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個“尋找答案”的故事,要從九年前講起。
八台山唐門。
夜很深了,天上下著細細的冰粒,渝中的冬天總是如此,不見北方那種大片的雪花,隻是密密的霰,來不及落下便化了,可寒意是滲進皮膚的,鑽經入髓。
風濕又犯了,睡不著的時候,唐畹常常亂琢磨,書中談的雪到底是什麽樣?李賀寫“宮城團回凜嚴光,白天碎碎墮瓊芳”。蜀地產鹽,他想,是天上下鹽巴嗎?
可李賀又寫“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
他想不明白了。失眠的男孩啃著手指,撇撇嘴,也許李賀是個色盲。
冰粒被風卷起,砸在窗棱上,窗外更遠處的黑夜裏,人聲嘶吼、馬匹奔跑、鐵器相交,這些聲音混雜一起,有些嚇人。
漸漸地,抵抗的聲音越來越弱,武器揮動的聲音漸漸靠近。
他又把被子緊了緊,更深地擠進姐姐懷裏:“後來呢?上次講到姐姐遇到了水妖,然後呢?”
夜深物靜,男孩的聲音顯得格外伶仃。
“還沒睡?”被子裏,姐姐的手輕輕揉著他的膝關節,幫助舒絡血脈,“這是哪個故事了……”
男孩子感到敷衍了,啃著指甲不吭聲。
姐姐將他的手從嘴邊拿下,可沒多一會,他又啃了起來。這是嬰兒時期留下的習慣了,緊張起來便忍不住。
男孩抱怨:“你上次講的,第一次闖**江湖時,坐船出海遇到了水妖,整艘船掉進海裏……”
“哦,那個。”
“後來怎麽樣了呢,你是不是被水妖吃了?打敗它了嗎?”
“是不是傻。”
若我被吃了,現在講故事的又是誰呢?
姐姐皺眉,苦笑,卻又無可奈何。
“所以……所以……我們——人,真的可以戰勝妖怪嗎?”
他是個靦腆的孩子,總怕失禮或突兀,即便跟最親近的人也很難直接地表達自我。
實際上,前些天還被允許出門時,那些閑言碎語他全都聽到了:家族裏天工流研製的偃偶機甲們全都活了,紛紛反抗主人,家族裏死了許多人。是姐姐——父母收養的義女惹出了禍事,是她帶來了唐門的滅頂之災。
男孩絮絮叨叨著東拉西扯,卻把心底話留了三分。他實際想問,你做了什麽錯事?又或者,你、跟這偃偶複活……是否有關聯?
姐姐不出聲了。
外麵那些人影越來越近了,兵戈相擊,鮮血四濺,龐大的機甲黑影落在窗上,張牙舞爪著,像橫行的怪獸。
男孩挪了挪身體,找了個舒服位置,看著姐姐脖頸枕了下去,他牙齒輕輕咬著她衣領處的布料,有點鹹。
他問:“姐姐能打敗最厲害的妖怪,是個大英雄。”
姐姐沉默著揉腿。她不是柔弱的女人,手指長而有力,指腹有常年操持鐵器留下的繭,摩挲著皮膚,又酥又癢。他有些迷糊了,但不甘就此睡去。
“像傳奇故事裏那樣,姐姐是個大英雄,對不對?”
