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雪落

天機閣一戰過了三日,太原城內一家客棧裏,張劍生重傷未醒,幾日來,睡夢中時常念著白海棠名字。張三豐瞧在眼裏,不禁搖頭歎氣。白海棠躺在隔房一張床榻上,虛彌老僧正運功為她療傷,哪知絲毫沒有見效,幾日來均是氣若遊絲,生死未卜。陳劍平在另一間客房裏,正由陸劍風照看著。又過一日,張劍生終於從睡夢中醒了過來,見了張三豐與張思凡,不禁一呆,道:“師父,凡兒……你們……你們怎麽會在這裏?這裏……這裏又是甚麽地方?”張三豐照實說了。張劍生略感心喜,道:“白姑娘呢?她怎麽樣了?”虛彌老僧進了房來,皺眉道:“張施主過來看看罷。”張劍生忙起身著好衣物,跌撞著來到白海棠房裏,見了她模樣,不禁悲痛萬分,淒楚難言。虛彌老僧歎道:“張施主傷心過度,不助於調息養傷,白施主尚有一口氣在,說不準有一天自己便醒了過來。”張劍生跪在張三豐與虛彌老僧身前,雙目中淚花滾動,道:“師父,大師!我求求你們想辦法救救她,我不想她死!”虛彌老僧麵有難色,道:“張施主,老衲也無能為力啊。”張劍生心灰意冷,跪地不起。

隔了一會,陸劍風一臉驚慌奔進屋來,跪倒在張三豐身前,道:“師父,大師兄他……大師兄他自盡死了!”張三豐臉色大變,快步去到陳劍平房裏,見他腹間插著一柄長劍,血流不止,已氣絕死去。陸劍風抽泣道:“剛才我去樓下想打點熱水上來,沒想到回來便見到大師兄他……”張三豐歎道:“罷了罷了。”

這天夜裏,張三豐與虛彌老僧來到張劍生房裏,問起事情緣由。張劍生也便照實說了,張三豐麵色陰沉,道:“之前為師倒沒想明白,劍平怎會中了峨眉派的仙霞護體真氣?你又怎會中了本派的靈空劍法?現下是全明白了,孽障啊。”張劍生道:“師父,大師,還請你們不要將此事透露半字出去。”張三豐知他不想陳劍平死後名節不保、遭世人唾罵,與虛彌老僧點頭答允。張劍生問道:“師父,許久未見,你們怎麽知道那天我在魔教總舵的?”張三豐略一微笑,道:“為師與虛彌老友帶著凡兒雲遊各地,哪知那天碰到了劍風,問起近日來江湖近況,他也便說了,為師又問他為甚麽會在這裏,他說劍平瞞著向掌門他們,叫上他一起去魔教總舵助你,哪知半道上卻將他甩開了,之後為師便和虛彌老友趕了過去,誰又料想為時已晚,再後來的你也都知道了。”虛彌老僧歎了口老氣,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又過一日,張劍生等人收拾行裝,叫了輛馬車離開了太原城,一路趕往桃源仙府。到了桃源仙府,眾派弟子得知玄冥教覆滅,俱是欣喜萬分。向雲鶴向張劍生道:“幾日來江湖上沒有一點動靜,楊掌門已帶人去往四處接應你,沒想到你自己便回來了,當真可喜可賀啊,向某這便派人去找他回來。”張劍生抱著白海棠身子,腦海裏百轉千回,如何也高興不起來。阿雪見了白海棠模樣,不禁一呆,問道:“張郎……海棠姊姊她……她怎麽了?”方劍鬆心下慌亂,也問道:“是啊師兄,白姑娘她這是怎麽了?”張劍生隻搖了搖頭,也不答話。張思凡兩隻小手抱著阿雪的腿,抬起頭望著她模樣,軟聲道:“娘,凡兒可想你啦。”阿雪抱他起來,貼著他紅撲撲的小臉,不禁麵色淒然,直叫人心生憐惜。

當天晚上,桃源仙府內火光搖曳,各派弟子慶賀玄冥教覆滅。張三豐、虛彌老僧與淨空、向雲鶴等人正圍坐在篝火之畔交談。淨空道:“張真人與師尊遠道而來,晚輩有失遠迎,還望見諒。”虛彌老僧笑道:“淨空啊,甚麽尊卑輩分俱是虛無,不必放在心上。”楊天鬆笑道:“魔教一除,從此江湖太平,當真是一番空前盛事啊。”韓千海望了望張三豐,道:“隻是武當陳掌門為此殉身,總叫我們別派的萬分過意不去,日後張真人若有甚麽差遣,我山海派定當竭力相助。”張三豐暗歎幾聲,隻擺了擺手。王天化也自歎了一聲,道:“也當真可惜了那姓白的小姑娘,貧道記得她此前曾是魔教之人,沒料想這次為了大局,竟做出了如此犧牲。”眾人一陣愴然過罷,談及八派後事,忽而意氣風發,指點江湖,忽而感歎年老氣衰,想著歸隱山林。

