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經年

話說張劍生一行人迤邐南行,沿途輾轉,行了數月,來到落霞山山腳下。一日過半,張劍生仰頭望見山頂隱約點點紅霞,不禁觸景生情,回想起昔年舊事來,心中波瀾泛起,攜著阿雪來到落霞山莊舊址前,一陣黯然神傷過罷,又來到山莊後山陸方文與陸雲天夫婦二人墳墓前,阿雪見碑上所刻文字,稍一尋思,便明白了來龍去脈,心血**之下,忍不住淚眼模糊,快步奔了過去,跪下身去,抽泣道:“爹,娘,爺爺,雪兒不肖,這才來看望你們……若有來生,再讓雪兒好生伺候你們……”跟著拜了幾拜。張劍生走到阿雪身旁,也跪了下去,道:“大哥,曉蓉,陸老莊主,我和阿雪多年來相依為命,真心相愛,天日可表,雖有背倫理,但請你們在天之靈能夠保佑成全,叫我與阿雪生生世世,不再分離。”阿雪聞得此番言語,登時耳熱心跳,心潮澎湃,不自禁緊緊拉著張劍生的手,說甚麽也不願放開。

之後,一行人下了山來,在山腳下擇了塊地方建了一座小院,院裏分有一大間、四小間房子,張劍生與阿雪共住一小間,於月荷與崔牛獨住兩小間,大間的供四人日常共用,餘下一小間便作了柴房,以備日常之需。小院四麵遍植楊柳,張劍生和崔牛又從山腰引來一條河流流經小院,去往落鳳湖。一番整修之下,甚是一處依山傍水的好所在。

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院子建成後幾天,正值陽春三月,落霞山上桃花盛開,舊貌不改。這天黃昏日落時分,落霞山漫山紅霞,點綴著朵朵桃花,阿雪紅妝墨發,在天地草木和崔牛、於月荷二人的見證下,與張劍生共拜天地,相知相許,結為夫妻。

之後的日子,阿雪閑暇無事之時,便向於月荷討教醫術,於月荷也不藏私,將所負醫學方術傾囊相授。阿雪一心想學,於醫術方麵又頗有慧根,學得便甚快,鮮有差錯。崔牛仍舊整日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不時便給她們打打下手,張劍生忙著一幹大小粗活,倒也其樂融融。

婚後過了月餘,阿雪時常白天便感到疲勞,渾身沒有氣力,昏昏沉沉地想入睡,初學醫術的她自然知道是自己有了身孕,此後的幾日一見到張劍生便羞容滿麵,絲毫不敢與他對視。張劍生不明所以,渾然摸不著頭腦。於月荷自然瞧在了眼裏,待得張劍生相問,便將事情告訴了他,直把張劍生樂開了懷,崔牛自也替他開心。

這天夜裏,張劍生與阿雪寬衣解帶,共枕在鴛鴦枕上,張劍生忽然側過身去,欲要開口相問,阿雪不敢和他照麵,羞得忙轉過身子去,一雙秀目睜了又閉,心裏頭七上八下,好不糾結。張劍生從被褥裏摟住了她細軟腰肢,輕輕在她耳邊吹氣。阿雪登時四肢綿軟,綣在張劍生懷裏。張劍生打趣道:“阿雪是不是有了別人便不要我啦?”阿雪一愣,柔聲問道:“何出……何出此言?”張劍生道:“這幾日來你對我不大愛搭理,一點不敢瞧我眼睛,可是為何?”阿雪道:“我……我不知道……”張劍生往她耳垂輕輕吻了一口,道:“可不是肚子裏有了孩子啦?”阿雪一呆,道:“你都知道啦……”張劍生微笑道:“是我問四妹的。”阿雪輕輕“哦”了一聲,羞澀難當,不再言語。一陣無言過罷,張劍生道:“有了孩子,你不可再喚我叔叔了,相公娘子又難免落入俗套,可不大好聽。”阿雪尋思一會,道:“嗯……那喚你作張郎,可好麽?”張劍生微笑道:“我仍喚你作阿雪,你喚我作張郎,甚好甚好。”阿雪隻覺他懷裏暖暖的,頗為受用,緩緩地合上了眼皮,隱約聽得張劍生道:“那阿雪是喜歡兒子還是女兒?”阿雪困了,細聲答道:“隻要是跟你的孩子……阿雪都喜歡……”張劍生頓時隻覺此生再無遺憾,直把阿雪摟得緊緊的。