他雙手扒著姐姐的臉頰,非要一個答案不可。
“小孩要聽話睡覺,明天回答你。”
“姐姐是大英雄,大英雄不會是壞人。”
唐畹依稀聽到姐姐低低地“嗯”了一聲。
他勾了嘴角,心滿意足,沒一會兒便在這舒舒服服的感覺裏睡去了。
他做了個夢,似乎回到被母親胎盤孕育的時光。他蜷縮在熟悉的溫暖裏,聽見溫柔的聲音:“阿畹,要學會愛。即便隻剩自己一個人,也要愛……”漸漸地,那聲音消失,他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昏厥,他覺得寒冷了,這次包裹他的不再是溫暖的胎盤,而是一塊巨大的冰塊。
第二天,男孩是被窒息憋醒的。
他身上被族人的屍體壓著,是偃偶工坊的三叔伯。三叔伯有雙靈巧的手,家裏的人鑽研技術,都不太喜歡跟小孩子來往,但三叔伯卻很有耐心,常常會用邊角廢料做了竹蜻蜓送給他們這些小孩子。
如今他的手已經僵冷了。
唐畹靜了一會,覺得眼睛疼。他記得族裏老人們說人死了不能哭,不能讓逝者背負眼淚離開。於是他的鼻頭都紅了,緊抿著的嘴唇漸漸滲出血,他覺得自己要憋死了。
他費力推開屍體,站了起來。屍體落到**,很輕地“撲”了一聲,他眼淚落了下來。
昨夜最終下了雪,窗棱積了食指厚的一層,是赭褐色的,像陳年的鐵器生了鏽。
三叔伯的背部被一分為二,創口由頸至臀,深可見骨。
姐姐不見了,她留下最後的話語,告訴他,要愛,再難也要學會去愛。溫暖得,仿佛一場幻覺。
這一年阿畹五歲,他第一次見到雪。他想,李賀錯了,書上也錯了。
雪,是天地縞素,萬物戴孝。
九年後。
蜀東八台鎮,思歸號正沿著軌道滑翔、起飛。
遠處的鳳凰發出一聲哀鳴,最後一次飛過天際,尾羽燃著火,點燃了雲彩,晚霞便亮了起來。碎鑽般的光點紛紛升起,凝結在空中,成了萬千星辰。白日已盡,長夜來臨,鳳凰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收束起翅膀滑落星河,如一道流火,墜向大地。
永夜至,老鳳將死,萬物染哀。
“歡迎登上思歸號,諸位的生命已不足一個時辰。”艙內,響起一道怪異的男聲: “莫要怪咱們江湖同道卻趕盡殺絕,隻怨各位自己不識時務。蕭九惡貫滿盈,與兄弟們有深仇大恨,我們是非殺不可。您幾位卻為了八台山唐門遺址裏的那點寶藏,阻止我們進山。那就休怪、休怪了——也是無奈之舉,勞幾位多多體諒。不會白死的,八台鎮的家夥們,會感激你們的,嗬嗬。”
二十餘名身中迷魂散的江湖人癱軟在地,投向他的目光盡是死氣。這樣的情境已重複太多遍,男人似乎也懶得廢話了,“老規矩,每間隔一盞茶的時間,我需要一個人跳下去。”
“隨機”二字是格外的重音。
人們麵麵相覷著,被逼到了生死的境地,心底各自盤算。
“——諸位皆江湖赫赫有名的豪傑大俠,武藝高強,智術多端,即便中了迷藥,依然有那麽一點點不讓人放心。我麽,嘿嘿,就是個監工,不用太在意,嘿嘿。輪到哪位大俠時含糊猶豫時,需要我臨門一腳相助,您招呼一聲就成。”
男人言罷,為表警示拍了拍機艙。不久前,他的這隻手凍傷了,眼看著喪失勞動力,成為人群裏的負累,他咬牙揮動長刀,當眾自斷一臂,如今肘部以下隻是一根木鉤。無所謂,木鉤男不在乎,反正他尚有價值於是活了下來,反正這批被送上思歸號的犧牲品不是他。
他麵無表情地拉開艙門,將第一個人推了下去。
蒼然群山間,猿聲長啼。
從思歸號上向下看去,群山深處,坍塌的建築、漫地的油桶、支離將倒的煙囪,證明了唐門曾經的輝煌。
重山之外是波濤洶湧的大江。
有風起,江麵漂浮的工業硫化物被龍息點燃,騰著橘色的煙霧。鯤鵬化鱗為羽,從斑鏽的巨輪間覆浪而起,羽翼擔負著廢棄的石油,背風而圖南。
