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鄭旦之死 山峰對決

她既然是被送進王宮來的,沒道理沒有機會被他納為妃子的不是嗎?更何況她都聽說了,西施是在那場宴會上,一眼就被相中了,從此夜夜與他一起床榻纏綿,那自己為什麽不可以?

上岸以後,她便破了天大的膽子,俯身下去,求吳王給自己一個侍寢的機會。

她是有足夠的美貌的,除了身份,她匹敵不了眼前的王,這促使她為愛跨出第一步。可世上錦繡萬千,不是人人都能夠得到他的垂青。

按道理,她也不該有那樣的奢望,但是,她隻希望有那麽一點點的可能,夫差願意給她一夜,也就足夠了。

不要名分,甚至不要永久。隻要,他真真切切愛她一個晚上。

是個男人,動一動私心,要一夜的溫存,也是理所當然的,不是嗎。

可結果,卻不是她所想。連這樣的點滴奢求,他也給不了她。

或許吧,夫差就是夫差,如果不是這個樣子,他也就不是夫差了。

吳王夫差沒有對她很冷,眼裏卻也沒有熱烈,隻道了一聲:“孤已經有了夷光了,你走吧,回去好好休息。”

她很愕然。

然後見他不疾不徐,略有憂色,不忘把自己的衣服給她披上,這之後才轉過身離開,頭也不回。這比就此推她入懸崖,一棒子打死她,滅掉她的希望還要來得折磨。

他給了鄭旦一個好的開頭,沒能給她一個好的結束,偏留給了她一絲希望。

讓她以為,他至少是貪戀她的半點情分的,這一眼之間的情分。

月亮消失在雲霧重疊的光景裏,夜空成了一片孤潔的黑。她拂過池沿,還是那麽殘缺的枯木般的呆滯著,不似擁有毀天滅地的恨意了:“我過去總在想,我得不到的,憑什麽你就可以得到。夫差的愛,統統都傾注在了你的身上,他甚至從一開始就沒有真正地見過你,認識你,了解你,隻不過是因為一幅畫一場夢境罷了,而我卻才是後來夜夜伴他去費盡心思討他歡心的人。”

這一切,她都太不甘心了。

“我知道他愛你,卻從來不知道他愛你愛得那麽深,會為了你願委身與我嬉笑,還會為了你甘心去赴死。”

她拖了一把長音,陡然給夜晚添了一些鬼魅,說起先前的事情,也是些因由,“後來——當我知道,他要去狩獵,帶的還是你,我隻覺得隻要沒有你,我便可以永久地擁有他了。我買通了一把最狠的殺手,讓他們去殺你。必要時,連夫差也不要顧忌。隻要你死。那麽,至少我可以擁有他的屍體。”

不能得到他的心,得到他的身也好。

“可你知道嗎,一個死士幸存回來,告訴我他拚了命地也要護著你。哪怕知道了你騙了他那麽多,哪怕明知道你愛的是別人,哪怕他誤以為一切都是你做的,他還是要把你帶在身上,放在心頭,他是那麽驕傲的一個人,怎麽會為了你卑微到這種地步。”

鄭旦一點一點地講述她和夫差的故事,作為一個旁觀者,也是當事人,字裏行間,我聽出的都是她毫無保留地傾注自己的生命與時間,而被負,被傷害,這些她都不在乎,甚至不憐惜自己,她憐惜的是夫差。

她的聲音越來越黯淡,越來越落寞:“我為的是殺了你,死的卻差點是他。在他失蹤了幾個月的那段日子裏,我想了很多,我發現,自己是再也無能為力了。我不可能讓他愛上我,我也不可能讓你死,要麽是他痛苦,要麽是我,兩相痛苦,我隻有毫不猶豫地選擇放棄我自己。”

這種成全,與其說她給了夫差,不如說她終於可以給了她自己。

即使看不清,我也能從她的言語裏感受出來,她充滿著期待,“不如就投身下一世,或許還有機會,再和他好好地相遇呢。”

頓了頓,她又道,“這一輩子,我是沒有機會了。下輩子,西施,我一定要比你先遇到他。”

見她在月光下,扯出一片歡欣的卻又很苦澀的笑。

“下輩子?”我本能地反應了什麽,“你……?”

