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惡人牢1

(一)借命神醫

此時天光大亮,一輪紅日冉冉掛在天邊,血一樣的紅。

何進又悲又懼,自孔雀樓跑到碧荷園,腦中夜間的情事一幕幕閃過,耳中那新娘子的歌聲縈繞不去,跑到門前,幾欲脫力。奮力打開大門衝了出去。

不料才出大門,便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隻覺那人身體如山般壯碩,眼前一黑,竟然暈了過去。

良久,隻覺自己後心大穴有一股熱力緩緩注入,流向四肢百骸,暖哄哄的說不出的全身舒泰。睜開眼,卻見自己正躺在一人懷中,那人劍眉朗目,約二十七八歲模樣。穿著布襖,外罩一身青色罩袍,背後一個黑布囊,囊中露出三支劍柄。心道:這人是個武者,想是他正在以內力幫自己恢複,隻是卻不知為何在身上背了三柄劍之多。

正思忖間,突覺手掌發癢,側頭看時,卻見一條大黃狗搖著尾巴,伸著紅紅的舌頭,正在舔自己手掌。

卻聽耳邊那人道:“閣下莫驚,這狗兒是在下養的,不會傷人。”何進謝道:“多謝公子相助。敢問尊姓大名。”那人答道:“在下姓林名清,字無垢。不知閣下可是遇到了什麽麻煩,怎會落得如此狼狽?”何進聞言突得想起夜間情事,翻起身來抱拳道:“在下洛陽府捕頭何進,多謝林公子相助。這史府乃是一座凶宅,月來已經連發血案。昨夜在下與五省捕王馬五爺在府中親曆惡鬼橫行。馬五爺,馬五爺——”說著淚水奪眶而出,聲音哽咽已經難為繼。

在那林無垢驚異的神情中,何進努力平複自己,咬牙道:“馬五爺被那惡鬼害了。在下獨自逃了出來,恰好遇到公子。”卻見那林無垢“噢”了一聲,緩緩站起身來,道:“朗朗乾坤,竟會有這等事。”

何進發急,不願意和他多作糾纏,道:“這史府已經凶險萬端。在下現要到府衙報信,派人封鎖史府,免得再傷無辜。再請知府大人張榜聘請高人緝凶捉鬼。時間緊迫,在下不克久留,公子速速離開這個地界,免遭橫禍。”說完雙後抱拳一禮,便要轉身離開。

卻聽林無垢自語道:“若是這般,在下倒要親自到府中一探,卻要看看,這府裏到底有些什麽古怪。”何進聞言大急,喝道:“你不要命了麽?五省捕王馬五爺,何等的英雄了得,也不是那惡鬼的敵手。你又是何人,你比馬五爺如何?在下念你方才相助,好言相勸,實是不忍你傷了性命。你還是快快走吧。”

那林無垢聞言竟踏上史府石階,回頭對他笑道:“多謝關心。隻是還未告訴何大人,在下是個劍客,是個愛管閑事的劍客。”說完對著那大黃狗吆喝一聲:“黃大頭,咱們進去瞧瞧。”卻見那黃狗搖首擺尾,雀躍不已,仿佛喜不自禁,一溜煙率先進了府門。

饒是何進心中悲憤,焦急難耐,聽得他叫那狗喚作“黃大頭”,也幾乎忍不住發笑。心道:這是哪來的妄人,自稱劍客也就罷了,身上竟然背著三支劍,試問這江湖上,哪有一個佩著三柄劍的劍客,不嫌太招搖麽?更可笑的是給一條黃狗起了這般滑稽名字。如此荒誕無稽的行徑,果然是年少輕狂,不知深淺。

然而他心中焦急,實在不能久留。轉念又想:此際天光大亮,那惡鬼應不會在白日出現。先讓他進去,等自己報了信回來再作理論。乃大聲道:“林公子,在下急著到衙門裏報信,公子若是執意如此,便在碧荷園中等我,萬不可隨意行走。”

卻聽那林無垢道:“何大人,你再來時,若有那那生死狀便給林某一份,在下填了就是,以免大人為難。”何進聞言心道:好個不知深淺的青年人,竟然要簽生死狀,你哪知道那惡鬼的厲害。然而心中焦急,再不答言,急步出了紫竹巷,往知府衙門而去。

何進回報知府後,洛陽府風聲鶴唳,兵馬司出了五百兵丁,在紫竹巷乃至史府周圍設了關卡,禁止生人靠近。知府張榜懸文,懸賞白銀一千兩緝凶,榜中特別說明,身懷異能簽下生死狀者方可入府。

何進執意要再回史府。他自受馬五爺遺贈三寶及問蘭,感念他為了保全自己的所作所為,早在心中發下誓願,定要將史府血案偵破以告慰馬五爺在天之靈。若是不能破案,寧可隻身赴死,也絕不能辜負了馬五爺。

林無垢帶著那條叫作黃大頭的狗兒,在史府走了一圈,回到碧荷園中怡心亭中等待。見到何進時,恰逢仵作等公人已經勘察現場完畢。見何進前來,公人齊聚上前,將所勘察結果一一向他陳述。何進臉色冷厲,一言不發,聽公人們講述完畢,稍作詢問便示意散去。那公人們如釋重負,忙不迭地離開史府。其中有幾個素日裏與何進交好的,叫了聲:“何捕頭。”卻欲言又止,滿眼均是關切與同情之色。何進見狀,輕輕揮手,那幾個道了聲:“保重。”也自去了。

此時隻見林無垢坐在怡心亭石桌前,似乎擺了一局棋。棋盤上放著兩柄劍,手裏正自拿著一柄,對著天空細看。那黃大頭蜷在他腳下,曬著暖洋洋的太陽,搖尾吐舌,甚是悠然自得。何進身邊帶了一個人,年方三十上下,背著一個藥箱,看打扮,象是個走方郎中。

二人走得近了,隻見林無垢竟然是以手平托劍脊,劍尖在前,劍柄在後,眼與劍脊成一線,對著天空眯著眼觀看。見二人走得近來,竟然聚精會神,心無旁鶩。二人不覺失笑:如此奇異的持劍方式,真是聞所未聞,令人納罕已極。卻不知這般又能看出些什麽來?

