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風月

寒風拂水,落葉歸根,又是一年深冬。漢江之畔細雪紛紛,懷著一川溢著暖氣的江水,浩浩湯湯向南淌去。忽有一霜鬢老翁臨江而立,吟唱道:“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皇圖霸業談笑間,不勝人生一場醉。提劍跨騎揮鬼雨,白骨如山鳥驚飛;塵事如潮人如水,隻歎江湖幾人回。”吟完麵容愁苦,望著江上過往船舟呆呆出神。

寒江飛白雪,江上一葉小舟上立著一身著灰色布襖的青年男子,布襖有些破舊,顯是年月已久。男子身旁立著兩個美貌女子,雖身著荊釵布裙,卻難掩二人清秀眉眼。一幼小童儒牽著其中一身形較矮的女子手掌,不時便抬起頭望著她嬉笑不語。那男子麵相雖似青年,實已中年,正是張劍生,那幼小童儒便是其子張思凡,兩名荊釵女子便是阿雪和白海棠了。

小舟剛行不久,離岸不遠,張劍生聞得身後傳來霜鬢老翁吟唱歌聲,不禁一陣苦笑,隨即又是一陣惆悵,心想:“那天阿雪說得對,打打殺殺那些事,能不碰還是不要碰的好,一旦碰上,便是如我現今這般,想回頭脫身卻是難上加難了,魔教一日未除,陸家與三弟之仇便一日未報,可憑我一人微薄之力,又能奈那魔教何?倘若我孤家寡人,去與花流水那魔頭拚個你死我活,一死了之倒也算解脫,隻是現下有了阿雪和凡兒,我又怎忍心拋下他們撒手而去?黑玉劍也兀自下落不明,四妹之死也便毫無進展,我想放下這些,卻又哪裏能放得下呢?到底要何年何月方才讓我一了恩仇再無牽掛?”想了良久良久,待得小舟靠岸,張劍生兀自沒有發覺。阿雪見他心事重重的模樣,暗自無奈,扯了扯他袖子,道:“張郎,下船啦。”張劍生回過神來,謝過舟子,跟在阿雪母子身後下了舟去。

又行數日,這日正午,到得襄陽地界。張劍生見愛子肚餓,便道:“進城打尖去罷。”一行人也便進了襄陽城,尋了一家客店,點了兩碗素麵、半隻燒雞與一壺清酒。隔了一會,張劍生正提壺飲酒,忽有一肥胖大漢手執禪杖,大步奔進店來,身後一精臉男子與一刀疤男子,卻又不是南秦三傑是誰?隻是三人麵上隱隱帶著幾分愁容,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張劍生見了他們,心下甚喜,朝阿雪和白海棠使了個眼色,阿雪和白海棠回頭一看,也認出他們來,張劍生忙壓低了聲音道:“不知三位大哥何以現身於此,且不急相認,先瞧瞧再說。”阿雪與白海棠對視一笑,點頭稱好。

隻是過了一會,見南秦三傑仍是那副悶悶不樂的模樣,隻顧各自飲酒吃肉,並無交談。張劍生心下疑惑,心想:“這便過去打個招呼罷。”提著半壺酒,正欲起身,哪知店外不遠處傳來急驟的馬蹄聲響,跟著四騎人馬停在店前,匆匆下了馬來,將馬韁一把交到店小二手裏,便即大步進了店來。那四人中一個大漢人高馬大,麵布虯髯,提著一柄紮環大刀,甚是威風。一個身形較矮,麵目精幹,負手而行。另一個杏眼星眉,鼻下掛著一對八字胡,一身書生打扮,手執一把紙扇,不時便展開合上,頗為熟練。餘下一個是個中年女子,紮著馬尾大辮,搭在胸前,手執一柄流蘇長劍,隨在書生身後。虯髯大漢擇了鄰近張劍生等人的一張八仙桌,大剌剌坐了下去,大聲喚來店小二,點了一幹酒菜。

