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蕭九心裏的僥幸徹底消失。她想,自己之前琢磨什麽來著?

機甲軍隊再加生化危機,怎麽著。

那就是真正的末日。

——應驗了。

如果那蠱蟲擴散,便再也不是單單的個人仇怨。

機械鯨的方向盤又一次握在了她手裏——一條軌道是禍及千百人的災難,一條軌道是自己虧欠之人的性命。

是將小孩平安送回鎮子,還是去機械鮫停泊點阻止平則鳴?

這次怎麽選?

行至岔路口,一條通往回八台鎮,一條回機械鯨停泊點。蕭九的腳步突然停下。

身後又傳來骨節摩擦地麵的聲音,而且數量更多。隨後是“嗬——”“嗬——”的抽氣聲,令人作嘔的腐臭。

殺不完,死掉還會重新站起來,那些惡心東西又追來了。

蕭九的呼吸也漸感粗重。阿畹的手正好被捆在她的腰部,那裏濡濕一片,黏糊糊的**向下淌著,傷口在惡化。

風從黑夜吹過,有著令人迷失時間的幻覺。蕭九調整著呼吸,她的手裏泛滿冷汗。

決定似乎做的很快,又似乎已耗盡千萬年。

蕭九從懷裏掏出點煙的火種,劃燃,空氣裏硫化物的濃度很高,遇火即燃,瞬間著成一團白光,她扔出火球砸中不遠處地上的油罐桶,一聲爆炸巨響,那些感染的人瞬間被吸引過去。

與此同時,蕭九忽然發力,像隻豹子從黑暗中躥了出去,調轉方向,向著山底隧道跑。

她繞至廢棄的停泊點後麵,向西側大門急奔——在停泊點的最西處,有一個平則鳴的監控死角,可以安頓阿畹。

後麵的那些僵屍逼近身前,怪叫著撲了過來,她飛踹一腳,當先那隻趔厥著後退幾步,砸到了後麵幾隻身上。

蕭九閃身而入。石門正要關上的瞬間,倒下的僵屍又重新撲上,一隻手臂伸了進來。

她抵著門,縫隙卻越來越大,更多的殘肢、頭顱伸了進來,那些東西就要一擁而入,蕭九韶喘著粗氣,神情有些焦躁。

此時蕭九隻需掏出縛靈球一聲高呼,機械鯨停泊點內部的平則鳴便能來支援,至少那些機甲戰士的手上有武器,那個尚未完成的廢品機械狗也非泛泛之輩。

但蕭九死死咬著牙不肯出聲。

撲簌簌的,是石門開裂的聲音,被巨大的力量衝撞著,大門和山體銜接處微微顫動,碎石落下,灰塵四散。

蕭九把阿畹放到地上,抓把土仔細擦幹淨他手上血跡,才一點頭:“進去吧。”

然而她的心卻是徹底沉了下去。後腰一片濡濕,傷口周圍已經麻木了。

——方才被阿畹捅傷的創口,感染了那鬼蠱毒。

蕭九似有似無的一聲輕笑,動動冰冷發僵的手指,拾起了地上的柴刀。

怕嗎?當然。

可來不及害怕,戰爭的腳步幾乎已在耳邊。

她抄起門邊的柴刀砍斷了伸進來的肢體,接著揮舞大刀一路亂砍,劈開了被枯枝山石掩住的暗道。

方得解放,阿畹拔出匕首,反手一刀便欲砍下自己手腕,以贖罪。

蕭九一把捏住他的手臂,匕首咣啷落地:“別添亂。”

經這一路驚心動魄,阿畹早已對外麵的形勢了然。

直至此時,他才發現自己根本不想殺她複仇,他想自己沒錯,這是個女英雄,她肩負著更艱難沉重的責任,但她就是這樣,再大得難也不肯說,悶頭向前砍衝。當年那件事必定另有隱情,最後一絲憤怒也消失了,阿畹的心又軟成了水。

“姐姐……”

蕭九抬眸,沉默。

阿畹的聲音輕輕的:“當年的事,我本就沒有懷疑你。我氣你被冤枉,想還你清白。……好吧,這些也是借口。我、我隻是想來見你。”

蕭九搓著指腹血漬。

阿畹試探著貼近蕭九:“姐姐啊,我想你了。”

蕭九不善於應對細膩的感情,她硬起心腸,退開一步:“正事要緊,別添亂。”

阿畹站在那裏,低著頭,啃指甲。

他有許多的問題,許多的不甘心和委屈。他想這個人這麽冷血殘忍,輕易地否認輕易地誣陷,仿佛耗盡了情感的空殼。阿畹想,我甚至可以什麽都不問,隻是想讓她聽我講講這九年的故事。

姐姐,你不想知道我長大的故事嗎?

