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魚頭豆腐 洗手羹湯

麵對一連串的疑問,或者說,更像是對方已經知道了所有謎底的一場質問,施夷光一時語塞,“他,你說的是夫差麽?”

她繼而又想到魚鉉說的“傷害”這兩個字,覺得身後的懸崖景觀絲毫不綺麗了,有一種窒息感在緊逼著她的心髒,徘徊在她的喉間,久久心有餘悸。

而後她覺得靜默的心拔涼拔涼,逼不得已,顫顫巍巍隻道出算不得一句還是半句很生硬的話來:“我……我什麽也沒做啊。”

魚鉉夫人的反應很迅速,也很冷峻:“正是因為你的不作為,讓他替你承受了那麽多。”

“承受?”

施夷光在這場交鋒裏沒有任何的主動權,每一句話都是在緊承著對方的話頭。

魚鉉看著她一臉的不知所措和深深的迷惘,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孩,的確就真的隻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因為她看上去對什麽都不靈敏,沒有絲毫的察覺和反應。

可是,憑借直覺,她又覺得,這個女孩絕對不止於眼前這般簡單。

不知是喜是悲。

“你以為鄭旦的死真的平靜到就沒半個人過問麽?她的背後,還隱藏著多少的陰謀與謊言?”

魚鉉步步逼近,將施夷光的身子逼到了懸崖邊上,沙石飛揚,稀稀疏疏往下落去,千鈞一發的瞬間,呼吸都頂到了她的嗓子眼,魚鉉夫人止住了腳步。

日頭還是很高,施夷光的汗隨著心髒的跳動,一下一下有節奏地往下垂著,滴滴答答。

接下來的大半個時辰,都是魚鉉夫人在言語,好像那個晚上,鄭旦回來了。

“一個入宮沒多少時日,在大王走之前還好好的,結果大王回來沒多久就投湖自盡的妃子,怎麽會不惹人非議?暫且不管她是失足落下,還是離奇的自殺了,就單單她的死,你難道不覺得一切都很蹊蹺嗎?醫人在驗明屍體的時候,分明指出鄭旦中了毒,死因絕不簡單。有宮人說,在距離她屍首被發現不久的那幾天裏,某個深夜,曾經見過你。”

如炮彈般的話語,轟炸著施夷光的心。

她的語氣漸漸轉入氣憤,遞進的情緒越來越強烈:“可是,大王卻在聽說了這些以後,費盡心思把這件事情壓了下來。如果是一個宮女,誰也沒有興致沒有理由去追究事情的結果,但你覺得一個吳國妃子的死,有可能滿朝文武都視若無睹麽?底下興風作浪的人有多少?他這一個王位之下又得承受多少?”

像謀軍布戰,下一盤生死之棋,每一步都至關重要。魚鉉振振有詞,如數將結果分析出來,“且不說,他起初帶上你一起去圍場狩獵便為了你深受重傷,朝廷上下已是一片流言,再次,為了袒護你,他全權不顧一個妃子的死,你可知道,單憑這兩件事情,他就可以被廢除王位。後來他拚盡全力壓住了暗湧,卻終於惹得滿朝文武指摘,上下異心,為此,還和老臣伍子胥大吵一架,接近反目成仇的地步。”

其實這些事情,我好像都應該知道,但我卻又的的確確不知道。現在我變得很鎮定,幹脆坐了下來,盤在大石頭上聽她說話。

“你又可知道,從前他是絕不會如此的,他視伍子胥為再生君父啊,他今時今日卻極度地冒犯了兩朝元老,是一而再,再而三。這些恩恩怨怨,都來的太巧合,而正源於你的到來,讓整個吳宮上下不得安寧。看不出來,你很會耍手段麽?那麽,鄭旦掉落水裏,她的死,真的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麽?”

