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夫差中劍 鄭旦相約

為愛,夫差耗盡了所有的力量。

他身上是覺得痛,卻遠沒有心口的痛來得猛烈。

一雙黑色的墨雲錦靴深深地陷在了泥土裏,他難以起身,被自己的重量迫壓得雙膝跪地,目光遙望著遠方的西施。

他看見她朝著自己奔來,看見了痛苦卻又殘酷的豔麗,看見了那一開始就讓他神魂顛倒的不同俗世的傲寒。

她的身後,不止拉過一道她自己的影子,還有數十個黑色的充滿殺氣的影子。

他冷冷地笑了。

撿起兵刃,夫差衝上前去,左砍右殺,爆發出驚人的洪荒之力,也抵擋了無數的銀槍箭雨,卻還是逃不過為她的那一劍,刺痛胸膛。

“小心!”西施以為那一劍朝著夫差,心跳猛然疾速而慌,飛躍的黑影叢中,她大喊一聲,卻震得夫差驚懼。

先前,夫差還抱著最後的希望欺騙自己一切都是意外,以為那把劍會不小心傷害到她。那聲小心,還那麽地真。

直到那一刻,他才不得不逼著自己相信,原來真的,所有的危險,都是衝著自己的。奮不顧身,他幾乎是自己向前赴死的,不偏不倚,為她身中一劍。

三軍六陣,七馬八槍,他都曆經過。眼下,他卻已經沒有任何力氣可以打下去了,哪怕他是一個再有傲氣的硬漢,他也無法再逞強做那個英雄了。

所以,他用自己的身軀做成一道人肉劍靶,千瘡百孔的心,也不差那一劍了。

“你難道都沒有一點害怕嗎?你為什麽不躲一躲?”施夷光把夫差抱在懷裏,隻是哭。這還是她看似小小年紀,卻是很多年來,少有的哭。

茫茫蒼穹,所有埋伏的人都死去。獨留下一匹還不肯離去的馬,一個深受重傷奄奄一息的男人,一個恍若情竇初開的少女,一天,一地,一道殘念。

他沒有表情,合上了眼睛,合上了心,不想再讓自己看見任何有關於她的畫麵。

“你別死啊,夫差,你前幾天才說要和我成為朋友的,而且曆史上說,你還有十多年才會死,你還可以活很久,你不要用這種方式逗我,逼我和你多說話,這不好笑。我不稀罕這種用命換的對白。”

欲哭無淚,眼前睡著的人,一動也不動,暮色黃昏到天漸發黑,樹上的貓頭鷹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看著這個妙齡少女,覺得她真奇怪。對著一個沒有動靜的物品叫喊,真是我這麽久以來看過的最為神奇的生物。

她有時候不明白自己怎麽會執意相信宿命論,相信什麽命運的力量是以人類之渺小不可阻擋的,有時候又偏偏很想和命運抗一抗衡,在這種不能去相信宿命論的時刻。

她覺得夫差,不會死,就一定不會死。

山洞的潮濕陰冷,很適合養一些蛇蟲鼠蟻,不大適合帶回來一個半死的人。但,西施實在是沒有地方可去了。

她隻好把這個男人帶到這裏,以當下能給予的最好的條件悉心嗬護他,像在嗬護一個弟弟一樣,但似乎又遠比那種感情還要深厚和不同一些。

她是能把夫差當弟弟,當朋友,但無法當作戀人。她也知道,夫差肯為她這樣豁出性命,他決不隻是把她當作普通女子。

時過境遷,夫差,範蠡,她不敢把他們放在天平之上來對照了。這兩個男人,一個太愛她,一個她太愛,一個可以為她不要性命,一個讓她不顧性命,誰多重要一些,她無法比較。

這一次,她救下他,是出於一種本能的反應,她判斷不出,究竟是為了範蠡延續他的性命,還是為了夫差而救夫差。

為了不背叛自己的心,她那麽做了罷了。

一個到死不肯辜負自己的男人,怎麽會不讓人動心,她明明就隻單單是為了他,才救他,卻不敢真誠地麵對自己的心。

兩天一夜,夫差第一次微微睜開了眼睛,沒有一絲魂魄和情緒的眼,讓她覺得夫差一定傷得很重,也很痛。

西施終於願意主動靠近他,而且還是靠著他的軀體那麽近的距離,沒有介意他是吳國的人,沒有抵觸他是吳國的王上,沒有在乎他是一個與範蠡截然相反的男人。

她細嫩的指尖撫摸過夫差剛毅的麵龐,想要探一探他的額頭,卻聽得他突兀地說道:“為什麽還不動手。”

這話讓她愣了一愣。

“什麽?”

