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中州,八台山。
思歸號墜機的轟隆巨響,驚不醒這群山間的唐門遺址。
巨龍還在地底沉睡,頭腳相連,蜿蜒縱橫,西至昆侖,東達蓬萊,鱗甲突刺地麵變成高兀的山峰與巨大的岩石。幾十年前,唐門開山鑿空、挖地百米,以精鐵鑄造出機械鯨,借助風勢水利在千萬年前死去的巨龍骨架中轟隆而過,嶺南的荔枝清晨被采下,下午便送抵昆侖山頂,表皮上還掛著露水。
隨著唐門的滅亡,這機械鯨也被荒置了。
某個荒廢的機械鯨停泊點,埋藏著龍骨的山洞幽深,永夜似的無邊黑暗。
這裏是一座墳墓,埋葬了蕭九和傅為熒的傳奇故事,也埋藏著他們留下的機甲軍隊。
女人推著泔水車繞過幾處嶙出的怪石,來到廢棄停泊點最深處的垃圾堆放地。為了阻擋惡心的氣味,她的臉孔用粗布層層包裹,看不清麵容。大雪封山了,此處冰窖式的寒冷,她卻隻是胡亂將四五件衣服套在一起,裏出外進,大洞掩著小洞,襖裙套著長褂,不倫不類,臃腫不堪。
看起來女人的年紀不小了,這一車泔水已有些吃力,推不了幾步便喘著粗氣,要停下來歇一歇。山洞地麵坎坷不平,泔水顛簸出來,女人的兩手盡是菜葉和汙物。她隨意甩甩手,抬腳踢死了正啃她褲腳的老鼠。
大約一個月前,這個清理泔水的女人開始忙碌。
兩年前,持續了七年的機甲戰爭結束,也終結了唐門的盛世傳奇。唐門一死,好似中州江湖的一場鯨落。江湖傳言,蕭九雖然離經叛道,但無可否認是不世出的天才,她一生投身機甲之學,無論智力、體力都達到了人類的極限。蕭九在戰爭末期最終回到了八台山,將自己的研究成果著書傳世,隨後與心愛的偃偶同歸於盡。江湖客們前來尋找機甲大軍和蕭九留下的秘籍,卻不料被一場風雪前所未有的風雪困在了八台鎮。
大雪封山,鳳凰哀鳴,群獸逃散,八台鎮成了一座有進無出的死鎮。這處深藏地底的廢棄機械鯨停泊點,有一條尚未竣工的隧道正與八台鎮的地下排水管道相接,上百號人口的吃喝拉撒、生活垃圾,便被排泄到了此處。她便負責清理這些泔水,再去鎮子換些口糧。
饑餓是一團火在心底燃燒,催促著她謀口飯吃,再苦再累的行當也不怕。
更何況,這樣的肮髒角落無人關心,她對這份不引人注意的工作很滿意。
情況是何時起變得糟糕呢?日子過得渾渾噩噩,收泔水的女人有些模糊不清了。
山穀荒涼。有時泔水打掃幹淨了,她也會慢慢沿著那條隧道走去外麵,換些基礎的生活品——或是單純地看看城鎮,看看人。
活靈活現的、會說會動的人。有表情,冒熱氣。
這是一條隻有她自己知道的通道。
隨著複仇者們的加入,被暴雪圍困的八台鎮中存糧漸漸捉襟見肘。她在清理泔水時,見到了細碎的人骨,她知道外麵開始易子而食,距離彈盡糧絕不遠了。
餓死的人,啃食屍體的野狗,餓死的野狗,分解野狗屍體的蟲子……在山洞的醃臢角落裏,滿目皆是,這些日子她清理著垃圾,已見怪不怪。
她倚著牆壁歇口氣。倒了這一車垃圾,推空的車回去,再收下一車……不遠處,堆著幾具粼粼新骨,被野狗拖得殘破不全。旁邊,是一堆七零八落的機甲關節。
她記得這件事。
鎮子裏的江湖人都活不下去了,糧食不夠、棉衣不夠,甚至連潔淨的飲用水都成問題,每天醒來,門外都有凍死的新骨。前兩天,有幾名江湖人按耐不住了,他們摸到了這裏,甚至企圖順著隧道偷走一具偃偶。然而不過徒勞,機甲大軍的管理中樞係統——“平則鳴”發現了他們的蹤跡,迅速果決地驅逐了入侵者。待她推著泔水車路過時,正看到幾名偃偶打掃收拾殘局,江湖人已枉送性命。