何進心中苦笑:怎會是這樣一個呆子,以眼睛對著劍尖,卻不知在看什麽。不怕那劍突得脫手,傷了自己麽?不覺對這自稱劍客的青年,心中大大的不以為然。

何進尚未答話,卻聽那走方郎中道:“好個白癡,太阿倒持,天下竟然有你這般劍客麽?”林無垢聞言轉過頭來,竟不發怒,對著何進笑道:“何大人終於來了。”看一眼郎中,問道:“這位是——?”何進道:“這位姓秦名沐雨,今天一早,便到知府衙門簽了生死狀,要到史府前來破案。”

那秦沐雨哈哈一笑道:“洛陽府懸賞一千兩雪花花的白銀破案,哪個不眼紅。我秦沐雨行走江湖,要醫多少病人,花多少時間,才能賺得這一千兩銀子。”那林無垢聞言一驚:“秦沐雨?走方郎中。”似乎對秦沐雨之名大起疑惑。突得笑道:“何大人,你叫這秦先生瞞得狠了。”

何進聞言愕然。卻聽林無垢對著秦沐雨笑道:“這位秦先生,江湖人稱借命神醫,銷金手下無生魂,九子金針借命醫。說的便是尊駕吧?”秦沐雨嘿嘿一笑,道:“這位兄弟,你把在下的海底盤得倒是好生清楚。”轉身對何進道:“何大人莫怪,在下到衙門裏簽下生死狀,用的乃是本名,這江湖匪號,不提也罷。”言下之意,竟是對林無垢所言表示首肯。

要知借命神醫秦沐雨在江湖中早已經名聞遐邇,號稱江湖中最不能惹的人物之一。其獨門武功高絕,大羅銷金手,九子奪命針罕逢敵手。再加上他擅長歧黃之術,武林中傳言幾可生死人而肉白骨。

然其有一怪僻,看不過眼的人不醫,若看得過眼的,診金至少是一千兩白銀,並且要與他簽下借命符,方才醫治。

然而所謂借命符,秦沐雨自謂“自己從不醫人,人生有命,天有定數,向閻王借命一用,借命需還命。”實際是與被醫治者約定,但凡秦沐雨有需要用他之際,不論此人身在何處,自身有任何急難事物都需放下,按秦沐雨指示為其效命一次方可。若有違背,秦沐雨即催發借命符,被醫者當即喪命。而且,秦沐雨號稱借本加息,除被醫者本人喪命之外,還要賠上其至親的一條性命。

據傳武當派俗家弟子“乾坤一劍”曾無忌因傷重求秦沐雨醫治,後來秦沐雨因其背信,催發借命符,曾無忌與妻子則雙雙暴斃。此事轟傳江湖,秦沐語則聲稱:還命加息,有約在先,毀信棄約,死有何辜?武當派亦因曾無忌毀約在先,又礙秦沐雨武功高強,竟然不了了之。

經此一事,武林中對借命神醫敬若鬼神。除其本人武功高強,性格怪僻之外。另傳武林中有多位頂尖人物,均靠秦沐雨醫治得免,因此若要與秦沐雨為敵,待其借命符催發,誰也不知道會有什麽樣的武林高手為他出頭效命。因此,武林中人對借命神醫可說是噤若寒蟬,敬而遠之。

然而這武林中出名的怪傑,竟然到衙門裏簽了生死狀,要來賺那懸賞的一千兩銀子。何進身在公門,對武林中掌故略有掌握,聽得此人乃是江湖中有名的借命神醫,亦不覺心驚,禁不住對其再三端祥。

卻聽林無垢笑道:“秦先生乃武林中有數人物,醫治一人診金至少便是一千兩,又怎會看得上這區區一千兩白銀。不知秦先生此來,究竟是為了什麽?”

秦沐雨嗬嗬一笑,道:“這位兄弟既然如此熟悉秦某為人,卻不知尊駕是何方高人,師出何門,又有什麽驚人的本事,竟然先秦某一步到這史府之中聲言要捉鬼緝凶?”言下甚是不屑。

林無垢歎道:“看來林無垢若想在這史府裏呆下去,先得過了秦先生這一關了。”秦沐雨森然道:“江湖均知在下擅長大羅銷金手,九子奪命針,殊不知在下對劍法,也有些許研究。”

何進眼見二人言談不善,待欲上前分解,卻覺二人身邊一股無形的氣場,竟然將自己隱隱推開,不能近身。再細看時,隻見二人衣衫鼓脹,無風自動,原來雙方都運起了內力。不覺大驚:原來這兩人,竟然這樣的高手。心中又是擔心,又是喜悅,擔心的是這兩人武功如此高強,不知是否真心誠意前來破案。喜的是若是這樣的高手加入,對破案緝凶,想來也是大有助益。

突得黃大頭跳將起來,衝著秦沐雨狺狺作吠。林無垢目視秦沐雨,輕聲道:“黃大頭,坐下不要動。無垢要與這位秦先生交個朋友。”那狗兒聞言止吠,卻向後退了數步坐下,豎起雙耳看著二人。

卻見林無垢將劍柄轉向秦沐雨,口中道:“秦先生何妨一試。”秦沐雨聞言,緩緩伸出右手,輕輕推開劍柄。突得電光石火一般,何進隻覺眼前一花,隻見那秦沐雨手中竟然多了一柄金光閃閃的長劍,徑直指著林無垢的麵孔,相距不過尺許。

何進驚極,隻覺得那柄劍鋒光熠熠,劍芒吞吐竟如活物一般,自己仿佛承受不住,禁不住又朝後退了兩步。反見那狗兒黃大頭,似乎聽了主人的訓斥,竟然意態安祥,見怪不怪。

再看那林無垢竟然目視秦沐雨的劍尖,目不轉睛,手中緩緩將劍轉過,握住劍柄。

隻聽秦沐雨道:“這柄金劍距你麵孔不過尺許,你怎麽不躲?”林無垢微微一笑道:“秦先生此劍烏金鍛成,劍長三尺四分,重四斤八兩二錢。確實是好劍。”何進和秦沐雨大驚,他僅目視劍鋒,便可了解此劍的鑄造材料及份量,簡直是令人匪夷所思。

何進不禁回頭去看秦沐雨,卻聽秦沐雨道:“在下看來走了眼,兄弟果然是高手,說的一點不差。”何進聞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林無垢竟然說對了。

卻聽林無垢繼續道:“秦先生劍意告訴在下,此際先生並無傷人之意。在下為何要躲?”