他胸中鬱結,顫栗地咳了兩咳,肩膀不停地前後瑟縮著:“陰謀,陽謀。你還有多少事情,瞞著我?你不過是一個十餘歲的少女,為什麽可以帶著這麽多謊言?我曾經這樣以為,你纖塵不染,和別的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樣,是那麽真,不會掩飾,不會獻媚,不懂討好。人世的一切,你都不懂。這就是我最喜歡你的地方,你可知道。”

他幾乎不願意抬頭看她,不願意回想這一切:“可如今,我才發現,種種而言,都是虛無的假象,背後隱藏著生生不息的欲望而已。我信你,你卻背叛我。我雖拚了命地護你,卻不是一個傻到會被你再次利用的人。我愛你,是勝過了一切。”

他說著說著,又珍重地回憶起什麽,他覺得被一個少女欺騙,簡直是一種恥辱和不堪。回到了君王的身份上來,道:“但孤是一國之君,孤昔日相信孤有能力可以江山與你,一同保全,一同擁有。今時今日,我做不到了。孤會失去你,因為孤戳穿了這一切,孤會失去江山,因為孤死了亦象征著會毀掉我的國家。”

他自嘲般地笑了一笑,這一次他還是一樣很羅嗦,在西施麵前。就像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她覺得他話很多一樣。

但這一次他不怕她嫌他煩了。

如瀑布三千,飛瀉而下。他的一字一字,傷著自己,也希望能夠有哪怕一絲傷著她,不是報複,隻是想,那至少是成為一種愛過的證明。

他乞求她愛他。

“孤,也曾經以為,隻有在你麵前,可以肆無忌憚地做我自己,到頭來發現,還是自己一廂情願來得多。”

報了國仇父恨,是肩負另一個擔子的開始,但他至少卸下了之前很重的包袱,剛開始要放手去愛,卻愛得一片狼藉。

他覺得自己,大概是不懂得愛了,不會再愛了,也沒有了愛的能力,像個廢人一樣。沒有愛,坐擁江山,又能如何。

少年時期,他對於所謂的父愛就從來沒有感受過。人前,闔閭總是一副置他於不顧的樣子,人後,闔閭也很少會像其他父親一樣,多關懷他幾句,很少,很少,僅有的溫暖都很殘缺,因為他們寄人籬下。

他亦沒有感受過母愛,這一個長長的一生,對他來說,最重要的隻剩下父愛。但君父隻會把愛藏在心裏,幾乎不會向他用言語表露出來,更不會和其他的君父一樣用肢體的接觸來表達愛。

他有另一種愛的方式,但他感受不到。

哪個孩子,不希望感受到那種真真切切的關懷,而不要隻是像老鷹放手小鷹,把他推到懸崖邊上,讓他去飛,用恐懼和冰冷教會他愛的方式。

即位以後,他帶著仇恨活著,和複仇的欲望一起生活,不顧情愛,不曾愛過誰,任憑後宮三千,不為所動,魚鉉這樣一個體貼入微的女子在身旁,於他也是一種累贅。

所以,他不曉得愛到底是什麽感覺。

直到她出現在自己的夢中,他的靈魂刹那間被點亮,以為,自己找到了世間的永恒。

可世間哪有什麽永恒,永恒不過是自己創造和想象出來的。

如果可以自欺欺人下去,他或許能夠保住這份永恒,但他夫差不是這樣的人。

他選擇戳破這一切。

泡沫在天空散開來,那一刻,他的愛也化為了粉末灰燼,殘存著未滅的餘溫。

他掙紮的表情,讓我覺得很難過。

字裏行間,都是毀滅,背叛,痛苦,沒有他往昔半點溫暖熱烈的氣息在了,這些傷人的話並沒有讓我對他感到失望,因為我清楚地知道,他不是一個壞人。

我隻是在想,他平日裏承受了多少我所看不到的沉痛?