轉眼又是一天,陸劍風帶著幾個同派弟子,去到鄰近的市鎮上買了一副靈柩回來,安放陳劍平屍體。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桃源仙府外的山道上,各派頭腦領著派內弟子分派而立,向雲鶴望著淨空,道:“大師!待昆侖派後事一了,弟子定赴佛前皈依三寶。” 一番作別之後,各派弟子啟程回往各派門戶。南秦三傑告別了張劍生,回陝西老家去了。慕容不朽在張三豐盛情相邀之下,一同去往湖北武當山。一路上,阿雪見張劍生始終悶悶不樂的模樣,跟他說話他也是心不在焉的樣子,阿雪心裏愁苦難言,暗地裏不知偷偷哭了多少回。張思凡見娘親傷心,年幼懵懂的他卻也跟著傷心落淚,叫人好生不忍。

回到武當山,張三豐將陳劍平死訊告知了留守派內的弟子,眾弟子不禁一陣失落,悲從中來。張三豐正式立顧劍歌為武當派第三代掌門人,掌管武當派內各大小事務。之後,將安放陳劍平屍體的靈柩運到後山,與秦曉晗同墓合葬。

張劍生神功在身,傷勢恢複甚快,此時已無大礙。之後的幾日,張劍生茶飯不思,隻盼望著白海棠能夠早日醒來,好多少彌補一些對她的虧欠。方劍鬆也如他一般悶悶不樂,時常來到白海棠房裏幫忙照顧,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不管她變成甚麽樣子,隻要她願意,我便照顧她一生一世。”這天午後,阿雪獨身一人來到紫霄宮求見張三豐。進了紫霄殿去,見他正與慕容不朽相談前朝舊事,阿雪忙道:“師父,張真人,請恕阿雪冒昧來此叨擾你們。”張三豐知她心意,麵掛慈笑。阿雪麵色淒然,跪了下去,道:“師父,張真人,阿雪求求你們想辦法救救海棠姊姊,我不想……我不想看見張郎這個樣子……”慕容不朽拍案而起,重重“哼”了一聲,道:“那榆木疙瘩竟因此一直冷落你麽?”阿雪忙搖了搖頭,慕容不朽正色道:“老夫這便去找他討個公道!”向張三豐拱手道:“張真人,待會你我再一敘方休。”大步出了紫霄宮,往張劍生廂房而去。阿雪沒能攔住他。

張三豐走到阿雪身前,扶她起來,語重心長地道:“再過些時日罷,相信劍生能夠明白過來的。”阿雪搖頭道:“不不,張真人,您博古通今無所不知,您一定知道有甚麽辦法能救海棠姊姊她。”張三豐皺了皺眉,歎道:“吸元大法邪門至極,老道也無能為力啊。”見阿雪麵色蒼白,想是傷心過度,心下很是不忍,道:“這世上若有能救她的辦法,或許隻有那個了罷?”阿雪頓時豁然開朗,問道:“甚麽辦法?”張三豐負手踱步,一張布滿皺紋的老臉上糾結不已,隔了良久才定下心來,向阿雪道:“不是老道不肯相告,隻是此著違背天理,老道也不能說啊。”阿雪又複向他跪下,雙目中淚花滾動,道:“張真人,阿雪知道,我本不該求您甚麽,但這次為了張郎,也為了海棠姊姊,我求您……求您一定要告訴我。”張三豐無奈歎道:“無論如何,你當真想知道麽?”阿雪點頭“嗯”了一聲,道:“倘若張真人不肯相告,阿雪便長跪不起。”張三豐心下不忍,銀眉緊鎖,道:“這世上能救她的,或許隻有長生仙藥了罷?”阿雪聞言,登時目色無神,呆在原地。過了良久才回過神來,蒼白無血的雙唇微微發顫,道:“張真人……阿雪……阿雪明白了……”張三豐霎時間懊悔不已,心想:“這女娃娃對劍生用情至深,倘若當真行了此下著,可真是老道的罪孽啊。”想到這裏,忙道:“生死輪回自有天定,若要一人生,便要一人死,終究違背天理,老道希望你能明白。”阿雪淒然道:“張真人……阿雪明白……”緩緩起了身來,謝過張三豐,離開了紫霄宮。思緒茫茫的她心不在焉,在武當山上走走停停,待得天色漸暗,緩步回與張劍生共住的廂房去了。

