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百花

張劍生一路橫渡北海冰洋,跨過沙俄、蒙古疆土,這日日傍西山,來到中土境內長白山脈一帶。正路過一處市鎮,望著久違的風土人情,不禁一陣感慨唏噓。多日未曾進食,見前麵路旁有一間酒家,四顧打量一會,見一富商一身肥膘,正摟著倆個小姨子在大街上大搖大擺地走著,待得從身旁擦肩而過,悄無聲息便捎下那富商腰間錢袋來。當下快步進了酒家,點了桌熱騰騰的酒菜。吃完酒菜,叫來店小二,問起可有空房過夜,店小二見他臉上一塊傷疤有些可怖,但出手卻也闊綽,連道:“有有有,小店有上好的房間,包管客官您滿意。”也便領著張劍生上了樓去。

張劍生進到房間,解下外衣,坐在床沿邊上,腦海裏百轉千回,憶想著前塵往事。過了一陣,天色轉沉,忽聞樓下傳來叫喝聲音,張劍生沒去放在心上,熄了燈燭,便即躺倒在床,枕著手背,閉目睡去。張劍生睡了很久很久,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哪知忽然一身冷汗,猛地醒了過來,原來是做了一個噩夢,夢見自己和阿雪墮入輪回,生生世世相見不得,雖是虛晃夢境,此時心裏卻也兀自留有餘悸。張劍生自從頓悟無極以來,聽力更勝從前,隔房一陣交談聲音清晰入耳,皆是一口東北音色:“大哥,那百花仙子武功當真了得,此去我幫弟子傷亡甚眾,沒想到我們金錢四秀聯起手來竟也奈何她不得,還損了我和老四的一隻招子,這潛龍天機圖我看是沒法到手了。”“不成,多年來我們金錢幫處心積慮尋找前朝潛龍天機圖的消息,這時有了苗頭,怎能輕易撒手讓人?”“可是大哥,那百花穀守衛森嚴,再去一遭恐怕又要損兵折將,我和二哥的另一隻招子怕是也要交待了。”“老三,平日裏你謀略過人,你倒說說我們接下來該當如何罷!”聽到這裏,張劍生登時一愣,尋思道:“金錢四秀?百花仙子又是何許人也?我在海外漂泊多年,倒也一無所知了。”隔了一會,一較為文弱的聲音傳來:“依我看來,這百花仙子武功再勝我們十倍,終究是女兒之軀,世間女子俱有一個共同的軟肋。”拉長了音道:“便是男人。”“此話怎講?”“這百花仙子可是當今江湖上少有的大美人兒,我早有心結識於她,暗中留意她也有一段時間了。”“好啊老三,沒想到你平日不近女色,原來是藏有這般心思啊,都說君子最愛美人,看來總沒說錯了。那你可知她有甚麽來頭麽?”文弱男子幾聲淺笑,道:“自然知道得些,聽說她與當年名震江湖的武當派張劍生張三俠頗有淵源,倘若沒錯的話,這百花仙子便是相傳張三俠當年的紅顏知己白海棠白姑娘罷,當年在天門山乾坤大會上我曾與他們有過一麵之緣。”“這婆娘終日蒙著麵紗,你可沒認錯麽?”“倘若錯了,那便將錯就錯罷!”“那你再說說又該當如何。”張劍生聽到這裏,不禁尋思道:“甚麽?竟會是她……這甚麽金錢四秀想要對她不利,我總不能坐視不管,嗯,便先瞧瞧他們有甚麽打算罷,我也好暗中相助。”悄聲著好衣物,攜了黑玉劍,從客房窗口閃身出去,頃刻間落在隔房屋頂,輕手揭開一小塊瓦片,望了進去,見是一虯髯大漢、一麵目精幹的男子、一花花公子打扮的男子與一麵目無神的男子。原來,那虯髯大漢便是渤海一帶金錢幫的幫主史天威,餘下的便是金錢幫三大長老邱江波、白雲生與段震石。張劍生平生與他們素未謀麵,也便認不得了。