沒有給施夷光脫口說話的機會。也幸好魚鉉從一開始,就並沒有打算要施夷光說出什麽:“我今天來,其實不是要你給我什麽答案,我也不在乎你給我一個什麽答案。作為他的妻子,說實話,我半點都不記恨你,因為你是他愛的人。而我,想要的是什麽,作為這個男人的女人,隻希望他好。你或許覺得經過那一件事情,他現在對你很冷淡,他在恨你,但你錯了,他隻是害怕一旦靠近你,那為你背負的一切,就會功虧一簣。他撐不住的。現在他就像是一根繃緊了的弓弦,輕輕一拉就會斷掉,為你張的弦已經拉得太滿了,他長久以來都在逞強,我太了解他了。”

魚鉉凝望著施夷光,很深情,但是她眼裏沒有這個女孩的半分影子,浮現的是夫差的麵容眉目:“他那麽驕傲的一個人,卻肯在滿朝文武麵前為了你而低頭,向這些個百官尋一個折衷妥協的辦法。他隻是不願意你看到他脆弱的一麵,你沒有陪伴他那麽多年,不明白是正常的,可我卻都知道。所以當我的君父告訴我,他在滿朝文武的追問逼迫下,沒有了昔日的強勢,選擇忍氣吞聲,默默擋住那些流言蜚語,我心裏多的是說不出的難過。”

他是那麽驕傲的一個人,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告訴施夷光這句話。

魚鉉的語氣逐漸緩和了。

“你別害怕,也別有什麽顧慮,帶你來到懸崖邊,我不會推你下去,隻是希望你明白他做的點滴,也更希望你能對他好一點。這是我魚鉉夫人的請求,拿出我一國之母的尊嚴,對你的請求。隻有你對他好一點,他才能好起來,這個國家也才有望。如果沒有了這個王上,何談國家,又何談我這一國之母。”

魚鉉心裏明白,她所有的一切,都是這個男人賦予她的。

他是國,是家,是天。

最後的那幾句話,不是精美的樂調,卻餘音繞梁,撞在施夷光的心裏,曲折婉轉,千錘百擊。

隱隱約約,她被觸動了。

神州九歌。

處於八方大地之上、版圖腹心的鄭國,時時刻刻也不忘覬覦壯大的吳國,用點小計小謀暗算一下耿直的大吳,借此讓鄭國重新回到往昔如日中天的時代。

畢竟,這個霸主的頭銜,在周王衰落,政權下移的天沿裏,曾經是屬於鄭國的。

他們才是最早的宗主,比公子小白還要來得早。

稱霸的使命,鄭國才是當之無愧的。

這種念頭在這一任鄭國君主的腦袋裏翻來覆去,如雪球般,越滾越大,漲破了腦袋。

回溯曆史淵源,晉楚相爭,越國依附於楚國,吳國依附於晉國,附屬兩國的吳越也被割裂為兩個死對頭。楚國算是比較蒙圈的一國,曾經被吳國打得體無完膚,和晉之間又有著深仇大恨,兩個國家誰也不待見誰。

但是不在風暴中心的鄭國卻是一度奴顏媚膝委身於晉楚之間,沒得罪楚國,也不敢對抗晉國,如牆頭之草。

自然,錯落的關係網中,鄭國和吳國算不上多大的仇敵。所以曆來其實相安無事,戰與不戰,國政的區別,在於當朝的君主罷了。

外交關係的變動,也是一朝風雨一朝晴。

新一代鄭伯與下屬臣子們老奸巨猾得不相上下,真是難得有君臣之間同為一丘之貉,皆胸無遠謀。

這謀略不當的結果又常常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這一次派去的細作鄭旦死了的消息傳回鄭國,也是讓他們大吃一驚,驚慌失措。

難道,細作的身份被吳王識破了?她的死,是一個下馬威,是一個對鄭國的警告?

這可如何是好?

鄭伯一個人在庭上踱來踱去,心急如焚。

底下的小侍官濃濃的油腔道:“大王何足懼哉?不是聽說鄭旦死之前那段日子還傳回來過一封消息麽,說道,目下吳國的妃子西施正大為當寵,是吳王夫差的口齒腹心。那此時倒不如派刺客前去將它擄走,好向吳王夫差來一個要挾。”

若幹年後的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大約該奉此等挾妃子以令君王的事為鼻祖了。說罷,一個油膩膩的賊笑淌過唇角,戲謔人世,凡塵三千。

“說得好說得好,管它鄭旦的身份究竟是不是被識破了,先把西施這女子擄來再說,妙哉妙哉,事成寡人定當重重地賞賜你!”