她想起了方才的那聲爆炸,估計是天上的鐵東西掉下來了。
誰知道那些江湖人又出了什麽幺蛾子,他們永遠不死心。
她緩緩地推著車,收泔水是最底層的工作,但女人的動作是麻木的,似乎已放棄掙紮,這個世道不容易,為了活下去,她什麽都能忍。
接近八台鎮的出口,一處山石後麵傳來淩亂的人聲。
紫衣男孩昏迷在地,他很年輕,眉目稚嫩雋秀,是介於男孩與少年之間的氣質。一名壯漢彎著腰,搜走了他的錢袋,似乎仍不合算,又轉回來將男孩的衣服也扒走了。
女人抬手揮揮身邊成群的蒼蠅,抬起泔水車,準備開始下一趟。
在這裏,困境仿佛一雙粗糙的大手相互揉搓,磨礪去了一切矯飾偽裝,人類變成隻剩上下兩個孔的動物,分別對應著最原始的欲望——食與性。
與世隔絕的地下隧道,最原始的欲望被釋放,她管不了,也管不過來。
正要離開的壯漢被同伴攔住了。
男人聚了過來。有人推推那個壯漢,**笑著,眯起眼睛不言而喻,他們勾肩搭背抓著褲襠,向那個昏迷的男孩圍了過去。黑暗裏,目光落在男孩身上,像一群餓狼,像聞腐而來的鷹鷲。
硫化物點燃的煙霧飄在空氣裏,是淡橘色的,漫入了這座荒廢的地底停泊點。巨龍骨架搭建的軌道綿延向遠方,上古的守護神已經死去,它無聲地望著這一幕,食、色,都能要人命。
女人握緊泔水車,正欲踏出腳步,餘光裏,一片碎鐵插入少年的身體,他的口中也嗆著血沫,是傷到了內髒。然而那些壯漢們視若無睹。
過分了。女人歎了口氣,她把泔水車靠在山石上,腳步調轉走了回去。
“隻要四個銅板。”女人的聲音沙啞,她在男人麵前露出胸脯,擋住昏迷少年“硬邦邦的雛兒有什麽意思?”
褪去厚重的衣服,她的身材竟然曼妙。地底的隧道漆黑,隻見她的胸脯白軟,隻聽她的語氣**,男人們的目光粘住了。
阿畹是這時醒來的。迷魂散的藥力已經散去,疼痛顯得清晰而犀利,即便是淺淺的呼吸,肺部都再一次從鐵刃處刮過,淩遲般的痛苦。他的後背浸濕了冷汗,劇烈咳嗽起來。
他驚訝自己還活著。
他的咳嗽聲也驚動了不遠處女人,二人四目相對,阿畹的目光僵在女人的臉孔上,不敢稍稍向頸部以下移動分毫。
女人皺眉:“你發燒了?”
阿畹搖頭。
他感覺女人的目光肆無忌憚,上下打量自己身體。
“傷口發炎了?”
“沒、沒……”
女人哂笑:“那你臉為何這麽紅?”
完了。
一語畢,阿畹覺得自己臉能烤火了。
女人攤開手掌,挑眉:“你給錢麽?四個銅板。”
“什、咳咳,什麽……”唐畹又嗆出血沫。
“不給錢還看?”女人大咧咧走過來,一把拽過地上的衣服遮住了他,“閉嘴息聲,老實一邊呆著。”
她轉身,胳膊如蛇纏上了男人的脖頸,腰身前弓摩挲著對方下體:“都說了,小孩不懂事,瞎掃興。”
男人被火燃燒著,流汗、喘息、全情投入,徹底沉醉在這至極的歡樂中。連黑夜中的魑魅魍魎們都不足以懼了。
——漸入**時,男人腰身僵挺,不動了。
女人漫散天際的思維收回:“喂!”她踹踹男人小腿,“不許弄在裏麵。”
男人還是不動,直勾勾盯著她,一雙眼睛在黑夜分外亮。
身子擠著身子,她要嵌入牆裏了,歎口氣:“算了。”
男人的胸腹處有個東西正好頂在她胃口,一陣陣惡心。
“隨意吧,爺您舒服就行。”
銀灰色的,有凹凸。
“舒服了多給點賞錢。”
是什麽?護心鏡?