之後的日子,阿雪心念一動,想到要以行醫濟世救人為生,於月荷熟讀《長恨醫典》與《百毒密宗》,身負絕世醫術、醫者襟懷,一心想著讓世間少些生離死別之人,自然覺得阿雪此舉甚合心意。張劍生便籌了些錢,到鳳湖縣上開了家小醫館,為其取名“女華佗醫館”。阿雪與於月荷白天到小醫館行醫救人,天黑便閉館回落霞小院歇息。

醫館初開,生意慘淡在所難免,過了些日子,從醫館康複出去的病人越來越多,又因所收費用甚低,從四處慕名來求醫的也就越來越多了,近至本縣,遠至四處各地,俱有身患疑難雜症者慕名而來,最後皆病除而去,縣上的人便給她們取了“再世女華佗”的名號。待到館內藥材用盡之時,於月荷便閉了醫館,與阿雪二人背著竹簍到落霞山上采藥去了,張劍生有時放心不下,便放掉手頭上的瑣事,叫了崔牛,隨她們一同上山采藥。山上名貴藥材不計其數,取之不盡,甚是世間少有的靈山。

日複一日,月複一月,轉眼間半年時間過去,阿雪小腹已明顯隆起,行走多有不便,醫館的擔子便落在了於月荷一人肩上。張劍生生怕愛妻稍有閃失,時常寸步不離地陪伴著她,二人談天說地,絲毫不感無趣。

又過三月,十月懷胎,迎來呱呱墜地,這天夜裏,阿雪誕下一子,在於月荷的護理下,母子平安。屋內泛著燭光,阿雪麵色蒼白,身子甚為虛弱,正躺在**休息,張劍生抱著哇哇啼哭的小嬰孩,正陪坐在床邊。阿雪細聲道:“張郎,讓我看看我們的孩子……”張劍生輕輕把孩子放到阿雪枕邊,阿雪側過頭去,怔怔看著眼前初生小生靈可愛模樣,緩緩伸出手來撫了撫他肉嘟嘟的小臉蛋,那孩子便即停止了啼哭,一雙細白小手在阿雪手心撓個不停,甚是憨態可掬。阿雪道:“張郎,你瞧我們的孩子可像不像你?”張劍生打趣道:“不像,我倒覺得像你多一點。”阿雪回過頭去,嘟著一雙蒼白的嘴唇怔怔望著張劍生,張劍生與她目光傳情,微笑道:“還記得二十年前你剛出生的時候,也是這般模樣,一哭一笑,俱都叫人心疼不已。”阿雪頗感害臊,又複側過頭去,一雙秀目看著枕邊小生靈,道:“你給他取個名字罷。”張劍生聞言尋思良久,沒有一絲頭緒。阿雪道:“我隻想我們的孩子過著平平凡凡的日子,安安心心地度過一輩子便心滿意足啦。”張劍生又複一番尋思,忽然靈機一動,喜道:“有啦!思凡,便取作張思凡,字平之!”阿雪看著枕邊小生靈可愛模樣,不禁眉開眼笑,道:“張思凡……張思凡……可真好聽!”回首癡癡望著張劍生,道:“終於和你一起有了一個家,阿雪這輩子再離不開你啦。”長夜漫漫,一家三口在淡淡燭光的映照之下,洋溢著一股溫馨的氣息。

之後的一段日子,崔牛代了阿雪,白天去到醫館幫忙照看生意。張劍生每日起早貪黑照顧阿雪母子倆,甚為用心。阿雪初為人母,體驗到了血濃於水的滋味。這日給張思凡喂完奶水,閑暇無事之下,阿雪道:“張郎,你給我作根竹蕭罷。”張劍生道:“這幾日見你頗有心事,可便是為了一根竹蕭?”阿雪“嗯”了一聲,微笑道:“我作了一首曲子,想吹給你聽聽。”張劍生當即上山斬了段竹子,作了根竹蕭回到小院來,交到阿雪手裏。