張劍生不由忖道:“這四人俱是練家子,且多半身手不凡,也不知是甚麽來頭。”愣了一會,心想:“這四人在此,現下倒不便與三位大哥相認,便再瞧瞧罷。”往南秦三傑那桌看去一眼,哪知與鄧天川射過來的目光接在一起,不禁心頭一凜,忙飲了幾口酒,哈了幾口熱氣。張思凡正啃著一根燒雞腿,問道:“爹爹,你怎麽啦?”張劍生笑道:“這酒辣得緊,凡兒以後可不能沾染。”隨即又道:“還有啊,嘴裏有東西的時候不能講話,可要記在心上。”張思凡軟聲道:“凡兒知道啦。”張劍生怕他噎著,忙點了一壺暖茶過來。阿雪與白海棠忍俊不禁,不由得撲哧一笑,暗自偷樂。

隔了一會,鄰桌那虯髯大漢大口咬了幾塊肥肉,又飲了幾大口酒,笑道:“想不到我兄弟二人此番南下,竟能碰上許老弟啊,那日杭州百步亭一別,可有三年了罷?”那書生對飲一杯,掐指一算,笑道:“不多不少,恰好三年餘倆個月。”作了個揖,又道:“老弟和拙荊也是時常掛念胡、朱兩位大哥的。”原來,那中年女子是他過門妻子。虯髯大漢哈哈幾笑,道:“不如許老弟和郭老妹便隨我兄弟二人作個伴南下一趟?”書生惑道:“不知兩位大哥此去所為何事?”虯髯大漢雙目圓睜,四顧一番,這才壓低了聲音道:“怎麽?老弟不知近日江湖上流傳的一件大事麽?”書生也壓低了聲音道:“胡大哥言之所指可是武當派張三俠與魔教勾結一事?”虯髯大漢道:“可不是嘛?半月前江湖上忽然流傳武當派陳掌門密信邀請少林、昆侖、峨眉、華山、山海、天山、嶗山當今七大武林最強盛的門派,共聚湖南嶽州嶽陽樓秘密舉行武林大會,共商討伐玄冥魔教大計,卻哪知三年前在江湖上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武當張劍生張三俠……呸,那姓張的敗類突然現身嶽陽樓,竟以一人之力大敗與會的數百名八大門派高手,五年前那場武林浩劫怕是要重演了啊。”重歎一聲,又道:“後來啊,有人去到那嶽陽樓,竟發現死屍狼藉,躺著八十多條人命,卻又不知何以全是昆侖一派的弟子?餘下的眾多好手至今下落不明,也不知是生是死。”書生眉頭一皺,暗自發愁,道:“這……莫非是那姓張的與昆侖派有甚麽深仇大怨?”虯髯大漢往酒桌上用勁一拍,喝道:“就算有忒大仇怨,此舉也忒歹毒了些!”書生歎道:“人心難料啊。”虯髯大漢忿忿道:“是啊,誰又能料到那姓張的會突然變臉去和魔教妖人為伍?哼,憑他武功忒高強,胡某也是大大瞧他不起!”書生愁道:“此次老弟也正是為了此事奔波,老弟早年曾是嶗山派俗家弟子,胡大哥也是知道的,此行便是想回嶗山一趟看看究竟,再作計較。”歎了口氣,麵色憂慮,道:“隻是老弟與拙荊常年奔波在外,回嶗山路途遙遠,也不知師父他們現下……”虯髯大漢打斷他道:“此事自一傳出,江湖上便人心惶惶,不瞞你說,我兄弟二人此行便是收到百殺幫仇幫主急信相邀,南下助其防範魔教大舉侵襲,哼,老子倒要瞧瞧那姓張的有多大能耐,難不成有十個腦袋瓜子給老子這把寶刀砍殺麽?”書生忙附和道:“胡大哥說得是,那姓張的現下江湖上人人得而誅之,若是給老弟撞見了,也不會輕易放過。”中年女子忙給二人倒酒。