何進聽得他說“劍意”二字,心裏大疑:劍意,劍有何意,難道這劍也會有想法,會說話麽?

突得劍芒一閃,金光大盛,林無垢身形竟然不見。秦沐雨喝道:“好個劍意!”劍光吞吐,勁風四射,連換三個方位。卻見林無垢身形閃爍宛若鬼魅,連續三劍,均在劍光突閃之前一閃而過。使得秦沐雨出的每一劍,均失之毫厘。

何進看得悚目驚心,若非親見,絕難相信這世間竟然還有這樣的鬥劍高手,竟然會有這樣的鬥劍方法。

先是秦沐雨的劍上所蘊含的內力已經十足駭人。更可驚的是林無垢竟然似乎看得懂秦沐雨,在他招數將發未發之時,竟然每次均一閃即過。

事實證明,誠如其所言,林無垢仿佛真的看透了秦沐雨的劍意。所以每次在他出劍之始,便能搶得先機。而這番敘述雖然繁複,現場卻如電火石火一般轉瞬即逝。何進目瞪口呆:這二人武功劍法,不要說見所未見,隻怕是聞也未曾聞了。

卻見那林無垢側身站在離秦沐雨兩步之外,左手持劍,右手竟在劍上摩擦,口中道:“秦先生劍出如雷霆閃電,果然是高手風範。容無垢也獻醜了。”

話音方落,在劍上摩擦的右手突然向外連揮三記,隻見劍脊上隨著他手掌連續飛出三記淡光,兩丈外的庭柱“噗—噗—噗”三聲悶響,何進抬眼望去,隻見庭柱上連續出現三個宛若斧鑿般的印記。

何進瞠目結舌,他縱橫公門多年,幾曾見過,甚至連聽也未曾聽過這等劍法武功,目睹此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卻聽秦沐雨失聲讚道:“劍氣!你竟然已經練成了劍氣?”語氣之中,又是敬服,又似不信。

隻聽林無垢道:“在下尚未熟練,還不能持久。”言語甚是謙和,即而問道:“不知秦先生以為,在下可否留在這史府中呢?”秦沐雨失驚道:“留得,留得,這天下之大,以兄弟這樣的造詣,斷沒有不能去,不能留的所在了。”

(二)寶狗黃大頭

何進又是高興,又是忐忑。這借命神醫已經是武林中有數的高手,被他讚歎的林無垢所展露的一手劍氣更是驚世駭俗。向來練劍者使用劍氣,隻是傳說而已,而如今親見,端得是令人目炫神迷。

轉念一想,這秦沐雨號稱借命神醫,診金至少千兩白銀,卻怎麽會看得上那點懸賞?再有這林無垢身懷驚人藝業,卻不知師出何門。這二人,真是來這史府裏破案的麽?想到這裏,不由得心裏一沉。

卻聽林無垢朗聲道:“何大人,生死狀帶了沒有,在下現就簽了。”何進先前未見他時,本待勸他離開。等見到他劍法武功,知道實在不能推卻,聞言連忙答道:“帶了,帶了。”一邊從懷中取出狀紙筆墨,一邊心中猶疑。

林無垢取過狀紙筆墨,在那籍貫裏填了“朔方”二字,在姓名欄裏填了“林無垢”三字,再取過朱漆壓過手印後交到何進手裏。卻聽秦沐雨道:“朔方林無垢,林兄弟原來是西北邊塞人士。卻不知林兄弟師出何門,可否賜告一二?”饒是他行走江湖多年,也想不出在西北有什麽了不得劍客門派,居然能**出這般年輕便可練成劍氣的青年劍客來。

林無垢道:“先生見諒,在下無門無派,說出來秦先生也無據可考,不說也罷。”秦沐雨何進二人聞言心道:無門無派,這卻是什麽道理?然而江湖中頗多禁忌,他不願說,二人也不便強問。

秦沐雨訕訕道:“林兄既不願說,在下也不便相強。隻是請林兄弟將那稱呼改一改,若瞧得上秦某,便稱一聲秦兄,若瞧不上,便叫作秦沐雨,切莫要再先生先生的叫了。”林無垢道:“先生名震江湖,在下後進,怎敢不敬?”秦沐雨聞言怪眼一翻,道:“先生又如何,縱比先你先生幾年又如何?你那一手劍氣,老子也看了隻是幹瞪眼,比你白白多生了幾年,又能值得什麽狗屁?”言語粗俗,狂態畢現。

何進聽了大覺好笑,江湖傳言這奪命神醫性格怪僻,果然名不虛傳。先前還一副高手前輩教訓後進的架式,待林無垢展露武功之後,卻又變成這班模樣。

他卻不知秦沐雨自出道以來無往而不利,憑借武功醫術縱橫武林,向來眼高於頂,自謂武林中青年輩舍己與誰?不料今日得見林無垢比自己還年輕幾歲,卻練成了劍法中最高境界的劍氣,不由得他銳氣全消,心懷沮喪,實為自出道江湖以來的頭一遭。

林無垢見他著惱,忙道:“秦兄莫要氣惱,無垢便依秦兄所言便是。”秦沐雨聞言道:“這才象話。”心中卻歎:江湖無輩,武林無歲,秦沐雨嗬,你風光的夠了。

正慨歎時,突聽那狗兒黃大頭突得跳將起來,衝著林無垢撲將過來,突又跑開,又複撲回,往返不停。再看它尾巴急搖不止,上躥下跳,似乎要告訴林無垢什麽,卻苦於口不能言,隻得“汪—汪”大叫,狀似歡喜無限。

何進與秦沐雨正覺驚奇,卻聽林無垢道:“黃真真,你個調皮鬼,快些出來吧。有這寶狗黃大頭在我身邊,你還躲得過我麽?”語聲似帶嗔怪,卻又更多的是欣喜。

何進倒罷了,秦沐雨突聽這黃狗名叫“黃大頭”,卻又聽稱其稱為“寶狗”,不由得心頭大樂。心道:這林無垢真是妙人,世間有寶馬寶劍,寶珠寶貝,不一而足。唯其寶狗,可算世間一奇。再者這狗兒竟然起名黃大頭,更叫人啼笑皆非。方才與之鬥劍聽他喚黃大頭時,自己心無旁鶩,不曾留意。此刻聽來,此名起得簡直是天馬行空,匪夷所思,驚天地而泣鬼神,當真是妙到毫巔,有趣極了。想到此時,不覺宛爾。心道這林無垢真與自己投脾氣,隻不知他叫的這黃真真,卻又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物?

