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人群裏一道身影躍起,劍光鋒芒閃動,二話不說刷刷幾招,攻向蕭九身後。動手的是個姑娘,年紀不大卻已將長發綰起梳成了發髻。

蕭九閃身躲避,雙手背於身後。姑娘武功平平,卻出劍狠厲,招招衝著致命部位去。二人交手十餘招,蕭九皆是隻避不攻。

姑娘一招用老忽地停手:“你瞧不起人?”

“既然要算賬,何不先明了賬麵?”

“好,定叫你心服口服。”

姑娘長劍收式,“咄”地拔出一根發簪丟於地下:“可認得此物?”

蕭九誠實的搖搖頭。

姑娘臉色更青,柳眉倒豎:“我夫家姓柳,柳移衣。”

蕭九笑了,她知道是誰了。

當年傅為熒甫一出現便成為眾矢之的,武當掌門不聽晴天閣勸阻,邀之於強山決戰。這原本是光明正大的江湖切磋,武功與機甲的對決,更引深了,可能是江湖正義與邪惡的交鋒,造物主對造物的馴服。可江湖門派眾多,良莠不齊,光風霽月者有之,劍走偏鋒者亦有之。便有人私下找到江南霹靂堂定購炸藥,算盤撥的劈啪響,隻待屆時轟隆一聲將決戰雙方一網打盡、坐收漁利。

想象力之天馬行空,令人歎為觀止。

他們為掩人耳目,相約在一鄉間的路邊酒館交易。偏偏那名不見經傳的小酒館漬的一手好蜜餞,當時,蕭九正與傅為熒在酒館門前的大樹上看落日,傅為熒品茶吃蜜餞,蕭九抱著酒壇,一口濁酒一口酥炸鴨皮。

乍聽聞時,傅為熒不可置信地轉頭,用寫滿“中州還有如此智障,真乃人傑地靈”的目光看向蕭九,他怔愣許久,忽然哈哈大笑,滿口茶水混著蜜餞沫噴了蕭九一身。

蕭九抬手便打,二人你推我搡跌下樹來,隨後衝進酒館殺了個幹淨。

而麵前這姑娘所說的柳移衣,便是當時霹靂堂的一位管事。

蕭九道:“據我所知,柳移衣至死未婚?”

“我家書香門第,父母對移衣很是不滿意,在家父看來,江湖人都是浪子,飄**四海全無定性,今天說喜歡我也許明天就進了另一個姑娘的閨房。可我非移衣不嫁,父親無法,便要移衣拿出‘誠意’——高昂的聘禮。”

蕭九笑不出來了。

——“所以柳移衣才會接了那樁匪夷所思的生意。”

柳夫人淚中帶恨:“移衣的屍體抬回來,手裏緊握著這隻簪子。”

“我明白了,柳夫人。”蕭九斂了斂衣襟,“這樣吧。我的事呢,大家知道一些,但也有些不知道——比如,外麵的那種蠱毒即將擴散,大家都隻有三個時辰好活。”

眾人聞言一怔。

蕭九說著,一步步向外走:“我活的足夠精彩了,倒不怕死。我年少的時候,曾發動戰爭,跟隨一位英雄為自由而戰,我見識了戰爭,殺過人,流過血,也流過淚。曾天下俯首,也曾想一死謝天下。所以最後,我們決定終止戰爭。而如今——殺戮又將開始,無辜的年輕人已經死去,我關心的人尚身陷危難。別人交托我手中的和平,我沒看好。這是件錯事,我肯定要糾正。時間不多,你們信我也罷,懷疑也好,要報仇的、要討債的盡管來,我絕不還手。但是誰擋我——我殺誰。”

“從這到門口,大約五步。機不可失。”

隻剩三個時辰可活。

蕭九邁出了第一步。

柳夫人忽然躍起,一劍便刺穿她的左臂,劍光逆轉,待要使出第二招,劍尖卻被蕭九夾住了。

“這一劍罰我毀人姻緣。至於霹靂堂上下,貪心不足罔顧信義,我問心無愧。”她雙指一彈,柳夫人隻覺手臂酥麻,長劍落地。

血從手臂留下,順著指甲滴落地上。蕭九邁出第二步。

背後有風聲劃過,蕭九的身體先於頭腦做出反應,踏地翻轉避開了攻擊,背後那人順勢變招,手腕扭動虛虛實實,一招化作千萬,幾乎籠罩了蕭九周身上下。可蕭九毫不慌亂,腰身後躬,右腿勾向其下巴——這是經年日久統一訓練的武功套路了。

二人便相互喂招、你來我往地走了二十餘招。

“說好不還手,你食言了。”

蕭九微微頷首:“老師。”

“蕭女俠名冠中州,還記得我這個小小的啟蒙老師。”

“啟蒙之恩,終身難忘。老師是來清理門戶的嗎?”