哪知一隻腳剛踏進房門,張劍生便朝她奔了過來,緊緊抱住她身子,道:“阿雪,你可去哪兒了?我好擔心你。”阿雪有些喘不過氣來,道:“你……你怎麽了……”張劍生道:“對不起,對不起,慕容前輩都告訴我啦,是我錯了。”阿雪道:“我……我沒怪你。”張劍生放開她來,二人進了屋去,見張思凡已熟熟睡去,不禁相視一笑。阿雪道:“我們去看看海棠姊姊罷。”張劍生點頭“嗯”了一聲,攜著她關上房門,到隔房去了。

但見白海棠仍舊一臥不醒的模樣,阿雪握著她發冷手掌,道:“海棠姊姊她為了你,為了我們大家變成了這樣子,我好恨自己無能,不能為她分擔一分痛苦。”張劍生道:“倘若時間能夠重來,當時我說甚麽也要護她周全,不讓她做這種傻事。”見阿雪正呆呆望著自己,不禁微微一笑,道:“你若是如此,我自也不會讓你這麽做。”阿雪見他久違一笑,不禁怦然心動,心想:“若是能每時每刻都見著他笑的樣子,無論要我做甚麽我都願意。”張劍生見她茫然出神,晃了晃她身子,道:“我們出去走走罷。”拉了她手便走。阿雪問道:“要去哪?”張劍生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二人循著夜色,沿著百步長梯,來到了武當山天柱峰之巔。望著仙山夜景,微風拂麵,二人坐下身去,不禁觸景生情,俱是一陣茫然。阿雪怔怔望著天上星辰鬥轉變換,隔了一會,問道:“張郎,你說人要是死了,是不是就會回到天上去變成一顆星星?”張劍生道:“怎麽突然問這個?”阿雪道:“嗯……我怕……我怕有一天我會突然離開你。”張劍生道:“別說這種傻話。”阿雪道:“倘若……嗯……我是說倘若,倘若有一天我突然不在這世上了,你會怎麽樣?”張劍生道:“那我也絕不獨活。”阿雪側過身去,一雙素手輕輕捂住他嘴,道:“不,我要你快快樂樂地活著。”頓了一會,道:“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張劍生道:“甚麽事?你說。”阿雪猶疑了一會,道:“我要你答應我,無論以後發生了甚麽,你都要好好地活著過一輩子。”張劍生抓著她手腕,與她雙目對視,道:“你今天怎麽有些奇怪?”阿雪忙道:“你答不答應我?”張劍生略一沉吟,微笑道:“好,我答應你。”阿雪欣然一笑,偎在了張劍生懷裏,柔聲問道:“那最近你有甚麽打算?”張劍生道:“白姑娘身子不便,我們總不能拋下她不管,你師父也在山上,日子也還長,先在這裏住上幾年再說罷,以前現在將來答應你的,我總不會忘記的。”阿雪輕輕“嗯”了一聲,張劍生忽覺衣領濕潤,低下頭去,見阿雪明眸流光的模樣,忙問道:“你怎麽哭啦?”阿雪蹭了蹭他胸口,道:“張郎,阿雪有時候很迷茫,不知道過了千百年之後你還會不會記得我?”張劍生道:“生死輪回本是虛無飄渺之事,但就算時間再過千百萬年,我忘了誰也不會忘了你。”阿雪目中含淚,道:“阿雪也一樣,阿雪要生生世世記著你的模樣,生生世世做你的妻子與你廝守在一起,永遠永遠也不和你分開。”張劍生聞言心中惆悵不已,夜黑山高風冷,見阿雪犯困睡著了,衣物有些單薄,忙背著她下山回屋去了。