要費盡多少努力才能把它掩飾得這樣沒有痕跡,又要費盡多少努力才能在我麵前嬉笑自如。

摸摸他的額頭,想看他身體好些沒有,卻被他一把推開,我未傷著半分,他卻因無力卻又過度用力而磕碰到了石壁,眉頭緊緊一皺,微微半合著眼,咬著牙不肯說痛,顴上的青筋都顯了出來。我能夠想象得出,他忍得多艱難。

兩日來,他全身都在發燙,所以我覺得他是燒糊塗了,有些神智不清。

宮裏頭的爾虞我詐,在那些個史書研究裏,我也看得很多,每每君王都頂著無數虎視眈眈的目光活著,此時大約他是在發魔怔,把麵前的我在當作一些政敵駁論。

“不趁著我昏死不醒的時候殺了我,我現在醒過來隻剩下半條命,你還不殺我,那你還要等到什麽時候。再晚,就沒有機會了。”

先前聽著有些語無倫次,可現在這話語卻越來越清晰,表達連貫,貼合場景,讓我沒理由想到別的。

我開始有些明白他的內意。驚愕。

“你是覺得,今日這一切,都是源於我的謀劃?”

被套上桎梏的感覺,原來是這般,曆史劇裏常常叫它做什麽‘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可算是了悟得透徹了。

“是你,不是你。你自己應當明白。”

“是我,不是我,你還不明白嗎。”我幾乎沒更改幾個字,脫口而出,結果竟然跟電視劇裏的經典台詞如出一轍,可見戲如人生,這話說得著實是不錯。

從被他捧在手心生怕跌壞的一件藝術珍品變成帶著被懷疑、不信任的標簽立在他麵前的偽劣贗品,落差得無以複加。

過後,我覺得那一瞬,我的回答顯得有些可笑,好像真的能夠為我找出理由,據理力爭反駁他什麽一樣。

和他之間,的確是一場用謊言包裹的相處。我藏著一個與他有關的秘密,我又有什麽資格去和他對峙呢。

信不信,這個假設不成立的。沒有前提,更不會有結論。無論如何,我都是理屈,即便今日這一切不是我所為,又倘若將來一切不會改變,曆史記載日後的我也一樣會亡了他的國家,不是嗎?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人一旦在感情裏認真,就注定辜負自己的最初。

我想恨他,可我恨不起來,他那麽愛我,那麽護我,肯豁出性命來對我,我的確在某種程度上是背叛了他的。奢求原諒,是很不實際的。

所以不管今日如何,他怎麽對我,我都不該駁了回去,反倒該陪個笑臉才是。他不僅對我無害,反而有恩,我恨不了他。

細細數來,他救下我種種,這恩,我是一定要還的。

流星雨的那個晚上,我就覺得我得變,變了這命運的軌跡。今天,這一個念頭更加強烈了。

搏個兩全之事,我要賭一賭。

山洞外頭的天很黑,黑到一種典雅的極致,又很高貴,高貴得人類無法與之對抗。它使人卸下一切底線,將人所有的意誌泯滅殆盡。一股黑暗就能如同深夜裏的狼,照耀整片天地,撕毀人的心理防線。

山洞裏卻透進了微光。

微光中,我不僅看得清晰,也感受得分外真切,有關他的一舉一動。

他全身都在疾速迸發著顫栗的舉動,瑟瑟中,帶動皮肉不自覺地敲打著周邊的損牆,滴滴順延的洞水旁,聲響被擴散得很大。

光下,他的雙拳握得很緊,緊到沒有一絲縫隙能夠鑽進去,想要努力把這顫抖壓製住,可是結果告訴他沒有用,他隻會因用力而反彈自己,最終顫抖得越來越厲害。

越來越繁的頻率,讓我一次次注意到這些。

是冷?