哪知忽的一柄長刀向虯髯大漢酒桌襲來,登時在桌上留下偌大一個窟窿。客店掌櫃見勢不好,連滾帶爬跑得遠遠去了,除了張劍生一桌,餘下食客虎口一震,紛紛奔出了客店。虯髯大漢眉頭一擰,往歸遠鴻一桌望去,怒道:“留刀疤的,你作甚麽?”莊德夏持著禪杖站起身來,打個哈哈,道:“刀疤歸要你們少放些屁,臭死人啦,礙著俺們吃肉。”虯髯大漢惱怒萬分,當即抄起大刀躍過酒桌,一招“如牛負重”直往莊德夏一身肥肉砍去。莊德夏倒也不慌不忙,使開杖法抵擋。歸遠鴻麵色一變,閃身取回長刀,與書生鬥在一塊。鄧天川胡子一揚,冷笑一聲,抖出幾枚毒鏢向中年女子與朱姓男子射去,朱姓男子使開一雙肉掌抵擋,毒鏢竟刺不入其掌上發膚半分。中年女子揮劍也掃落幾枚毒鏢,暗自竊喜。

幾個回合過罷,鄧天川不禁讚道:“好一個‘掏心鐵掌’!”朱姓男子本來少話,這時聽他冷聲道:“好一個‘白眼毒鏢’。”莊德夏與虯髯大漢相鬥不下,也已收招退後,怒視彼此。歸遠鴻比之書生稍勝一籌,這時卻也相讓幾分,收刀回到鄧天川身旁,書生自然心知肚明,拱手道:“多謝承讓了。”雙方各人站定,虯髯大漢兀自怒氣衝衝,啐了一口,道:“三個不知死活的,便待要如何?見個生死麽?”鄧天川苦笑一聲,道:“閣下可是‘裂肺黑刀’胡勝?”指了指那朱姓男子,又道:“那位便是你結拜兄弟‘掏心鐵掌’朱虎罷?”虯髯大漢叫道:“是便待如何?你們又是何人?無故出手挑釁,忒也猖狂!”未待鄧天川答話,隻見那書生合了紙扇,拱手道:“久仰南秦三傑大名,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見鄧天川和歸遠鴻回了個揖,又道:“在下‘奪魂書生’許世傑。”往中年女子瞧去一眼,續道:“這是拙荊郭紅玉。”胡勝叫道:“徐老弟,跟他們羅嗦甚麽?管他甚麽南秦三傑,先料理了再說!”擺出招式,欲要發難。

莊德夏“呸”了他一口,道:“就憑你?連俺們都勝不了,更別想碰到張兄弟一根寒毛!張兄弟是俺們好朋友,是個大大的好人,俺不許你們說他壞話。”胡勝雖是個粗人,略一思索,卻也明白過來,冷笑道:“好啊,原來跟那姓張的惡賊是一夥的!甚麽都不用說了,進招罷!二弟,咱倆一塊上!”使開裂肺刀法,直往南秦三傑砍去,朱虎使開掏心掌法,緊隨其後。鄧天川朝歸遠鴻、莊德夏二人使了個眼色,得意一笑,三人對胡、朱二人進招隻作避讓,卻不還手。胡勝惱怒道:“作死麽?”一招“一牛九鎖”氣勢洶洶,直取鄧天川脅下。鄧天川假作避讓不及,叫道:“遠方故人,還不出手相助?更待何時!”

張劍生聞言,不由心想:“還是叫鄧大哥眼尖給認出來了,此時我若不出手,怕一場玩笑便要成生死之決了。”當下搶過胡勝頭頂,一掌往他大刀刀背打去。胡勝暗自心驚之際,隻覺張劍生來勢極快,掌上勁力非凡,手心被掌力震得一麻,大刀登時脫手落在地上。朱虎見義兄吃虧,忙退到他身前,不敢輕舉妄動。胡勝怒氣稍減,道:“胡某打娘胎來頭一遭叫人一招製住,自愧不如。”朝張劍生拱手問道:“敢問好漢姓名?”張劍生也拱手道:“蝸角虛名,蠅頭微利,在下姓張名阿三。”往南秦三傑看去一眼,續道:“是這三位大哥昔日故友。”胡勝一咬牙,道:“既然如此,胡某技不如人,便告辭了。”說完大步出了客店,頭也不回。朱虎話也不說便跟了出去。許世傑攜著郭紅玉,恭恭敬敬地拱手道:“許某與拙荊也尚有要事在身,先告辭了。”莊德夏一臉憨笑,道:“好說好說。”