次日,阿雪不時便怔怔地看著張劍生,生怕再也見不到他的模樣,張劍生雖看在眼裏,卻又哪裏知道她心事?吃過早食,照看過白海棠之後,阿雪牽著張思凡小手回到房裏,看著他可愛模樣,不禁柔腸百轉,緊緊把他抱在懷裏,淚水如斷線的珍珠,一行行落了下來,滴在張思凡額上。張思凡問道:“娘……你怎麽啦?”阿雪忙搖頭道:“娘沒事……娘沒事……”張思凡道:“你哭啦,凡兒去告訴爹爹。”阿雪道:“不不,凡兒別去告訴他。”張思凡道:“娘,那你放開凡兒罷,凡兒想出去玩兒。”阿雪道:“不,凡兒,你答應娘,以後要好好聽你爹爹和太師父的話,知道麽?”張思凡“嗯”了一聲,道:“凡兒知道的,娘的話也要聽的。”阿雪猛然怔住,久久不能言語,隔了良久,才哽咽道:“如果有一天娘不在你身邊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肚子餓了記得多吃飯,天冷了記得多穿衣服,不小心生病了便趕緊求醫問藥,每天不能太晚睡覺,不能對長輩沒有禮貌,學到了武功不能去欺負別人,長大點了還要替娘好好照顧你爹爹,但不能學你爹爹那樣對女人處處不留情卻處處留情,不然以後你會很痛苦的,可知道麽?”張思凡小腦筋咕嚕一轉,往阿雪一邊臉頰親了一口,軟聲道:“娘……凡兒都知道啦,嗯……你別傷心啦,你一傷心,凡兒也要不開心的。”阿雪看著懷中小生靈乖巧模樣,更是心酸不已,眉眼通紅一片,緊緊抱著他身子,久久不願放開。

到了晚上,約莫過了子時,阿雪見張劍生父子已酣酣睡熟,忙起了身來,著好衣物,點了一盞蠟燭,找來於月荷留下的藥箱,悄悄去到了白海棠屋裏。阿雪遲疑了良久良久,想著從此與張劍生父子天各一方,相見再無期,一雙秀目中流光盈盈,掩麵抽泣,叫人好生不忍。

夜色漸漸褪去,暖陽東升,迎來了新的一天。張劍生醒了過來,不見阿雪身影,心想她如往日那般早起到柴房準備早食去了。起身著好衣物,卻聞隔房傳來“啊”的一聲驚喊,張劍生心下一愣:“方師弟?不好,我過去看看!”剛出房門,便撞上了一臉驚慌的方劍鬆,忙問道:“師弟,怎麽了?”方劍鬆急道:“你快過來看看!”二人奔進隔房,眼前一幕不禁使得張劍生呆了,隻見阿雪白衣鮮血淋漓,躺倒在地上,白海棠如往常那般睡躺在**,一本染滿血漬的長恨醫典、一個血跡斑斑的醫箱與一顆幹白無色的心髒雜亂擺放在她枕邊。張劍生心慌意亂,奔過去扶起阿雪,但覺她身子發涼,一時沒反應過來,伸指往她鼻尖一探,豈料竟絲毫沒有氣息流動,解開她胸前血紅小衣一看,才知她竟已沒了心髒。張劍生目瞪口呆,叫喊道:“怎麽回事?怎麽回事?到底發生了甚麽!”轉眼望見白海棠氣色好轉,眉發間已少了幾分蒼白。張劍生想到長生仙藥一事,他似乎明白了,又見阿雪衣物裏夾著一封血書,拿出來一看,八個刺目的血紅大字映入眼簾:“參商永隔,雖死不悔。”張劍生心如刀割,抱著她身子跪倒在地,眼淚泉湧而出,泣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終於明白了,前天晚上你為甚麽跟我說那些奇奇怪怪的話!你為甚麽這麽傻!為甚麽!為甚麽!”忙運起一股龍象真氣往她丹田聚去,哪知無濟於事,阿雪早沒了呼吸。張劍生似乎有些絕望了,看著懷中阿雪麵容,泣道:“你不知道你這樣做會更叫我傷心難過的麽?這人世間滄海桑田、千秋萬載,就隻有一個你,我失去甚麽也不想失去你啊!”方劍鬆在旁不知所措,忙奔到紫霄宮叫來了張三豐,慕容不朽與顧劍歌也隨之而來。

三人見了情形,一時寂然。張劍生見了張三豐,忙抱著阿雪身子奔到他身前,乞求道:“師父!您救救她!您快救救她!”張三豐搖頭歎道:“這是老道有生以來犯下的最大一個錯誤啊。”張劍生茫然不解道:“甚麽?”張三豐麵色愁苦,道:“那天她來見為師,求為師指點門路醫好白家姑娘,為師便告訴她了,本是要她知難而退,沒想到竟釀成這般後果啊。”張思凡被隔房說話聲音吵醒過來,沒見張劍生和阿雪二人,屁顛屁顛地走出房來,到了隔房門前,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正站在門口發愣,張劍生忙朝方劍鬆使了個眼神,示意他帶張思凡離開,方劍鬆一陣無奈,也便照做了。

