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軍禮

當清晨的薄霧從海麵上依依的浮起,折楫崖下的浪花似乎都拍打得輕柔了。黑色的醮石醮著湛藍的海水,堅硬得像硯台上的墨,一塊高一塊低地排列著,仿佛等待著去畫一幅天海的圖畫。

阿妮塔閉著眼,她依舊穿著她那件乳白色的襯衣。海風吹動襯衣的下擺,就像水鳥撲閃著它的雙翅。阿妮塔忽然想起自己剛認識索瓷時,第一次留宿在他那間舊廠房裏,清早起來,索瓷不在,她**肩,走下床,立在窗前,看窗外麵那棵榕樹上的鳥兒如何的歌唱。

一會兒後,她感覺後背被一個人抱住,隻聽索瓷在耳邊道:“別動,送你一件禮物。”

接著,她感覺這件襯衣披在了自己的肩上。

他語氣中滿是一種呢喃的溫柔,喃喃著:“我想要你穿它,像感覺你長久地被包裹在我的懷裏。”

阿妮塔當時隻覺得他孩兒氣,現在,才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她回想起索瓷送給過自己的禮物:這件他穿過的男式襯衣,那間舊廠房改做的畫室,前兩天他剛拿回來的那幅畫……還有,一條逃生的路……

下意識的,她把襯衣拉得緊了緊,像想象中索瓷修長的雙臂抱緊了自己。

悄無聲息的,倪三出現在洞口。

他望了阿妮塔好久,沒有打擾她。直到阿妮塔看到他,他才微笑著說:“現在,可以開始了嗎?”

阿妮塔疑惑地抬起頭。

倪三笑道:“蒙將軍命令我們保護你。我想,接下來的一切,隻有你知道該怎麽做。”

阿妮塔卻茫然地搖搖頭:“可我已兩年多沒看見他了,我不知道他下令保護我的用意。是他給你們下的這道命令嗎?”

倪三點點頭。

“那你們最後一次見麵時,他都說了些什麽?”

阿妮塔努力回想著:

“那一次……我給他看了一張照片。”

“那是一張關於十九區的照片,照片裏照的是一個孩子。”

“……那時我想深入十九區采訪,事件的起因是,我發現雲笈街一帶的夜總會裏,突然出現了一批‘瑜珈小子’。據說……”

她看了眼倪三,臉上升起點紅暈。

“……他們都有一些特別的能力,可以給那些貴人們用來床弟之間助興。當然,觸動我的不是這個,而是他們年紀都還那麽小,據說最小的隻有六七歲。我懷疑那批孩子就出自十九區,因為、明城裏所有的人口失蹤記錄我都查過,沒有那麽多孩子失蹤的案卷,那他們就隻可能來自十九區。接下來,我調查到一個名叫油麻公,居住在十九區裏的人物。就在我要進行更深入的調查之際,我的相機被打碎,人開始被追殺,工作也突然之間丟了。”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

“那是我記者生涯的最後一次調查。”

“最後一次見蒙毅時,他找我也就是為了這個。”

“當時,蒙將軍還朝我要去了一張照片,就是十九區中……那個因為我而被槍殺的孩子的照片。”

阿妮塔低聲地歎了口氣:“隻有當你做過記者,你才知道自己是多麽的無力。真不知道,當年,那批孩子,那批被他們當做‘性奴’對待的孩子,現在都還好嗎?”

倪三也歎了口氣。

他望著遠遠的明城,那城中,有很多規則,很多權利下滋生的罪惡,是他們這些底層永遠都想不到的。

他不由歎了口氣:

“我們也一直在尋找蒙將軍的下落。你說,將軍現在會不會就在十九區?”

“這我不知道。”

阿妮塔想了想。

“可他即然這麽關心我,那必然有他的用意。他在你們這兒,是不是該給我留下了些什麽?”

倪三搖了搖頭。

接著,他卻看到了阿妮塔身上穿的衣服。

阿妮塔上身穿著件乳白色的襯衣,可下麵,卻穿了條幟字旅的軍褲。

倪三望著那條軍褲,臉上微微一笑,像回想起了什麽溫暖的記憶:“這褲子,還是小哥兒的。”

——阿妮塔知道:所謂“小哥兒”,指的該就是蒙恬。幟字旅上上下下,都習慣這麽叫他。

看到那條軍褲,倪三忽似想起了什麽,隻見他一拍頭:“我想起來了,有一樣東西,你可能會感興趣。”

“可那不是蒙將軍的。”

“那是一台機器,是小哥兒留下來的。其實不隻是那台機器,這整個爝火洞內的一切,包括這條軍褲,都是他留下來的。”

——那是一台式樣很舊的電腦。

阿妮塔一眼就已認出,雖說它的式樣古舊,可應該是蒙恬親手拚裝的。

看著案上的鍵盤,阿妮塔就在回憶裏回想起蒙恬伶柔的十指,她再沒見過那麽靈巧的手指了,她一向驚呆於那十指是如何飛快地在鍵盤上擊打。

撫摸著鍵盤,她問:

“從沒有人打開過嗎?”