這時,隻見白雲生從袖子裏抖出來一張人皮麵具,道:“這是日前我照著張三俠麵貌做出來的一張人皮麵具,隻要往臉上一貼啊,再去百花穀一會百花仙子,她定然分不出真假來,待到她放鬆戒備,我便趁虛而入。”“嘿嘿”幾笑,又取出一段香藥,史天威見狀,道:“催情香!”白雲生道:“沒錯,到時我先與她盡了那**,後再逼她交出潛龍天機圖。”邱江波打笑道:“老三啊,平日裏我總說你那易容之術是花花架子,沒想到竟在這個時候派上了用場!”白雲生嘴角一揚,笑了幾笑,道:“倘若不成,我便先全身而退,日後再作打算。”張劍生聽得金錢四秀意圖,當下也不動聲色,暗自尋思下步打算。

次日,張劍生暗中隨在金錢幫一行人身後,翻過幾座山頭,到得一片密林裏,白雲生已裝扮成張劍生早年時的模樣,道:“大哥請帶人在此留步,我去去就回。”史天威拍了拍他肩膀,粗聲道:“好,去罷!”白雲生腳下一輕,輕身功夫施展開來,又往前翻過了一座山頭,來到一處寬敞的山穀裏,隻見穀內繁花似錦,綠草茵茵,流水擊石,一座雅致的樓閣坐落在一片湖泊之上,邊上圍著十餘座較小的樓閣,錯落有序,叫人好不大開眼界。白雲生沿著湖上吊橋走了過去,剛到半途,十餘個蒙著麵紗的年輕女子從樓閣內閃了出來,各自手執長劍,當先一女子道:“來者何人?竟敢擅闖百花閣寶地。”白雲生學著張劍生的音色,淺笑道:“故人來訪,還請白姑娘現身相見。”女子們聽他答非所問,一女子道:“公子若不想惹事生非,還請趕緊離開這裏。”白雲生故作姿態,轉身要走,卻見一蒙著麵紗的青衣女子緩步從閣內走了出來,正是當今江湖上人稱“百花仙子”的白海棠。張劍生在遠處見得她纖弱身影,不禁心頭一顫,感慨萬千。

白海棠見了白雲生模樣,欣喜之情難以言喻,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想:“是……是他……”白雲生道:“白姑娘,多年未見,可不認得我了麽?”白海棠朝他走過去幾步,道:“張公子……真的是你……海棠……海棠一直都記著你的……”話一脫口,才發覺在眾多侍女前失態,忙向她們道:“快請這位公子到閣內大廳好生招待。”說著轉身先行進閣去了。幾個侍女拱手稱是,領著白雲生繞過幾處樓台,來到一間寬敞的大廳,一侍女轉變了態度,畢恭畢敬地道:“這位公子,穀主稍後便來,還請就座。”白雲生計謀得逞,暗自得意,也便往一張椅子坐了下去,隔了一會,一侍女遞來一杯清茶,白雲生不好推卻,也便接過飲了。

又過了一會,隻見白海棠換過了另一身青綠色衣裳,邁著輕盈腳步,朝著白雲生走來。白雲生頓時心神俱醉,久久不能從她身上移開視線。白海棠頗有些意外,往他右側一張椅子坐了下去,擺了擺手,示意侍女們離開。眾侍女也便退了出去,守在大廳外待命。這時,白海棠問道:“張公子,二十多年未見,江湖上一直沒有你的音訊,海棠還以為你已經……”白雲生笑道:“我這不是來了麽?”白海棠道:“那你……那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是專程來此尋我的麽?”白雲生道:“多年來我隱居山林,與世隔絕,人總是念舊的,時間久了,便想出來看看,前些日子在江湖上打聽到百花仙子的名號,我猜想是你,便過來看看了,沒想到果真是你。”白海棠回憶起傷心往事,道:“阿雪姑娘她……我欠她的太多了……”白雲生於阿雪舍身救她一事略有耳聞,歎了一口氣,道:“事既已過,白姑娘不必再掛懷。”白海棠“嗯”了一聲。白雲生聽得她嬌聲軟語,好生受用,道:“此間隻你我二人,白姑娘何不除了麵紗相見?”白海棠心動不已,道:“也好。”說著緩緩摘下麵紗,白雲生得見她傾城容顏,頓時欲罷不能,道:“白……白姑娘,多年未見,你還是這般好看。”白海棠頗有些尷尬,默不作聲。白雲生頓覺失態,忙道:“我聽說最近有賊人來此滋擾,那些人可是甚麽來頭?可有甚麽我幫得上忙的麽?”白海棠道:“他們是金錢幫的,已經給我打發了,你不必擔心。”白雲生道:“金錢幫?這群賊人來此所為何事?”白海棠道:“他們是為了……此事牽連甚多,你若想知道,過些日子我再慢慢說給你聽。”白海棠言中之意,便是想他多留幾日。白雲生自然求之不得,道:“也好。這百花穀良辰美景豈能辜負?我也想多留些日子的。”百花閣門禁森嚴,本不能收留成年男子住宿,隻是白海棠把張劍生視如己出,又因多年未見,豈想他匆匆離去?當下也便給白雲生安排了一間房間,吩咐侍女代為好生照料。

