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倘若機械鮫行到一處軌道交叉口,一條軌道上有二十名自殺者臥軌,一條軌道是一名無辜者。

此時方向盤握在你的手中,該如何選?

一邊是一觸即發的戰爭,一邊是無辜者的性命,蕭九給出了她的選擇。

人事已盡。

至於那個小男孩?隻好聽天由命了。何況在末日前死去,未必不是一種福氣。蕭九想,故事裏隨時挺身而出守護弱小、永遠創造奇跡的英雄,唉,當真有人相信啊。

英雄又如何,英雄不也是照樣會挨餓、受傷、流血,會犯錯、會困陷泥沼、會絕望掙紮。

英雄尚且聽天由命呢。

蕭九韶聳肩駝背,趿拉著腳步往回走。

“那個小男孩,那樣的出身,誰想到他竟會垂涎蕭九留下的機甲秘籍?”

“出身?”

“他和蕭九的仇恨,不共戴天。”

散去的江湖人三三兩兩向回走,閑聊的話語吸引了她。

她腳步微緩。

“你知道那小孩的身份?”

“你可記得,他至死不肯離身的行囊?那是一把巨大的錘子。認出了那把錘,主人的身份自然也八九不離十了。”

“哦?”

“自蕭九之後,天下的機甲訓練師們皆以配‘絞月錘’為榮,可真正的絞月錘隻有一柄,可一錘擊碎月光,可攪動風勢水利,可與天地立威。蕭九幼年失恃失怙,自三歲起由唐門的一對夫婦撫養長大,及至十幾年後她愛上自己的偃偶,決心不再做機甲訓練師,便將絞月錘送給了唐門夫婦。”那人道,“那小孩身後所背,便是真正的絞月錘。”

“這……”

“在收養蕭九的第十個年頭,唐門夫婦傳出了弄璋之喜。如今世上,能擁有真正絞月錘的,隻有這位小兒子了。”

“小男孩是唐門夫婦的親兒子?算算年紀倒也相仿。難怪他那樣喜歡講蕭九的故事。全盛之時的蕭九縱橫中州、天下無敵,鋒芒之鼎盛縱使相隔萬裏都可窺見光輝,叫人心馳神往,更遑論朝夕相伴的小孩了……可是,後來出了那事……”

先前那人點頭:“後來蕭九與偃偶為伍,叛變江湖,親手殺死唐門夫婦,忘恩負義,禽獸不如。聽說那小兒子親眼見到唐門傾覆,滿地的屍骨殘渣,他後來被武當道長救回強山,足足三個月沒有說話。再後來,這孩子便失蹤了……”

“可憐,血海深仇。”

蕭九站不住了。

她順著牆溜了下去,手指顫抖著,想抽煙。所有的疲憊、傷勢齊齊襲來,身體每一寸都開始疼。可心口是涼的,臉孔是木然的,靈魂像個死人。

她緊緊攥著拳,指甲嵌進掌心,有血滴到地上。

蕭九始終覺得,她這輩子最大的錯事,便是失去了對那場戰爭的控製,她唯一可贖罪的,便是以餘生獻祭,阻止戰爭再次發生。

她要守住山底的機甲大軍,所以她要活下去,咬牙泣血地活下去,苟延殘喘地活下去,哪怕墮落泥沼也要活下去。其餘的世事、存亡、生死,都與她無關,她可以為了活著犧牲尊嚴,也可以犧牲所有阻礙的人與物。

可這世上,她虧欠一個人一條命。她毀了這個人的一生。

唯獨一人,是她死也要守護的。

好巧,這人來到了她麵前;要命,這人被她陷害了。

“你們怎麽還在這呢?別磨磨蹭蹭了,快去集合。前方來報,他們抓住那小孩了。”

“什麽?”

“他被抓時已受了重傷,可三更半夜不睡覺,正往這邊走著,念念叨叨地什麽‘不相信’‘不甘心’,恰好與咱們的人遇上。”

“什麽不相信不甘心?”

“誰知道。不過這小孩也是奇怪,聽說了咱們的來意,好像傻了似的愣住許久。無論如何逼問,關於山洞裏的細節硬是閉口不談。”

“那怎麽辦?”