驀然間,武當山一帶天色轉沉,落下紛紛細雪。張劍生不由怔住,麵如死灰,呆呆望著屋外雪景,道:“師父,我不怪你,我和她注定要苦命一輩子。”張三豐仰頭長歎,道:“又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罷了罷了。”慕容不朽在旁看著,不禁思緒萬千,心想:“一直以來,老夫隻當我與雪蘭便是天下苦命之人,豈料想還有更苦於我們十倍百倍之人,造化弄人啊,當真苦了這兩個孩子了。”顧劍歌瞧在眼裏,也不禁生出幾分悲天憫人之意,道:“師弟,人死不能複生,師兄希望你能看開點。”張劍生也沒接話,行屍走肉一般抱著阿雪來到屋外,雪越下越大,張劍生臉上冷冰冰的,也不知是淚,還是融化了的雪。張劍生回首望著張三豐,目色融融,道:“師父,凡兒以後勞煩您好生照顧了。”轉身要走,顧劍歌忙問道:“師弟,你要去哪?”張劍生麵色淒然,道:“這裏不屬於我們,我要帶她去一個屬於我們的地方。”顧劍歌不解道:“甚麽地方?”張劍生搖了搖頭,道:“師兄,待白姑娘醒過來了,勞煩你代我轉告她不要胡思亂想,要她好好地活著。”顧劍歌無奈應道:“好。”張劍生回房攜了黑玉白雪雙劍,抱著阿雪那越發冰冷的身子下山去了。

當天晚上,白海棠容顏已恢複如故,忽的眼皮顫動醒了過來,方劍鬆在旁照看著她,不禁喜道:“白姑娘,你醒啦!”白海棠道:“方公子……這裏是甚麽地方?我……我還活著麽?”方劍鬆道:“這裏是武當山,你沒死。”白海棠不解道:“我為甚麽還活著?”直起身來,撫著幾縷發絲,又伸起一雙纖纖素手看了看,問道:“這是……這是怎麽回事?”方劍鬆有口難言,白海棠又問道:“張公子呢?”方劍鬆道:“他下山去了。”白海棠又問道:“他去了哪裏?我要見他。”白海棠百般發問,方劍鬆心下一軟,無奈將發生事情盡數跟她說了。白海棠一時沒反應過來,忽覺胸口發痛,一股綿綿不絕的相思傳入腦海,隔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跟著陷入一陣茫然,心想:“這是她的心……我感覺到了,原來她是這麽地愛著他,現在我才知道,跟她比起來,我或許太過渺小了……”想著想著,眼眶漸漸地濕潤,淚水迷茫了她的雙眼。方劍鬆在旁看在眼裏,痛在心裏。

話說張劍生離開武當山之後,當下隻有一個念頭,便是往北而去,帶著死去的阿雪遠離紛擾萬千的中土大地,去到北冥冰寒之地。張劍生晝夜不息,一路上越過秦嶺,渡過黃河之後,竟心領神悟,將天下各派輕功絕學融合在一起,自創出一套更為精妙神速的“禦風神行步”來。這天,張劍生借由禦風神行步來到山西汾水一帶,此時正立在汾河之畔,眼望白雪紛飛,夾雜著河畔幾株老樹的幾片枯黃落葉,不禁心潮澎湃,眼圈泛紅。待得越河而過,正想離開,忽見左首旁不遠處孤零零一座墳塚,塚前立著一塊老舊石碑,顯是年月已久,碑上依稀刻著“雁丘”二字。張劍生心念一動,想起了金末元初“遺山先生”元好問所作的那曲《雁丘詞》來,隨之又想起了阿雪生前曾給他吹奏過此曲,往事曆曆在目,湧上心頭。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金章宗泰和五年,公元一二零五年,年僅十六歲的元好問在赴並州應試途中,聽聞一位捕雁者說起有一對比翼雙飛的大雁,其中一隻被他捕殺後,另一隻大雁便從天上一頭栽了下來,殉情而死。年輕的詩人被雁侶的生死至情所震撼,便從捕雁者手裏買下了那對大雁,把它們合葬在汾水之畔,造了一座小小的墳墓,取名“雁丘”,並揮筆譜寫下《雁丘》辭這一闋淒婉纏綿、觸人心扉的愛情悲歌,其後又多番加以修改,遂成了這曲必將流傳千古的絕唱《摸魚兒·雁丘詞》。