當天夜裏,白海棠寬衣解帶,躺在**,隻是心事重重,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忽然門外傳來一名侍女聲音:“穀主,張公子說有急事求見於你。”白海棠起了身來,點了盞油燈,忙穿衣著裳道:“好,請他稍待我片刻。”白雲生隨在那侍女身後,道:“不必了,我進去便是了。”白海棠心頭一動,道:“蓮兒,你先退下罷。”那侍女應聲稱是,轉身離開。白海棠著好衣物,推開門來,見了白雲生模樣,不禁有些癡醉,道:“進……進來罷。”白雲生走了進去,望見女子閨房擺設,不禁心動不已,道:“我冒犯來此,想來好生莽撞。”白海棠道:“我不介意的。你急於找我,所為何事?”白雲生帶上房門,在房內踱了幾步,道:“相知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落葉當能聚散,人生卻聚散無常,過些日子我總要離開的,有些事情倘若不做,今生怕是再沒機會一了心願了。”湊到白海棠身前,摟住她身子,白海棠道:“你……你要做甚麽?”白雲生往她臉上吻去,白海棠忙推開他身子,道:“不……不……張公子……你別這樣……”白雲生不解道:“為甚麽?你心裏有別人了麽?”白海棠道:“沒有……”白雲生又撲了過去,白海棠忙避了開來,忽然心念一動,道:“不不……你不是他!你是誰?你到底是誰?”白雲生有些慌亂,道:“我是武當派張劍生張三俠啊,豈能有假?”白海棠道:“不,你不是他,他從來不會輕薄於我,更沒想過要輕薄於我,你和他不一樣!”白雲生見既已敗露,冷笑幾聲,道:“還好我有備而來。”取出一段催情香藥,當下發功挫成粉末,往白海棠身前一撒,白海棠避讓不及,登時渾身發熱,軟倒在地,道:“你是誰……你別過來……快……快來人……”白雲生不去理會她言語,把她抱到**,卻見**正熟睡著一個小男孩,白雲生道:“這……難道白穀主已不是處子之身了麽?也無妨了,天下誰人不愛美人呢?”白海棠聽他輕薄言語,不禁懊悔不堪,白雲生情欲纏身,大喘粗氣,哪知剛解下身上外衣,忽然“砰”的一聲,一段一尺來長的樹枝穿過門窗,直往白雲生後心刺去。這樹枝來勢奇快異常,白雲生哪裏躲避得及?枝上更附有無極真氣,白雲生登時被穿心而過,氣絕當場,淌下幾滴鮮血,濺撒在床單上。白海棠雖不知是何方高人相助,卻也不禁鬆了口氣,忽然望見門外一個人影,跟著眼前一黑,已沒了知覺。原來,張劍生進到房內,頃刻間便點了白海棠穴道,讓她沒了知覺,隨即又運功為她逼出體內催情香餘毒,事成之後,起身想要離開,不禁柔腸百轉,忍不住回頭多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身邊那孩童模樣,心想:“她已經有孩子了……這……再好不過了……”張劍生不想多加逗留,忙熄了燈燭,匆匆離去。