阿雪醞釀已久,當即引宮按商,吹奏起來。“回眸望,落雲深處,月升日暮,落雁修竹,蜀道遙途,煙雨如初,江湖沉浮,山河千裏漫漫路,願執子手尋淨土。”曲音忽而飄渺悠揚,忽而婉轉纏綿,直叫人柔腸百轉,回味不絕。張劍生陶醉其中,久久不能自拔,就連尚不懂人情世故的張思凡在一旁聽著,也自啼笑連連,好不可掬。待得曲罷音逝,阿雪柔聲問道:“張郎,你且猜猜這支曲子喚作甚麽名字?”張劍生苦思良久,猜不出所以然來,搖了搖頭。阿雪撲哧一笑,道:“這曲子便喚作《劍雪奇緣》。”張劍生喃喃念道:“劍雪奇緣……”念了幾遍,明白了阿雪心意,道:“字字珠璣,用得甚妙,你我從二十載前走到現在,何嚐不奇呢?”心想:“我和阿雪相愛如此,世間還有甚麽更重於此的呢?”二人相視而笑,眉目傳情。

張思凡誕後四個月,阿雪身子已然恢複如初。醫館生意日益紅火,崔牛不通醫理,於月荷身單力薄,終究難以照應過來,白日間,阿雪便如往前那般到醫館幫忙去了。有時候張思凡哭哭鬧鬧,張劍生男子心思終究不如女子心細,哄不過來,阿雪假做責怪,暗覺好笑,稍稍無奈,便帶著張思凡一同到醫館去了。

又過一段時間,這日午後,忽聞街道上馬蹄聲響,跟著三騎人馬停在醫館門前,馬上三個身著黑色長袍的男子下了馬來,相互攙著進了醫館去,邊向其他出入醫館的病客吆喝道:“讓開,都讓開!”見了於月荷,其中一人叫道:“女大夫,快過來先幫大爺們瞧瞧,不然小心大爺砸了你的店!”於月荷正給病客診斷,阿雪正忙著開藥,二人聞聲趕緊停了下來,看了看那三個黑袍男子,不由得心頭一凜,對視一眼,暗道:“魔教!”正是玄冥教弟子。愣了一會,見那三個玄冥教弟子怒氣衝衝卻又鼻青臉腫的模樣,不由得一陣好笑,又生怕他們動起手來,於月荷朝阿雪使了個眼神,便是在道:“你先從後門離開,回小院請大哥哥來幫忙。”阿雪會意,卻又猶疑未決。於月荷忙向那三個玄冥教弟子迎了過去,招呼他們坐下,一向膽小靦腆的她見了三人腰間刀刃,額上不由涔涔落下汗來,見阿雪遲遲未走,直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不知如何是好,又向阿雪使了一個眼神,示意她趕緊離開。

阿雪無奈之下,正要往醫館後門而去,卻聽一玄冥教弟子笑道:“聽聞這鳳湖縣上有兩位再世女華佗,卻不知更是再世西子啊!那位小美人,快過來給大爺們瞧瞧!”阿雪“啊”的一聲,躡步躡腳走了過去。另一玄冥教弟子急道:“兩位美人,快,快先給大爺們治好這傷再說!”於月荷一臉無奈,隻得先後給他們瞧了瞧,見三人俱是一手一腳脫了臼,便給他們接上了,三個玄冥教弟子“啊喲”幾聲,連連叫痛,隨即卻又是一臉享受的模樣,大喊舒服。於月荷讓阿雪取了瓶金創藥過來,交到一人手中,道:“臉上的都是些皮外傷,這是我們醫館調製的金創藥,抹上兩三天就會好啦。”那玄冥教弟子接過藥瓶,順勢拽住了於月荷手腕,一臉輕薄之相,道:“兩位小美人,不如便隨大爺們去了罷,大爺們活好,準叫你們天天快活!”話音剛落,於月荷身子一顫,正自手足無措之際,一片青竹葉飛旋而來,正正刺在那玄冥教弟子手背上。

那玄冥教弟子手背登時血流不止,大聲呼痛,放開了於月荷手腕。餘下兩個玄冥教弟子神色慌張,道:“想不到那惡婆娘陰魂不散,竟追著咱兄弟們不放,當真晦氣!”三人對視一眼,忙快步奔出醫館,急忙上了馬,匆匆離去。阿雪和於月荷不由暗歎有驚無險,回過氣來,又忙著招呼醫館生意。隻是忽然之間,望見醫館門口如白駒過隙般掠過一抹碧影,阿雪心頭一愣,心想:“海棠姊姊!”奔出門去,回身四顧,那抹碧影早已不見了蹤影。阿雪有些失落,喃喃念道:“是我看錯了……”

