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蕭九是被噩夢驚醒的,噩夢裏她趕到八台鎮時已是一片廢墟,遠處巨木折斷,天火降世,神鳥墜落火中,生靈塗炭。她身穿著昔年機甲訓練師的裝扮,手握絞月錘,卻茫然無措,當她趕來救世時,世界已是毀滅後的廢墟。一截綁帶飄落腳邊,是自己特有的裁剪手法,不久前她剛剛親手用綁帶為阿畹包紮。忽然綁帶起了火,一陣風起,綁帶隨風而飄,她抬手卻拚命抓不住,染血的綁帶化作煙塵消失了。
醒來時,她的手仍憑空抓著。蕭九用了好一會才適應眼前的黑暗。遠處石乳滴水的聲音,潮濕的泥土味,頭頂是凹凸嶙峋的山石,角落裏有一張掛著灰塵的巨大蛛網,幾塊石頭向下滲著水,長滿了綠苔。如今已是寒冬時節,大雪封山近月,但仍有幾處石縫間鑽出了植物。漆黑中,一點點綠色。有那麽一瞬間,她以為自己仍在廢棄的機械鯨停泊點的大廳。
但她很快糾正了自己。與停泊點詭秘孤獨的安靜不同,這裏還有其他人的呼吸聲、有人類身上特有的氣味和溫度。蕭九支著自己坐了起來,倚在一塊石頭上。不久前,她腰間被羞惱成怒的阿畹捅了一刀,在與感染者的戰鬥中傷口感染了蠱毒。蠱毒快速發生反應,極大地提高了她的身體機能,被機甲一刀貫穿身體都沒有死去。她很快蘇醒,從埋葬自己的土坑裏爬出,順著早先對火光的記憶,爬到了這個山洞。然而不知為何,在她剛想求救時,被一個暴躁青年拍暈了。
如今再次醒來,胸前的傷口已被包紮,她隻覺麻木,甚至感覺不到疼。她想抽煙,對大麻的渴望像一顆種子埋在心底,每當脆弱時,便趁機鑽出欲望的藤蔓。
蕭九望著山頂,在黑暗中有一瞬間的失神。她找身邊的人借了火,縮在角落裏吞煙吐霧。在很多年前,記憶已經模糊的盡頭,有個打了一輩子仗、從來不怕打仗、從來隻打勝仗的人死去了,他曾在死前托付她,看守住這和平。於是她便在盡是鋼鐵與泥土的山洞裏活了兩年,不見天日。
然而她最終搞砸了。
為了還當年的債,自我懲罰忍辱負重;
為了看守這些冰冷機器,低三下四委曲求全;
她舍不得毀掉愛人留下的機甲,也舍不得毀掉和平,她艱難維係著,卻遭陷害;
甚至,在更早的歲月裏為了所謂的保護世人,肩負大義幾番出生入死;
自己不過是想自由地愛一個人,卻舉世不容,口誅筆伐;
她付出了這一切,卻依然搞砸了。
身邊男人向她勾勾手指:“來試試這個?勁兒大,特別爽!”
蕭九笑著俯過去,深深吸進,緩緩吐出絲絲煙霧。那人說的沒錯,的確勁大,一股泰然舒適的感覺侵入百骨,身子酥軟了,欲仙欲死。
她想,什麽傳奇什麽英雄,他們其實不了解她。她從來都不是肩負大義的英雄。以前年輕時的那些荒唐事,至今還在江湖上流傳著。直到後來遇見了傅為熒,她方才跟準了一個方向,傅為熒要自由,於是她跟著衝上戰場;傅為熒厭惡殺伐決心回到唐門,於是她跟著回來;傅為熒將機甲大軍交給她,看守來之不易的和平,於是她一呆就是兩年。
她向來看前路迷茫,有人指了方向,她便悶頭向前衝。
廢物。
妥妥的廢物。
蕭九探手摘下男人嘴裏的煙,又深深吸進一口。
蕭九突然站了起來。
——藥物使她耳力提升,聽見了山洞外遠處的一聲慘呼。
蕭九的臉色變了,她跑了起來,向門口奔去。
然而晚了。
蕭九的腳步在一汪水池前停下,身後跟著江湖人。先前起夜的倒黴蛋甲此時正躺在水底,鮮血順著胸口的大洞湧出,染紅了池子。他起夜回來心裏總是放心不下,於是把倒黴蛋乙安頓回山洞,拿起武器又起身出去巡邏了。先前那聲慘呼顯然是他發出來的,不知遇見什麽可怖的東西,被一抓抓**體,掏去了心髒。
倒黴蛋乙跪地痛哭。
月光穿過血水落在他臉上,晦明不定,光影斑駁。四周的江湖人麵麵相覷,也一時陷入沉默。
有人道:“此事須從長……”
蕭九忽然開口:“快跑。”
眾人錯愕。
蕭九一聲大吼:“跑——!”