鄭伯顧不及思考,亂七八糟的腦回路糾成一團,瞬間掰直了,連著胡亂的思緒一同誇賞下去,便預備下一步籌謀找個刺客完成這件事。

這一個謀劃,打開了吳鄭之戰的交鋒序幕。

可惜,這場戰役對強大的吳國而言,太過微不足道了,猶以卵擊石。如果鄭國還能打敗吳國,無異於如棉上起舞了。

爾虞我詐,諸侯並立,有強有弱,是這個政權更迭的春秋晚期的氣象開闔,也是這個春秋晚期的廝殺預演。

命運的指掌,逃不過。

超凡世相是比較虛假的景象,是人,就有欲望,誰也脫不了俗世紅塵的羈絆。權力的鋒芒從鄭國移開,再來看看邊陲的吳國,上朝之時都在談些什麽。

夫差正當壯年,胸中的智謀與果斷自然也不輸先王闔閭風範。

滿朝文武對他的非議是在恐懼與威嚴中時有時無,曾因為西施的事情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漣漪,這些時候已經逐漸地淡去了。

王還是王,如果沒有掀起波濤洶湧的力量,他們就不得不承認,當權者才是一切。

在鄰近的越國韜光養晦中,夫差聞到了硝煙的氣息:“聽說越國近些時日籠絡了許多的人才,國中熱鬧得很,看來果不其然是有了複國之心,對吳國是個威脅。”

威脅,吳王夫差的意思很明了,那就是在星火燎原之前,扼住苗頭。

伯嚭當朝之時,本是行著跪拜姿態,聽得吳王開言,露出鋒芒,立刻捧起木奏起身上前道:“君上是否過慮了?回想昔日,越王勾踐如何委身吳國,如何忠誠為王嚐糞,焉知消息不會有假,屬人臆造?”

言語誠懇,有頭有尾,措辭鑿鑿,不顯山不露水。大奸大惡之人總是一副麵不改色的樣子,很是沉得住氣。相形見絀,反倒使得直率正直的人像是十惡不赦。

一臉怒意的伍子胥打斷伯嚭的話,接過話鋒:“臣聽聞越王勾踐苦心孤詣,誌在複國,與民休息,身自耕種,夫人親織。食無肉,衣無紋,禮賢能,厚賓客,賑窮困,吊逝者。無君王之威,融百姓其中。他日人心鼓舞之下,必將席卷吳國!”

這伍子胥又是一陣肅穆不祥的話,激起滿朝的議論,大臣們你一言我一語,爭不出個所以然來。更因為吳王還沒有發話,此時誰也不知道該幫兩個人中的誰,實際上黨爭早分,隻是怕一個不慎觸了夫差的眉頭。

隻見夫差的臉也略有難色。

今日朝事,暫且容後再議。

退朝。

春秋末期,周天子微弱,已是吳國獨霸,敵對的越國出現,吳越之爭便成為了主旋律。隻是身在漩渦中的夫差自然不會曉得未來的命運。

造勢之時也意味著要從頂峰墜入沒落,春秋越來越近於尾聲,這一年,吳王夫差的國力已是達到四方之最,那稱霸諸侯的虎狼之心愈發強烈起來。

他對於北方齊國,這一塊肥沃的盤中肉垂涎三尺,渴望多時。

勝負之心,誰都一樣。宿敵——越王勾踐,也是越發覺得自己的越國恢複起生機來了。這一天,他叫來了文種、範蠡,商量攻打吳國事宜。

甫一開口,他便道:“是時候,攻打吳國了吧。”