之後阿雪和於月荷商量了一會,生怕那三個玄冥教弟子隨時掉頭回來,忙早早閉了醫館,回落霞小院去了。二人將此事告知了張劍生與崔牛,張劍生不由得憂心忡忡,道:“怕是得避一避風頭了,明日起那醫館先閉一段時間罷。”阿雪抱著張思凡,正哄他入睡,道:“嗯……隻能這樣了,凡兒還這麽小,我不想他受一點兒傷害。”於月荷道:“正好店裏的一些藥材快用完啦,明天我便上山去采點回來。”崔牛自告奮勇道:“四妹,三哥陪你一塊去。”於月荷“嗯”了一聲,道:“天色也快暗啦,我先去準備點吃的。”便即張羅飯菜去了。張劍生暗自尋思道:“也不知那相助之人可是何方高人。”

這個時候,微風習習,張劍生抱著張思凡,學著阿雪的模樣逗他開心,阿雪在一旁暗自偷笑,心念一轉,取了竹蕭,吹起了那曲《劍雪奇緣》。崔牛在旁聽著,癡癡入神,渾忘了拍手叫好。哪知吹到一半,院外一株柳樹微微顫了幾顫,幾片柳葉落了下來。張劍生甚為機警,頓覺有異,尋思道:“四下風聲不大,定有蹊蹺。”哪知一絲微淡卻又莫名熟悉的香氣傳入鼻翼,張劍生不由呆住一會,忖道:“莫非是她?”忙把張思凡抱給了阿雪,起身四顧,揚聲道:“遠方故人,何不現身相見?”喊了幾次,無人應答,阿雪不解道:“張郎,發生甚麽事啦?”張劍生暗歎一聲,道:“沒事,是我多心了。”哪知話音剛落,一抹綠影落在小院門口,手執鑲玉長劍,不是白海棠卻又是誰?

張劍生見她麵目之間比之別前憔悴了幾分的模樣,不由得波瀾心生,道:“白姑娘!”白海棠輕輕“嗯”了一聲,張劍生忙道:“許久未見,快先進來罷!”阿雪喜道:“海棠姊姊,我沒認錯,白天助我和月荷的果然是你。”白海棠猶疑著緩步進了院子去。張劍生忙招呼她到屋裏坐下,這時問道:“白姑娘,那日漢水一別快要兩年,你可去哪了?”崔牛撓了撓腦袋,嬉笑道:“對啊白姑娘,你不是說要去庵廟落發為尼麽?怎麽現在……”頓覺失言,忙又住上了口。於月荷端了一碟菜進來,見了白海棠,大喜道:“白姊姊!是你!”白海棠朝她一笑,於月荷喜道:“來了貴客,我可得多準備些飯菜!”忙又到柴房張羅去了。

白海棠瞧了崔牛一眼,又望了望張劍生,神色間欲言又止,心裏想著:“我始終沒法叫自己忘了他,落發為尼……談何容易……”隔了良久才聽她道:“那天和你們分別,我信步而去,走到哪,便去哪。”張劍生頓時自愧不已,心想:“白姑娘女兒之軀,孤身一人在江湖上漂泊,形隻影單,實是叫人不忍。”望了她一眼,道:“今日相助阿雪和四妹解圍一事,有勞白姑娘了。”白海棠微微一笑,道:“沒甚麽。”張劍生問起白海棠此來一事,白海棠道:“幾日之前,我路過前邊道上一處村落,撞見那三個玄冥教弟子正於光天化日之下輕薄年輕女子,我見之不忍,便出手打折了他們一隻手腳,問他們是誰指派來的,他們不說,一氣之下便又打了他們一頓,之後便放他們離開了。”張劍生雙眉一挑,道:“白姑娘真不該手下留情,那些人該當一殺了之為好。”白海棠道:“一開始我也如你所想,但又想到這一帶長年來非玄冥教重地,那三個人現身於此,或有隱情,便想暫且放過他們,跟蹤在後,且看看能不能另有發現。”張劍生道:“此番我倒想得不深。”白海棠道:“現下看來卻是我多慮了,那三個人隻是無賴的好色之徒,方才在醫館我不方便出重手,下次再見到,便要為天下女子除害了。”張劍生不由暗歎道:“當真苦了白姑娘這般好女子。”隨即道:“白姑娘既然來了,便多留些日子罷,大家好相互有個照應。”白海棠推辭道:“我……我本也沒想到能在這裏遇上你們的……”看了看阿雪懷中嬰孩,明知故問道:“他……他是?”阿雪麵上掛著笑意,道:“他喚作思凡,是我和張郎的孩子。”白海棠輕輕“嗯”了一聲,不再言語。