“帶回八台鎮,嚴刑拷打。”

他們以為自己眼花了,有疾風吹過,餘光裏隻是黑影一閃。待回神,原本垃圾似的靜默堆在角落裏的女人不見了。

蕭九衝了出去,沒人注意這個不起眼的收泔水的女人。她的心裏像冰漬似的發涼,頭腦卻被熱血滾過。她大口呼吸著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卻滿腔滿鼻皆是末路悲景、夜色蒼涼。

是夜月冷風靜,淡橘色的煙霧由山穀騰起,妖影幢幢的詭異。

蕭九兩步並三步地沿著停泊點的隧道跑至地麵,空氣中酸鏽和腐爛的味道越來越濃。

巨石大門緊閉,牆角雜草叢生,岩石縫隙間密密布著幾重蛛網,半邊的圍牆被白蟻蛀塌了,露出斷成幾節的報廢機械鯨,鏽蝕斑駁。聳入雲霄的雲港驛在黑夜裏沉默矗立,等待著某架思歸號降落。記錄航班時間的日晷落滿了月光,此刻空曠無一人,再不複平日裏晝夜往來不息的交通樞紐。遠處的工廠裏,人類匆忙離開時忘記關停的機器轟隆隆燃燒著地心之血,黑煙滾滾而上如一朵朵巨大的蘑菇。

天地煙霧彌漫,末日之下天火焚世,滿目荒涼。

地洞的門口一簇老樹,黑壓壓的烏鴉好似滿樹枯葉,死氣沉沉。

漫無邊際的黑夜裏,一切都變得陌生。視角一寸寸緩緩過,阿畹到底在哪裏?蕭九的皮膚滲出一層冷汗,這是無數次九死一生後身體對危險的本能預警。

她忽然想到山洞裏的那些機甲狗、那死而複生力大無窮的男人。她想起了方才進入山洞偵查凶案的江湖人,有幾人情緒暴躁異常,方才急著跑出來時,她與一人擦身而過,角度恰好,蕭九看到了他筋肉暴起的手臂和勃頸處的一枚菌斑。

她有種非常不好的推測——蕭九出了冷汗,她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

她鐵青著臉,也許,最初那批偷取機甲的江湖人便觸怒了平則鳴,它早已對他們使用了那種蠱毒。蠱蟲會短時提升人體極限,也會讓人神誌混沌、泯滅人性。

更關鍵的是——蠱蟲會隨風飄散,傳染性極強。

極目望去,盡是黑茫茫一片。

蕭九滿心煩躁,她隻想找到阿畹,然後把他吊起來倒掛三天三夜,晾晾腦子裏的水——為何還來找她,還心存僥幸對她報以希望?

然而另一幕卻更加清晰地出現——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有個小男孩路還走不利落,偏偏不老實地粘在她腿邊,抓根樹枝學著她比劃招式。小男孩太內向,每看到他自己沉默著啃手指,蕭九便知道這悶葫蘆又被玩伴欺負了。她那時脾氣不好,把他的手從嘴邊拿下,嚷嚷著打回去。小孩便纏了上來粘著她講話本裏的英雄故事。聽完故事他會嘻嘻笑著,眼睛亮晶晶地說這些都沒姐姐厲害,姐姐最厲害。

那個在陌生人麵前話都不敢說的小孩,竟然活下來了,竟然這麽大了。

竟然長得這麽好,身負血海深仇,仍學會了愛與諒解。

仍相信英雄。

遠處有火光,洗耳細聽,黑夜裏還有成片成片的悉悉索索。

她知道阿畹就在那裏,然而卻忽然退縮了。

蕭九想起客棧裏他給那些人講故事的模樣。分明是重複了許多次的話本,講到激動處,他依然全神貫注,呼吸會隨著蕭九的曆險經曆而繃緊。他全情投入地講著英雄上天入地獵殺怪物拯救世界的故事,兩眼都放了光,全都沉醉進去了。

那不是未經世事的天馬行空的夢想,而是一個身負仇恨,卻依然在血池中綻放出的鼎盛的花。蕭九畏懼了。

蕭九想,我如今沉落至此,是個沒用的人。幾年前,我毀了他一生,如今我又陷害他再涉陷阱,我是個罪人,我無法幫助任何人。他被那些江湖人帶走,也好過再次與我相認。

她開始嚐試說服自己。

蕭九努力忘記阿畹講傳奇故事時眼中的光芒。她想,我就是個廢物,全都去自求多福吧。

我救不了我救不了我救不了我救不了……

下一秒,她一躍而出,從離地三四米的山石跳下,蕭九如一隻老鷹展翅而落,展開雙翼護著阿畹就地一滾,卸去了力量。

阿畹眼前一黑,被蕭九撕下布條蒙住了眼睛。

“小孩。”

聽見這聲音,阿畹百味陳雜。

“記得在鎮子裏有人笑話你?”