勾踐將這個打算的前因後果,娓娓道來。

自古有雲,忠臣不侍二主,除開管仲這樣的例外。這句話即使對於其他人來說,也一般隻是針對臣子而言,起個輿論導向的作用。

自然,平頭小老百姓實在是並不在乎誰主誰臣,換了君王,隻要不是過於遜色窩囊,他們也都能夠過活。一切的前提在於,隻要自己一生平穩即可。

無奈這世上特例很多,吳越之地偏不如此,民風所出,皆奉情義二字當頭。南方的越國子民自然輕易不肯點頭哈腰,媚顏低目,可憐一幹小老百姓執著於勾踐亡國的事情,為此耿耿於懷。

統禦他們的真正的主,成了吳王夫差,每個人則都成了附屬於吳國的螻蟻。對於這一點,他們尤為介意。

越王勾踐回國後,一國之尊臥薪嚐膽的事情便傳遍國中上下,原本越民還不以為然,甚至於嗤之以鼻,認為他不過做做戲罷了。

但是當一個個庶民百姓親眼目睹越王勾踐在規定的時節裏,出現在田間,放下身段與大家一起插秧、播種,還有他的妻子不辭辛苦在一旁紡織,山水田園,糟糠醃菜,沒有奢華田苑,酷暑嚴寒更加不似王宮的四季如春。什麽都沒有趕走這一對伉儷。

萇弘化碧,精誠所至,這一刻,他們,多少有一些觸動了。

其實,從根本上來說,最令百姓們動搖的一點還是在於勾踐提倡的鼓勵生育的舉措。

往後許多年,他創造的人口盛況引人拍案叫絕。

自古以來,人口問題都是國家的一大命脈,握不住就如鯁在喉,如芒在背。

今日春秋屬於亂象,到戰國結束的秦始皇大一統時期,才算是個小的和平年代,中國的人口是在此間努力翻了大約一倍。作為曆史的旁觀者,我們並不訝異,也有理由相信政治的不安湧出了文學的幸運,而政治的安定創造人口的繁榮。統一時期,隨後的人口高漲,是自然而然發生的。

但是,春秋是什麽時代,戰爭頻仍,百姓流離,居無定所。理論上來說,人口應當在大多情況下隻減不增,可是曆史事實告訴我們,這一時期的人口一樣是隻增不減,自然引起我們對於這階段各諸侯國的人口政策的注意,照此看來,這個階段一定有什麽不同的地方。在曆史問題上要有所研究和結論,能夠顯出這樣的睿智觀察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強大的國家為了爭權奪名,關鍵時期還需關鍵手段,都知道在人口上下工夫,昔日的齊桓公也不例外。過去人們都提倡晚婚,而他就偏偏搞出了早婚政策,並且,他還想到貴族們三妻四妾也顧不過來,勢必多出閑置的女子,於是乎就讓她們流通到社會上,再循環一波,便有了令人擊節讚歎的“內無怨女,外無曠夫”的現象級局麵。

齊桓公時期過去了,現在是吳越的天下。

我們先前提到越地的生育舉措,那麽這個階段的越王勾踐是怎麽做的呢?

他的獎勵機製獨到之處在於:

一,生男生女性別上:如果生的是男孩子,獎品是兩壺好酒,一條狗;如果生的是女孩,獎品是兩壺好酒,一頭小豬;

二,每胎生的數量上:如果是雙胞胎,政府安排免費保姆;如果是三胞胎,政府安排免費奶媽,也就是說,由國家來撫養;

三,最為突出的,自然是強製早婚了。明文規定:青壯男子不能娶年齡大的女人,老男人則不準娶年輕女子。不僅如此,對尚未婚嫁的適婚子女的父母,還要治罪。

第一條今人看來是頗為可愛的,但古時候可就不這麽認為了,對於他們來說,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差事。第二條較為新穎,至少在中華民族曆史上,還是比較獨特的。最後這一條,比我們現在要嚴苛多了。當然,目的也是為了保證人口的良好延續,質量的循環發展。