待得許世傑夫婦走遠,張劍生與南秦三傑對視一笑,拱手道:“三位大哥許久不見,時常念想啊。”隨即又是一陣惆悵,道:“隻是他們剛才所言之事……”鄧天川拍了拍他肩膀,笑道:“張兄弟啊,我們兄弟仨總是相信你的,不然也不會出現在這裏。”張劍生道:“最近江湖上可又發生了甚麽事?還請三位大哥細細相告。”鄧天川笑道:“多年未見,先共飲幾杯如何?”張劍生道:“也好。”當即擺了一張酒桌,招呼兀自驚魂未定的掌櫃上了酒菜。

對飲三杯,張劍生道:“醉酒誤事。”鄧天川自也有分寸,道:“城外醉心亭相候。”看了歸遠鴻和莊德夏一眼,道:“走啦。”當先起身出了客店,歸遠鴻隨在其後跟了上去,莊德夏忙扯了一根豬膀子,大口咬著跟了上去。張劍生回到原桌,向阿雪和白海棠道:“快走罷。”轉眼見張思凡乖巧模樣,心念一動,從袖子裏抖出幾文散錢,攜著他跟掌櫃要了一根燒雞腿,又要了一張油紙裹著,遞給了張思凡。張思凡軟聲道:“謝謝爹爹。”張劍生撫了撫他臉,會心一笑。

不久來到城外醉心亭,與南秦三傑會上了麵。張劍生問了方才客店相爭一事,鄧天川道:“此事最初是從華山黃一平黃道長口中傳出來的。”便將事情來龍去脈說了。原來,幾年來玄冥教屢興風浪,在慕容千秋多番鼓動之下,更在暗地裏謀劃反明大計,陳劍平得知消息,雖早已與大明朝廷不相往來,但想到天下倘若無主,必將引發大亂,無奈之下,見各大門派元氣大複,便定了日子,密信相邀少林、昆侖等七大當今武林最強盛的門派共聚湖南嶽州嶽陽樓召開武林大會,推選八派盟主,帶領八大門派討伐玄冥教,為天下除害。哪知當天,大會過半,一相貌與張劍生一般無異的男子攜著黑玉寶劍現身當場,揚言其已是玄冥教弟子,奉花流水之命來此清掃八大門派孽障,後雙方大戰一場,那人竟已一人之力屠戮昆侖派大小弟子,大敗八大門派眾般好手,在場之人隻黃一平與另一華山弟子趁亂逃將了出來,餘下的一幹好手生死下落便不可知了。

張劍生愁容滿麵,道:“原來如此……”鄧天川笑道:“張兄弟,方才鄧某也說過了,鄧某和刀疤歸、莊大個仨人總是相信你的。隻是……隻是不知是何人扮作你模樣在為非作歹,我們兄弟仨也是幾日前得知此事,料想你此時或該身在武當,便想去尋你搞個明白。”張劍生愁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既然如此,此事總是和我脫不了幹係……”鄧天川見他失魂模樣,問道:“多年未見,張兄弟可是怎麽過來的?今日又為何會來到這襄樊之地?”張劍生也便將那日青竹林一別後一波三折得以與阿雪結婚生子、黑玉劍失竊等事簡略說了。鄧天川老謀深算,細想一番,道:“盜劍之人可會是冒充你去與魔教勾結之人?”張劍生不禁思緒重重,陷入沉思。

一陣寒風拂亭而過,莊德夏正笑眯眯地瞧著張思凡小手中拿著的吃到一半的燒雞腿,淌下幾滴口水,張思凡怔怔與他對視,一雙清澈眼眸骨碌一轉,把燒雞腿遞給了他,道:“爹爹說好東西要跟別人分享,胖伯伯,這根燒雞腿兒給你吃罷。”鄧天川不禁失笑道:“莊大個,咱可都是老大不死的人了,可得在小娃娃麵前長點誌氣。”莊德夏忙拋開禪杖,合掌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小娃娃你自個吃罷,胖伯伯餓死不打緊的。”說著嘴裏又淌下來幾大滴口水。歸遠鴻向來少有喜怒,此時見了莊德夏滑稽模樣,卻也按耐不住偷笑幾聲。阿雪撲哧一笑,把張思凡抱了起來,撫了撫他泛紅臉頰,微笑道:“凡兒可真懂事。”鄧天川笑道:“張兄弟與陸姑娘得此一子,當真羨煞我也啊。”阿雪臉上一紅,道:“鄧大哥過獎啦。”轉眼見張劍生拄在亭梁上埋頭苦想的模樣,又不由得隨著他陷入一陣愁苦。