時間一刻不停地流逝,後麵的人不停催促男人:“快點完事沒,該下一位……”
看清了,是狗頭。
這是一隻尚未完工的機甲狗,隻搭了半個骨架。此時悄無聲息間穿胸而過,吞噬了男人的心髒血肉。月光幽幽,狗骷髏咧嘴而吠,冷光森森。
“……弟兄了。”
女人披上衣衫如巨蝶躍身而起,抬起一腳踹翻男人。男人連著機甲狗一起飛出,成年男子的體重徹底將那廢品狗砸散了。男人胸口的異狀完全暴露人前,四周的人都抽著冷氣,驚住了。
她收拾自己一團糟的身體,不慌不忙係好衣服,目光始終沒離開那隻機甲狗,神色複雜。
就在這時,被吞噬了心髒的男人忽然動了。
她剛剛那一腳力道不小,尋常人早已肋骨寸斷,碎骨插胸而亡。可男人在地上掙紮幾下,竟直挺挺地站了起來,即便拖著半人長的鐵狗骨架竟也恍然不覺、毫不費力。
作死。
女人挽起裙擺係在腰間,露出一雙白溜溜的大長腿。
——她的腿不細,筋骨豐盈,勾勒著肌肉線條,充滿力量。這絕不是一雙收泔水的大媽會有的腿。看見這雙腿,就可以想到高山和大川,荒原與樹林,想到野心,想到征服,想到廣闊無垠和雄心勃勃。
而此刻,腿的主人隻有滿心厭倦。她看看已嚇傻的壯漢們,看看身受重傷的少年,女人再次閉上眼睛,暗自下了狠心。她抬起一腳踹飛了鐵狗的頭,雙腿斜踢山壁借力,騰身而起,騎到了男屍身上。
像悍婦打架般毫無章法,卻徒手拆了這具已是強弩之末的男屍。
咚的一聲,鐵狗骨架墜地,男人也再次倒地,徹底死透了。
四周驚呆的壯漢們終於回神,沒有人能識別她的招式來曆,但都已明白眼前這個收泔水的婦人絕非泛泛。他們看著她一步步向自己走來,滿身的泔水、屍漿和鮮血。興許是收拾穢物的緣故,半張臉孔用厚毛巾包裹住了,隻剩下一雙眼睛冷且亮。
這樣的眼神、這樣幹淨利落的身手……他們忽然心裏一突,想起了複仇,想起了那些風風火火闖入八台鎮,不惜一切代價也欲挫骨揚灰的人。
“你、你……就是蕭九?”
聽聞這個名字,女人猛地立住,如一記猛棍兜頭擊落,由尾骨至心口脆竹般段段折裂,一時眼前發白不知身在何處。
她迅速冷靜下來,目光閃過狠意,拔出了一人腰間的刀。她劇烈咳嗽著,可是握刀的手很穩。那些江湖人感到不妙了,卻來不及反應,刀光幾下閃動,自己的胸口便綻出了血花,氣絕倒地。
阿畹怔怔看著發生的一切,心下冰冷。
“你是蕭九。”阿畹的氣息很弱,每吐一字都忍受著利刃割過的痛苦,可他的語氣很堅定,“是九年前那場機甲巨變的凶手,八台山唐門滅門的罪魁禍首。”
手握血刀的女人停住了,目光投向他,如修羅死神。
阿畹:“你本是孤兒,被唐門夫婦收養。卻因愛上自己的偃偶,親手殘殺了養父養母。”
她臉孔慘白,一步步走向唐畹。
“你被偃偶蠱惑,屠戮族人,為禍江湖。甚至效仿暴紂,於蘇州城外設立赤紅火柱,被俘的江湖人皆被炮烙殘害……”
“不是蠱惑,我心甘情願。”
女人的聲音略顯沙啞。
她俯身,單手將阿畹捏成金魚嘴:“不是很害羞麽?傷重還這麽多話,想不想活了。”
隨後順手將他丟到一旁,再也不看一眼,徑直從身邊路過走向到底的男屍。