必要體製下的框定,是遵循時代軌跡的必須。

在受盡屈辱的那幾年生涯中,勾踐痛失了愛子,所以勾踐格外珍重越國的人丁,也尤為希望越國能夠人丁興旺。

大器晚成,痛定思痛,他做出這樣一番思索。玉不琢,不成器,痛苦的雕琢是每個人才想要成器,發光之前的第一步。

這是越王勾踐展現在越國子民麵前極好的一麵,他愛惜自己的百姓子民,凡是看到孤寡伶仃的,都心痛不已,立時變了臉色,悲慟的表情感染了周圍無數的人,凡是看到一家老小,闔家歡樂,出來遊玩的,便會高興非常,乃至於喜極而泣。

人們也漸漸忘了他是一個亡國的君王,隻記得,他愛民如子。

是個願與民同生共死的好君王。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呢,更何況他是一國之君,掌握著天下生民,又如何不會犯錯,難保不會有一時衝動,那麽就原諒他吧,原諒他的一念之差造成這些年來越國百姓處在擔驚受怕之中。

聽完越王**心懷的一席話,文種以為的確是可以了,也忍了足夠久了,越國上下齊心協力,也是能夠拚它一拚的。而範蠡卻拚死進諫,請求再延緩幾年。

兩個人在處事決策上一急一緩的性格,對比無遺。

一貫精通天文地理,醫學權術的範蠡,此刻沉著道:“範蠡這段日子長久以來一直在注意著星辰儀象的動靜,象中顯示吳國命不該絕。運中的天數未到,尚不能一網打盡。大王需要等待時機,韜光養晦。古語,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這一場交談止於這句,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聽完魚鉉夫人的那番話,我才意識到,夫差為我受了許多折磨,原本就抱恙的身體,應該餘毒更進三分了。

還偏偏。撐得那麽辛苦。

那一刻我便決定,無論如何,要回報他一次。

兩個多月後,我們一行人爬山回來,我便開始日日親到掌管膳食的夥房去,為夫差熬一碗湯喝,為他補補身子。

做完這一件事情以後,後來想想,我的確,沒有為他做過什麽,總是他在默默為我做著一切。

這湯,是我在越國故裏苧蘿村時,娘親常常為我熬的,俗名魚頭豆腐湯。是用剁下正好分寸的魚頭,搭配新鮮的豆腐,佐以清新的天然味草作湯底調料,煮出的湯新鮮嫩滑,絲絲入扣,扣住人心味蕾。

清淡之餘,還很有裨益身體的功效,我生在越國,成為七歲西施,還未長開,但過後幾年能長得這麽秀氣,免疫力這般強,也少不了它的功勞。

不過後來聽說,我每一天費了幾個時辰尋找原料忙前忙後熬出的湯,夫差都退了回來,有一日,我正好經過,親眼見著被退回的原封不動的湯,突然覺得有點難過。

他並沒有喝,隻是沒有喝罷了,我的心裏怎麽有點涼涼的。

又想到,我從前冷冷的,拒絕他好意的時候,他又會有多難過呢。

人果然是不能對比境遇的,一對比,會生出悔意,會心有不舍,會徒添哀愁。

我沒有放棄,還是堅持每一天給他做,因為我想到魚鉉夫人說過的那些話,琢磨出一個道理,男人在表麵上拒絕你,除了是真的要拒絕以外,還有一個原因,避不開逞強二字。

一個男人能這樣為我,即便我不愛他,但至少也該要敬他是個兄長,有了這一層兄妹之誼,做一盅湯又有何難。

熱霧上騰的湯,在盅蓋下湧動,被宮人送到了夫差的行房之中。

“君上,施夫人又給您熬湯來了。”

“撤回去,孤王不想見到此物。”

“這次不一樣,施夫人還托人帶來了一張信條,囑咐道一定要讓君上親自看看,再決定要不要退回這湯。”