又是一陣寒風拂過,張劍生幾番思索,這時聽他道:“事已至此,我想先回武當山一趟,請教我師父他老人家指點明路,再作定奪。”鄧天川歎道:“也好。”張劍生問道:“不如三位大哥隨我們一起去一趟罷?”鄧天川道:“眼下無事,我也正有此意。”張劍生道:“那事不宜遲,我們這便走罷。”一行人出了醉心亭,折回襄陽城雇了兩輛馬車,去往均縣武當山。

隔了幾日,來到武當山山腳下,匆匆徑往紫霄宮而去。待得去到紫霄宮,見顧劍歌兩鬢染霜,由一道童攙著迎了出來。張劍生心潮澎湃,奔了過去,道:“二師兄!是我。”顧劍歌眉眼微潤,道:“三師弟,你可算回來了。”見了張劍生身後幾人,稍一尋思,便明白了幾分,忙道:“各位請隨我裏麵來罷。”

進到紫霄殿,顧劍歌問起張劍生此來一事,張劍生也便說了。顧劍歌道:“原來如此,自從幾日前聽聞江湖上流傳你背叛師門與魔教勾結,身為同門,師兄再了解你不過,總是相信你的,隻是好不安心,遂派弟子下山尋你,好在你終於回來了,天道循環,總會還你個清白的。”張劍生道:“甚麽清不清白無甚所謂,現下隻盼大師兄他們平安無事,早日歸來。”顧劍歌聲音轉沉,道:“我已派弟子下山打探多日,到現在還沒個回信,但願如此罷。”張劍生問道:“師兄何以沒隨大師兄他們共赴嶽陽大會?”顧劍歌道:“我身子骨虛弱,師弟也是知道的,大師兄去前要我留守武當,將派內諸般事務暫交與我打理,我也不好推辭。”張劍生道:“原來如此。”心念一轉,問道:“對了,那師父他老人家呢?”顧劍歌道:“師父自三年多前功力散盡,從此便不再過問世事,到南岩宮閉關去了,至今還未出關。”張劍生暗歎一聲,道:“那就不便叨擾他老人家了。”話音剛落,殿外一個蒼老的身影循循進了殿來,正是張三豐。

張劍生不由大喜道:“師父!”忙奔過去拱手行禮。阿雪牽著張思凡,道:“凡兒,快見過太師父。”張思凡怔怔瞧著張三豐好一會兒,軟聲道:“太師父好……”白海棠和南秦三傑也忙道:“見過張真人。”張三豐笑道:“好說好說。”顧劍歌問道:“師父,您怎麽下來了?”張三豐道:“為師本在南岩宮閉關,半月多前忽見崖邊蒼槐無風葉落,心恐有異象,便悄悄下來了,嶽陽大會一事為師也耳聞已久,此事……就看劍平他們的造化了,為師功力散盡至今未複,也是無能為力啊。”望著張劍生,道:“若不是見劍生想見我,老道當真不想再過問江湖世事了。”張劍生不由愁道:“師父!徒兒心結纏身,還望您指點一二。”張三豐沉吟片刻,道:“隨我來罷,為師也有話要跟你說。”說完轉身邁步,出了紫霄殿,張劍生與阿雪對視一眼,便即隨去。天色轉沉,顧劍歌給阿雪等人安排了住處,奔波勞累,各人也便去到各自屋子稍作歇息。