她早已感到自己的毒性要發作了,說完那長段話,吐出一口濃豔的鮮血來,落在了半圈泛起微光的池麵,聲音細細的,很殘忍,在午夜裏讓人有些發怵。還帶著點點中毒者痛苦的呻吟,卻被安靜的夜吞噬得無聲無息。

那一瞬間,我知道,她服毒了。卻又驚訝著,一個人帶著未說完的話、臨死之際求生的欲望,在毒發而死之前,竟然能夠在人世撐下去如此良久。

人,是一個十足強大的生命個體。

我這才漸漸了解了她帶我來的原因,也開始很認真地聽她說話,每一個拚盡全力掙紮而出的字符。

後來的那些話,她說得很誠懇,大約是將死之人,其言也善吧:“西施。你要知道,夫差他很愛你。現在你在他麵前能夠很漠然,很冷靜,但或許有天,你會愛上他的。他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這是我身為女人的直覺。”

“我也真的希望,你能愛他,彌補我一生的遺憾。我覺得他和我很像,我們好似沒有腳的小鳥,一開始就失去了飛翔的能力。而作為人的我們,一開始就失去了愛的能力,都是沒有愛情的人。不能夠擁有,拚了命也擁有不了。”

她心上的絕望,在縫隙裏開出了一朵豔麗的杜鵑,“愛到深處無怨尤,現在我不求什麽,隻想放手,放開他,也放開這個人世的執念,能讓你感受到他對你的癡心一片也好。”

也好,說出這個詞的時候,她一定很無奈。

“我放棄了我自己,或許能換來一點點希望,成全你們之間的愛情吧。那不是因為你,是因為他。買去的殺手沒能殺了你,亂箭之中你毫發無損,卻使得他為你深受重傷,沒了半條命。我又悔又恨,在宮裏的時候,無限地傷情。傷痛之下,這才懂得,他痛苦,不會是我想看到的。”

和鄭旦,我們見過不多麵,也對她不是那麽了解,但她似乎對我的事情都很清楚。

她轉移了一個話題的方向,開始談起與夫差相對的範蠡:“他的靈魂裏,有著太真太率的一麵,比你的範蠡好上千倍萬倍,他肯為了你付出一切,而範蠡就不一樣了,終有一天你會知道,範蠡的內心有著醜陋的一麵,是會為了一切拋下你的人。我做了那麽多年的奸細間諜,遇到過多少淡薄寡義的人,遇到過多少口蜜腹劍的人,遇到過多少表裏不一的人,又遇到過多少心腸歹毒的人,那樣的男子,也不是沒有見過的。”

整個過程裏,我的話很少,多半是在傾聽。

沒想到,我開口的第二句話,卻成為了她在這個世上聽到的最後一句話:“可我,終究是不愛他,也不會愛他。”

對著一個將死之人,我還是沒有勉強自己說出半點謊話,撇開了夫差的愛那麽直直地陳述了自己心中覺得就是一生一世的那份感情,並且,滿懷信心。

過後,我常在想,或許我應該要說出一些荒唐的話,來哄一哄一個即將辭世的人吧。

我說完最後一個字,便是她人世的最後一刻。她已經無力,身軀砰的一聲墜入了蓮花池中。

起初她叫我來,大約是想傾訴一個未了的心願吧,也希望我能夠明白夫差的愛意,繼而對夫差好些。不知不覺,就說了那麽多。

她將對夫差的一腔愛意寄托於我,代她活在這個世上。

真是一個烈性女子。很剛,也很柔,敢愛,亦敢恨,如果夫差能夠接受她,或許在感情上真的能夠富足一些吧。

這樣的女子,不止有勇,亦有權謀。從一開始她打算死去,就開始計劃一切,為我這半個局外人考慮許多。

一個罪不可赦的間諜,理所應當的,吐出的話更加不該被人相信,但是她卻反而從頭到尾不摻雜半點虛假。這樣的反差,讓我想起從前遇過的那些自稱溫馴、誇著一嘴巴體麵借口的現代人。她要來得明白透徹,幹脆直接。