用過晚飯,白海棠起身作別,張劍生忙出言相留,心下無措,索性道:“白姑娘,我們總是放心不下你的,你若再走,不如大家以後再不見麵了罷。”阿雪也道:“是啊海棠姊姊,你這一走,日後相見無期,我們總是念想著你的,你倒不念想著我們麽?”於月荷也道:“海棠姊姊,你便留下來和我共住一間屋子罷。”崔牛也跟著道:“可不是我崔牛吹牛,這世上啊,再沒有比這落霞山更美的地方啦。”眾人這番軟磨硬泡,白海棠終究盛情難卻軟下心來,留了下來。阿雪心下一喜,奔到隔房取了幾身衣物出來,道:“海棠姊姊,你跟我和月荷妹妹到湖裏沐浴罷。”白海棠兀自還未反應過來,已被阿雪與於月荷拉著去了。

來到落鳳湖邊,暮色沉沉,四下無人,三人解下衣帶放在岸邊,進到了湖中淺灘沐浴。湖水甚清,不時便有遊魚戲水,濺起朵朵水花。

同天深夜,落霞小院四下寂寥無聲,黑漆漆一片,隻餘天上半輪明月與點點星光。張劍生入睡已久,忽有敲門聲入耳,微微睜開眼來,見屋外一個人影提著一盞油燈,那人又敲了敲門,壓低了聲音道:“二哥,二哥。”張劍生心想:“是三弟,他還不睡麽?”忙悄悄起了身來,不敢驚擾阿雪母子。張劍生著好衣物出了屋來,見崔牛另一隻手提著兩壺酒,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正要相問,卻見崔牛把一壺酒拋了過來,張劍生伸手接過,道:“三弟可是有甚麽心事?便到院外說罷。”崔牛應聲稱好,二人去到院外,尋了一處草地坐下。

崔牛把油燈放到地上,咕咕飲了幾大口酒,張劍生不掃他興,也跟著喝了幾口。隔了一會,崔牛道:“二哥,三弟生來愚笨,近日為一事所惑,不知該不該請教你。”張劍生道:“但說無妨。”崔牛道:“你說人生在世,世事萬千,孰分輕重?”張劍生沉吟一會,道:“說不得準,要分人而言。”崔牛道:“此話怎講?”張劍生道:“對我來說,現下最重要的便是照顧好阿雪和凡兒,讓他們無憂無慮、快快樂樂地過一輩子。”崔牛埋頭一陣失落,又飲了幾大口酒,道:“我想法和二哥一般無異,隻是我從小沒有爹娘,又生得這般醜陋,想要成家立業,怕是也沒有哪家姑娘會看上我了。”張劍生心想:“原來他是為了此事困擾。”頓了一會,道:“那日你我與四妹結拜,不便是成了一家人了麽?更何況還有阿雪,還有凡兒,我們都是你家人,況且來日方長,三弟大可不必困擾。”崔牛眼角滲出幾滴淚水,道:“倘若有天有人將你和嫂子孩子拆散了,你該當如何?”張劍生道:“生離死別本是虛無飄渺之事,能設法挽回便設法挽回。”見崔牛遲遲沒有言語,張劍生以為他喝醉了,忙搖了搖他身子,哪知他提起酒壺,一飲而盡。張劍生忖道:“沒想到三弟平日裏嬉皮笑臉的,暗地裏卻有這般心事。”想了一會,忽然心念一動,問道:“三弟,你可喜歡凡兒不?”崔牛道:“喜歡,可喜歡呢,這小家夥一開始我逗他開心,他卻老是哭,現下好多啦,一逗他便笑個不停,有時還反過來逗我開心呢,可愛極啦。”張劍生道:“不如待明天凡兒醒來,便讓他拜你作義父罷?”崔牛心塞頓開,道:“那真是再好不過啦。”二人又閑聊了一會,張劍生見崔牛酒後犯困,忙扶他回屋休息。