她撿起樹枝扒拉著男人的屍塊,從中尋找錢袋。夜很深了,煙霧愈重,她不得不俯低身子才能看清。
停泊點的最深處,石頭縫裏滲進陰風,正是鬼魅出沒的時辰。
她腳下不長眼,似乎踩碎了顆葡萄——圓溜溜,一兜水,一踩就爆。一抬頭便是男人碎成八瓣的黑洞眼眶,對視三秒,麵不改色地移開步子,繼續向前。
這時,她的背脊冒出一股涼意。
她的腿抬不起來了,被一雙手緊緊抓在地上。女人望向了遠處,果然,山石角落處那一堆機甲碎片不見了。身後,重新組裝的機甲,不知何時潛伏而至,匍匐在地上抓住她的腳踝,正呲著牙準備咬下去。它抬頭,與她“四目相對”,嗬嗬地咧著嘴,竟看起來是在笑。
機甲斷了一條腿,正是最先被江湖人分拆偷走的那具。
兩道影子從她身後籠罩,機關腳掌摩擦地麵越來越近,更多地機甲狗尋找過來。
小機甲緊緊抱住她的腿,慘白的臉孔隻見霍然一張大嘴。另外兩具機甲狗正從背後步步逼近,黑影已完全籠罩住她,餘光已可以看見森然骨爪抓上她的雙肩。
幾具鐵狗也在向阿畹靠近。他看看狗,又看看被圍攻的女人,忽然一咬牙,拔出了插在腰間傷口的鐵片:“跑。”
鮮血湧出,陌生人類的血氣迅速彌漫開來。機甲狗尋血氣而動,迅速朝著阿畹圍攏。
女人猛地回頭。
她沒有逃,從懷中掏出了一樣東西——核桃似的金屬小球,刻著精密複雜的符咒。鏤空的溝壑間閃過一道白光,錯覺似的一瞬間,倏而綻,倏而逝,然而就在這交睫般的轉瞬之間,攻擊的鐵狗們似乎得到了命令,怪叫著逃走了。
廢舊的機械鯨停泊點,山體嶙峋,怪石遮掩,鐵狗的身影藏進了黑暗,女人不動不追。
她隻是盯著阿畹,目光怪異。
“你剛剛……是想救我?”
“你是蕭九吧。”
女人不答,解下腰帶,俯身幫他包紮傷口止血。
她動作熟練利落,聲音卻發啞:“一堆鐵玩意,你如何想到靠血氣吸引?你知道這些東西是靠血氣感應的?”
阿畹嘴角輕抿。
女人暗中已備了殺機,她道:“回答我。”
阿畹的語氣很堅定:“蕭九。”
“……”
他咬著嘴唇:“那些惡名……我相信你是無辜的。當年那事,你是唯一在世的親曆者,我請你,能不能幫助我,還原真相。”
女人看向他,手上包紮的動作不自覺放緩了,似乎有些動心。
“你並沒有親手殺死唐門的養父母,對不對?我想還你清白——呃啊!”他一聲痛呼,女人勒緊傷口,打了個結。
蕭九抬眸:“誰無辜?小孩就是想得多。”
她丟下這麽一句話,起身轉頭,再不看阿畹一眼。
她沒回頭,所以她不知道。隨著她的話,唐畹如受重擊,臉色慘白。那樣委屈的表情出現在少年的臉孔,任誰看了都會心疼。
小男孩仿佛受到打擊的動物幼崽,緊緊用尾巴遮住身體,縮成一團。
蕭九從碎屍的男人身上摸出錢袋,數出四個銅板,其餘的遞給阿畹:“傷口需要處理,你回到鎮子裏換點藥,還有吃的。”
阿畹還在發愣。
“錢拿著,今天的事,不許問,不許說。”
阿畹似乎要說什麽。
“封口,或者封口費,選一個吧。”蕭九歎口氣,“小孩別不知好歹。”
錢袋扔地上,她向上拉了拉擋臉的厚布,抬起泔水車,咳嗽幾聲,又繼續開始下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