說出來很傷我的心啊!”郭垚苦笑道:“你是不信任我,還是有其它的原因……嗯,我來猜猜,是因為你的勝男姐麽。”

他嘴上說是“猜”,但口氣完全像是陳述如重力加速度為9.8的鐵一般的事實。

白柏沉默。

那個夜晚,那個女人阻止他的模樣他到現在還記得一清二楚,那種眼神不會錯的,那女人說出那句“別去啊”的時候竭盡了全力,像是快要溺水的時候拚命攥住的一根纖細的稻草,好像如果他加入Mouse的話,那跟稻草就會斷掉……他不想讓那根稻草斷掉。

“不想讓她擔心是麽?”郭垚湊過來,像隻誘騙小雞的黃鼠狼:“不過你覺得,讓她擔心和讓她死,哪一個更重要呢?”

“什麽意思?”白柏猛然回頭。

“嘶……差點說漏了。”郭垚趕緊捂住嘴,眼神上飄。

“勝男姐的昏迷到底是怎麽回事?還有,為什麽Snake部隊的成員都是女性?”白柏一番連珠快語將郭垚逼到了牆角,他本不想那麽直接地把這些問出來,可郭垚剛剛的那一句話讓他意識到了問題比他原先想象中還要嚴重。

郭垚死死捂著嘴,然後拚命搖頭加聳肩,做出一副“打死我也不說”的樣子,白柏本來還要上前追問,但被這家夥的無賴相給搞得一點兒辦法沒有。

果然隻要涉及到左勝男,這個安靜如斯的男孩也會露出這種凶相的麽……郭垚的眼裏,白柏現在蹙起的眉頭的樣子就像隻發怒的小公羊。

“要不這樣,你加入Mouse,我告訴你Snake的事兒,怎麽樣?”郭垚一副被逼到絕路還要談生意的奸商嘴臉:“跟我混很有前途的,雖然你的軍銜不會很高,但是待遇和那些防線指揮官一樣呦,而且你還能知道這個世界百分之99.99的人不知道的事兒,嗯,外加還能救你的勝男姐……哦不,整體順序該顛倒一下的,別介意,反正怎麽看這都是個穩賺不賠的買賣!”

看到白柏一臉的不信任,郭垚似乎也意識到了剛剛那句“穩賺不賠”有些過於市儈,於是立即改了口:“是犧牲小我,拯救大我……嗯。”

“其實你很想了解那個世界吧?”郭垚忽然道。白柏的表情已經凝滯,郭垚明白這個男生已經到了作出決定的邊緣,隻要他再捅上一棍子,幫他把那層遮蔽他真實內心的窗戶紙捅破,心裏麵的東西就會湧出將這個男孩推向Mouse。

白柏的眉頭一鬆。

“雖然你恨工蜂,但是對比特人,或者說伊甸人,你更多的應該是好奇吧,就像一隻生活在陰暗下水道中的老鼠,看到窨井蓋的空洞中透射下來的光芒,而對窨井蓋上麵的世界產生了向往……雖然上麵的人經常會朝下水道中扔一些要命的鼠藥和鼠夾子,但老鼠們的向往仍然不會因此中斷……”

郭垚微笑,每一個字都像是把沾了蜜的刀:“現實就是下水道,而我們就是那些仰著腦袋望向伊甸的髒老鼠……這就是‘對伊甸情報搜集特遣隊’代號‘Mouse’的原因。”

“下水道的……老鼠麽……”白柏喃喃道。

“是啊,我們每一個人都在醜陋地掙紮著,在肮髒的水窪裏生活下去,某些人為此付出了巨大的犧牲……比如,你的勝男姐。”

白柏瞳孔驟然放大。

“Snake,對蛹巢滲透特種戰術小隊,AMCC亞洲軍事協調委員會2051年秘密成立的特種部隊,其能夠對蛹巢的內部進行滲透偵查與破壞,你們現在能夠舒服地在教室裏吹著電扇看著那本接近四百多頁《蛹巢結構學》全都是Snake的功勞。”

郭垚頓了一下,循循善誘道:“你知道蛹巢為什麽難以被滲透嗎?”