次日清晨,崔牛早早便起了床來,背了竹簍,跟著於月荷上山采藥去了。過了一會張劍生也醒了過來,忙備了些早食,叫了阿雪和白海棠來吃。待得用完早食,日已上三竿,阿雪坐在屋前台階上,懷裏睡著張思凡,手裏操針弄線,正縫著一件尚縫到一半的小袍子。白海棠見她小心翼翼的模樣,走到她身前,道:“阿雪妹妹,我給你抱著孩子罷。”阿雪麵帶笑意,“嗯”了一聲,放下針線,把張思凡抱給了白海棠,道:“給姑姑抱抱,凡兒可要乖乖的。”白海棠微微一笑,抱著張思凡坐在阿雪旁邊,閑聊起彼此近況。

張劍生見此,不由得會心一笑,削了柄木劍,在院內空曠處舞了起來,道:“這是武當靈空劍法,待凡兒長大些了,我便傳授與他。”卻見阿雪秀眉微蹙,搖了搖頭。張劍生問道:“怎麽?阿雪不樂意麽?”阿雪道:“我隻想凡兒多念些書,他日作個舞文弄墨的文人才子便好啦,打打殺殺那些,還是不要碰的好。”張劍生道:“學些本事防身總是不壞的,且學武重在強身健體,修身養性,因人而異,並非學到了本事就得打打殺殺。”阿雪撲哧一笑,道:“好好,便依得你啦,隻要以後凡兒自己想學,便讓他學點罷。”張劍生興致一來,又舞數劍,道:“這是青霜劍法,慕容家族的獨門武功。”隨之想起來一件心事,停下劍來,道:“不知慕容前輩和阿白在昆吾山上可還安好。”阿雪道:“我也好想念師父他老人家。”張劍生沉吟一會,道:“等過些日子凡兒會走路了,我們便去昆吾山看望慕容前輩罷,他老人家見了凡兒,定會歡喜的。”阿雪“嗯”了一聲,微笑道:“都依你。”

過了些時辰,已至午時。哪知張劍生聞得院外傳來匆忙紊亂的腳步聲,忙奔了出去,遠遠便見於月荷淚流滿麵,渾身是血,左腿一瘸一拐,正發奔朝小院而來。於月荷見了張劍生,哭喊道:“大哥哥,大哥哥!不好啦,崔牛哥哥他……”阿雪和白海棠聞得聲音,忙跟著出了院來。張劍生奔過去把於月荷背了回來,急道:“發生甚麽事了?三弟呢?他怎麽了麽?”於月荷雙目含淚,道:“我和崔牛哥哥在山上采藥,忽然遇到了昨天醫館裏那三個魔教的人,他們認出我們來,說要抓我們回去領賞,還要……還要輕薄我……”張劍生急道:“然後呢?你怎麽一個人回來了?”於月荷泣道:“他們把我們逼到了落霞崖,崔牛哥哥眼見沒有了退路,他為了護著我回來,被他們捅了一刀,又和他們三個打在了一塊,我趁亂剛逃開不遠,哪知道回頭一看,崔牛哥哥竟和那三個魔教的人一塊掉下崖去啦,多半……多半……”說到這裏,哭得更慘,張劍生暗暗叫苦,忙道:“白姑娘,勞煩你在這裏照看好她們,我上去瞧瞧。”說完便走,運起輕功,直往落霞崖而去。

來到崖邊,望見一灘血跡,張劍生不禁一聲驚歎,往崖下望去,隻見得雲霧繚繞,哪裏見得到甚麽人影?張劍生心下慌亂:“當年我和阿雪從這裏跳下去沒死,對!三弟定也還活著!”忙下了山去,回到院裏,見阿雪正給於月荷包紮傷口,道:“我去崖底看看,去去就回。”沒待阿雪答話,張劍生便已沒了人影,去得遠了。

張劍生一口氣來到落雲山與落霞山相接的崖底,見四具屍身血肉模糊,橫在地上,分不清麵目,張劍生忙扶起其中一個身著崔牛衣物的屍身,不由得一陣苦悶,淌下幾滴淚來,道:“三弟……是二哥來晚了……二哥有愧於你啊……”張劍生心灰意冷,負起屍身,失魂落魄地回往落霞小院。