還是怕黑?

人一旦知道得太多,就會有太多的第一反應,也自然成了思維定勢,不論好壞是非,一股腦兒鑽進去。而我在此刻的第一反應是想到了曆史上的一些君王,多多少少裏頭會出現個別患上殊為不凡的怪症。然後,他也諸如此類,再然後是較之平常一點,隻患了類似幽閉症的怪病,再然後,其中症狀之一就是怕黑。之前終夜點著燈,其實是出於這一點。

完滿的推理,完滿的思維定勢。

倘若見著這樣的情狀,看到夫差這張隨時要爆發的殺氣滿滿又很慘白的臉,一般女孩子估計會畏畏縮縮,或者大喊大叫,甚至於嚇得一溜煙似地跑個無影無蹤,也是在意料之中的。

與她們相反,我沒有那種嬌氣,也並沒有覺得這樣另一麵的他很讓我害怕。

他對我那麽好,我不會在這種時候棄他於不顧。或許也應了那句,能夠接受他最壞的一麵,才配擁有他展現在我麵前最好的那一麵吧。

這個男人,內心深處像一隻缺少嗬護的刺蝟,沒有人敢靠近他,他也從來不讓別人靠近。他的內心也有脆弱的地方。

母愛泛濫的我,不自覺地伸出手,也並未計較他先前對我所說的一切,用我溫暖些的手去握住他有些生硬的手:“是不是怕黑?”

聽到怕黑這兩個字,他有了反應,看樣子大概聯想到了什麽。

他的牙齒哆哆嗦嗦,卻還是不忘很逞強地提高音量和我說話:“你是不是好奇我過去總點著燈,那是為了你,沒錯。我是個男子,你和我同處一室,自然怕你夜裏摸索著行動不便,也怕你受夜的侵襲,怕你不能習慣。”

彼時,他如一具軀殼,在用嗓子和我說話罷了:“我不怕天黑,隻是怕心碎,怕那種孤獨到塵埃裏的感覺,被最深愛的人背叛的感覺。我也不懼天下有多少血腥,兒時起,我見慣了背叛,爭鬥,廝殺,我隻是怕最深的血腥,是我最愛的人帶給我的。”

這席話,像一張針網,沾上了他密密麻麻的指尖的血,朝我泛濫而來。

麵對這個千瘡百孔的他,我心中很是不忍。

夫差,他三十多歲的人了,卻在這時候像一個需要大人保護的小男孩,一個躲在深夜裏因為想起害怕的事情而彷徨不安,因此不停做著小動作來緩解這種焦慮的小男孩。腦海裏不自覺又掠過了成熟的範蠡的模樣,範蠡你又在哪裏,知不知道我在承擔著這些生命中無法承受的愛與愁。

我終於琢磨出一條規律,每次到了我難以抉擇,或者很是痛苦的關頭,我都會想到這個男人。

將他們兩個人相比之下,做出當下的判斷,進一步考慮到我該怎麽做。

一個好像代表的是小愛,一個則是象征著大愛。可一個愛我的,不顧一切護在我身邊,一個我愛的,卻總是將我不顧一切送去他人身邊。

不顧一切,這個詞,有時候用起來未必很讓人感動。

“你來這裏就是為了殺我吧。來到我身邊,也隻有這一個目的,奪取我的信任,悄無聲息地殺掉我,好回你的越國。怎麽還不動手。一刀殺了我,殺了我,你就可以回去交差了。”

興許,還可以和你的範蠡雙宿雙飛。

夫差,一直在慫恿。慫恿的其實不是她,是他自己跳動不息的心。

我默然無以應。

他抽出袖間匕首,一心求死:“是不是還缺了這個?”

他身子還是抖,卻抖得沒有先前厲害了,這是鎮靜下來的表現。將匕首丟給我,見我不去拾起來,又拿起它,往我的手裏塞,見我還是不聲不響,捉過我的手便朝著他的胸口紮過去。

“夠了!”