次日清晨,白海棠醒轉過來,見了地上屍首,想起昨晚發生之事,不禁心有餘悸,揭下屍首臉上的人皮麵具,見是白雲生,心想:“此人多半是為了潛龍天機圖而來,好在昨晚有高人相助,不然……不然潛龍天機圖怕是要落入他人之手了,我這一生的清白也……”胡思亂想一陣,又想到:“我終究還是忘不了他的,除了他,我從不會輕易去相信一個人……”又見穿過白雲生心口的不過一段再平常不過的樹枝,所傷之處又甚為勻整,白海棠將樹枝拔了出來,見其竟絲毫未損,心下好生疑惑,想到:“這發功者內功之深,怕是師父她老人家再世,恐怕也萬難與其相提並論罷?那位高人也不知會是甚麽人,又為何暗中相助於我?”之後,吩咐穀中弟子將白雲生屍首處理了,並稱白雲生假扮故人之相想要奪取潛龍天機圖不成,便以死相搏,最終被自己失手致死。眾弟子自然發覺她有所隱瞞,知她定有難言之隱,也便沒有多做過問。

事過三日,史天威等人見白雲生遲遲未歸,知是出了岔子,一番商議過罷,派了幾個探子去到百花穀打探風聲,不久便帶回了白雲生的死訊。史天威與邱江波、段震石自然難以置信,無奈之下,帶著一幹幫內弟子到百花穀興師問罪去了。

不久,史天威等人大搖大擺來到百花穀,幾個穀內侍女迎了出來,拔劍相指,一侍女道:“金錢幫的,上回我們穀主好心放了你們離開,你們還回來做甚麽?”史天威道:“廢話少說,快把我三弟交出來。”一侍女道:“他不在這裏,你們快走罷,不然就莫怪我們手下無情了。”史天威道:“胡說,我三弟三天前來到這裏至今未歸,此時不在這裏還能在哪?”幾個侍女對視一眼,各自捏了個劍訣,提劍往史天威等人刺了過去。史天威等人忙發招抵禦,眾人廝打一番,已有幾個金錢幫弟子倒下。忽然,一抹碧影從百花閣內閃了出來,幾個起落,止住了百花穀眾侍女攻勢,道:“都停手罷,你們先退下。”來人正是白海棠。眾侍女拱手稱是,收劍退到她身後。

史天威打個哈哈,叫道:“白穀主,你也是個明白人,你們抓了我三弟,識相的便趕緊把他交出來。”白海棠聽她稱呼自己“白穀主”,心想:“看來他們知道我的身份了。”尋思一陣,道:“日前他擅闖我百花閣,已被我失手殺了,你們想要的潛龍天機圖也不在我百花派手裏,還請史幫主莫再糾纏不清,快些離開這裏罷。”史天威這才不得不信,不禁咬牙切齒,道:“殺人抵命,既然我三弟已死,還請白穀主給我金錢幫一個交代。”一侍女道:“是你們冒犯在先,怪不得我們穀主!”史天威自知技不如人,卻又心有不甘,邱江波湊在他耳邊壓低了聲音道:“大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史天威無奈看了看一幹幫內弟子,叫道:“各位兄弟,都隨我打道回府罷!”金錢幫一行人也便大步自來路折返。哪知剛行不遠,一個小男孩從百花閣內奔了出來,邊喊道:“娘,你答應陪我玩兒,怎麽……”白海棠回身一望,道:“劍兒,你怎麽出來了?”邱江波老謀深算,當下朝史天威和段震石二人使了個眼神,三人當即使開輕身功夫,搶過眾百花穀侍女,白海棠生性善良,哪裏料到他們竟趁此半路殺回?好在自己武功不低,往前閃去,一隻手抓在了小男孩手臂上,終究還是為時已晚,小男孩另一隻手臂已被史天威拽住,邱江波一指正停在小男孩胸口上,段震石一掌正停在小男孩頭頂。小男孩已被嚇得大聲哭叫,白海棠心下焦急,忙道:“史幫主,你們想怎樣?”史天威冷笑道:“你先放開他。”白海棠無奈,道:“有甚麽事你們衝著我來,他是無辜的。”邱江波冷笑道:“真是天助我也啊,白穀主,你再不放手,我這‘翻江一指’可就要落下去了,這小娃娃小身子骨恐怕受不住啊。”白海棠受製於人,生怕傷及小男孩性命,無奈隻得照做,剛一放開他手,史天威一個反手,便將小男孩拽進懷裏,一隻手正按在他脖子之上。百花穀眾侍女見狀,紛紛怒劍相向。