回到小院,張劍生將事情說了,阿雪和於月荷自與崔牛相處以來,彼此間感情日漸深厚,聽罷不禁落下淚來,甚是失落。張劍生不忍她們再見崔牛慘怖死狀,忙把他屍身背到半山腰,挖了個坑埋了,不久阿雪她們也跟了上來。張劍生跪在墳前,念道:“三弟,有朝一日,我定會去魔教給你討回個公道,你……你先安息罷……”想起多年來共曆之事,崔牛的一喜一笑浮上心頭,久久揮之不去。

待得日落天黑,一行人無奈回到小院,阿雪麵帶惑色,問道:“那三個惡人他們……他們怎麽會在山上的?”張劍生道:“我也正有此問。”白海棠看了看他,道:“應該是為了避著我,無處可去,躲上山去的。”張劍生冷聲道:“不論如何,此事我定要去討個公道,決不罷休。”頓了一會,“哼”了一聲,道:“明日我便去一趟魔教總舵,看那花老兒給不給個說法。”阿雪愁容滿麵,道:“不,張郎,你去不得,倘若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和凡兒可怎麽辦?”張劍生大袖一揮,重重歎了口氣。白海棠道:“張公子,你認定那屍體確是崔公子沒錯麽?”張劍生道:“我仔細檢查了數遍,怎會有錯?”於月荷道:“都怪我,是我害死了崔牛哥哥……”張劍生歎道:“三弟一生孤苦,沒過上幾天快活日子,昨晚他找我談心,我本想讓凡兒拜他做義父,沒想到還沒來得及,他便撒手而去了。”

之後的幾天,張劍生俱是悶悶不樂的模樣,好在阿雪不時便開導安慰他,日子一長,張劍生也便看開了很多。兩個多月後,張思凡降生以來的第一聲“爹爹”更是給了張劍生莫大的寬慰,張劍生見他眉目之間與自己越發相似,更是樂開了懷,阿雪見他父子倆開心,自也跟著樂在心裏。

轉眼又過半年,這晚落霞山一帶“轟轟”幾聲響雷,刮起了風,下起了大雨。張劍生見天公不作美,早早便關了院子,進屋睡覺去了。大雨越發急驟,夜漸漸深了,張劍生等人早已沉沉睡去。

隔天一早,滂沱大雨停息下來,張劍生兀自還在睡夢之中,迷糊之中聞得白海棠喊聲:“月荷妹妹!月荷妹妹!”隔了一會又傳來白海棠抽泣之聲:“張公子,你快出來,月荷妹妹她……月荷妹妹她出事啦!”張劍生心頭一緊,一骨碌起了身來,匆匆著好衣物,出了屋去,哪知望見小院門外白海棠神色淒然,懷裏抱著一個衣衫濕透、渾身是血的女子,那女子不是於月荷卻又是誰?張劍生不由得呆了,發瘋也似的奔了過去,見於月荷麵色蒼白異常,四肢發冷,顯是淋雨死去多時。張劍生眼淚不自禁流了出來,一顆心亂作一團,道:“為甚麽?為甚麽會這樣!發生了甚麽!是誰幹的!”白海棠萬般無奈,隻搖了搖頭,一時之間無以言表。張劍生發瘋似得喊叫,阿雪聞聲起來,見了此景,不禁茫然失色,潸然淚下。

張劍生雙目布滿血絲,問白海棠道:“白姑娘!到底發生了甚麽?”白海棠見他情緒失常,道:“昨晚雨下得大,我睡得熟了,一早睜開眼來見月荷妹妹不在**,開始倒沒去在意,隻是忽然望見屋門沒關,門邊地上還有一灘鮮血……我心想不好,趕緊起來看看,沿著一行血跡到了院外,之後的……之後的你就都看到了……”張劍生情緒失常,心慌意亂,大叫了幾聲,道:“都怪我!都怪我啊!於前輩臨終前把她托付與我,我卻這般無能,沒能護得了她……”張思凡聞得聲音,在**哇哇大哭起來。阿雪和於月荷情同姊妹,自也是心如刀割,幾番掩麵而泣,聞得張思凡哭啼,忙回了屋去哄他開心。