這天夜裏,循著夜色,張劍生和張三豐來到天柱峰之巔,張三豐盤膝坐下,張劍生鬢發微拂,站在他身後。星河浩瀚,張三豐道:“此處清淨,有甚麽話,便說了罷。”張劍生道:“記得三弟曾問過我,世事萬千孰分輕重,現在到了我自己身上,我也不明白,人生在世,究竟所為幾何?”張三豐輕聲吟道:“但願情仇恩怨了,嵩山峻嶺任逍遙。”張劍生道:“師父!這正是徒兒心中所想。”張三豐道:“佛家說,冤冤相報何時了。”張劍生沉吟半響,道:“那師父之意是不報?”張三豐輕笑一聲,道:“非也,佛家高僧大是出世聖人,心性覺悟自是我們常人所不能及的。”張劍生道:“那到底……”張三豐道:“為師之意隻是若報不得,不如不報。”張劍生頓時恍然大悟,不由呆在原地,沉吟了良久良久,道:“師父,我明白了,明日我便帶著阿雪和凡兒遠走天涯,再不涉江湖一步。”

張三豐歎道:“隻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恐怕事情沒這麽簡單。”張劍生惑道:“師父此言又是何意?”張三豐道:“你還記得姓崔那小兄弟頭回來武當山那日為師在紫霄殿外單獨與你說的話麽?”張劍生尋思一會,道:“記得,那天師父說甚麽倫理綱常也大有迂腐之處,心之所向,才是正道。”張三豐搖了搖頭,道:“非也非也,這是另一回事。”張劍生埋頭一陣苦思,這才道:“我想起來了,那天……那天師父要我對三弟多留隻心眼,隻是現下三弟已去,我始終沒明白師父有何深意。”張三豐道:“那日在殿內為師發現那人督脈上穴位殘缺,或有隱情。”張劍生惑道:“甚麽?”張三豐道:“任脈主血,督脈主氣,任督二脈若通,則八脈氣血通,八脈氣血通,則百脈氣血通。那人督脈穴位殘缺,則百脈不通,百脈不通,便是些粗淺功夫也不易學成,壽命也不過常人之一半。”張劍生道:“原來如此,難怪三弟武功總不長進。”張三豐微歎一聲,道:“隻是任、督二脈穴位殘缺之人,百年難有其一。”白眉緊皺,神色憂慮。張劍生不由一陣感慨,道:“天道不公,總叫三弟命苦。”張三豐忽的起了身來,道:“隻是早年前在西域一帶有一門秘傳的閉穴功,練成後可隨意移換開閉任督二脈上穴位,隱藏功力,叫人察覺不得。”張劍生心頭一愣,道:“難道……難道師父是在顧慮此節?三弟他對我掏心掏肺,我了解他的。”張三豐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多留隻心眼總是沒錯的。”張劍生道:“師父多慮啦,況且三弟已死……”一言未畢,張三豐回過身去,道:“倘若沒死呢?一個人你有多了解他,他也有多了解你。”張劍生目光與他相接,不由呆住半響,道:“我……我不知道……”張三豐長歎一聲,望著茫茫夜色,道:“該來的總是會來的,且行且看罷。”之後,師徒二人又是一番促膝長談,談天說地,無所不言,張劍生諸般心結得解,頓覺心胸舒暢,少了幾分煩悶。

張劍生一家與白海棠、南秦三傑在武當山上住了三日,這日一早用過早食,張劍生收拾細軟,去到紫霄宮向張三豐、顧劍歌作別,一番別辭過罷,正欲下山而去,卻見一個年輕道士匆匆朝紫霄宮奔來,正是方劍鬆座下弟子李空明,隻聽他放聲喊道:“三師伯!原來你在這!可算找著你啦!”張劍生心下一惑,也便停下步來,待得李空明來到身前,問道:“空明,有甚麽事麽?”李空明喘著粗氣,道:“山下有個鐵匠指了名要找你,不知是有何事,堅持要上山來,沒太師父和掌門師伯允可,我怕出事,沒敢讓他上來。”張劍生回頭與張三豐對視一眼,問李空明道:“那人現在何處?”李空明道:“還在山下等著。”張三豐大袖一拂,走上前來,道:“劍生啊,為師和你們順道下去看看罷。”張劍生拱手稱是,攜著阿雪母子隨在了張三豐身後。