再來看,這個事情如一個圓環,開始到結束,她都把我排除在漩渦的中心。

她服了毒,毒發時墜入蓮花池,直到過了多日被人發現,人們隻會當她是失足而死或是深宮寂寞百般無聊,自己想不開跳入了蓮花池。

這樣的死,沒人會去追究她的死因。自然更不會有人知道,她在臨死之前,見過我。

我們每個人,都有愛著自己的一麵,也都希望不惜一切得到自己想要的。但是能有幾個,會為了自己愛的而去愛自己恨的,讓自己恨的,去替自己愛自己愛的。

那是一件多麽偉大的事情。

擾擾凡塵,諸多糾結。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一個鄭國的再普通不過的平凡女子,也有這等的貞烈與性情,稱得上是我在春秋裏學到的又一個重要一課。

人,生來就帶著桎梏。難以逃脫的桎梏。

其實一開始我覺得還能經受得住眼前的複雜。國家權謀,一個男人夫差,一個男人範蠡,這些我還是能夠應付得過來,隻不過是久了會有些力不從心罷了,不至於焦頭爛額。

沒想到,初在越國,再到了吳國,我就不僅僅是糾結在兩個男人的世界裏了,而且還糾結在兩個女人的世界裏。

鄭旦已死,我又遇見了魚鉉。

和這個女人的正麵交鋒,讓我仿佛遇到了曆史上的樊姬,賢惠之餘還帶點魄力與手腕,如太極陰陽,剛柔並濟,融合得恰到好處,這一點倒是讓我十分敬佩。我也從來不覺得她會是什麽威脅,西施是曆史冠於我的名字,是一個禍水紅顏的代號,而現在的施夷光才是真正的我。

施夷光覺得,楚莊王幸有樊姬,夫差也幸有魚鉉。

魚鉉之美,我作為女子欣賞不已,她並非傾城貌,而是一種高貴的氣度之美。隻是,換作男人的角度再看她,倒讓我想起可憐的薛寶釵,哪怕做得再好,卻是一生都不曾得過賈寶玉正眼青睞。

不能得夫差相憐,是她的敗筆,但她母儀天下的雍容風度,卻惹吳國上下萬民尊崇豔羨,已屬難得,是她的成功。

現階段夫差還在養傷,仍然勤於政事,隻是日日上朝都有些撐不下去,幾個時辰的等待,啟奏,形式,多少難以為繼。

君王的一言一行都受無數矚目,或多或少漏出一些風聲,我也就從宮裏人那兒聽說個零星半點。他的身體總有些大不如前了。

不知道,他身體還撐不撐得住,是不是還在恨我,自從鄭旦死後,我好像對於他的一切,忽然變得很在意了。

而日子漸涼,三四月之交,適宜踏青,外頭也是一派風光旖旎,後宮裏在熱火朝天地張羅著魚鉉夫人發起的一場爬山賽事。

宮女宮伯們自發組成一團,高興得很,稱道魚鉉夫人的蕙質蘭心。這蘭心表現在,能讓大夥兒忙裏偷偷閑,輪流去爬山,幾番下來每個人都可以有機會一天啥都不用幹,去遊遊山玩玩水。對於下等人來說,無疑是樂事一樁。

自然,除了宮女宮伯,後宮妃子作為三宮六院的主人,也是要去主持主持大局的,一撥帶著一撥,場麵也是恢宏壯觀得很,頗像大聖娶親的排仗,連帶著猴子猴孫們都成群地跟隨其後。

魚鉉作為正宮之主,自然為首,況且每每這件爬山事宜都是由她親自操辦,一進一出都是赫赫威儀。若是爬山之際能得她提攜,過程一並相伴,少不了沾點福氣,再者吃穿用度都會好些,是極為榮光的事情,上上下下,有名分的沒名分的誰都幹幹巴望著得到魚鉉夫人的玉口欽點。