正在此時,突聽“嘻—嘻”一聲女子嬌笑,隻見那怡心亭東邊廊簷上,突得掛下一個人影。眾人轉眼望去,卻見一個灰色人影倒掛在怡心亭的簷下。看其身影卻是個年輕女子。待她一把扯掉臉上麵罩,隻見圓潤精巧的小臉上,眉目如畫,極是美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正向三人看來。口中嬌聲道:“無垢哥哥,若沒了這寶狗黃大頭,你便找不到我了麽?”

林無垢尚未答話,卻見那黃大頭急躥而前,圍著她歡呼跳躍,喜不自禁。隻聽林無垢笑道:“那是自然,你爹爹的隱術,又豈是隨便什麽人便尋得到的?”

秦沐雨與何進見狀大奇,秦沐雨更是想到:以自己及林無垢的武功修為,目視耳聽之力,竟然完全不曾發現這女子躲在怡心亭之上。竟然是這條被稱作“寶狗”的黃大頭,發覺了女子行蹤。再聽林無垢所言其所學為家傳“隱術”,更覺奇異,這隱術為何,怎得在江湖上從未曾有人說過?

卻見那女子翻身落入亭中,隨手一扯,那身灰衣竟然變成一身翠綠的女子裙裝。黃沐雨與何進二人見她瞬間變了服色,更是驚得目瞪口呆,心道:這卻是怎麽回事,難道這女孩兒是在變戲法麽?

那女子卻也不理亭內三人,隻顧著一手扯起黃大頭的耳朵,一手逗弄它的脖頸,嬌聲嗔道:“你這黃大頭,什麽破寶狗。看本姑娘今天不剝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把你燉了湯,拿你的肉煮了招待這亭裏的三個英雄好漢。”黃大頭不知她所言為何,隻顧搖頭擺尾,呼哧吐著長舌,快活之極。卻聽她又悻悻道:“瞞天瞞地,就瞞不了你這條破狗。”口中雖罵,卻不停撫弄黃大頭,對它極是愛惜。看其形狀,一人一狗極是熟稔。

林無垢道:“真真妹子,你怎得還是跟來了?”那黃真真聞言道:“我怎麽就來不得?”林無垢正待答話,黃真真卻搶著說道:“你莫要再說什麽江湖凶險,難不成我一人凶險,你便是天王老子給你腦門上貼了平安符,凶險見到你便會繞著走不成?”秦沐雨見她說得有趣,不覺啞然失笑,心道:這姑娘率真美麗,端得有趣。

林無垢道:“真真妹子,你是女子之身。”黃真真聞言放開了黃大頭,雙手插起腰來,衝著林無垢道:“女子又怎樣?若不是這破寶狗黃大頭,你這大男子,又哪裏尋得到我?再說,再說”頓了一頓,即而大聲道:“再說我爹爹也叫我跟著你!”說著用腳輕觸腳下的黃大頭,低下頭來對著它眨眨眼,口中道:“黃大頭,你說是不?”黃大頭隻顧著搖尾吐舌,口中唔唔連聲,卻又似回答她一般,狀極滑稽。

林無垢一時語塞,亭中二人聽她所言,知她與林無垢交情非淺。另聽她講到若無寶狗,斷尋不得到她雲雲,深以為然。然而她所練之隱術,卻又是什麽古怪功夫,怎得江湖中從未有過傳言呢?

隻聽黃真真道:“那位何大人,你那生死狀還有沒有,我也來簽一份。”一語即出,眾皆愕然。何進聞言,回過頭看著林無垢,卻見林無垢麵有難色,欲言又止。

黃真真見狀鬆了黃大頭,走上前來道:“何大人,你堂堂洛陽府巡捕大人,本姑娘這生死狀要簽便簽,你嫌我本事不夠麽?盡看著他作甚?”語氣嬌嗔,順便白了林無垢一眼。林無垢忙道:“真真,莫要鬧,你不知這府裏凶險,已經連出血案,惡鬼橫行,何大人昨夜方才死裏逃脫,不信你可問他。”說著以目示意何進。

何進會意,忙道:“是嗬,是嗬。”黃真真不待他繼續說話,嬌聲道:“既然那般凶險,何大人你還回來作什麽?”何進急忙辯道:“在下職責在身。”黃真真意似不聽他說完,又道:“那這位秦先生,無垢哥哥,你們又來作什麽?”

秦沐雨乍聽此言,狙不及防她竟然問向自己。一時為難,竟然不知如何解說,心下思忖道:難道我要說是為了那一千兩懸賞銀子不成?心中大覺不妥,卻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複。但覺得眼前這姑娘性格爽直,口利如刀,回想自己作為威名赫赫的借命神醫,麵對她的發問卻不知所措,甚是好笑。

正悵茫間,隻聽她又道:“偏生你們來得,我便來不得麽?若以為本姑娘本事低微,不如三位英雄劃下場子,來較量較量如何?”