白柏怔了怔,不假思索地照搬教科書上的話道:“熱輻射探測裝置、動態捕捉和紅外光牆,還有無線信號識別係統,三位一體的防侵入體係沒有任何死角……”

說到這兒的時候白柏嘴半張著,話卻噎在了嗓子眼兒裏……

沒有任何死角?可沒有任何死角那Snake是怎麽進去的!

白柏眼神飄忽,開始低頭思考這個教科書和現實之間的巨大矛盾。

“無線信號識別係統封死了所有遠程操控的探測機器人,所以想要對蛹巢進行滲透,隻有派人進去,動態捕捉和紅外光牆隻存在於蛹巢建築內部,蛹巢隔絕入侵的第一道防線是環繞蛹巢巡飛的近萬隻探測型工蜂組成的嚴密的熱輻射探測係統,不突破熱輻射探測這一關,是根本不可能進入蛹巢內部的。人類正常體溫在36至53攝氏度之間,而工蜂振翅狀態下摩擦產生的溫度隻有12至14攝氏度,也就是說,任何溫度高於12至13度的物體都會被巡飛的工蜂立即摧毀,怎麽辦?怎麽辦?”郭垚攤手發問,舉手投足像個有著豐富教學經驗的老教師。

“控製……向外輻射的熱量?”

“Bingo!”郭垚打了個響指:“不愧是高材生,回答問題一針見血,那麽問題又來了,如何控製熱輻射的發散呢?我們的技術部雖然曆經重重困難用合成材料開發出了能夠大幅減少熱輻射散失的特種作戰服,可這些昂貴的作戰服隻能將人體熱輻射控製在18至19攝氏度,怎麽辦?明明就差4攝氏度就能躲過蛹巢的熱輻射探測係統,怎麽辦?”

白柏被郭垚接二連三的發問搞得有些措手不及,但這最後一個問題卻結結實實地將他難住了,他絞盡腦汁也想不通到底如何抹掉這4攝氏度。

“降低人體的體溫。”

郭垚每個字都像是裹著層冰塊兒,冰塊兒碎掉之後,讓聽者冷得汗毛直樹。

“降低……人體體溫?”

“沒錯,有時候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最有效的方法。”郭垚邊說邊拿過煙盒搖了搖,然後沮喪地捏癟。

如果是陳梓然在這兒的話,他肯定會忍不住笑出聲來吧,然後一邊笑一邊大聲道“你以為人體溫是空調啊,想調低就調低”……

可白柏笑不出來,他很清楚“降低體溫”這四個字絕對不是字麵看上去的那樣輕描淡寫。

“AT—SS—272,哦不,現在應該是273了吧……全稱為‘抑製腎上腺素和甲狀腺激素分泌激素’。”郭垚捏著下巴:“你肯定知道,作為人體體溫調節係統中兩大激素,如果它們的分泌被抑製,人體新陳代謝就會降低,肌肉寒顫反應減少,人體產熱減少,人體體溫將會下降。”

他當然知道,這些知識在中學生物課本裏被羅列得很詳細,在大小測驗期末考也都是必考點,而且教他們生物的那個喜歡胖乎乎的中年女人總愛單手掐著已經和胸胯連成一條直線的腰,頤然氣使地在課堂上叫人去黑板上默寫人體體溫升高降低的機製……可他沒想到的是,HLUF的科學家竟然會如此簡單粗暴利用這一點兒來製作人體抑溫藥物。

他又猛然想起了郭垚剛剛的話——不過你覺得讓她擔心和讓她死,哪一個更重要呢?