史天威大笑幾聲,道:“白穀主,想要這小娃娃活命,還是趕緊把潛龍天機圖交出來罷,你若敢耍甚麽花樣,一有風吹草動,我便一掌掐死他,大不了一塊玩完。”白海棠遲疑一會,終究想著救人要緊,無奈道:“好,我去取來給你。”史天威笑道:“好啊,不出所料,潛龍天機圖果然在你們百花派手裏。”瞪了白海棠一眼,喝道:“還愣著幹甚麽?還不快去取來?”哪知話剛出口,忽覺一股暗流牽動著自己身子,竟不由自主地將小男孩放了開來,邱、段二人“啊”的一聲,周身也已被暗流籠罩,動彈不得。一幹金錢幫弟子目色驚疑,一時不敢輕舉妄動。白海棠忙趁隙將小男孩拉了回來,隨即往身後退開幾步,道:“百花派承蒙高人相助,感激不盡。”未聞應答,又道:“高人兩次相助,何不現身相見?”跟著一聲龍吟傳入耳間,白海棠不禁驀然怔住,心頭一顫,身後一幹金錢幫弟子已然倒地不起,氣絕當場,跟著一麵色滄桑的白發男子徐步向金錢三秀走來,正是張劍生。白海棠見他背上黑玉劍,心下一陣淩亂,道:“是……是你……”張劍生淡聲道:“是我。”金錢三秀頓覺他氣勢淩人,不怒自威,忙叫道:“好漢饒命,好漢饒命!”“我們素不相識無冤無仇,就放我們一條生路罷!”張劍生一臉淡漠,道:“她不忍心殺你們,我不一樣。”拳鋒一捏,無極真氣壓得金錢三秀七竅流血,痛不欲生,三人在地上抽搐打滾一會,便氣絕死了。張劍生回頭看了目瞪口呆的白海棠一眼,道:“這些人留不得。”見白海棠沒有應答,微微一笑,道:“多年未見,不請我進去坐坐,一敘別來之情麽?”白海棠摟著小男孩身子,道:“好……”安頓好小男孩與張劍生之後,忙與穀中侍女將金錢幫眾人的屍首處理了。