言下之意,竟是若不讓她簽了這生死狀,她便要和亭裏的三人比試一下,非叫他們心服口服不可。三人麵對此情此景,一時哭笑不得,竟然不知所措。

卻聽黃真真口氣轉軟,對著林無垢道:“無垢哥哥,你本來就要和真真一起,不是麽?”林無垢聞言,看著黃真真,不覺臉上暈紅,隻見他臉上既是甜蜜,又是擔憂,關懷之切,卻一時詞窮,不知說什麽才好。卻聽黃真真繼續道:“那麽,便是有了風險,你當然會護著我,不是麽?”林無垢癡癡地看著她,心中萬語千言,卻不知如何表達,聽得她說話,卻又禁不住緩緩點頭。

秦沐雨何進二人見狀,已經深知二人關係。看那林無垢純樸率真卻武功高強。這黃真真,嬌憨美麗而又口直心快,心裏不覺暗暗讚歎: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情侶。

不料黃真真見林無垢緩緩點頭,突得笑彎了雙眼,喜道:“那不就對了麽,有無垢哥哥你護著我,那還有什麽好怕的?”接著拉起林無垢的手臂,似乎對他信任無限,柔聲道:“再說,真真也不是一無所長,你無垢哥哥遇到什麽風險,說不定,我也能幫得上忙呢,你說是還是不是?”一雙大眼水汪汪地盯著林無垢的臉,極是嬌憨可愛。

林無垢不知所措,卻聽秦沐雨朗聲笑道:“莫說你無垢哥哥了,便是在下不才,見你若遇到了什麽風險,也一定會護著你。在下借命神醫秦沐雨,今天在這裏拍著胸脯保證,言出如山,至死不改。”他與林無垢一番較量,心中已生惺惺相惜之情。再見黃真真自出現以來的率直表現,及揣摸她與林無垢之間的關係,心中更是喜歡。見林無垢尷尬不言,忍不住說話,一是替他緩解尷尬之情,二也確是發自內心。

林無垢見狀搖頭苦笑,黃真真卻轉過臉來,對著秦沐雨道:“你便是江湖上盛傳的借命神醫麽?”言下之意甚是不信。秦沐雨挺起胸膛,自覺借命醫仙名震江湖,臉上甚是榮光,朗聲笑道:“童叟無欺,如假包換,在下正是借命神醫秦沐雨。”

卻見黃真真向他撇撇嘴,作個鬼臉,道:“那我可不敢讓你護著我。”秦沐雨大覺詫異,問道:“那卻是為何?”隻聽黃真真拖長聲音道:“你這神醫啊,”說著故意頓住,即而眼珠骨溜溜一轉,道:“你給人治病,不光要錢,還要人命!”說罷咯咯直笑。

秦沐雨恍然大悟,暗道這小姑娘真是頑皮,不覺笑道:“那也要看是什麽人,若是你黃姑娘,在下斷不會要錢,更不會要命。”說完哈哈大笑。

一時亭中歡聲笑語,自黃真真出現,原來肅殺的氣氛,一瞬間變得輕鬆活躍起來。在黃真真的要求之下,何進無奈中拿出生死狀,卻見那黃真真也在籍貫上填下“朔方”二字。林無垢站在她身旁,看著她填寫,眼神中又是愛惜,又是不舍。

填寫完畢,何進對著三人道:“三位,容在下將這史府血案及昨夜發生之事,向三位予以陳述。”黃真真止了笑容,三人神情肅然,便在這怡心亭中,聽何進講述。

(三)明鬼

三人各自坐定,何進便將史府中血案自始至今,包括昨夜與馬五爺經曆詳細敘述。聽著聽著三人臉上均變了顏色,待何進講及孔雀樓中紅衣小鬼時,黃真真一張小臉上不禁浮現恐懼之情,不自覺地以手緊握林無垢的手臂。林無垢伸出左手,撫在她的手臂之上,稍示安慰。聽到女鬼設賭局殺人之時,林無垢禁不住握緊了黃真真的手,麵上表情嚴肅卻又深含憂慮。想是既驚於史府血案的離奇與恐怖,又對黃真真的安危憂形於色。

秦沐雨雙眉緊皺,臉上表情陰晴不定,隨著何進的講述不斷變化。而何進講及萬山園中吊死鬼及良人塚時,突得秦沐雨口中喃喃道:“小玉,這名兒可真好聽—”語氣一頓,突然又輕輕一歎,道“這女子好生可憐。”語聲悵茫然而悠長,似乎想要發問卻又不願出口,隻化作一腔莫名的惆悵。

三人隻見他臉上一臉悵茫,卻又帶著一絲痛惜哀挽。眾人均覺奇怪,為何這名震江湖冷酷無情的借命神醫,會對這可憐女子如此著意。

何進黯然點頭,黃真真不覺已經偎進林無垢懷中,心中均覺那喚作小玉的女子十分堪憐,而那良人塚,卻令人詭異莫名。

何進說到馬五爺保護自己舍身就死之際,不覺氣斷聲吞,涕淚交流。而黃真真大眼中蘊滿淚水,癡癡道:“馬五爺,五省神捕,果真是了不起。”林無垢輕撫她的秀發,似是悠然向往,道:“是嗬,好生了不起的奇男子。”

何進講述完畢,突得起身,衝著三人深深一拜,三人狙不及防,卻聽他道:“在下以此一拜,謝謝各位對馬五爺讚譽。”三人慌忙起身,何進又道:“在下再進史府,發下誓願,不惜身死魂滅,也要破此血案。以告馬五爺在天之靈。”神情激憤,氣衝牛鬥。林無垢等三人見他此狀,心中不由讚道:此人雖是洛陽府裏一區區捕頭,卻也當得起響當當的血性漢子。

隻聽他又道:“然而何進自知本事低微,三位能夠相助,在下不勝感激。不論三位入府破案目的究竟為何,隻要是能捉了凶手,破了血案,”說到這裏竟然咬牙切齒,恨聲道:“隻要是能為馬五爺報了冤仇,在下便在此先行謝過。大恩大德,沒齒難忘。”說罷深深又是一拜。

三人從其話語中間聽得出來,他對三人進入史府破案的目的,甚是疑慮。尤其是秦沐雨,名震江湖的借命神醫,為了區區一千兩官府懸賞,便去簽了這生死狀,這若傳到江湖上,隻怕也沒幾個人肯信。

何進突覺一股潛力將自己身子穩穩托起,抬起頭來,隻見林無垢微抬雙手,目視自己,想是他以內力托起自己。心中又驚又歎道:這江湖真是人才輩出,眼前這位青年人到底何等出身,怎得會有如此深厚的內力?