張劍生轉眼又見於月荷下身衣物殘亂不堪,顯是遭了人奸汙,不由得雙目間生出一股刺骨怒氣,道:“定是魔教幹的好事!定是魔教幹的好事!先是害死了三弟,現下又害死了四妹,花惡賊到底要害死多少人才肯罷休?我這就去魔教總舵找他拚個你死我活!”欲攜黑玉劍而去,往屋裏奔去,哪知不見黑玉劍身影,又找遍了整座院子,依舊毫無所獲。張劍生失色道:“劍呢?黑玉劍呢!”白海棠把於月荷屍身抱回了屋裏,輕輕放到**,出了屋來,見張劍生神色恍惚的模樣,無奈道:“張公子,先讓月荷妹妹她入土為安罷。”張劍生雙膝跪地,臉上幾根青筋清晰可見,遲遲沒有答話。白海棠尋思一會,又道:“此事多有蹊蹺,或許……或許另有隱情。”張劍生仍舊沒有答話,阿雪抱著張思凡出來,伸手抹了抹眼角,道:“海棠姊姊,你知道些甚麽,便說了罷。”白海棠道:“我想了想,殺害月荷妹妹那人,本意應是來此盜劍,無意間卻被月荷妹妹撞見,那人便殺人滅口,待月荷妹妹斷氣後又奸汙了她屍身,多半是想借此製造假象,障人耳目,叫人分不清緣由。”言語間有些哽咽,頓了一會,又道:“若不是黑玉劍失竊,我沒想到這些。”

張劍生覺她言之有理,忙起身快步奔到於月荷屋裏,白海棠與阿雪也跟了進去。張劍生托白海棠仔細將於月荷屍身上下仔細檢查了一番,發現她腹間三處致命刀傷,眼角兩道血痕,睜開她眼皮,發現眼白發紅,張劍生稍加尋思,又托白海棠解開她上身衣物,卻沒見另外任一傷處,不由得一陣疑惑,隨即又是一陣不安。隔了一會,張劍生才開口道:“四妹雙目流血,顯是叫人一掌震碎心肺所致,白姑娘說得沒錯,多半那賊人為了掩人耳目,才又刺了她三刀,又……又奸汙了她。”吸了口涼氣,續道:“隻是那人一掌便要了四妹性命,卻沒留下任一明顯傷處,顯是內功淳厚,已至化境。”白海棠問道:“當今世上,除了你和張真人、花流水,誰人還有這般功力?”張劍生道:“少林寺虛彌神僧與三大方丈、慕容前輩兩兄弟、昆侖派向氏兩大掌門、魔教金字門門主金鵬之與我大師兄俱有此等功力,隻是這些人中,除了花流水那惡賊,誰人又會幹這般傷天害理之事?”白海棠道:“可是據我所知,花流水向來殺了人便殺了人,從不會大費周章掩人耳目,況且若是他找到這裏,恐怕……恐怕昨天晚上死的便不止月荷妹妹了。”張劍生不解道:“那會是誰!何方隱世的高人?”白海棠道:“或許是極少在江湖上拋頭露麵顯露武功的也說不準,既然那人是為盜劍而來,你可知平日裏有誰覬覦黑玉寶劍?”張劍生搖了搖頭,道:“那把劍當真是不祥之物,早知今日如此,當初我真該棄之於荒野。”自責了一會,道:“三弟四妹先後撒手而去,此處恐已為魔教所知,再不安寧……”望了望阿雪與白海棠二人,道:“待安頓好四妹後事,我們便離開這裏罷,天涯海角,你們願意隨我去麽?”阿雪目色融融,“嗯”了一聲。白海棠道:“原本我想著這幾日與你們分別,現下……嗯,我們一路上尋訪黑玉寶劍的消息,找到害死月荷妹妹的仇人,為她報仇。”張劍生不由得怔怔地看著她,道:“我也正是此意。”心裏還想:“當日我護不了曉蓉,今日又護不了四妹,再不能失去白姑娘了,日後她若要走,我說甚麽也要留她下來照料她,為她尋得終生之托,倘若連她也有了個三長兩短,我張劍生還有甚麽顏麵存活於天地之間?”想了很久,呆呆出了神去。

哪知白海棠無意間見於月荷袖子裏掉下來一物,心下好奇取了起來,不知是何物,忙問張劍生道:“張公子,這可是此前於前輩曾說起的藏有萬毒噬心丹毒粉的玲瓏藥瓶?”張劍生道:“是。”白海棠道:“月荷妹妹已去,此物棄之可惜,不如就先留在我身上吧。”張劍生道:“也好。”說完心頭不禁又是一陣劇痛,久久不能釋懷。

山上年年落舊霞,不見山下舊人家。安頓好於月荷後事,張劍生無奈收拾行裝,攜了阿雪母子與白海棠,離開了落霞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