更遠些的地方,極東處有若木參天而立,其下燭龍瞑目而息,日暖月寒,黑夜降臨。星空與燈火在同一時間亮起。琉璃製成的棧道在木與磚的建築間穿梭,漸漸從燈火中現形,粼粼立立,靜默無聲,如上古冰冷的巨獸矗立。
梧桐朝朝,縱橫交錯的飛廊上傳出鳳凰的哀鳴,是眾神寂滅,末日悲歌。
這架思歸號由八台鎮起飛,目的地是群山中的唐門遺址。
思歸號的乘客們大多江湖人,他們自四麵八方匯集到八台鎮,目的大體相同——進入唐門舊址,尋找唐門留下的機關製造術。
然而,尋寶的江湖人不料遇到了蜀地難遇的大雪。積雪封山,他們卻又不甘心離去,便退守八台鎮,商定暫且偃旗息鼓,在八台鎮安營紮寨,明年開春再伺機入山。可就在這時,來了另一群江湖人,他們叫囂著殺入八台山唐門遺址,要向蕭九複仇。
於是第一批尋寶的與第二批複仇的爆發了衝突,尋寶的說此時天氣惡劣,破雪入山得不償失,更何況蕭九至今生死不知,不如稍安勿躁,等開春再一探究竟。而複仇的則一刻不願多等,他們說正是蕭九一手造成當年的機甲禍事,她的手染過半個中州的血,是惡貫滿盈的畜生。
複仇者的態度很強硬,他們在飲水中放入迷藥困住尋寶的,將這些阻撓的人以戰敗者身份送上了思歸號。思歸思歸,一去不歸。
複仇者殺死蕭九的心意堅決,無視任何阻礙,寧肯錯殺,也絕不放過。他們擺出了不惜同歸於盡、血流成河的架勢,隻為拿走蕭九的命。
於是,在蜀東的這個小鎮,謀財的遇上了害命的,尋寶者們像圈養的家禽,徒勞撲扇幾下翅膀,便一個接著一個地被抹去了蹤跡。
阿畹是思歸號上最特別的一個。
貳機道長已注意到他許久了。
貳機道人老了,獨子也在幾年前的一次意外中死去。他這次來到八台山對唐門機甲不感興趣,隻為帶著孫女小月到江湖上曆練曆練、增長資曆,盤算著回去便幫孫女在門派立足。可如今他們一起被抓上了思歸號。他看著身旁的少年,就仿佛看見了同樣生死未卜的孫女。
少年比眾人都晚到八台鎮。那是個微雪的清晨,道長在客棧的後院裏吐納,這個少年敲門,似乎是想討水。然而他支吾半天,未及開口,臉先紅了。
當時,少年的羞澀給貳機真人留下了格外深的印象,尋找唐門機甲的行動變成了一場漫長的拉鋸戰,消耗精力與耐心,日子無盡枯燥,他開始留意這個有意思的小孩。
小孩孤身一人來到八台鎮,恍然不知此處已是龍潭虎穴。他仿佛出遊的公子,穿著一身剪裁精致的淡紫色長袍,腰間掛著與他身量不相符的機關工具箱,肩上還背了個鼓鼓囊囊的行囊。他的身材稚幼纖弱,從背後看去,幾乎是隻見個大行囊緩緩挪動。他似乎也是個來此處尋找唐門機甲的貪心人。但又不像,因為他實在是太年幼又太文氣了,纖弱稚嫩,含蓄有禮,平日獨來獨往,沉默寡言,根本不是個江湖人。
更像是誰家沒睡醒的小孩,貳機道人想,迷迷糊糊地迷了路走到此處,尚未做好準備便出現在眾人前,倉皇失措。然後便被迷迷糊糊地送上這架思歸號,送上死路。
貳機道長側頭,即便這樣生死危機的時刻,身旁的男孩依然雙目迷茫,神思不屬,完全沒聽到自己的說話。他輕輕挪動身體,碰了碰少年:“孩子,別害怕。”
愣神的阿畹似乎嚇了一跳,轉頭看向這個和自己說話的老人,是張陌生的臉孔:“前輩……”他不擅長麵對陌生人,尚未想好說什麽,臉先泛紅了。
阿畹抿著嘴,雪後的陽光折射而入,將他眉頭映成一抹淡金色的絨毛。他的嘴唇隻比臉頰多了一層淡粉色,像薄薄的桃子皮。
“孩子你孤身一人來到這裏,也是為了八台山唐門的機甲製造術?”
阿畹搖頭:“為調查九年前的懸案。”
“九年前……莫不就是唐門機甲作亂之事?”
阿畹點頭。
貳機道長皺眉:“可如今,唐門隻剩一片廢墟,早已經沒有活人了。”
“我要找的,便是個死人。”
貳機道長:“……死人?”