每年這名額都隻有一個,爭得大家頭破血流,紛紛獻禮買通魚鉉夫人身旁的近侍婢女,至於能不能說得成,就看造化了。

今年這好差事最終花落誰家?結果是讓大夥兒驚掉了下巴。

魚鉉夫人選的是夫差大王新進的妃子施夷光。

下等人嘴巴裏吐出的自然不會有什麽客觀之語。都說的是什麽,選的竟然是之前與自己爭寵的那個妃子誒。魚鉉夫人真是寬宏大量,萬裏海涵,不介意施夷光已經是被王上遺棄多時失寵的一個廢人了。可惜我們沒這麽好命,施夷光此行爬山,路途打點定是十分優渥了。

喋喋不休的風言風語,肆意滋長,也四溢流傳。

這些日子,環繞在施夷光身邊的嘈雜聲,從未斷過,幾乎是行走一路都會遇見七個八個宮人走來,隨後同她一一指點,好似切磋武功,不過沒有動作罷了。七嘴八舌,目光灼灼,有點撩人,身旁剩下的一兩個服侍者都看不下去了,擔不起這個風言風語的排斥。可對她來說,卻像置身事外,雲淡風輕。

人們說她爭寵,又說她失寵,又說她不要臉,一路走來,流言在變,可她從沒變過。她還是她,施夷光,就是這麽個人。

許多時候,我們既定認為不是事實的事情,就打死也不會為之所動。

隻有當初心已變,人世暗換時。

來到吳王宮裏,外在看去雖然有錦衣玉食、山珍海味,但內在是束縛不盡的牢籠,沒想到還能有機會這樣出去玩耍一番。

一路走來,有著太多的沒想到。現在,也漸漸地見怪不怪了。

我險些以為要老死此間,對於一個在二十一世紀常往外頭跑外頭瘋玩的人,無端地終日像個深閨怨婦待在在房中,無異於白白耗損生命。

再者,我又以為曆史上的西施發生的種種或許隻是人們的臆想,這樣寡淡的生活無波無瀾,不起風浪,壓根就不會衍生出那麽多的事兒來。什麽爭鬥廝殺啊,西施禍國殃民啊,哪有可能發生,真是無稽之談。

我這不是好端端的在房間裏頭呢麽?

多日來可真是悶得慌。

過去,總有夫差的陪伴,這些日子,我除了想念範蠡以外,也很是想念他。

時日流淌,裏裏外外形成一股雀躍的氛圍,感染得我也仿佛一隻發了情的夜鶯,踏上枝頭使勁兒個歌唱,發了情就不死不休,像個永動機一樣不停地轉著。

提起了一個好興致來,便夜夜興奮得睡不好覺,爬山這念頭,久久揮之不去。後來又聽說路途不會顛簸,可以吃好喝好,隨著夫差的妻子一道去,那好興致便蹭蹭蹭更上層樓了。

我如今也是一個失了寵的人了,自然也就不在意身邊的那些流言,破罐子破摔的氣派促使我不顧逼仄的宮廷江湖,縱是衰草滿園,我還是樂嗬樂嗬,瀟瀟灑灑,自我地過。

俗話說,樂極生悲,我高興過了頭,樂著樂著,就覺得有點悲。憶起錢惟演的一句詞:昔年多病厭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淺。說的是年輕的時候,身子羸弱常常患病因此也不願提起杯子多喝酒,可到了晚年卻總害怕舉起的酒杯裏倒上的酒斟不滿。

離愁太深,酒水太淺。

我其實不懼怕什麽流言蜚語,隻是一個人寂寞久了,深重的人世淒涼感也會蠱得我的心都像針頭在紮。

滿懷的愁緒,折煞春光,折煞歲月。

好像人一旦經曆了點什麽歲月滄桑,就不免覺得什麽都了無生趣,隻是靜靜守著心裏的一份執著。

幸好我還能安慰自己,畢竟稱得上一個花季少女,該有一顆不顧一切的童子之心,不像詞裏道出的那般模樣:胸中千壑皆是山河凋零。一派生無可戀。

總歸爬山這件事情,對我來說吸引力很大。

被這種情緒包裹著,有天突然意識到深陷爬山事情的快樂,幾乎讓我忘記,今年是公元前488年。

憶起來是因為,那日百無聊賴地在房中刺繡,也不知當繡些什麽,落了個俗套便繡起鴛鴦白頭,一針一線穿過來又穿過去。落針是有了主題,可還是太過漫不經心,隨手就紮破了一根手指,零星的婢女也都出去了,身旁一個人也沒有,刺痛感與帶血的模糊輪廓讓我一瞬間很想哭。

是憋了太久了。說著國家國家,可我還有家嗎?眼前的家不是家,夢裏的人不是眼前人。爸媽在家裏都還好嗎?會不會還時常吵架?可吃得飽,穿得暖?