“這種藥物……會致死?”白柏嗓音有些發顫。

“你知道體溫降低4度意味著什麽嗎?”郭垚此時的語氣平靜的可怖:“人體體溫每下降一度,酶活性便會降低百分之五十,白細胞免疫力會降低百分之三十七,新陳代謝速率降低百分之四十二,並伴隨著自主神經功能衰退……長期注射AT—SS藥物會引發人體早衰,並且會摧毀人體的免疫係統,使罹患惡性腫瘤的風險大幅增加……在對AT—SS的藥物耐受程度這一點上,女性是優於男性的,不過也正是因為這一點,Snake才會隻招募女性。”

所有的迷霧散盡,白柏的心也一點一點地徹底冷了下去。

在這一瞬間,白柏回想起了在星港景苑7號樓的樓道裏伏在他的背上的那個女人,她**的肌膚在他的掌心裏寒冷如冰……

所以每次他每次一和那個女人提及加入Snake的事兒,那女人才總是緘默吧……

“這世界是個怪獸,它在不斷地吞噬著我們在乎的人啊。”所有的不正經都消失了,此時的郭垚身上同時散發著教士的肅穆與戰士的決絕。

“拿起獵刀來吧,少年。”郭垚走過來,手輕輕地落在了白柏已經僵硬的肩上。

“趁你在乎的那個人還沒被怪獸吞噬之前。”

“白柏同學,你好你好。”眼前的這個戴著眼鏡的男人彬彬有禮,笑容和煦,握手的動作也是熱烈而奔放。

“您好……”

白柏被眼前這個男人的熱情弄得有些發懵,繼而整個身體被手牽動被一陣搖晃:“在北京我們見過的。”

而一邊的秦少尉比他更懵,平日裏那個在軍隊裏不苟言笑的“Scientist”現在卻像個二流教育機構裏的報名谘詢男客服,難道許辰歌少將對那個左勝男的女人已經到了“愛屋及烏”的境地了麽?

想到這兒,秦少尉優美的唇線又有些顫抖了。

其實白柏還沒緩過勁兒來——和正經狀態下的郭垚對話有很沉重的窒息感,更何況剛剛那段對話是發生在煙霧繚繞的衛生間裏。

一想起那段對話,白柏的餘光不自覺地就掃向了左勝男。這個擼貓擼得正開心的女人此時神態祥和而寧靜,有如格勒茲那副《抱羊的女孩》……可這個女人在那種笑容下已經被AT—SS侵蝕了多久了呢?有多少次她要忍受著冰冷血液流淌過血管時的溢出的徹骨寒意,端著槍穿行在寂如死地的蛹巢中呢?

那種體溫下,身上即使穿著再多的衣服也是形同虛設吧?那個女人其實一直在**著身體在極寒的地獄中舞蹈……

這世界是個怪獸,它在不斷地吞噬著我們在乎的人啊!

霎時間,郭垚的那句話像是有著劇烈刺激性的神經遞質,從某一個神經元迸發出來,然後沿著他的腦皮層神經網絡導火索似得的漸次灼燒……

“白柏.....同學?”

白柏猛地地驚醒,回過神來才發現許辰歌臉色不太對,應該是他在那段臆想中自己不自覺地想要握緊五指,忘了許辰歌少將的手還在自己手中。

“對……對不起!”白柏連忙鬆手。

跟他握手的可是管著黃浦防線數萬人的指揮官,是上海戰區的少數幾個實權人物之一,可他剛剛卻在握手的時候把這位指揮官捏痛了,這是什麽行為?這是在衝撞HLUF的高級將領。

許辰歌甩了甩手,笑道:“沒事沒事。”

難不成我被這孩子討厭了?年輕的少將臉上泛笑可心裏卻是慌了,比被AMCC亞洲軍事協調委員會那些委員們訓了還慌,不,不對,被那些委員們訓他好像從來不會慌的。

他可是一直都知道白柏在左勝男心中分量——幾個自恃家室優渥的追求者曾將白柏當做是他們戀愛路上的絆腳石,因為一到約會的時候,那個十三四歲的小鬼頭就會一個電話Call過來,然後左勝男就會對他們攤攤手說不好意思,我要回家給小柏做飯了,最後拋下他們轉身離開……而這些追求者為了應對來自那個小鬼頭的騷擾,於是紛紛或委婉或直接地建議左勝男為白柏找一個優渥的寄養家庭來減少負擔……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據說左勝男聽後冷笑著扔下一句話“那是我唯一的親人”之後,轉身就走。

