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僅用“華麗”兩個字,遠不足以形容矜蔚初見“惑然之瞳”的震撼!

這是一間完全用琉璃建造的小屋,疊翠流金,晶瑩剔透。正棱形結構決定了無論從任何角度望去,都是渾然一體。

“惑然之瞳”四個大字嵌入在琉璃牆麵內,不知是用什麽質地特殊的材料製成,堅固、凝沉、半透明,吸附光線。在熾陽的照耀下,所有的琉璃都折射出夢幻般的色彩,但這四個字占據的方寸之間卻像被植入了來自遠古的玄異魔咒,深、濃、幽、黯,墨黑的色調與周圍的流光溢彩形成了反差強烈的視覺效應,呈現出一種絕不妥協的悲壯。

尤其最後一個“瞳”字,四周凸起,中央深陷,並雕琢上重重螺紋,恍若把視線所及的一切都吸墜沉淪的詭異旋渦,令人不敢直視。

惑然之瞳!就像一座來自天外、不允凡人涉足的神殿,充注著神秘而非自然的靈力。

無法抑製的眩暈感漸漸散去,更多的驚訝浮在矜蔚的心頭。

如此一間美倫美奐的琉璃店絕對是城市中不容錯失的風景,但她竟然從未聽聞。更何況,當她初初踏足在小街彼端的時候,本應該早就對此有所察覺。然而,卻直到她與“惑然之瞳”近在咫尺,仿佛才有一雙看不見的大手從空而降,驟然揭開了隔絕視線的麵紗。

她在這個城市生活了整整十九年,大到每座建築、每個路人,小到每片磚瓦、每根花草,都始終給她一種“不過如此”的感覺,從沒有一件事物會像“惑然之瞳”一樣,渾若天外來客,遠遠超出她的想像之外。

看起來沒有縫隙的琉璃屋毫無預兆地打開了,一位滿頭白發的老人出現在門口,手裏拿著一根翠綠的手杖:“尊貴的矜蔚姑娘,歡迎來到‘惑然之瞳’!”

“你認識我?”

“在這裏,誰又不認識你呢?”老人平淡的語氣裏似乎飽含深意,他平整的白發、卷曲的長須、深刻的皺紋、慈祥的笑容映在琉璃光線中,有一種輕微的抖震,如同身處另一個錯亂的時空。

“那麽,你又是誰?”震驚讓矜蔚忘記了她與生俱來的禮貌,略帶粗魯的發問。

“假如一定需要一個稱呼,你可以叫我智長老,盡管這並不重要。”

“這裏又是什麽地方?為什麽有……這樣古怪的名字?”

“哪怕是同一雙眼睛,通過不同的角度看到的都不一樣。凡胎肉眼無法洞察真相,除非,你擁有自己的‘惑然之瞳’!”智長老柔和的聲線裏有一種不易覺察的低低嘶鳴,就像信號不良的手機中傳來的電流幹擾。

“惑然之瞳……”矜蔚喃喃念著,或許是因為琉璃屋超現實存在帶來的震撼,或許就隻是因為仿佛被注入無窮魔力的這四個字,當這個獨特的名詞吟哦在唇邊的瞬間,平生第一次,她的心裏生出了敬畏之意。

智長老無言地注視著她,目光意味深長。

矜蔚猛然一甩頭:“我並不需要真相,相反,我更願意忘記真相。”

是的,父母與小同哥哥的溺亡都是她最難以麵對、也無力改變的事實,她寧可在扭曲的夢境裏找到發泄後的平衡。

“你錯了,真相往往隱藏在被偽裝的現實中,局中人永遠無法跳出來。‘惑然之瞳’本身並不能揭示真相,但隻有在它的引導下,你才可以用自己的眼睛穿透層層迷霧,解鎖背後的迷底。”

“我不信!”

“因為你從來都不確定自己能夠相信的是什麽?”

這句話讓她有所遲疑,卻依然故作鎮靜地搖搖頭:“每個算命先生都會說出同樣模棱兩可的話。”

“算命先生一定不會像我這樣問你……”智長老微笑:“你真的想找到那個夢中的男人麽?”

矜蔚愣住了,就像一個戰場上最自信的士兵,卻被一顆意外的流彈擊中了要害。無法掩飾的震驚明白無誤地寫在她的臉上:“你,怎麽會知道?!”

那是她獨享的秘密,埋藏在心底最深最遠的地方,隻會毫無規律地在某個夜晚裏偷偷浮出水麵,掐住她命運的咽喉。

“因為,我有惑然之瞳。”智長老的聲音平穩、篤定而自信,仿佛隻是述說事實,絕無任何炫耀。

“那麽,請你幫助我,我想要找到他!”她很吃驚自己竟然沒有被揭穿秘密後的惱羞成怒,反而對麵前的神秘老人產生了一種無端的信賴。

智長老歎息著搖頭:“也許你根本還沒有意識到,你需要的並不是那個男人的出現,而是‘找尋’這件事的本身。”

“找尋?”

“童年時期,你找尋父母與兒時玩伴遇難的真相;少年時代,你找尋一個能夠擺脫這個城市的出路;現在的你,找尋一個出現在夢中的男人;未來的某一天,你又會找尋新的奇跡……其實,你一直處於不安之中,真正要找尋的,是對宿命的救贖,是一種能夠讓你擺脫現狀、從而使靈魂得到真正平靜的信仰!”

更多不被人知的秘密被智長老隨口道來,令她素來淡漠的情緒陷入強烈的悸動之中!

她早早就知道,在她的生命中,不需要監護,不需要守候,但是,她的潛意識裏卻一直在渴求一位智者的降臨,能夠給予她迷茫中的心靈一份強大的支撐與指引。

或者,如智長老所言,她需要的就是一種:信仰!

“我……應該怎麽做?”矜蔚從未想到自己的聲音會變得如此軟弱,堅持多年的倔強刹那間離體而去。

“記憶與規則,都是一場曠日持久的騙局,忘掉它!然後用你的心穿越偽裝的禁忌,再用你的眼睛去洞察這個世界的真相。”

這句話讓她有莫名的顫抖:“如果可以,請大師賜我惑然之瞳!”

“跟我來吧,孩子……”

孩子!一個簡單的稱呼,卻幾乎讓她潸然落淚。

在所有人的印象中,她是兩場意外事故的唯一生還者,非但不心存僥幸,反而痛恨命運的不公;她是矜蔚基金會的唯一受益人,卻毫無感恩之情,反而用最蠻橫的態度指責大眾的偽善;她也是這個城市裏最特別的存在,用離經叛道的方式消耗著人們的容忍與耐性……

每個人都隻是匆匆瀏覽了她的經曆,就理所當然地設定了她在災難與艱辛麵前盡快成熟的模式。卻從未想過,她其實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堅強,心靈深處遭受的痛擊也遠不會那麽快地康複。

他們隻知道用假裝大度的善良原諒她,用不動聲色的虛偽討好她。而當一切無效後,就開始疏離她、孤立她、防範她、拋棄她,乃至害怕她……

但卻從沒有任何人把她當成一個孩子。

而她,其實就隻是一個被嚇壞的孩子。

她想要的很簡單,不過是發自內心的寬容、愛護、關懷、寵溺……

還有信任和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