我把那把匕首丟得遠遠的,砰的一聲撞擊在牆上的聲音,驚醒了高貴的黑夜的眼睛。

“我不會殺你,我會平安地把你送回去,你隻需要給我好好地養身體,然後回去當你的王。縱是恨我,也該收拾起你的身子,好報複我。不要做出這副自暴自棄的樣子,你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君王,不是一個沒用的窩囊廢。應該有你的驕傲,有你的不甘,而不是選擇逃避,不是甘願懦弱。關於我,關於今天的事情,我隻和你說一句,那些不是我做的,那些殺手更加不是我安排好的,你信或不信。”

那一夜,我覺得我轉身不回頭的模樣,很瀟灑,很酷。

但其實我在賭,我很怕,怕我走了他就更加肆無忌憚,毫不猶豫地抹了脖子。

所以,酷的那麽一瞬間,撐不過三秒。轉身以後,我的表情就僵住了,為了繼續酷下去,隻好一步步繼續走著,然後躲在山洞門口靜靜等待裏麵的動靜,觀察他的反應。

要是出了意外,迅速救回他,道個歉,認個錯,後麵的事後麵再說。

要是沒事,那麽我的目的就達到了。

事實證明,激將法,經無數前人今人親測有效。

惡劣的環境裏,大病之中的夫差傷勢沒能有什麽大的好轉,隻靠著一口王氣吊著半條命。時常一陣亂咳,體溫忽冷忽熱,我是終夜不敢懈怠,怕他出個意外。

那慘淡的模樣,至少在我看來,不見得是個好得差不多的樣子,隻是勉強可以行走,這就用了三個月,足見他傷勢之重。

還能活著,是個奇跡。可能就像是他們這個時候的人說的,什麽王者之氣,貴不可言吧。

他非說已經好得接近完全,執意不願再多留一日,簡直是在扯一個彌天小謊。因為,拙劣得很。

不願停留的原因,因果說來,簡而言之就是多一時半刻被我照顧著,都會讓他覺得很沒麵子。從他似恨非恨眉毛都含愁的眼神裏,我歸納且理解出來很沒麵子這四個字。

對於男人而言,自尊心這種東西很重要。

春秋隔世,暮光山色,浮雲鬢影,都慢慢成為一種習慣,我開始習會這裏的晨昏計時,日子一天天流逝,由來算著,那正是在三月多之後,他回了王宮。

因為山裏的日子都很平靜,日出日落,我有時候會生出一種錯覺,覺得平靜得像是一次睜眼閉眼,就度過了一輩子。

山水之間,太過恍然。

夫差自然沒願意讓我馱著他回來,非要自己一步步踉蹌走到將剩下的半條命都折騰得快沒了才甘心,委實逞強得很。這倒也是我意料之中,我改變不了他,他想做的事情沒有人阻止得了。

差不多也是這時候,我覺得對於他的脾氣有點摸清了。

人在最脆弱的時候,會表現出一個真實的自己。

他可以愛我愛得那麽卑微,為我一笑,也可以用盡全力逞強,不顧死活。如此的男人,確實不多得了。

王宮裏大大小小,男女老少,上上下下,都飛了似的出來迎接,聲勢浩大得很。

大臣中,伍子胥一貫是一副別人欠了他三萬兩銀子不還的臉,本來的表情就是一副著急樣,三個月過去,對於夫差的失蹤,我想過他的臉上雖然會再多一些擔心,但應該不顯得差別很大。這會兒隻看他一臉憔悴,與從前差異不大,印證了我的不足為奇,因為他一貫這樣的表情。

其他老臣子,我不認識幾個,也沒幾個記得住名字的,喊得出來的隻有伍子胥這三個字。一來可能是因為進宮以來,隻一心想著有關夫差的這個間諜任務,其他沒多留意;二來是有關吳國曆史上的名將忠臣,我隻崇拜敬佩伍子胥和孫武兩個人,孫武不在,所以自然很想認識一下伍子胥,才專門留意了一下。

日子都快一年了,隻認得他一個。我覺得自己真是長進了不少,在專心致誌這條道路上。

後宮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的正妻魚鉉,還有鄭旦,這兩個人都滿目愁容。在聽聞了夫差失蹤的消息,三月過後的現在,麵龐就不見血色。