阿畹不出聲。

“我以前跟你說的,對待這些閑言壞話,應該怎麽著?還記得麽。”

“都是狗叫。”

“對。記牢了。”

男孩點頭。似乎是頭發蹭了蕭九的後頸,有些癢,她反手揉了他一把。

阿畹想,要不要現在殺了她?答應過自己了,不再輕易諒解。

有時,瞬間的怒火比經年的仇恨更可怕,阿畹的手掏出了匕首,匕首很快插進女人的身體。那完全不像江湖人常年戒備的身體,女人對他全不設防,刀子順利地劃破皮膚、割開肌肉、捅穿血管。

直至鮮血滾出的瞬間,阿畹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他愣住了。

蕭九也明顯愣了一下。然而她不做聲,硬受了這一刀。隨後恍若無事地俯下身撿拾一物,揮舞著呼呼有風。

就在這時,傳來一聲怪叫。

阿畹抓著她衣服的手一緊。

“狗叫。”蕭九提醒。她想了想,又低聲微嘖,“……怕什麽,有我呢。”

阿畹趴在蕭九背上,臉孔貼著她的衣服,被她的氣息包圍。

阿畹的心跳得很快。他看不見眼前的景象,但他已聽過許多蕭九拯救世界的故事。此刻在他心裏,蕭九便是上古傳說中的戰神,第一次舉起武器,日月星辰、宇宙蒼穹都為她所用,她揮舞著武器,馴惡龍,鬥魔鬼,戰鬥黑暗中的一切恐懼。

她舉起武器劃破蒼穹,自此世間有了第一道霹靂。自此鴻蒙始現,混沌初分,世間遍布生機,萬物得享光明。

啊,我的女英雄啊,我的創世神。

唉,我剛捅了女英雄一刀。

身後傳來怪異的抽氣聲,打斷了阿畹漫無目的的想象。

“呼——嗬——”“呼——嗬——”像空氣從石洞裏穿過。

那股腐爛的臭味更重了。

阿畹緊緊抓著蕭九的衣衫,手下一片濡濕。

那是他剛剛捅穿的傷口,未及包紮,血流不止。他下意識地想摘掉布條清楚,卻被一隻手捂住了。

“老實點。”

蕭九幹脆掀起衣擺將小孩兜係身上,以此解放雙手。她踉蹌一下,再次站了起來。

敵人越來越多,四周都是那種詭異的抽氣聲。

他們好像動了,這下不僅是腐臭了,還有隨著動作飄散出的女人發油香,苦力們幾天沒洗澡的腋臭,小孩們被教書先生打了手板後消腫的藥酒味道混著若有若無的墨香。

阿畹認識他們,這原本是八台鎮的一戶原住民,在鎮子東邊。爸爸是運貨進山的棒棒,一心賺錢給老婆買裝扮,他家兒子還曾經湊熱鬧來聽阿畹講故事。

眼睛看不到了,嗅覺竟會變得這麽有用。

還有聽覺。

在那詭異抽氣聲中,還混雜著像蠹損戶樞那樣的骨節摩擦聲,人偶被扯碎後表皮迎風飛動的聲音,雙腿僵直拖地前行時腳趾劃過地麵的聲音,細微的口中粘液拔成絲又斷開的聲音,還有磨牙聲、怪叫聲,樹叢裏老鼠倉皇逃跑的聲音,岩石蜘蛛補網的聲音。還有身前女人負傷後疲憊的粗重呼吸。

不隻聲音。

皮膚上的溫度越來越冷,花葉的露水滑進皮膚。夜漸漸深了。

“搞什麽,死掉的東西又站起來。”那是從鼻子哼出的一句咒罵。

隨後蕭九躍起,雙腿絞著在樹上用力一蹬,合抱粗的大叔劈折而倒。同時,她的身體身體已借力騰空,翻到了敵人另一側。

蕭九手上不停。淩空而起時,她的腰身緊緊繃住,憑借腰背力量扭動上身,帶動著手臂揮舞武器,那一擊使出了橫掃千軍的氣勢——阿畹隻聽得劈劈啪啪一陣西瓜破裂的聲音,隨後,奇怪的抽氣聲暫時消失了。

蕭九幾個動作一氣嗬成,阿畹卻覺得天翻地轉。落地後胃口陣陣收縮,喉嚨幹嘔。

忍住。

忍住。

忍不住了。

“哇——”吐了蕭九一後背。

“……”

阿畹不好意思地扭動身體。

然後他就聽到了蕭九的聲音:“怎麽?擔心不夠均勻,再攤一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