夫差凝思片刻,撇過身正要取過說話那人旁邊的宮人手中攥著的白色信條。宮人知意,畢恭畢敬呈上。

而一旁那個先前的宮人,平穩端著熬製好的湯,仍舊禮製周詳,沒有亂動半分,規規矩矩低著頭。

“若不喝湯,再不相見。”信上八字,威脅之語,治愈頑疾很是有效,恐怕比那湯還有效。

那一晚過後,那盅湯的刻度分明去了半壺。

聽到回訪的宮人報回的消息,西施坐在房中暗暗發笑。果然這計策有用得很,夫差這家夥畢竟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說的跟心裏想的全不是一套。

聽來的過程是這樣的,夫差看到那紙條上的字,嚇得一下臉都僵了,青得發綠,也沒顧上許多,一把取過湯盅,一口喝下大半壺,嗆個半死,接連咳了很多聲。他被湯嚇了,但是他把拿著盤子和先前拿小紙條的宮人嚇了,個個臉色煞白,一瞬之間憂生憂死。

後來,宮人帶回來剩下的湯的量越來越少,想來他喝得很多,也應該慢慢覺得有味道了。夫差的身體也好得越來越快。

施夷光琢磨著時日差不多了,夫差身體應該連標帶本的都好了,即便不能好也必須得好了,因為命人去捉來的滋補的魚被捉的十有八九了,足足快空了一條大河。

時候偏是很巧,那夜,他就等來了痊愈的夫差。

吳王揚著威武的寬袍大袖,駕臨昭陽院。

“大王駕到——”

長夜,被長長的鳴報聲拉得更長。

夫差坐在床邊,像孩子長大了一般,不再怯生生的,狀態變化得很快,他握住西施的手:“孤王明日帶你去西湖邊賞花、看魚、踏青,那附近還有座山,山邊有極美的瀑布與河流,孤王一直正愁找不著機會帶你去。如今身子骨好得差不多了,明日便啟程帶你去。”

眼裏是無限的渴望與期待,還是渴望著同樣的、那個有她的未來。

西施瑟縮地抽開了手,被夫差一番情狀嚇得不輕,覺得眼前的夫差可是判若兩人了。

“你,你是不是發燒了?”

“再說,這件事情,你還沒問過我吧。”

“還,還有,你之前在那山洞裏還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覺得我背叛了你,現在可是一切過往不究,都不再耿耿於懷了?”

她試圖用最後一句話刺激夫差清醒。

似乎領悟了愛情另一麵的真諦,夫差從容答道:“記得,可你對孤王說過,無論你信與不信。”

他看著西施,那雙眼睛,含著一池子的深情:“那麽,孤王現在也同你說一句:信或不信,選擇權在我。我不信你,便要舍下你棄了你,可如若我信你,其他的全與我無關。哪怕,有朝一日你還要取了我的性命。”

“我不會取了你的性命的。”這一次她沒有想到範蠡,沒有想到越國,什麽也沒有想到,除了眼前的夫差。

所以,她毫不猶豫地說出那句話。

可是說過以後,她又開始覺得兩難。

看著麵前夫差如此對自己推心置腹、坦誠相待,她有那麽一刻感到很痛苦,自己心中藏著的謊言,自己的虛偽隱瞞,在他的真摯與熾熱麵前是何等不堪一擊。

為什麽要降生為西施?

哪怕是成為一個春秋之際的平凡人,在紛亂的戰火中死去,也好過這種既定的生活帶來的折磨。那迎麵而來的命運,我該奈你何?

他仿佛沒有聽到施夷光的回應,繼續說道:“還有,孤很清醒。孤下達的詔令,不需要過問你。”

在她麵前展現強硬的這個夫差,西施倒是第一次見。

翌日,夫差命人囑咐下去:大王稱病七日,一概不朝,國事交予伍子胥。

餘後七日,整個吳宮不見大王夫差的身影。七日之間,外人隻見宮闈不開,知是吳王大病,無法上朝,其實他已經不在帳中。

千步階梯冷冷清清,每日定時定點的宣事宮伯都沒了先前洪亮的嗓門。而政要處的伍子胥忙碌的身影頻繁,對燈闌珊盡天明。

夜裏,一隻掠過的燕子聽見他在兀自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