唯一的親人麽.....許辰歌當時聽到那句話的時候想到了自己的妹妹——工蜂襲擊南京的時候,他的父母正帶著他們兩人在德基廣場那間“貓爪烤肉”吃飯,那些爆破型蜂群撞碎了大廈35、36層的玻璃帷幕,進入大廈內部之後引爆了這兩層的鋼筋砼結構,導致整個德基廣場中段以上開始崩塌,父母為了救他和妹妹們被落下的巨大的水泥塊兒砸中,是他牽著妹妹的手踩著不斷斷裂的地麵從安全通道一路狂奔下來的……

所以他理解什麽叫做“唯一的親人”——那是穿行在暴雪中身上的最後一點溫度,是黑夜天空中閃爍的最後一點兒星光……那是忍著分筋斷骨之後的痛楚與悲涼,拚盡最後一絲力氣也要去守護的東西,那是絕對不能夠放手的東西……

因為放手,就代表著放棄了整個世界。

但一個許辰歌所不知道的事實就是,白柏那些恰到好處的電話其實都是在左勝男威逼之下完成的——每次被叫出去約會之前,這個女人都會拍一部手機到白柏的手上,然後叮囑他隻要收到她的短信就立即call過來,造成了兒童留守家中,晚飯缺她不可的假象……但事實卻是白柏撥通了電話之後就放在灶台邊上,開始勤勞地動手洗菜切菜炒菜,而那個女人回來之後坐享其成……

白柏見許辰歌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了悲涼的神情,就像是站在聖約翰山上望著普魯士軍隊潮水般湧來卻遲遲不見格魯希援軍的拿破侖……雖然剛剛那一握有衝撞HLUF高級將領的嫌疑,但這種表情卻不在他的理解範圍之內。

其實他對許辰歌是有印象的。在大作戰的那段歲月裏,左勝男承載著整個北京戰區所有年輕軍官**的荷爾蒙,或許是覺得這場和伊甸的戰爭遙遙無期,抑或是覺得自己的命不知哪天就會被空中的某隻工蜂給奪走,即使是天天在頭頂上盤旋的公蜂戰鬥群也阻止不了那些瘋狂的示愛,鮮花在那個年代是比鑽石還要奢侈的表白道具——年輕的軍官們為了摘一枝玫瑰要冒著遭處分的危險,在夜間跨越兩三道防線到隱匿於公園中的炮兵陣地上,然後打著手電睜大眼睛在戰車履帶碾壓過和機油柴油汙染過的綠化帶中,隻為尋到一株可以幸免於難的嬌貴植物……所有追求者都是捏著一根或幾根剛被摘下來的玫瑰的斷莖,隻有一個人用的是一叢薔薇——那個人就是許辰歌。

白柏記得那天左勝男在接他放學的路上接到一通電話,於是路虎車頭調轉,徑直開向第十六炮兵團的駐地北海公園。瓊華島上,他扒著車窗看到一個穿著整齊軍裝戴著無框眼鏡的清秀男人等在那裏,左勝男下車之後被那個男人領到見春亭裏,亭外不遠處是一片攝人心魄的紅——從籬笆一直蔓延到了亭內的石椅,那些薔薇在熱烈地盛開,每一朵都嬌豔欲滴……後來他從左勝男的口中知道了那個男人的名字,他叫許辰歌,據說那一小片薔薇園是他一人一耙的傑作。

那個女人後來跟他說,她實在沒想到許辰歌會和她表白,準確地來說是沒想到他會不討厭她,因為每次許辰歌在參謀作戰會議上發言的時候,她在一旁都沒少插嘴搗亂——她覺得這個年輕的眼鏡男說話強調平得像死人的心電圖,表情貧瘠得像大西北的鹽沼,兩相結合之後似乎像是高坐雲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明……年紀明明不大,言行卻恍若神明,你說這種人討不討厭。所以,在北海公園見春亭裏,那個男人一掃參謀會議上的冷冽,局促的像是個大學男生領著她去看那叢薔薇的時候,她的第一反應不是覺得感動,而是覺得可愛,她說這個男人忽然之間就變得無比可愛了。

再後來,白柏聽陳梓然用情感專家的口吻說,當一個女人誇一個男人可愛的時候,就相當於判了這個男人的刑,而“可愛”前的副詞程度越深,刑就越重。

於是,白柏用寒生求解於大儒的謙卑口氣問道,如果那個副詞是“無比”呢?