腦海中浮現21世紀的畫麵,連結起歐陽教授慣用的醒目紅色板書,公元2017年,我在師大讀曆史係。

血色紅暈又把我拉回了這個殘酷現實,那現在,公元前488年,又是一個什麽日子?490年夫差君臣歸越,年底年我被範蠡找到,489年結束一年的集訓,被進獻給吳王夫差。

488年,是我來到吳王宮中將近一個年頭。

時間軸一直在往前走,一年之後曆史上的487年,很關鍵的又一場戰役,吳與齊的第一次艾陵之戰,很快就要到來了。

那以後,伍子胥的死便也不遠了,心中一道道仿佛預言般的昭告,燃起了我的眉頭。

將來的事情,會一點一點發展地越來越快。舒展的眉眼之間,眨眼不過片刻,深鎖了起來。

樂天的人若是悲哀起來,是比一個性情憂鬱的人還要苦上三分的。溢出的憂愁,任咆哮黃河湧出的氣勢堵在麵前也抵擋不住,海上遠行的航船亦皆無法為之承載。

後宮打點的喜慶,漸漸襯得我心不在焉。

這種風雨欲來的前夕,總是讓人亦憂亦懼。因為一切看似有了定數,卻又沒有半點定數可捉摸。

越國境內。

勾踐埋頭兵書,目不轉睛,看上去十分沉穩老成的模樣,隻是一吐出隻言片語,便暴露出些許年輕時候的急切,他邊看書,邊問一旁的文種:“寡人已經回國一二載了,該做的也都盡力做了,可是,為什麽還是缺少賢才投奔越國呢?”

“大王認為自己做的已經足夠了是嗎?臣想先與你講個故事:臣的家中有一片麻布,終日需用它來洗去垢麵,人人皆知洗麵之時必先浸水,但臣吧,洗過之後臉總會莫名濡濕 一 些,很不自在。又要再次來過一遍,極為費時。久而久之,臣就發現其實是臣第一次洗時就沒有將它徹底地抹幹,這才導致的。臣以為它幹了,但其實不曾真正地擰幹過。大王以為的盡力,恐怕也並未完全地盡力,正是這個道理。”

話語雖淺,看似也很荒謬,道理卻是真。

“如是,寡人明白了。”,他幾乎沒有猶豫,“那少禽認為寡人應當如何進一步禮賢下士?”

“大王若是當真求賢若渴,就應從文種的侍從開始。”

“此話怎講?”

“如今越國上下亟待煥發一片生機,重振旗鼓。文種不才,管理數載越國,徒有一些淺薄的威名,蒙大王拔擢重用臣,那是自然,但其餘的四方之士,又如何深切曉得大王有知人之明,任賢之心呢?或許總有些隱憂,唯恐大王沒有紆尊降貴的那份心。”

文種的聲音緩了一緩,沉下道:“所以,接下來的第一步,文種需要大王做的就是——把臣身邊目不識丁的侍衛遲廉,奉為上賓。”

他大為吃驚,“這一舉措是什麽意圖?”

“大王試想,如果大王連目不識丁的人都肯延為上賓,那麽但凡比臣的侍衛稍有一些才華的人,都會放下一切成見,不顧一切來到大王身邊。賢才一定趨之若鶩。”

“文種之計,當真是絕妙。”

此消息一出,迅速傳遍神州大地上的版圖各處,中原諸侯也為之震驚,都在歎道,勾踐莫不是被吳王夫差囚禁之後,三年仆役混傻了,竟然做出這等愚蠢的舉動,一個不識大體的侍衛都委以重任。

而與此同時,有識之士卻源源不斷地湧入王城,對越國的王庭趨之若鶩,一如文種的預言,爭先恐後要與越王勾踐見上一麵,展現自己的一番才華。

來的每一個人都在想,下等人都有機會平步青雲,以我之才,豈非王侯將相之命?