今天忽然的回來,她們未梳蛾眉,必然憔悴無心,終日如此,又眼睛紅腫,想必哭過多場,不成人形。

看那樣子,除了妻子魚鉉,連鄭旦也對夫差用情極深。

或許夫差真的是一個在某些地方很值得愛的男人,可惜,我沒能愛他,隻是憐他,憐他看似強大背後的殘缺。

強大的年輪,席卷著世間的一切,包括生死,包括愛恨。開始卷進一場意外的漩渦。

正是那一天,夫差回來的第一天,鄭旦便約了我。

我從來沒有想過,那是她離開人世的絕命之約。一個不及二十歲的少女,竟會將自己的愛與恨都埋得那麽深切。

蓮花池旁,深夜時分。

她長袖飄飄,傾國傾城,如一同準備進宮之前時我們相遇的第一麵,彼時,卻是最後一麵。

我在想,如果沒有多了一個我,她的人生會變得怎麽樣?能否得到她終其一生想要的?

一支舞橫亙在月色之下,她一邊起舞徘徊,一邊彷徨哀傷。

她嘴角很是淒然豔美地幹笑著,扭曲成一朵帶血的梨花:“她們都說你的舞跳得很美,無論我練多久,都不及你的十分之三。我不信,偏偏不信。難道我真的比不上你嗎?美貌,舞姿,心愛的男人,都統統為你所有了。施夷光,你憑什麽就能那麽好?”

“你知道嗎?我和你不一樣,我原本是鄭國人,並非越國女,我是奉了鄭王之命來吳國探聽消息的細作,也不過是一個卑微的細作而已。”

其實我們都一樣,鄭旦。

她把舞停下了,坐在池畔,身影靜靜的:“我竟然會愛上敵國的王,真的是很可笑。”

她向我插播了一支她的人生變奏曲。我站在那裏,從不明所以到心中月朗星明。

見她抬頭看看月亮,很高的枝椏在一旁沙沙作響:“那一日,就在這裏,這個蓮花池畔,我遇見了他。”

和風微拂過,晨光初霽,鄭旦在蓮花池畔訓練著自己的舞姿,為了更早一日接近吳王夫差,博取他的歡心。

說來也巧,上天給了她一個不費吹灰之力相遇的機會,吳王夫差正在格鬥場中練習完武術回來,形色匆匆,身後跟著一大堆侍衛。

有人經過的一刹那,她瞥見夫差,也是這一刹那的驚動,她的腳步因此移動不慎,便跌倒落進了池子,偏偏她不會遊泳。

緣分或許就是這樣,一個細作懂得驚世謀略,卻不善水性。這才讓她有機會和他相遇。

即便口中求救,呼聲搶天,性命攸關,但就連夫差身旁的侍衛都不見得有心下水去救她,免得濕了自己的衣服。她不過是一個越國進貢而來的賤女子罷了,連妃子都還無緣封上,又有誰會把她當作人看。

這份尊嚴,以前沒有,現在的身份一樣沒有。

鄭旦以為,她會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命喪於此,過後乃至不會有人想起,因為鄭國的王公大臣也根本不會在乎一個卑微細作的死活。

生得那樣貧賤,死得那樣貧賤。

而夫差,他是誰?是吳國的王啊,卻不顧當下的事情,毫不猶豫衝下水去,救一個沒有身份的卑賤女子,而這卑賤女子,便是鄭旦。

如果不是身旁的那些侍衛們拚命勸阻他,說著一些不堪入目的話,她還不會意識到,自己渺小的生命原來在這個至高無上的男人眼裏,也是那麽重要的。

就在那一刻,她鐵了心一輩子要跟在夫差身邊,哪怕是死,付出一個細作背叛國家的生命的代價,她也要求得在他身邊一刻的溫存。

這是她在這個世上得到的第一份愛,一個王上憐憫的愛。

水裏,靠在他胸懷的片刻,勝過她過往十多年的每一天,每一個時辰,每一個片刻,每一分每一秒。

她感受到諾大的溫暖與平生沒有過的期待,期待與他的未來,充滿著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