來到山下,一中年鐵匠披著粗布大衣,神色焦慮,正杵著哆嗦,見了張三豐一行人,頓時心花怒放,轉憂為喜。莊德夏翻個跟頭,當先來到那鐵匠身前,一擲禪杖,道:“老兄找俺張兄弟可有何事?”那漢子見莊德夏生得醜陋,塊頭又大,不禁嚇得往後退去幾步。待得片刻,張三豐一行人跟了上來,鄧天川揪住莊德夏腰間一塊肥肉,道:“莊大個,一邊去,一邊去。”莊德夏似被潑了一盆冷水,甚感無趣,朝那漢子合掌念道:“阿彌陀佛。”崩著臉退到一旁去了。

張劍生忙上前幾步,向那漢子拱手道:“在下正是武當派張劍生,不知先生尋我可有何事?”那漢子打量了張劍生一番,道:“沒錯,沒錯,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從袖子裏抖出來一封信函,遞給了張劍生,道:“我是縣北一家鐵匠鋪打鐵的匠人,這封信是……是有人托我交給你的。”張劍生見那鐵匠麵色誠懇,不像作假,伸手接過信函,見“武當張三俠親啟”幾個草字落在其上,認不出是何人字跡,拆了信封,取出一封信紙,張劍生低聲念道:“嶽陽大會,蒙君出手,技壓八派,助我玄冥,收服異端,特書一封,邀君北上玄冥,共見八派弟子存亡覆滅。”張劍生頓時心頭一顫,又見紙上右下角落著“玄冥香火,萬世不熄,入我神教,與天同齊”一十六個字,不禁又是一陣不安,尋思道:“莫非假扮我那人便是那花老兒?他又怎生知道我會回武當山來?”張三豐慢步走了過來,張劍生忙把信紙遞給了他,道:“師父!這可如何是好?”張三豐接過信紙,掃視紙上文字,歎道:“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白海棠走了過來,道:“張真人,讓我看看。”從張三豐手中接過信紙,初時一看,不由得心頭一凜,道:“這是……這是教主的筆跡。”再細看一番,又道:“隻是這筆劃間不盡自然,倒像有人東施效顰,模仿教主筆跡。”遞還給張劍生,張劍生細看一番,確如白海棠所言,頓時思緒淩亂,問那鐵匠道:“先生,不知是何人托你送來的?”鐵匠道:“那天我在鋪裏打鐵,突然來了一個滿頭白發的年輕男子,他同我說了你的相貌,要我在今日內將此封信送到這裏來,還說稍有差錯便要殺我全家老小,我不敢耽擱,昨天連夜趕來,這不一早便見到了你們。”張劍生心下忖道:“果然是他……”向鐵匠拱手道:“有勞先生了。”鐵匠搖手笑道:“不敢當,不敢當,這要沒事,我便……我便先告辭了。”張劍生道:“不送了。”鐵匠連連搖手,隨即邁步離開。

張劍生回首望著張三豐,道:“師父,這可如何是好?我……我一點不知道……”張三豐歎道:“先不急著走了,回紫霄宮去罷。”負手邁步,當先上山去了,張劍生一行人隨在其後。走到半途,張劍生向阿雪道:“阿雪,凡兒還小,待會你照看他先回屋去,就別去紫霄宮了。”阿雪和他心意相通,知他心意,輕聲“嗯”了一聲,心下卻又隨著他思緒萬千、百感交集。

回到紫霄宮,進到紫霄殿,顧劍歌問起此事,張劍生也便說了。顧劍歌道:“掌門師兄他們至今下落不明,如若信上所言不假,嶽陽大會八大門派下落不明之人,此時便在那魔教總舵?”張劍生點了點頭,暗自尋思一番,道:“看來又要去那走一遭了。”白海棠忙道:“張公子,教主一向心狠手辣,況且此事恐怕有詐,我看……我看你還是先別去的好。”莊德夏道:“白施主,你們女孩子家就不懂了,張兄弟會是貪生怕死的窩囊之輩麽?”鄧天川道:“那魔頭指名道姓要張兄弟赴約,依我看,不如將計就計,走它一遭。”張三豐歎道:“劍生啊,此事你自個作主罷。”張劍生前思後慮,道:“師父,您說得沒錯,該來的總是會來的,就算我躲到天涯海角,怕也是躲不了的,此事不管是非真假,總是八大門派存亡的一絲線索,徒兒一生優柔寡斷,總是拿得起放不下,師父您是了解的,我便再赴魔教總舵一趟罷,看那姓花的魔頭到底有甚麽陰謀詭計。”張三豐道:“也好,也好,你自行去罷,為師便回南岩宮了。”話音一落,緩步出了紫霄殿,張劍生與顧劍歌忙拱手相送。