正猜想間,卻聽林無垢道:“何大人多慮了,無垢曾與大人說過,在下是個劍客,是個管閑事的劍客。聽何大人說起馬五爺的豪傑事跡,不由得心生向往。”

何進盯著他的眼睛,隻覺那他神情真摯,言語誠懇,不覺眼角濕潤。再聽他道:“林無垢雖然初入江湖,然而也有一腔熱血。既然有馬五爺這般英雄專美於前,林無垢自然要追隨於後。何大人但請放心,這閑事,無垢已然管定了。”語氣和緩卻顯堅決,想是心意已定。卻見那黃真真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也向自己緩緩點頭。何進見狀,不覺心中感動,對這二人大生好感。

卻聽秦沐雨道:“在下聽何大人一番講述,說實話,隻覺情節詭異。然而目前所掌握可資破案的線索,卻甚了了。”語氣一頓,又轉問林無垢道:“林兄弟,你聽了何大人的一番講述,真的相信有鬼麽?”林無垢聞言道:“不知秦兄有何高見,不妨賜教。”

秦沐雨道:“不敢。這鬼神之說,向來飄緲無據。然而史府中種種怪事,尤其是何大人親身經曆,言之鑿鑿,卻又令人不得不信,真是怪異。”說著,頓了一頓又道:“不過,據在下所知,若以一些江湖上一些邪門手段,比如湘西的巫門,南疆的盅術等,造成一些神鬼之相,確也不難。隻是不知,林兄弟對於鬼神之有無,到底有何見解。”

隻聽林無垢道:“鬼神之說,以在下看來,確是有的。”一語既出三人皆驚,黃真真更是口中輕聲“啊”了一聲,一雙大眼看著林無垢,似乎又是不信,又似嗔怪。

何進心中一沉,他本聽秦沐雨所言,心中甚是希望史府中的所謂惡鬼,其實便是巫門與盅術之類作祟。然而聽林無垢所言,不覺心中又被重重一擊。他曆經昨夜種種凶險,內心深處仍舊希望作案的是人,而不是鬼。畢竟,人再厲害凶惡,依舊是人,而若是麵對惡鬼,委實不知如何應對。

卻見林無垢轉頭向著黃真真,柔聲道:“真真,你也讀過〈墨子·明鬼〉,難道忘記了?”黃真真聞言一怔,正欲說話,卻聽林無垢朗聲誦道:“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中實將欲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當若鬼神之有也,將不可不尊明也,聖王之道也。”他所誦的這一段話語出〈墨子明鬼篇〉結尾,原意是講:天下的王公大人士君子,如果心中確實想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那麽對於鬼神的存在,將不可不加以尊重表彰,這即是聖王之道。

秦沐雨皺皺眉頭,自漢武帝獨尊儒術以來,墨子之說已經衰落,千年來士子大夫均是尊奉儒家經典,這林無垢在這裏又講這墨子的明鬼之篇,卻不知是何意。

隻聽林無垢道:“人生在世,當敬天愛人。神鬼在人心裏,說有時便有,說無時便無。麵對神鬼,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眾人聽他講得雲山霧罩,不明所以,細細想來,卻又似通非通,心中大覺怪異。

卻聽他道:“在下聽何大人講來,隻覺這史府中殺人的惡鬼,似有所目的。”此語一出,何進和秦沐雨驚道:“什麽目的?”林無垢道:“依何大人與馬五爺來說,那惡鬼先在孔雀樓中殺害二人以示警告,後來那所謂良人塚主人,也曾勸告,希望兩人能夠退出史府,更說這史府已成為集冤之地。這說明,那殺人的惡鬼,原本無意殺害二人。隻是馬五爺與何大人身負重任不肯離去,才造成了馬五爺身殉的後果。然而何大人能夠逃出生天,非那惡鬼不能相害,而是不願意加害罷了。”

何進聽得微微點頭,依他自己所想也是如此。隻是不知,那惡鬼對李峰與鄭九橫加殘害,為何不願殺害自己與馬五爺呢。

隻聽林無垢道:“由此看來,那惡鬼殺人似乎有所選擇,然而這選擇的標準為何,卻是令人難解。”眾人暗暗點頭。

何進心中細數,這惡鬼殺了史府老爺,夫人,還有新娘子,再有那個更夫趙大,然後是班頭李峰與鄭九,最後才是馬五爺。然而馬五爺將自己踢下孔雀樓後,雖然自己知道他必定被害,然而卻不似鄭九與李峰被害之時,自己與馬五爺親眼目睹。對馬五爺的被害情狀,自己卻並未並見。

聽仵作公人回報,樓上並未發現血跡,也未曾有馬五爺的屍身。還有鄭九李峰二人隻留血跡,屍體卻不見行蹤,與這惡鬼先前殺人手法大相徑庭。奇怪的是那李峰鄭九的屍體哪裏去了?而馬五爺自己並未曾親見遇害,難道———想到這裏,不僅心中一跳:難道馬五爺尚未被害,尚有一線生機麽?

卻聽林無垢繼續道:“那良人塚主人說這裏已成了集冤之地。似乎這裏仿佛要了卻什麽冤仇。與此無關的人似不在被殺之例。同樣說明,這惡鬼還要繼續殺人。至於要殺什麽樣的人,報什麽樣的冤仇,這便是要破這血案最關鍵問題了。”

說著自顧自點了點頭,突然道:“既是這惡鬼還要殺人,咱們今天便到那孔雀樓去,住在那裏,讓他來殺一殺。”說著“嘿—嘿”一笑,道:“老子縱橫江湖這麽些年,殺人醫人但憑所願。今天老子便睡在那孔雀樓裏,倒要看看,誰要來殺老子。倒要瞧一瞧,是誰要來殺了老子,還是老子今天要殺了誰?”說完哈哈大笑,一股自負狂傲之情,溢於言表。

三人見他狂態複現,心道這借命神醫,果然是性格怪僻狂傲,名不虛傳。林無垢躬身施禮,請何進起身帶路。卻聽秦沐雨又對黃真真笑道:“黃姑娘,有你無垢哥哥,再有我黃某人在側護你,在下倒要看看,這世間倒有什麽樣三頭六臂的惡鬼,敢來動你分毫。”

黃真真見狀對他吐了一下舌頭,道:“我才不敢叫你護著我。”秦沐雨更是大笑:“怎麽,黃姑娘是怕我又要錢,又要命麽?”