張劍生念著詞中字句,再也按耐不住滿腔悲苦,雙目淒然,跪倒在地,擁著阿雪身子,仰天大哭起來。忽見頭頂長空掠過一對鴻雁,張劍生早已淚流滿麵,此時哭得越發悲淒,難以休止。當天晚上,張劍生擁著阿雪靠在汾河北岸一株老樹下過夜,待得次日一早心緒平定下來,便匆匆離開了。此後橫穿蒙古國界,踏過沙俄疆土,來到亞歐大陸北岸沿海的阿納巴爾灣港口。張劍生每隔些時日便運天山派寒冰掌力為阿雪身子祛風洗塵,又因長途跋涉,身形日漸消瘦,神色間多了幾分憔悴。

此時距離開武當山之日起已過了半年有餘。張劍生站在阿納巴爾灣港口,迎麵吹來徐徐海風,放眼望著望穿秋水也望不到盡頭的北海冰洋,想起莊子《秋水》中河伯望洋興歎的典故來,不禁對波瀾壯闊的茫茫滄海油然生出幾分敬畏。幾個當地人見了異國男子,又見他眉眼清秀,心下好奇,圍過去跟他說了幾句話。張劍生不通俄語,隻搖了搖頭,俯下身去,拾起地上一片隨風飄來的落葉,發力擲向海麵,隨即禦風神行步使將開來,淩駕著那片渺小無比的落葉,離開了阿納巴爾灣港口。那幾個當地人登時目瞪口呆,望著張劍生遠去的身影,隔了良久,兀自還沒回過神來。

張劍生在海上行了十日,雖然天邊紅陽終日沒有落山,卻也漸覺天氣越發寒冷,又過三日,望見前邊不遠處的海麵上浮著一座小冰山。張劍生縱然神功在身,卻也漸感不支有些乏累,見了小冰山,心下甚喜,不一會功夫過去,便上到了小冰山上,將阿雪身子放躺下來,輕輕吻了吻她那蒼白的雙唇,驀然間一股想放聲大哭的衝動湧上心頭,隻是他哭不出來,或許是眼淚早已哭幹了罷?連日的趕路使得他渾然忘了饑寒,此時在冰山上待了一會,忽覺肚餓,見冰山附近有遊魚遊動,心念一動,黑玉劍出鞘,刺起來一尾一尺來長的白魚,顧不得腥臭,一劍從魚肚上劃下,將流出來的魚血一飲而盡,之後便將那白魚生著吃了下去。跟著身子犯困,也不顧寒風刺骨,躺在阿雪身旁睡著了。

張劍生在小冰山上待了三日,這天夜裏,海麵上忽然生起了大風,刮起一陣陣波浪,小冰山無依無靠,隨著波浪的翻滾漂動起來。張劍生先是一驚,忙抬頭仰望天上星辰,順著北鬥七星的鬥勺,見小冰山正往北極星的方向漂流而去,心想:“看來老天有意助我一臂之力,此番倒可省去不少工夫。”

小冰山漂漂停停,有時候海麵無風,張劍生便以內力起浪,如此過了半月,已至北冥海域一帶。沿途大小冰山越來越多,不絕於目。這天日中,張劍生往北望去,見遠處冰河萬丈,白茫茫的一片,冰麵上一座孤島映入眼簾,張劍生忙運功催動小冰山往那孤島駛去。行了二十來裏,小冰山已與在孤島環岸結成的的冰麵相接。張劍生心下沒有遲疑,背了阿雪身子,攜了黑玉白雪雙劍踏上了孤島。眼見孤島上寥寥黃土,草木零星,偶有幾株鬆柏,餘下島麵盡皆覆蓋著萬年玄冰,島心一座孤峰亦被冰雪覆蓋,高聳而起,氣勢淩人。

張劍生見島心孤峰近在眼前,哪知走了十來裏路才到那孤峰腳下,忽見一個天然岩洞甚為寬敞,倒是遮風擋寒的好所在。進到岩洞內,頓覺身子暖和了幾分。岩洞內怪石嶙峋,倒掛著許多尖狀玄冰。忽的岩洞盡頭傳來異響,張劍生傾耳細聽,知是野獸喘息打呼聲音,岩洞深處一片黑暗,並無光亮,張劍生不敢輕舉妄動,忙退到洞口,不敢離開阿雪半步。忽的一陣猛風從洞內襲來,跟著先後竄出四頭白熊,兩大兩小,齜牙咧嘴,麵目甚是猙獰。原來,這一家子白熊瞎子於睡夢中聞到了活物氣息,便即獸性大發,竄出窩來覓食。張劍生靜觀其變,倒也不驚不懼。四頭白熊手舞足蹈一會,便是在向張劍生示威。忽的人立起來,奔到張劍生身前,提起巨掌掃落,張劍生幾個起落,盡皆避開了,心想:“這畜生不通人性,要想在這島上長住,若不殺了它們,隻怕糾纏不清。”心意已決,右掌暗運寒冰掌力,繞過一頭白熊巨掌,拍向它腦門,張劍生武功早已隨心應手,一擊便中,那隻白熊登時腦門迸血,在地上打了幾個滾便即一命嗚呼。餘下三頭白熊先後中掌,倒地死去。張劍生回到岩洞,把阿雪放了下來,靠在一處岩壁上,望著她淒美麵容,不禁會心一笑,喃喃道:“阿雪,以後這裏就是我們的家了,這裏是隻屬於我們的天堂,我們就在這裏長相廝守,永不分開,嗯……我答應你的我都做到了,你開不開心?”豈知伊人已去空對語,張劍生欲哭已無淚,無邊無際的失落籠罩在他心頭。忽的打了幾個盹,有些犯困,倒在阿雪身旁睡了過去。