陳梓然聽了之後拍了拍他的肩,歎了口氣道:“那,大約是無期了吧……”

剛剛的小插曲似乎並沒有引起左勝男的注意,這個女人仍在專心致誌地喂貓,小奶貓似乎很喜歡這些紅紅綠綠的丸子,舒服的被這女人托在胸前,左勝男遞來一片,它就張嘴咬一口,頗有埃及備受尊崇禮遇的貝斯特貓神的範兒。

數寄屋橋次郎忽然安靜下來,白柏抬頭掃視四周,發現不知什麽時候店裏就隻剩下他們這一桌子了,而這種尷尬的安靜似乎讓麵前的許辰歌有些發慌,再聯想到陳梓然說過的那句“無期”,白柏忽然之間就有些同情這個年輕有為的黃浦防線指揮官了。

“詩詩沒帶來麽?”左勝男忽然開口,但沒抬頭。

許辰歌有些猝不及防:“啊,她啊,把她留在北京了.....”

“話說啊,你這妹控把詩詩一個人丟在北京能放心麽?”左勝男撐起臉來,嘴角有絲絲的壞笑:“她知道我們小柏在這兒,沒吵著鬧著要來麽?”

白柏繼續埋頭嚼著他的裏卷壽司,波瀾不驚。他知道這個女人此時肯定在看他,而且表情絕對不善。

但其實左勝男並沒有在看他,而是在看旁邊的晏琳琳,這個女孩兒聽到她的話之後,拿牙簽插壽司的成功率直線下降。

“我走之前沒跟她說……在飛機上才傳了簡訊給她,那樣她再鬧也沒辦法了吧,現在沒有委員會簽發的通行證,誰也離不開北京。”許辰歌一推眼鏡。

“嗯,這事兒幹的是你的風格。”左勝男撇嘴。

居於左右的少男少女都在埋頭吃壽司,那個警衛秘書在吃醋,而許辰歌在花癡。

她其實知道許辰歌想問昨晚工蜂襲擊星港景苑的事兒,可白柏和晏琳琳在這兒,他即使再犯花癡也不會喪失這點警惕性——拜他那個鬧騰的妹妹所賜,許辰歌是永遠不會相信小鬼頭的。

左勝男撓著貓下巴,無聊又無趣。

“那麽,謝謝許將軍的招待了。”

出了數寄屋橋次郎,左勝男托著貓向許辰歌道謝,可語氣卻是滿滿的理所當然。

而在左勝男的顏色下,白柏和晏琳琳也立刻跟進異口同聲道:“謝謝許將軍的招待!”

“勝男……”

左勝男剛要走,許辰歌在身後弱弱地叫了一聲。

“嗯?”左勝男回頭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許辰歌,便立即會意。

“小柏,貓抱著,領著人家去我車子那兒等我,我馬上過來。”

白柏看了許辰歌一眼,然後伸手接過睡得正酣的小奶貓,道了一聲“好”,便領著晏琳琳往巷子外走。

“好啦。”

左勝男朝許辰歌一攤手,示意他可以說了,然而許辰歌囁嚅了半天後也沒說一句話。

“沒要緊的事兒我可撤了啊。”左勝男轉身。

“那個,以後……別再冒險了。”許辰歌慌不擇言。

左勝男停下腳步,像是聽到了什麽很滑稽的事兒一樣,她側臉一笑:“你覺得這場和伊甸的戰爭我們不冒險有可能贏麽?”

許辰歌一下子被問住了,他低頭想換種表達方式,可再抬頭左勝男已經走出了很遠。

“伊甸想贏不能冒險,可我們不想輸的話,就隻能冒險了吧。”

左勝男拐出那條巷子之後,忽然仰麵,望著黑壓壓的天空喃喃道。

上海,要下暴雨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