出了怡心亭,此際已是天近傍晚。何進領了三人,先去拜訪史公子,那黃大頭自隨在三人身後而行。到了怡心園,那丫環彩兒一臉憂色,說史公子聽聞又發血案,一時失驚悲懼過重,不宜見客。於是何進叫府裏家人為三人準備了飯食寢具,辭了彩兒,徑奔孔雀樓而來。

到了孔雀樓,隻見一樓雖經公人收拾,但地下血跡仍斑斑可見。何進眼含熱淚,悲憤難禁。上得二樓,隻見那新房裏一切如故,絲毫不見昨夜那驚心動魄的劫後痕跡。何進睹物思人,忍不住潸然淚下。

突聽黃大頭大聲吠叫,其聲劇烈,狂怒不已。眾人不覺驚異,一路行來,那狗兒一直安靜,此際卻不知為何發此狂吠。轉過頭來,隻見黃大頭身上聳毛仿佛根根豎起,對著房間一塊牆壁,呲著牙狂叫,作勢欲撲。林無垢和黃真真大聲喝止,黃大頭竟然置若罔聞。

此際天色已晚,房間黑暗。黃真真燃起了燈火,林無垢接了過來走到那牆壁前。卻聽何進一聲驚呼,身形連退幾步,踉踉蹌蹌,幾乎立身不穩,跌倒在地上。眾人大驚,隻見何進滿臉駭色,汗如雨下,伸手指著牆壁,驚恐叫道:“是她—便是她!”

眾人大驚,此刻黃真真已經依次將屋內所有燈火都點將起來,眾人順著何進的手指望去,卻見那白壁上似有人用筆淡淡的描摹,隱隱顯出一個人像。再細看時,隻見那筆法細膩,繪的卻是一個美人,坐在錦墩之上,手撫雲鬢,美目流盼,笑意吟吟。那繪畫的筆墨淡若輕雲,若非何進驚叫,一時竟然分辯不出。然而細看時,卻見那女子巧笑倩兮,顧盼生姿,宛若活物。

此言一出,黃真真驚的花容失色。卻聽秦沐雨森然冷笑道:“果然來了,好一個下馬威。”林無垢道:“何大人,你看得可清楚麽?”何進道:“這女鬼,扒了她的皮,我也識得她。”卻見那牆上像中的女子巧笑如昔,仿佛對這房裏的諸人無盡的嘲弄之意。

林無垢厲聲喝道:“黃大頭,無垢知道了!”那黃大頭聽他斥喝,回頭看看他,搖搖尾巴,竟然不再吠叫。林無垢再看看那畫像,微微一笑,道:“秦兄,真真,幫忙扶何大人到旁邊房間裏休息,今天夜裏,在下便住這裏了。”

(四)美人

孔雀樓上除這間新房外,尚有四間空屋,眾人分別布置寢具。收拾停當,何進似是好了些,大家一起用了晚飯,席間眾人各懷心事,一時無話,食畢各自分房休息。黃真真住在林無垢隔壁,秦沐雨卻與何進相鄰。

是夜夜色尚好,月光皎潔,四周寂寂,並無異狀。林無垢將劍囊置於**,攤開棋盤,席地而坐。黃大頭蜷在他身邊,陪他在棋盤上一邊落子,一邊沉思。

不知過了多久,突覺窗外似有異響,聲音極是輕巧,若不細聽,幾難發現。黃大頭突得警覺站起,豎起耳朵,看著林無垢,卻不吠叫。林無垢亦覺有異,站起身來打開窗戶。

一眼望去,自孔雀樓往碧荷園方向,月朗星稀,天地寂寥。林無垢口中喚了一聲:“真真。”語音方落,卻聽自己房門打開,進來的卻是秦沐雨與何進。

林無垢見狀詫道:“兩位也發現了?”心中暗道:這秦沐雨武功高強,內力深厚,倒也罷了。卻不料這何大人也如此機警,當真是要刮目相看了。他卻不知何進身懷馬五爺贈予的問蘭,可兆凶吉,而何進在怡心亭中向他講述昨夜故事時,故意隱去了這一節。

卻見二人徑向窗口走來,何進麵色凝重微微點頭,秦沐雨卻臉色陰沉,微含怒意。二人方到窗口,隻見黃真真隨後進屋,口中道:“無垢哥哥,你喚我麽?”見三人都在窗前,微覺詫異。

隻聽秦沐雨道:“黃姑娘,你且來看。”黃真真聽言走上前去,卻見林無垢以首向窗外示意,對何進問道:“何大人,那便是你昨夜在這樓裏見的小鬼麽?”

黃真真聞言大驚,順著林無垢示意的方向看去,卻見往碧荷園方向小徑旁有一處花圃,那花圃前圍著一行低矮的花木,圃中植著幾棵高大梨樹。再一細看,卻見路旁一株梨樹下,竟然站著一個孩童。

黃真真大吃一驚,回頭再看何進。隻見何進滿臉恨意,咬牙切齒,目中幾欲噴出火來。聽林無垢問話,緩緩點頭,口中一字一頓,恨聲道:“便是這個小鬼。”昨夜他與馬五爺在此房中,便是被這小鬼引出房門。想到李峰、鄭九的死狀及馬五爺等昨夜經曆,禁不住滿腔憤火,恨不能親手捉住這小鬼,生吞活剝方才解恨。

月光如銀,遠處的梨樹下,小鬼木然悵望,此情此景,大是詭異。

秦沐雨怒道:“裝神弄鬼,待老子前去捉了他回來,細細拷問。問他到底是何人指使?”說著,便欲長身自窗口躍出。林無垢突得止住他道:“秦兄不可。”

秦沐雨依言止住,他向來自視極高,然而與林無垢一翻鬥劍後,對他的武功修為極為佩服。若依他平日性格,又豈肯隨意聽人勸阻。然而此刻林無垢,在他心中卻是大有不同。

隻聽林無垢道:“秦兄稍安勿躁,那小鬼站在那裏,故意讓我等三人看見。焉不知,他便是想讓咱們去捉他呢?”眾人一聽,頓覺恍然大悟。

隻聽他道:“聽何大人講述,昨夜便是這小鬼進屋裏引得馬五爺與何大人出去。再細想昨夜他二人行止,自孔雀樓始,再到萬山園中,再複回到孔雀樓,隻怕均是那惡鬼刻意引導。”