倪三搖搖頭。

——從蒙恬去後,他遺留下來的東西,除了老大,其餘人都是不忍一碰的。

阿妮塔打開電腦,進入了登錄界麵,開機的音樂是一陣鴿哨聲,仿佛晴朗的天空,突然劃過了一片翅膀的痕跡。

可接著,阿妮塔卻發現需要輸入密碼。

——密碼?

那會是什麽?

阿妮塔努力回憶著小恬留給自己的記憶。他即然把電腦留在了這裏,一定是希望有人可以打開。而如果那個人是自己,那一定是一個自己可以想得到的密碼。

想起那鴿哨聲,她不由直覺地在鍵盤上輸入了“單飛”兩個字。

果然!阿妮塔順利地進入了係統,然後,屏幕上忽有一隻翅膀掠過。

阿妮塔盯著屏幕,臉上不由露出一個會心的微笑。她抑製不住自己心頭的溫暖,突然想擁抱身邊的每一個人。

可她沒有回頭,因為她知道,幟字旅的舊部個個都不喜歡表露情感。

不用看,她也猜得到,阿旺一定已別過了頭,倪三會低下頭裝作研究別的什麽東西,古遲會在臉上掛上一幅木頭麵具般的呆相,而哈拉會裝作在處理自己手指上的傷口……

可他們如她一樣,這時,眼裏的畫麵肯定是潮濕的。

阿妮塔微笑了一下:好在,她是個女人。

她抬手拭了拭自己的眼睛,卻見顯示屏的界麵上,隻有一個文件。那文件的圖標像一隻眼,蒙恬的眼。

阿妮塔點開它,屏幕上猛然就出現了一個畫麵。那畫麵先是夜空,茫茫無際的夜空,在夜空裏有無數星星眨著眼,那些星星的閃爍像是一場舞蹈,那舞蹈又是寂寞又是輝煌……那該是小恬獨有的世界。

然後,那鏡頭疾衝直下,如同俯衝著的雕眼,然後,先是出現了藍色的星球,接著,是闊大的海,再接著、就是高聳的高地大陸與大陸上的雪,還有海麵上的冰層,接著就出現了萬仞山與拗來峰,再接著,燈火出現,那是明城……

細仔這時走了過來,盯著畫麵,驚叫道:

“十九區!”

——沒錯,此時畫麵上的正是十九區。

阿妮塔與倪三不由對視了一眼:果然是十九區!

可那畫麵是無聲的。

畫麵右上角的時間,顯示的是幾天前。

細仔忽低叫了聲:

“將軍!”

隻見蒙毅的身影出現在畫麵上,破舊的十九區裏,他抬頭向天上看了一眼。

那一眼,似乎在有意地望向什麽。

也許,他望的就是“天眼”。

天上的那隻眼無時無刻地掛在那裏。像是在對他說:哥哥,其實我一直在默默地看你……

接下來的一切讓爝火洞深處的幾個人呼吸都緊促起來,都是些極為驚人的畫麵:……孩子、或者應該稱為廢品,那群被當作廢品對待的孩子們;槍殺、十九區裏混亂的打拚;牯子、Chris……當看到Chris時,所有人不由都微微一怔:這世上,真會有這麽俊秀的年輕人!還來自十九區?以及……五虎堂口,三街、七街、十一街那些霸主們,在九鬼頭的率領下,對一群孩子們進行的虐殺……

看著老大帶著那個蠻牛樣的小子與敵博命的鏡頭,爝火洞中,一時再無一人作聲。

隻有古遲越來越重的喘氣壓在所有人的心頭,他們的心中同時浮現起那麵舊幟。

……晦朔之役後,已整整又過了十年。十年暗晦,十年塵埋,每個人都看見過蒙毅眼角暗生的細紋,見到他越來越沉鬱的麵容,可當年的熱血,居然還在!

沒錯,幟字旅的番號可以被削,老大可以複員為民,可他在、幟字旅的舊幟就在!

眼看著老大與牯子渾身浴血,細仔的身子已忍不住的顫動了起來,隻覺得自己幼時見過的屬於父兄的那麵舊幟獵獵鼓動,狠狠地在拍打著自己的心上……

三千子弟今何在?

細仔忍不住並住腳,挺直身,仿佛急迫地在等待著一場檢閱。

……原來僅僅幾天前,蒙將軍經曆的戰況竟有如此慘烈。

那他、現在是否仍然活著?

——終於放完了。

倪三忍不住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畫麵最後,是蒙毅抬頭,於一地屍首間,不怒自威地向天上看了一眼。

那一眼裏,就包含了對所有他麾下幟字旅舊部的命令。

阿旺忽向洞外望了一眼,他望向的,是燼餘灘的方向。

“老於,你死得不冤!”