張劍生這一睡就是三天,待到醒來之時,倦意全消,多了幾分精神。出了洞來,當下無事,便揮劍將那四頭白熊身上毛皮扒了下來清洗幹淨,製成外衣之狀,披了一件在身上,頓覺溫暖異常,好不受用。張劍生又見熊肉在嚴寒之下,絲毫沒有腐爛,便即切下來幾塊生吃下肚。

茫茫北冥,孤島無依。隻是張劍生絲毫沒有覺得孤獨淒苦,因為隻要有阿雪陪伴在身邊,便是黃泉幽冥、拔舌地獄,卻也逍遙快活,有的隻是對已故伊人那無盡的思念與對造化弄人的無限感歎。之後的幾日,張劍生以白冰曬日,生了火種,將剩下熊肉烤熟,但覺口渴,便挖來幾抔黃土,烤製了幾個粗糙的瓷碗,用來將寒冰燒化成水。又砍來幾段幹枯樹木枝幹製成火把,在火光的映照下將岩洞內各處穢物清掃了一番,之後又用黑玉劍到山上割下來一大塊整齊的萬年玄冰,製成一具冰棺,運回岩洞深處,安放在一座砌好的冰台上,抱來了阿雪,輕輕把她放進了冰棺,心念一動,將白雪劍放在了她身旁,撫了撫她臉頰,緩緩合上了棺蓋。君之美兮,不可方物,透過青白玄冰,張劍生見棺內阿雪的模樣比之先前更美上了幾分,直看得癡癡入了神。

張劍生在孤島上一住已是兩年,思念綿綿,無邊無際,昔日青絲已成白發,如霜似雪。這日東陽初升,張劍生日長無事,正在冰麵上習練劍法。忽見遠處一個黃點正向孤島漂來。張劍生心下閃過一絲疑惑,又複習練起劍法來。哪知那黃點越來越近,張劍生定睛一看,見是一塊木板,木板上似是載著一個人,心想:“此地與世隔絕,向來荒無人煙,怎麽會有生人?”心下好奇,使開禦風神行步縱躍過去,落身在木板旁一塊浮冰之上,見一個發色棕黃的異域女子躺在其上,衣物淩亂,麵色已給海水浸得發白,張劍生心想:“多半是在這片海域遇難漂來的。” 俯身伸手在她鼻下探了探,覺有微弱氣息流動,心想:“還活著……我……救不救她?”尋思一會,想到:“大海無情,我若不救她,怕是一條生命就要葬身海底,救了她,這世上便少一個苦命之人,何樂而不為呢?”終究軟下心來,抱起她身子,但覺有些沉重,知是喝了不少海水所致。

回到孤峰岩洞,張劍生生了火給她取暖,又運功將她腹中海水逼了出來,見她發白的手臂上幾處淤腫,解開上身外衣一看,又見幾處明顯外傷,忙點了她大椎、靈台、至陽等穴,運起一股龍象真氣往她身上渡去。見她雖仍在昏迷,麵色卻已稍有好轉,張劍生也便鬆了口氣。見她衣物單薄,且又被海水打濕,便取了一件熊皮大衣給她披上,又到山上斬了一株柏樹,削成幾塊長木板,在岩洞內一角搭了座小床,讓那女子躺在**養傷。