過了幾個時辰,白海棠去到閣內大廳,哪知不見張劍生人影,不禁心慌意亂,問起穀中侍女才知他此時正在穀內一間花園裏散步。白海棠匆匆去到花園,張劍生見她神色,道:“怎麽了?怕我不辭而別麽?”白海棠被他點破心事,不禁一陣羞怯,忙搖了搖頭。張劍生朝她走過去幾步,道:“你還是和以前一樣。”白海棠除下麵紗,眸光泛動,道:“可你……可你卻老了……”張劍生淡然一笑,道:“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在所難免,又有甚麽好傷心的?”白海棠道:“嗯……你……你怎麽會到這裏來的?”張劍生輕歎一聲,道:“一言難盡。”轉眼望了望園內亭台水榭,發步走了過去。白海棠一陣遲疑,跟在他身後。二人進了涼亭,往亭內石椅坐下,張劍生將那晚在客棧無意間聽得金錢四秀談話一事說了。白海棠道:“原來如此。那二十多年過去了,你都去哪了?你……你的臉可是怎麽了?”張劍生也便將遠渡北冥及之後發生的事說了。白海棠聽得入神,心下感慨不已。待得張劍生說完,白海棠神色茫然,道:“倘若阿雪妹妹真的能夠活過來,那總是很好很好的。”張劍生道:“但願如此。”頓了一會,問道:“你又怎麽會成了這百花穀的穀主?我沒想明白。”白海棠道:“那天你和阿雪妹妹離開武當山之後,不久我也下山了,我想找到你們,可我不知道你們去了哪裏,我找遍了大江南北,找了整整八年的時間,哪知還是沒有一點你們的消息,我想過要放棄,可你是我這輩子僅剩的依靠,倘若放棄了,那我活著又還有甚麽意思?之後我便繼續四處打探你們的消息,恰逢有一天路經這百花穀一帶,撞見了一夥蒙古人正追殺一個奇怪的老婆婆,老婆婆已經中毒受了重傷,我不忍心見死不救,便和老婆婆合力逼退了那夥蒙古人,老婆婆感激於我,我問她為甚麽會被人追殺,她不肯說,我也就沒有多問,我便在旁邊守著她運功逼毒,見她安然無恙之後便想要離開,哪知她點了我穴道,帶我來到了這百花穀,她說她是這百花穀的穀主,江湖上人稱百花婆婆的便是她了,她又說想要收我為徒傳授我武功,我不答應她便要殺了我,我打她不過,也隻能答應了,她對我很好,教了我三年功夫,見我已將她百花穀的絕學盡數學去,便告訴了我事情的真相,原來,她是前朝皇宮裏的一個宮女,她於武學上天資過人,不但自學成才,更是自創了數門獨門武功,深得大元順帝妥歡帖睦爾的喜愛,當年成吉思汗鐵木真南征北戰,搜刮了無數奇珍異寶留傳下來,但後來朱元璋等反元勢力越發強盛,妥歡帖睦爾自知大元氣數已盡,便將成吉思汗留下來的舉國財寶秘密藏在了一個地方,又親自繪製了一張藏寶圖記下藏寶地點,好做日後複國之需,之後朱元璋大軍領導的紅巾軍破了大都,妥歡帖睦爾為了躲避朱元璋的追殺,隻好率領整個王族和所剩的軍隊逃到了蒙古高原,之後幾次的複國失敗使得忽必烈家族的政權喪失了在蒙古人中至高無上的地位,很多蒙古部落開始脫離它而自立,蒙古各個部落之間開始了互相殘殺,為了躲避其他部落和明軍的兩路追殺,師父帶著忽必烈家族最後一個皇帝脫木思帖木兒交給她的藏寶圖和忽必烈家族最後兩個皇子離開了蒙古高原,師父一路奔波,在被不停的追殺之下,無奈和一個皇子走散,後來便和另一個皇子來到了百花穀,創立了百花一派,後來,那個皇子因為天生惡疾死了,師父便隻能將複國的希望寄托在當年那個失散的皇子身上,之後她不斷打探消息,有一天和兩個侍女打聽到蒙古有一個部落找到了那個皇子,並擁他為王,師父便回蒙古高原找那個部落去了,去了之後才發現中了圈套,那些人隻是得知脫木思帖木兒留下來的藏寶圖在師父手裏,便設計引她前來,要逼她交出藏寶圖,師父中了他們的毒,兩個隨去的侍女也死了,師父一路逃回百花穀,路上便遇到了我,之後的事你也都知道了。”張劍生點了點頭,道:“那這百花婆婆收你為徒授你武功,是想要你代她尋找前朝皇子的下落?”白海棠點頭道:“你說的沒錯,師父她知道她大限將至,她對我很放心,將那幅藏寶圖和百花穀穀主之位傳給了我,要我完成她的遺命,或許她已經別無選擇了罷。”張劍生道:“那藏寶圖可就是金錢幫處心積慮想要得到的‘潛龍天機圖’?”白海棠點頭“嗯”了一聲,道:“師父說她已經看透了改朝換代,她不求能光複元朝,隻求我將潛龍天機圖交到那位皇子手裏,那是屬於他們家族的東西,當時我又想我若代替師父成了這百花穀的穀主,日後想要找你多少也會容易些,我便答應師父了。可是之後我四處打探,卻始終沒能了卻師父的心願,也一直沒有你的消息。”張劍生道:“改朝換代換的隻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不變的是天下百姓,希望日後你找到那位前朝皇子,他能夠明白這一點,將舉國財寶用於造福天下百姓。”白海棠道:“我也是這樣想的。”頓了一會,道:“師父本來要我不能將此事告訴任何人,可是對我來說,你和別人不一樣,有甚麽話,我自當毫無保留地告訴你。”