這是此刻爝火洞中,所有人的心情。

良久後,才聽倪三舒了一口氣,故作輕鬆地道:“老大總是禁止我們隨便惹事,好像我們都是惹事精似的。哪成想,回回都是他招惹出來的事情最大。從畫麵上來看,葛博士的蘭姆試驗室、天機保密處米將軍的副官、十九區的地頭蛇油麻公,更有移民監管局,情報處……所有軍、匪、科技界,隻怕連同財經界的大佬們,無一不牽連入其中。我真想當麵問問將軍,他這回,究竟闖了多大的禍?”

“而且,我終於明白刃者為什麽那麽厲害了,他們就來自十九區。而依我看:十九區內,一定正在進行著什麽軍方的秘密實驗計劃,刃者的出現就是證據之一,老大的這些影像是證據之二,隻是……”

他的聲音一頓“……我沒想到,他們居然英雄到會殺戳孩童!”

卻聽旺大冷靜地道:

“現在最重要的是,老大期望我們做什麽?”

細仔已激越道:“還用問?召集咱們的人,殺入十九區,殺了那些王八羔子,再當麵問老大該做什麽!”

其餘人卻都搖頭。

他們清楚,老大留給他們的當務之急,決不是這個。

阿妮塔已打開電腦內的文檔。

——文檔的名字就叫做《天演》。

隻聽她平靜地說:

“所有的一切,包括蒙將軍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將怎麽做,與期待我們做的,應該就在這裏。”

可文檔內都是記述與照片之類的證據。一切看似雜亂無章,標題都是:資料一、資料二、資料三……這麽混亂的排列著。

眾人之中,要數古遲最搞不懂那些文件之間的複雜關聯,他問倪三:“這是些什麽?”

倪三一邊看一邊喃喃著:“大致是這樣……小哥兒去黝黑穴之前,曾有個名為‘天演’的試驗思路,他已完成了一部份,就是咱們都聽說過的他的那隻寵物部隊了。可在晦朔戰役後,小哥兒失蹤,這份試驗思路就被葛博士竊取了。而他、居然直接把這試驗用在了十九區內的移民身上!利用那些可憐人的貧窮與落後,要把十九區改造成了一個大試驗場。他們借助小哥兒的理論,要研究出一支戰無不勝的隊伍來。你剛才看到的那些孩子,其實就都是……試驗品。他們製造了十九區的混亂,好讓那些試驗品之間跟野獸一樣的拚殺,拚一個活下來的機會,用這來驗證他們的試驗結果。他們還把那些不良的試驗結果……也就是對他們沒用的孩子,都當作廢品處理。”

古遲迷惑道:“廢品?”

倪三歎了口氣,他不想再做解釋,伸出隻手來,在自己脖子上一抹。

古遲的表情,一下就憤怒了起來。

終於都看完了。

爝火洞中,一時寂靜無聲。

好久,阿旺鄭重地望向阿妮塔:“看來,接下來,就要看你的了。”

“老大即然給我下了這個指令,叫我們無論如何也要保護好你的安全,又把這一切的資料都留給你,想來,他是希望借助你的資望與能力,可以通過新聞界,把十九區內發生的一切全部公開。”

“你不是幟字旅的人,所以蒙將軍無權命令你,這是他的一份請托。”

他突然衝阿妮塔敬了一個軍禮。

“現在,蒙將軍不在,我、阿旺,謹代表將軍正式請托您完成這個任務。其間,您如有命令,隻管差遣阿旺我……”

說著,他望向身邊的同袍。

隻見倪三也雙腿一並,衝阿妮塔敬了個禮:“……還有倪某我!”

“哈拉!”

“古遲!”

最後是細仔激動尖銳的聲音:“再加上細仔我!”

他們齊向阿妮塔以軍禮發誓: “軍令如山,幟旗不滅……但有所令,我們無不從命!”

阿妮塔點點頭。

她也鄭重地回了個軍禮。

可她不由猛地吸了一口氣,感覺到自己肩上擔子的沉重。

——做為一個資深記者,她當然知道,明城中,所有標榜著“自由”與“真相”這些名目的媒體,其實,無一不與各種利益集團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比如,《巔峰日報》之於天機情報處,《明日報》之於明一堂,“南華社”之於鐸長老,“清蘋台”之於議會左派……他們從不曾是真正屬於民眾的喉舌。

以目前的情況看來,無一家媒體會為自己所用。

這決不是一次等閑的新聞曝光。這曝光,需要極其周密的策劃才能成功。

這些她不怕,可她怎麽,才能讓這一切的資料,經過她的整理後,不給敵手留下任何可供狡辯的漏洞?又怎麽才能形成一個完整的證據鏈,怎麽才能繞開明城當局對她的封殺,把這一切披露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