事過兩日,張劍生如往日那般在冰麵上練劍。忽然身後遠遠傳來腳步聲響,張劍生回頭一看,見那女子正緩步朝自己走來。張劍生繼續舞動劍法,身形飄逸。過不多時,那女子來到張劍生身後,說了幾句話。張劍生聞得聲音清脆,收起劍招,轉過身子看了看她,隻見她約莫二十六七歲的模樣,輪廓分明的臉蛋上掛著一對深藍色的眼眸與一抹高高挺起的鼻翼,隻是此時微曲的黃發有些散亂,張劍生先前沒去留意,這時細看一番,頓覺這異國他鄉的女子頗有幾分風情。那女子見張劍生發呆,眼珠子一轉,又問了幾句話。張劍生回過神來,聽不懂她說的甚麽,微微一笑,搖了搖頭。那女子見他手中長劍,竟脫口說出漢語來:“我知道啦,你是中國人罷?老師說過中國人的劍術好好的!”張劍生暗自驚訝,點了點頭。那女子喜笑顏開,道:“是你……是你救了我麽?”張劍生又點了點頭。那女子朝他深鞠了個恭,道:“謝謝你。”張劍生見她傷勢剛有好轉,道:“先回去罷,這外邊風大。”那女子看著張劍生白發飄飄的模樣,不禁有些呆了。張劍生又說了一遍,那女子才回過神來,道:“好。”

張劍生也不仗著輕功神速,陪她慢步走著。一路上,那女子道:“我叫卡薩尼·海倫娜,是愛爾蘭的學者。”張劍生道:“那是個很遙遠的國度。”海倫娜斜睨了張劍生一眼,道:“是啊,你呢,你叫甚麽名字?”張劍生照實說了。海倫娜問道:“嗯……你救了我已經有多久了?”張劍生道:“兩天。”海倫娜“哦”了一聲,眼角滲出幾滴淚水。張劍生見她神色悲傷,輕聲問道:“怎麽了?”海倫娜道:“一年前我和老師他們從愛爾蘭出發,乘船去往世界各地探險考察,哪知道幾天前來到一片無人的海域,突然遇上了大風浪,老師不得不改變航向,誰知道……誰知道卻觸了暗礁,船進水了,我們發出了求救信號,可這周圍根本沒有其他船隻出沒,我們沒有辦法了,隻有上了救生船看著整艘大船慢慢地沉沒,之後又是響雷刮風,海麵上風浪不斷,本來和我同在救生船的兩個同學被海浪刮走了,老師和別的同學也不知道被海浪刮到哪裏去了,我不想死,我緊緊地抓著救生船不放,海浪從我頭上翻過,我喝了好多海水,終於支撐不住昏了過去,之後我便不知道發生甚麽了,誰又知道……誰又知道最後我竟能得你相救站在這裏,我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張劍生略微一笑,也不說話。海倫娜似乎有些失落,道:“你在奇怪我怎麽會說你國家的話,是不是?”張劍生仍是一言不發,加快了腳步。海倫娜追了上去,道:“在愛爾蘭的時候我學過的,老師說過有一天要帶我們到中國去考察呢!隻是現在……”微歎幾聲,又增幾分失落。

二人回到岩洞,張劍生走到木床旁側,道:“你過來坐下。”海倫娜長眉梢頭閃過一絲疑惑,問道:“你……你要作甚麽?”張劍生暗自苦笑幾聲,知她不懂中土武學,也不知該作何解釋,無奈走過去點了她穴道,抱起她身子。海倫娜登時耳熱心跳,道:“別……別這樣,你快放開我,我已經答應過老師要一輩子為學術獻身的……”張劍生也沒去聽她說的甚麽,隻把她身子放到木**,讓她蹲坐著將背對著自己,脫開她身上熊皮大衣,當下運起一股龍象真氣往她身上渡去。海倫娜緊閉雙眼,頓覺身心舒暢,好不受用,睜開眼來,道:“我錯怪你啦。”張劍生道:“再過幾天就全好了,這裏邊暖和些,這幾天都先別到外麵去了。”海倫娜“嗯”了一聲,哪知肚子不爭氣,發出“呱呱”幾叫。張劍生給她運功療傷完畢,解開了她穴道,道:“你在這裏坐著。”說完轉身就走,海倫娜忙轉過身去,問道:“你去哪兒?”張劍生沒答她話,徑自去得遠了。

過了不久,張劍生提著兩條白魚回來,小心翼翼取來火種,拾來幾段幹柴,在洞口處點了起來,又過不久,張劍生將烤熟白魚遞到海倫娜麵前,海倫娜登時受寵若驚,終究肚子餓得難受,便接過烤魚吃了。張劍生出到洞外,削下幾塊玄冰,燒化成水,拿給海倫娜喝了。海倫娜頗感意外,望著眼前男子說不出話來,隻心裏暖暖的,頓覺他神通廣大、無所不能,不禁油然生出莫大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