“你枉為俠義道人,卻與東海海盜為伍,運輸、販賣毒品,為禍中州,可有罪?”

蕭九默然不語。

“你不服?”

蕭九早年曾接到唐門某機密部門密令,臥底一販毒商隊。

與傅為熒的初識,也是在這段時間。

那天幾名船員在碼頭賭酒,獲勝者可以在晚上擁有蕭九。漫長的航海中,女人是稀缺的東西,這種遊戲樂此不疲。冷麵黑衣的男孩忽然走來,二話不說一口氣直灌三桶,他不發一語也不給旁人說話的機會,扛著蕭九進了最貴的客棧最貴的房間。蕭九自覺褪下衣衫,等待即將的環節,卻是半天沒有動靜,她抬頭,發現那男孩已倒在**,臉泛酡紅,鼾聲微起——他醉了。

待她再仔細瞧看,男孩衣衫下露出的是鋼鐵皮膚。蕭九拍拍屁股便走。

在那段黑暗時光裏,這是唯一的亮色。臥底期間,她被迫獻出身體,被迫染上毒癮,足足用了兩年時間才獲取信任。此事關聯整條線的其餘暗樁,是死也要閉嘴的秘密。

她笑笑,邁出了出了第三步。

刑師父道:“偃偶妖孽為禍中州,十村九空,民不聊生,我輩與其勢不兩立。傅為熒身為機甲大軍的首領,更是群賊梟首,罪大惡極。五年前,中州各道協心同力,欲斃傅為熒於強山。”

“你身為天下第一的機甲訓練師,卻在關鍵時刻叛變,是枉顧蒼生存亡,背棄大道。你知不知錯?”

他說一句,出一招,手中武器上下紛飛。他曾受唐門夫婦邀請,作為蕭九幼年武功的啟蒙師傅,如今賞功罰過,懲戒逆徒,下手更是狠厲。蕭九不閃不避,師父手中的兵器一次又一次貫穿她的身體,血流如注。

“你可知罪?”

“這幾招謝過師父啟蒙之恩,多年師徒之情。至於強山之事,傅為熒不屑問,我不屑說。倘若滿盤謀算因一人而崩,是策劃不周;天下圍剿敵不過二人聯手,是學藝不精。——我不虧大義,問心無愧。”

蕭九步履蹣跚,一個踉蹌險些摔倒。連番劇烈運動加速血液運行,後腰的傷勢更重,蕭九能清晰感覺到身體正在一點點僵冷,由背及肩,由腰至腿。

她撐著牆,牆上的血掌印一寸一寸向前挪,她拖著腿,身後的血痕彎彎曲曲與影子擰成一體。

蕭九邁出了第四步。

咣當,有人棄了兵器。緊接著,更多的人棄了兵器。

江湖大義這種事適合過過嘴癮,畢竟都是虛的,扳不疼牙割不到肉,這種時候,沒有切膚之痛深仇大恨的,不會對重傷之人下手了。畢竟不趁虛淩弱是為俠之道,與江湖大義這種大而空的口號不同,“俠義”關係到了個人聲譽,傳出去誰的麵子都不好看。

蕭九眼見著就走向了門口,忽然視線裏的血彌散成霧。蕭九已一躍而起,身影劃成一道血線,奪了兵器並一把擒住偷襲的人。

偷襲者是個小道童,被她扼住喉嚨,抓著雙腳離了地。蕭九的目光是怒火餘燼後的冰冷,清醒、果決、明確,卻是一架殺戮機器,再無一絲情感。

蠱毒在她身體漸漸起效,身體越來越敏捷,性情越來越暴虐。她漸漸難以控製自己。

蕭九麵部肌肉**,她極力控製,可嘴角咧成奇怪角度,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音。

——殺了她吧。

——放手,你看她還是個小孩子呢。

——殺了她。

——放手,她隻是一時失控,要給別人改錯的機會。

——偷襲,卑鄙無恥,殘忍惡毒。

——放手,蕭九!你要把事情推上絕路嗎?你要重蹈當年那件事的覆轍?