就在她開口的一瞬間,江湖人發現了可怖的一幕。原本已死透的屍體忽然動了,正撐著身體在水底緩緩坐起。左側驀然被剜掉一部分,身體重量不平衡,它似乎尚不適應,晃了幾下又倒了下去。頭“咣”第一聲撞到水底山石,但它恍然不覺,又重新慢慢坐起,動作非常僵硬。
眼看著它便要從水底站起,緩步來到岸上。蕭九迅速拔出旁邊人手中佩劍,“咄”地一聲擊中頭部,將它牢牢釘在岸邊。“燒了這裏。”蕭九背過身回到山洞,不想再多看一眼。
不一會,烈火吞噬了猶在掙紮的屍體,空氣裏彌漫著蛋白質被點燃的氣味。她聽見慘烈的哭嚎,這人的兄弟失去了理智要撲上來找她複仇,被人按住身體。他分明看見哥哥動了,又活過來了,又被這來曆不明的女人殺害。
黑夜裏,男人的嗓子已哭嚎變了聲,慘烈尖利,像針刺蕭九脊背,像砂礫摩挲她的神經。
她背對著,一切慘景卻曆曆在目。她是經曆過戰爭的人,沒人比她更了解殺戮,更了解家破人亡、流血漂櫓,那樣的景象早已深入骨髓,日日夜夜噩夢繚繞。
她想起了那台被視為唐門"曙光"的巨大鼓風機,想起了外麵生死未卜的阿畹。
廢物就廢物吧,至少她這個廢物尚活著。
她雙手顫抖著,指節泛了白。不能再死人了。
蕭九跟這些人說了平則鳴的陰謀,和如今的處境,在一片死寂裏做了總結:“蠱毒擴散全鎮,隻需三個時辰。今晚,我們要麽成功……”
“蕭九,我們又見麵了。”
她的話沒有說完便被打斷了,蕭九轉向洞口。
那波由機械鯨停泊點逃出生天的江湖人,此時正踏著月光走進山洞,他們早已猜出蕭九的身份,臉色陰沉。這些人的目光很亮,像在黑夜裏等待落入絕境的獵物,緊緊盯著蕭九,其餘什麽都看不見了。
“隻有三個時辰。我們要麽成功——”蕭九把話繼續說完,“要麽,這就是江湖的最後一夜。”
蕭九摸了摸倒黴蛋乙的頭,出去把倒黴蛋甲的半截焦屍拖進山洞,褪下外衫遮在他身上。一個麵對恐懼獨自為大家守夜的男孩,不能曝屍荒野,應當帶著最後的尊嚴離開。
她不看那些江湖人一眼,赤手空拳,便欲奪門而出——江湖是累贅,機甲是累贅,愛情是累贅,大義也是累贅,好吧蕭九。那麽阿畹呢?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被你害的父母雙亡,被你毀的孤苦一生。
如今,他深陷絕境,全都是為了你。
蕭九,你枉為人。
然而蕭九身子方動,那些江湖人立即神色戒備,幾步擋在她麵前。當先的持劍弟子劍身微斜,蕭九身子麻木,躲閃不及,脖頸便多了一道血痕。
“蕭九,你與偃偶為伍,背叛中州,為禍江湖。”當先一人道,“是時候償命了。”
遠處是焦黑的屍體,身後是男孩沙啞的啜泣,麵前是尋仇而來的正義人士。
更遠的地方,是一群準備毀滅人類的戰爭機器,和即將肆虐的蠱毒。
大麻的餘勁還未退去,蕭九暈暈乎乎,心裏一團亂麻。她想,悠悠蒼天,自作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