張三豐走後不久,莊德夏拍拍胸脯,道:“張兄弟,俺們仨跟你一塊走一遭,大夥好有個照應!”張劍生心想:“此去凶多吉少……”欲要回絕,卻聽鄧天川笑道:“南秦三傑去意已決,還望張兄弟不要回絕。”張劍生既喜又憂,拱手道:“有勞三位大哥了。”看了白海棠一眼,見她眸光柔情流轉,便是在道:“你若沒死,我總還有個念想,你若死了,我活著還有甚麽意思?刀山火海,黃泉地獄,我都隨你去。”張劍生與她似水目光相接,怔怔出神,隔了一會,才聽他道:“也好,一往如前。”說完拱手向顧劍歌作別,離開了紫霄殿。一路上,張劍生道:“白姑娘,三位大哥,我先回屋見見阿雪和凡兒,明日一早你們先下山待我,我們逍遙穀會合。”南秦三傑應聲稱好,白海棠自也是點頭應允。

回到屋裏,見了阿雪,張劍生始終開不了口,阿雪問起,張劍生不是無言以對,便是答非所問。這天夜裏,張劍生輾轉難眠,想了又想,終究不想隱瞞,見張思凡憨憨睡去,便搖了搖阿雪身子,輕聲念著她名字。不一會兒,阿雪轉醒過來,柔聲問道:“張郎,怎麽啦?”張劍生將事情照實說了,阿雪欣然一笑,道:“我早猜到啦。”張劍生不禁“啊”的一聲,阿雪道:“這麽多年過來了,我還能不了解你麽?你總是為別人著想的。”張劍生心血**,抱緊了她,往她額間一湊,輕輕吻了她一口,道:“那你……那你留在這裏好生照料凡兒,等我回來。”阿雪掙開他懷抱,秀目含珠,道:“不……不……你去哪,我便去哪,這輩子不論人間天堂地獄,我總是不讓你撇下我的。”張劍生頓時百感交集,道:“那凡兒沒人照料可怎麽辦?”阿雪道:“我早想好啦,明天一早我們把他送到南岩宮,托你師父他老人家照料一段日子,你師父人那麽好,凡兒可喜歡他啦。”張劍生轉念細想一番,道:“也好,也好,我想好啦,待此事了結,我們便帶著凡兒遠走海外,再不回中土一步。”阿雪“嗯”了一聲,二人緊緊相擁,閉目入睡。

次日朝曦初上,張劍生夫婦抱著張思凡來到南岩宮門外,見了張三豐,張劍生訴明心意,張三豐心下無奈,道:“既然如此,為師也不再多說甚麽了。”阿雪把懷中張思凡放下地來,神色淒然,道:“凡兒,你好生跟著太師父,過段時間,娘和爹爹便回來找你。”張思凡心無旁騖,一臉童真模樣,道:“娘,爹爹,你們要去哪裏?凡兒跟你們一塊去。”阿雪不禁掩麵而泣,蹲下身去,緊緊把他摟在懷裏。張劍生在一旁無奈道:“阿雪,快走罷,白姑娘和三位大哥還在逍遙穀等著。”阿雪抹了抹眼角,又是幾番叮囑,這才把張思凡放了開來。張劍生拉了她手,轉身便走。張思凡邁開小步欲要追去,張三豐忙拉了他小手,俯下身去抱他起來,轉身進南岩宮去了。阿雪幾番回頭,直至再也看不到張思凡身影。

夫婦二人去到逍遙穀,與白海棠、南秦三傑會合。一行人乘船過了漢江,在一處市鎮上購了快馬,循著故道往太原玄冥教總舵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