最後一點人性在她心裏掙紮,眼看要被壓倒,忽地逆襲,反撲勝利。

她鬆開手,小道童跌落地上,揉著喉嚨,費力咳了好一陣。

還真是個孩子啊,十二三歲。

她不耽誤,轉身就走。邁出第五步。

“咳咳,你、咳咳,當真全都問心無愧?我叫劉小月,這個名字你大概不熟悉。”身後小女孩忽然開口,聲音冰冷,“那麽,唐觀止呢?”

誰也阻擋不了蕭九出去救阿畹,她自己說的,誰擋殺誰。但小女孩的這一句話,她已抬起的腳忽然邁不下去了了,蕭九的身子劇烈晃了晃。

她猛地回身,一臉驚恐。

“你叛變偃偶後第五年,中州大圍剿爆發了。各大門派聯手起來,圍剿你和傅為熒。那天你被逼入絕境,傅為熒為了保護你,不惜祭出‘縛靈球’,召喚出機甲大軍作戰。但那時你們已經曆幾番作戰,精疲力竭,體力崩潰,縛靈球反噬,召喚出來的機甲大軍脫離控製。中州大圍剿,最終變成了機甲軍隊對中州的大屠殺。”

“當日所有參與的門派,直至如今都尚未恢複元氣。”

她每說一句,蕭九的臉便青白一分。她的生機正隨著心底的意誌被步步摧毀。

“唐伯伯畢竟養了你十幾年。那日唐伯伯正好來找爹爹議事,我便央他給我買雙釀團。誰知道,隻因為擋了你們的路,唐伯伯就被殺了,就像路上一根礙事的野草,眼都不眨便被拔了。那天我在家裏等著雙釀團,左等右等也不來,我餓了,於是蹲在院子用泥巴捏了一個,我想,吃什麽餡料好呢?唐伯伯為什麽還不回來,左邊放黑芝麻——我等來了唐伯伯的屍體。他被縱劈兩半,血還沒有幹涸,院子的土地都濕了,暗紅發黑,於是雙釀團的右邊,有了豆沙餡。”

“後來爹爹為了幫唐伯伯複仇,也被你們殺死了。我幼年失怙,爺爺晚年喪子。你們大人的是非對錯我不懂,可我們怎麽辦?那年強山圍剿,爺爺甚至還力排眾議幫你們說了好話,他又做錯什麽?”

這是蕭九這麽多年,依然不敢回憶的事。

那天的場麵很複雜,麓戰到最後他們都殺紅了眼,刀光如浪,血肉橫飛。蕭九眼睜睜看著養父闖入最危險的區域,看著他在自己麵前被一刀兩斷,卻根本來不及阻止。至於是誰動的手,是蕭九自己,是失控的縛靈球,是傅為熒,還是手起刀落的中州江湖客們,蕭九拿不準。她想,很有可能是傅為熒吧,畢竟刃不施無辜,中州的道理倫常隻有他不大明白。

可她又不能確定,畢竟那種情況下,眼裏隻見刀光劍影,誰還看得清來者,誰又能顧得上道理倫常呢?但總歸,這件事是與自己有關的。

蕭九之前總覺得自己仁至義盡,為唐門鞍前馬後功勳卓著,為中州平安屢涉險境出生入死,她在大義上不虧欠。至於愛情,是很私人的事情,她有選擇與誰在一起、如何在一起的自由。——直至養父母離世。

也是這件事,促成了她與傅為熒退隱唐門、同歸於盡。她其實一點都不瀟灑爽快,她很慫,心思重,遇事想得多又不願跟人說,腿上一條路跑到黑,心裏念頭搖擺不定。偏偏又好麵子,尊嚴兩個字比天大,等不及別人開口落下罪名,自己先自罰三千,縮進泥土裏自暴自棄。無論破罐破摔抑或放浪形骸,其實都挺懦弱,蕭九挺不爽自己這點的。

所以傅為熒最後離開時,會囑咐她“照看”那些機甲。他知道這個女孩表麵強硬其實內心沒有支撐,若不給她找點事做,也許她稀裏糊塗地就在渾渾噩噩中死去了。

蠱毒由脊椎向上侵襲著大腦,蕭九快要站不住了,眼前的光明漸漸消失。

“中州大圍剿之後,你與傅為熒便一起回到唐門,銷聲匿跡。現場隻有這個,成了蕭九留在江湖的唯一信物。”小月手裏拿的,正是先前她掉落的縛靈球,“如今,我代唐伯伯問你,傅為熒留下的機甲大軍在何處?”

蕭九咬牙沉默,她咣當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