阿畹咬著指甲,低聲道:“有件事我不明白,想了九年都想不明白……我定要向她問清楚。”
“問誰?”
“蕭九。”
此言一出,思歸號上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上。
不可思議者有之,目瞪口呆者有之,鄙夷不恥者亦有之。
他們勸誡這個看起來未經世事的少年——
蕭九是中州最臭名昭著的女人。
阿畹抬頭看著那人。
那人道:“她荒**無恥。”
蕭九出生沒多久便被拋棄,由一對唐門夫婦收養。隨著年紀漸長,她****的本性流露,聽說她勾引自己的養父,事跡敗露不得已出走江湖。在江湖上,她變本加厲,與每一個男人上床,晝夜顛倒,晨昏不分。在蕭九最聲名狼藉的鼎盛時期,她心血**的一個念頭便足以讓年輕男子**盡家產,隨後將他拋棄。
她甚至算不上妓女,她沒有金錢的欲求。她就是欲望本身。
阿畹不說話。
另一名江湖人勸道:“她弑殺無度。”
蕭九開始對這樣的生活厭倦,她尋求更加新奇刺激——她愛上了一具唐門的高級偃偶。蕭九始終對被趕出唐門的事耿耿於懷,對養母心懷怨恨。她帶著那具偃偶殺回了唐門,滅了唐家滿門,親手殺死養父母。
聽至此處,阿畹微不可查地顫了下。
江湖人覺得不吭聲的少年冥頑不靈,決定祭出殺招——
“蕭九帶著唐門的機甲作亂造反,它們組成軍隊橫行肆虐,為禍江湖。蕭九惡貫滿盈,被整個中州追殺,最終走投無路回到唐門,與那架偃偶一起,在此同歸於盡。”
他們看了眼低頭啃指甲的阿畹,加重語氣:
“你不可能找到一個死人。”
阿畹此時有了反應。
他很靦腆,音若蚊蠅:“她是英雄。”
“什麽?”
“我不信。”他搖頭,“英雄不會死。”
“你不信什麽?”
“什麽都不信。”阿畹低著頭啃手指,“我沒看到的,我都不信。”
“你這孩子……”
這固執的小孩啊,真是不可愛。
又過了盞茶的時間,馬上輪到貳機道長的孫女小月跳下思歸號。
阿畹也順著貳機道長的目光看過去,思歸號已來到唐門舊址上空,小月中了迷魂散,全身發軟,正四肢耷拉著被拖到艙門處。
“其實……我認得前輩的。”阿畹臉上的薄紅尚未褪去,“那杯水,非常感謝。”
這是個靦腆的男孩,他羞於表達,卻行動堅定。
他雙手積蓄力量,硬生生憑借腰腹力量將自己的身體扔了過去,意圖用身體撞開貳機道長的孫女小月,代替她自己跳下去。
然而不及他有所動作,歸號忽然失去平衡。原本積蓄力量的少年摔倒在地,肌肉一陣抽搐。
橘色紗幕上的蜘蛛被彈落,小蟲在狂風暴雨中飄零,思歸號倒栽蔥地向山間墜落。艙體劇烈顛簸,天旋地轉。
外麵的景物迅速變化,如入異世,如墮修羅。
思歸號再次顛倒,男孩兒一個不慎被甩出艙外,千鈞一發之際他雙臂抓住螺旋槳,稍微緩解衝力。他的身體懸空,隻靠雙臂借力,迷魂散的效力尚未散去,抓住螺旋槳的手指正一根根滑落。
他對自己的四肢全無感覺,僅憑著一股絕不能死的強烈意識,手指摳緊鋼鐵,指甲劈開,鮮血流出又迅速遇冷凝固,手指與機體凝在了一起,又在接下來的顛簸裏被甩開……
阿畹咬著牙,試圖用腿勾住窗框。一手攬住孫女的貳機道長探出了半邊身子,伸著另一隻手,卻與他的腳踝一次次錯過,又一次接近。
終於手指碰到了腳踝,即將抓穩,二人麵上俱是一陣輕鬆。
就在這時,思歸號尾部儲油罐燃了火,機身迅速翻轉,唐畹徹底甩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