張劍生見她正癡癡地看著自己,心下一陣茫然,起了身來,負手而立,道:“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哪知話未脫口,卻見方才那小男孩屁顛屁顛地奔進園子來,邊喊道:“娘!娘……”過了一會,小男孩來到涼亭,白海棠起身抱他起來,撫了撫他圓潤臉頰,道:“劍兒,你怎麽來啦?方才娘不是讓蓮兒姑姑她們陪你玩的麽?”小男孩軟聲道:“劍兒不要蓮兒姑姑她們陪我玩兒,劍兒隻想要娘陪我玩兒。”白海棠道:“娘現在有要事在身,你去找蓮兒姑姑她們再陪你玩一會,可好麽?”小男孩一頭埋進白海棠懷裏,說甚麽也不肯。張劍生看著她母子二人模樣,會心一笑,道:“你既已有家室,我也該放心了,嗯……他爹呢?我想見見他。”白海棠雙目茫然,凝視著張劍生,搖了搖頭,道:“你誤會了。”張劍生不解道:“誤會?”白海棠道:“他隻是我收養的孩子。”張劍生頓時語塞,驀然怔住半響,道:“你早該告訴我的。”頓了一會,見白海棠沒有應答,道:“嗯……這孩子叫甚麽名字?”白海棠猶疑一會,道:“白思劍。”話音剛落,恰逢一陣微風拂來,張劍生白發飄飄,呆在原地,隔了一會,才開口道:“很好聽的名字。”白海棠埋頭“嗯”了一聲,張劍生轉過身去,道:“時候不早了,我也該走了。”白海棠神色急切,忙道:“不多留幾日麽?”張劍生道:“事不宜遲。”白海棠道:“此次你西去萬裏,我總是放心不下你。”張劍生搖了搖頭,白海棠知他去意已決,道:“你還會再來這裏看我的麽?”張劍生道:“你我今生能夠再見已是有緣,相見不如懷念,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你應該明白。”

白海棠神色淒然,一時無語凝噎。白思劍見她傷心模樣,又打量了張劍生好一會兒,不禁咬著小牙,道:“大壞人,你為甚麽要欺負我娘!我跟你拚了!”欲要掙開白海棠懷抱,白海棠忙撫著他頭,一陣哽咽,道:“劍兒乖,劍兒乖,他不是大壞人,是娘自己命苦。”張劍生暗自無奈,道:“待我走了,你便好生尋個著落托付終生,我張劍生甚麽都不是,不值得你如此。”白海棠秀目含珠,搖了搖頭,見兩個侍女正往此而來,把白思劍放下地來,道:“蓮兒姑姑她們來啦,劍兒聽話,先跟姑姑們去玩一會,過會娘便去找你們。”白思劍抓著她衣擺,說甚麽也不肯。待得兩個侍女來到涼亭,白海棠朝她們使了個眼神,那名喚蓮兒的侍女也便把白思劍抱了起來,與同來的年老侍女連哄帶騙,這才帶著白思劍出了涼亭,離開了花園。

白海棠看了看張劍生,走開幾步,背對著他。張劍生隻覺她目色淒然無比,一時半會不知該如何是好。隔了一會,隻聽白海棠道:“記得小的時候我養過一隻貓兒,那隻貓兒很可愛,我很喜歡很喜歡它,可是有一天它不小心生病死了,我很傷心很傷心,便整天把自己關在屋子裏,飯也不吃,覺也不睡,爹爹和表哥便去抓了好多隻別的貓兒來給我玩,逗我開心,可是我不要它們,我隻想要我養的那第一隻貓兒,這輩子我就隻要那一隻,爹爹和表哥沒有辦法,隻好把抓來的貓兒放了,想別的法子來逗我開心,後來雖然我漸漸地把那隻貓兒淡忘了,卻沒再養過別的貓兒了。”回過身去,怔怔看著張劍生,道:“張公子,你便是我的那隻貓兒。”張劍生一陣惆悵,道:“我明白。”白海棠道:“張公子,你總是喚我白姑娘,我想你臨走之前喚我一聲海棠。”張劍生道:“海……”說到此處,忙閉目搖頭一會,道:“白姑娘,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這輩子我欠你的,若有來生,再讓我十倍百倍償還於你。”白海棠眼眶濕潤,道:“好,張公子,是海棠沒法陪伴在你身邊照顧你,此番西行之路,你好生保重。”張劍生微微一笑,道:“好。”發步往亭外走去,與白海棠擦肩而過。白海棠腦海裏百轉千回,放眼望著滿園海棠花開,心裏不住地想著:“這輩子他連喚我一聲海棠也不肯,或許情之一字,隻有不懂才不會痛罷?”君不知夏雨秋風有人為他等,張劍生禦風神行,霎時間已去得遠了。白海棠駐足癡癡望著他遠去的身影,久久不能釋懷。

張劍生出了百花閣,在閣外駐足等了一會,見白海棠沒有追來,釋然一笑,加快了回武當山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