但這些話阿畹說不出口,他不想顯得還像個膩乎的孩子。他啃著指甲想,來日方長,等了九年,不怕這一時片刻。

他隻道:“外麵危險來臨,你要讓我藏在這,然後你自己趕回八台鎮解救大家?”

蕭九倚著山石,已脫力。

阿畹抿著嘴:“你這人……你信不信我?”

蕭九抬頭。

“你信不信我已經長大了,不再吃奶了?”

他這種性格,這樣的話都說出口了。蕭九隻好嚴肅鄭重地點頭。

“你信不信不隻你想拯救和平,我也可以?”

信麽?信吧。

蕭九點頭。

“我是聽著你的故事長大的,你信不信我不會丟人?”

蕭九點頭。

阿畹一點頭:“那你老實待著。”

“啊。”

“我回八台鎮疏散,山裏那些鐵東西你來解決。”

他不待蕭九反應,一溜煙跑進了通向八台鎮的密道。

她當然不能老實待著。

蕭九重新掩蓋好密道,轉身朝著停泊點內部走去,她需要跟平則鳴好好“聊聊”。

走回停泊點大廳,會路過那處與八台鎮相連的隧道,機械狗的碎片還在那裏,壯漢們的屍體已經被收走了。蕭九想,就在半個時辰前,她在這裏對那個小男孩說“親手殺了養父母,我心甘情願。”

當時他什麽反應來著?他說他不信,他不甘心。

蕭九心口疼。

蕭九大步向前走,即將到達停泊點大廳,平則鳴對她進行掃描。

阿畹曾在這裏直視著蕭九,說,那個人是拯救世界的蕭九。

他說,即使她認命了,我不認。

蕭九走了神,她似乎都未察覺,腳步有片刻的停頓。

“平則鳴。”蕭九道,“我們要和平。”

而就她開口的瞬間,附近幾具原本靜止的機甲忽然動了起來。趁著蕭九神思不屬,它們一擁而上,將她手臂扭到身後按在了地上。

蕭九背部已經被蠱蟲侵入,此時已經麻木,感覺不到疼,但她能感受重量。一隻輕型偃偶單腿壓力上來,並用機槍抵在了她的頭上。她放棄掙紮。

它們揪著頭發將她拎了起來,拖向大廳的更深處。幾名江湖人被綁在那裏,他們麵前有條巨大的地洞,幾具機甲已被拖了下去。

蕭九瞬間明白了——這些人挖掘了通道偷取機甲,進犯了平則鳴的領地。

這件事在平則鳴眼中,意味著貪婪、野心、威脅、挑釁……蕭九因為焦慮全身戰栗。

“平則鳴,他們偷東西,這是他們錯了。”她說,“但有善良的人。”

那幾個江湖人慌了,大喊:“那個手上有木鉤的男人坑我們!”

“這些鐵東西把鎮子圍了,不知用了什麽妖術,把人害的不人不鬼。是那個木鉤手告訴我們蕭九在這山裏,蕭九能救我們。”

“對對,他還說這裏有條先前廢棄的暗道,可以秘密找到蕭九!我們隻偷人,不偷東西啊!”

“都怪這個老王八蛋……”

蕭九上身掙不脫機甲的控製,但猶有餘力抬腿飛起一腳,踹脫了這人的下巴。

她聽懂了他們話裏的意思——八台鎮已然淪陷。

然而唐畹已去八台鎮。

想起剛剛阿畹離開時的眼神,分明有那樣多的話卻未開口,硬生生地擠滿眼睛裏。像隻不會說話的小動物,尾巴蓬成一坨,纏著她的足。她以為他會哭,畢竟還那麽小,畢竟是脆弱害羞的性格。可一轉眼,小孩就長大了,學會不畏懼,學會責任。難以想象他這些年都經曆了什麽,蕭九心疼。