事情的開頭,惹人非議,惹中原人笑柄,事情的結局,卻惹得四麵諸侯瞠目結舌。才絕八方的賓客多如牛毛,都願為越國效力,獻出各式各樣的振興越國的計策。

越國的土地上,驚才豔豔,越國的宮門前,門庭若市。

看似完滿的收尾,也並不完滿,早在暗地裏隱隱招來了忌憚,尤其是邊陲版圖上鄰近的吳國——剛剛放越王回去不多年的吳國。

過去也曾在宮人口中聽說過魚鉉的事跡,也曾在路旁偶遇過她出行的車輦,也曾知道,她雖是吳王夫差最早立下的嬪妃,幾乎是在我來時的年紀就和還是公子的夫差成了親,但她卻並沒有得到上蒼的垂憐,同所有入宮的妃子一樣,從來沒有得過夫差的臨幸。

不過,很奇怪,上上下下還是很尊敬她,完全不因她的權勢,是一種自發的崇拜。

最近有消息說,後宮為爬山一役向行政處報備了兩個月的時間,以便大家能夠盡興,不至於匆忙。

也就是這次爬山帶來了我和魚鉉正式相遇的一個契機。

因由始末,我是在那一天過後才算是真正地接觸認識她,也算是一件榮幸的事情吧。

日頭高照,我穿著被宮人安排穿上的衣服,覺得很是炎熱,無奈規矩如此,不得不和一身的汗相伴,負重前行。

所幸,我帶著為數不多的三兩個丫鬟隨行,路途也簡便,登山時不用顧及太多,不然我估計要累得發慌。

卻隻見魚鉉身邊,左右前後,足足跟著兩打二十四個宮人,望過去整整齊齊,二四六八……百威啤酒一打也夠嗆了,我在想兩打子人都用來做些什麽,思來想去,想不出個所以然。

這可與現代的形式主義媲美,確確不凡,令我心生敬意。

這座山,比虎丘山還遠,山路茫茫,又比虎丘山還陡,山峰迂回,也比虎丘山藏著更多人心深埋的秘密。

後來魚鉉對我說出的一番話,便是如此的蘊含深意。

春秋時期的山水景致,渾然天成,不事雕琢,立在懸崖邊上的一塊碑刻印著不知名的幾個字,寥寥勾劃出兩筆雅趣。

魚鉉早前停下,以最高的身份喝令其餘人在山腰休息,顯出國母的風範,她與我獨登山頂。

雲霧繚繞,蒼穹盡收眼底,遠山似黛,含情無限。

第一個開口說話的是我,“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我詩興大發。

“什麽?”她不知所雲。

“沒什麽沒什麽。”我接著道,然後扯開這個詩歌話題:“魚鉉夫人真的是很特別,竟然願意接納卑微的夷光。”

“其實,我們都一樣,沒什麽特別。一樣是個女人,一樣愛著一個男人。我帶你來,是有很多事情不明白,要問一問你。”

從她的眼裏,我看到了一團火,是欲望之火,還是迷離之火,抑或是嫉妒之火,我不明白。

可對於這樣一個果敢的女人,我多少抵擋不住,是其背後不可言說的魅力在**著我。

不可多得,女人和女人之間,也有這樣相吸的磁場。

有些時候,我覺得自己降生古代,雖然有點現代人的高科技知識,也有一些深諳的人情世故,但對於人心叵測,還是多少缺了一根筋。

我杵在那裏,下意識覺得有點不對勁了,原本興高采烈漲紅的臉被澆熄了半邊,有點慘白,卻也找不著北:“什麽事情?”

“第一,為什麽傷害他?”

“第二,鄭旦是怎麽死的?”

“第三,你因何而來,為何而去?”

我一下子不知該從何回答,她究竟是都知道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