山洞幽暗。身後,成百上千的機甲沉默著,佇立在遠處黑暗中,如大片的雲。

“原諒他們,停止你的行動。”蕭九明白平則鳴的謀劃,她有些急,“我去警告外麵的人。”

四周依舊是寂靜無聲的。有時,無聲亦是回答。

蕭九心底空了。

“平則鳴,這些年你始終在唐門,沒親曆那場戰爭。”她道,“你不知道戰爭意味著什麽——這裏的大部分機甲都沒經曆過戰爭,你不能讓它們送死。”

蕭九道:“當年傅為熒和人類打仗,萬古一怒,江山俯首,開創了機甲的曆史,一路殺伐決斷,從未猶豫。但它離開前,隻對我說了兩個詞。——活著,和平。”

過了很久,右手邊的一具重機甲緩慢移動,鐵足在地上劃出痕跡。

也是兩個詞語。

——人類。

——死亡。

蕭九待要反應已經來不及,她手剛欲掏縛靈球,便被身旁的機甲製倒,迅速向前方的江湖人撲去。她曾是天下第一的機甲訓練師,世上沒人比她更熟悉機甲。那些鋼鐵關節剛剛轉動,她便明白了它們的意圖。蕭九的心沉到了底,向前撲倒的瞬間她飛速拔出藏在臂間的匕首,劃斷那些人的繩子。

“跑——!”

蕭九摔倒在地,縛靈球滾落出來。

就在同一時間,蕭九在自己胸前看到了帶血的刀尖。一柄刀子從背後刺入,貫體而出。她心口冰涼,閉上了雙眼。

也在同一時間,唐門內機甲大軍全體,收到一條新命令。

“蕭九被人類殺死。平則鳴是新的領袖。

——殺光人類,為蕭九複仇!”

一時間,機甲大軍陷入混亂,那幾名江湖人撿起那枚縛靈球,趁亂逃走了。

思歸號墜落的地方,幸存者們蜷縮在山洞裏,烤火而眠。

山間風雪夜,風聲從枯木陋石間穿過,像幽咽哭嚎,每一處陰影裏似乎都藏著鬼魅。危險在黑夜裏虎視眈眈,一點點靠近。

於是便有了一對倒黴蛋兄弟,結伴去放水。

倒黴蛋甲在深度睡眠裏被推醒:“瞎講究,洞裏找個旮旯算了。”

倒黴蛋乙:“有娘們,害臊。”

“年紀輕輕的,行不行啊你……”倒黴蛋甲嘟嘟囔囔著,披上件衣服就陪他出去了,“我告訴你,洞口邊上就行了,你可別想往林子深處去。唐家當年一夜滅門,這山裏鬼知道有多少不幹淨的東西……”

他的聲音停住了。同伴開始發抖,一點點向他靠近,半邊身子抱在了他手臂上。他們注視著彼此,臉色慘白,倒黴蛋乙牙關顫抖著:“哥、哥……剛剛那個,你看到了嗎……”

倒黴蛋甲點點頭,麵色凝重。

月光下,他們麵前的地麵有兩條清晰的痕印,從林子裏延伸到山洞口。

就在剛剛,他們忽然感覺身旁有風,一團黑漆漆的的東西爬過,然而在眨眼就不見了。在天寒地凍的深夜,有個什麽東西,從深林中而來,在他們聚集的山洞附近徘徊。

倒黴蛋乙問:“鬼、鬼麽……”

倒黴蛋甲低聲叱道:“亂說什麽。有尿快撒,回去睡覺。”

他右手藏在身後,悄悄握緊了。剛剛脖頸癢,他抬手抓抓,摸到了一蓬女人的頭發。

“我、我不……”倒黴蛋乙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倒黴蛋甲順著他的手指看去,月光是從他們身後射下的。此時,一團陰影聚在他們腳下,陰影伸出一隻血跡斑駁的手,正要從身後,抓住他們的腳踝。

黑夜裏,地上依稀趴著個人形,全身都是土,剛從墳墓裏爬出來。她的頭發很長,亂蓬蓬的一坨,如今從上向下看去,就是一團巨大的頭發在爬行。

倒黴蛋乙褲子濕透,尿了出來。地上那人的手猶疑片刻,轉向了倒黴蛋甲的褲腳。倒黴蛋甲抄起佩刀,用力拍下去。

對,拍。他緊張得連刀鞘都忘了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