何進一邊聽他講述,一邊點頭。現在想來,昨夜的樁樁件件,此時聽來,恰如林無垢所言,正是那惡鬼一次次引導所致。

林無垢繼續道:“再有,昨夜那小鬼進屋,馬五爺與何大人雙雙對身體失去控製,隻至看完女鬼殺人離去之後,方始恢複自主。此事大是怪異,那惡鬼到底用了什麽法子,能夠瞬間控製人的身體,此事未明之前,不可輕舉妄動。若依了那惡鬼所願,此刻便去捉那小鬼,隻怕是凶險難料。”眾人均默默點頭,心道:那惡鬼控製人的身體,卻是用了什麽法子,確實怪異,不可不防。

秦沐雨聞言道:“林兄弟說的有理。那咱們便反其道而行,這惡鬼越是想讓咱們去捉它,咱們就偏是不去。就越是要在這孔雀樓等著,倒要看他能變出什麽戲法來?”話音方落,對著林無垢笑道:“林兄弟,你說秦某說得是還是不是?”

林無垢微微笑道:“秦兄名震江湖,老謀深算,說得自然極是。”秦沐雨聽言大聲笑道:“林兄弟,明明是你的主意,卻偏生送在下一頂高帽子。秦某戴得卻也甚是歡喜。你這朋友,秦某交定了。”說罷不顧三人,徑去關了窗戶,口中戲謔道:“你想老子前去,老子偏生不去。看你待怎樣?需知老子忙得很,現在就連看你一眼,也懶得去看。倒是要你瞧瞧,老子等三條好漢再加一個嬌滴滴的俏妹子,可是好相與的麽?”說罷放聲大笑。

黃真真聽他說自己是嬌滴滴的俏妹子,不覺滿臉羞紅,嗔道:“你這借命神醫,言語好不輕佻。”秦沐雨聞言更笑,道:“黃姑娘,秦沐雨向來生性如此,你巾幗英雄,寬懷大度,有怪莫怪便好了。”黃真真本就不怪他,聽他這般說話,也禁不住笑了。

林無垢見狀也笑,道:“秦兄如此詼諧,真叫人大生親近之感。若非親見,又有誰能相信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借命神醫,卻是這般灑脫有趣。”一語既出,眾皆點頭。卻聽秦沐雨聞言謙笑道:“林兄弟見笑了。”即而又道:“那卻要看是對誰,若是與在下投緣,自然好來好往。若是老子看不過眼,老子狠霸蠻橫,也斷不是虛言。”

隻聽黃真真笑道:“知道啦,誰不知道你這借命神醫出名的難纏,瞧個病又是要錢,又是要命。”黃沐雨聞言怪眼一翻,不置可否,眾人皆笑。

笑罷,林無垢道:“那各位便自回房歇息。秦兄,還請對何大人多多照拂。”他知道秦沐雨武功高強,而何進昨夜方才劫後餘生,故特意囑咐。何進心中感激,隻聽秦沐雨道:“大家夥同舟共濟,那是自然。黃家這嬌滴滴的俏妹子,就拜托林兄了。”說著對黃真真眨眨眼睛。

黃真真嗔道:“我才不要他照顧,本姑娘若是不想讓人找到,這世間——”口中“哼”了一聲,盯著黃大頭道:“這世間隻除了這討厭的黃大頭,任誰也找不到我。”黃大頭見她看向自己,搖尾吐舌,一副討好模樣。

秦沐雨哈哈一笑,與何進兩人轉身正欲出屋。卻聽林無垢道:“各位小心,兵器準備在身側,以防萬一。”秦沐雨與何進耳邊聽得他聲音有異,知道他是用“傳音入密”的手段,怕被人聽到。心中一凜,回頭肅然向林無垢微微點頭,轉身去了。

見二人出屋,黃真真道:“無垢哥哥,我也去了,你要小心。”林無垢見她一雙大眼中盡是關切與不舍,脫口道:“真真——”卻是話到唇邊,又不知要說些什麽。黃真真見狀,微微一笑,走向上前朝著他腦袋上打了一個爆栗,笑道:“無垢哥哥,你這傻瓜。”轉身便走。林無垢被她突的在頭上打一記爆栗,大覺愕然。隻見她走了兩步,回頭道:“無垢哥哥,你忘記了麽?我爹爹的隱術,即便就是你,也尋不得我,是麽?”說完回眸一笑,便走出房去。

林無垢怔怔地看著她離去,隻覺她那一笑便如春風拂麵,在腦海裏不斷閃回。鼻端若有若無地飛過一縷少女特有的體香,心中一**,不覺有些癡了。

林無垢定了定心神,轉身取過一柄長劍褪去劍鞘擱在膝間,又複坐在地上的棋盤旁邊。

長夜寂寂,林無垢看了一陣棋子,便盤起雙腿,打坐行功。突得室內聽得“嗶剝”一聲,桌上燈火爆出一個寸長的火苗,突得轉暗,居然一燈如豆,將熄未熄,綠光瑩瑩。

林無垢大驚,心道:糟了,何大人昨天便是這般光景。待要起身,突覺身體困乏酸軟,竟然起不得身了。欲要低頭看那黃大頭,竟覺連脖頸也動彈不得了。心中大急,心道:這黃大頭素來機警,怎得這會兒卻悄無聲息。隻隱隱感覺,那狗兒軟軟的蜷在自己身側,原來也是著了道兒。

正在此時,隻覺眼前一花,室內多了一個人影,一襲紅色女裝,體態婀娜,風姿綽約。林無垢鎮定心神,暗自運功,恍若未聞。

那女子轉過身來,卻見她正是那牆壁上畫著的女子模樣。隻見她俏笑倩兮,美目流盼,看著坐在地上的林無垢,突得迫上身來,將自己的臉龐,直探到林無垢麵前,與他麵目僅一寸之隔,其形其狀,詭異已極。

林無垢大驚失色,卻不得不與之四目交對,隻覺她美目如刀,似乎割得自己臉龐都覺疼痛。那目光中滿蘊煞氣,視之令人膽寒。他強懾心神,一邊努力平息心情,一邊暗用內息。心道:這便是何進所說昨夜的那個女鬼了。

隻見她臉容嬌美,在室內綠瑩瑩的燈光映照下,濛濛然一層青氣,陰森詭譎,卻麵無表情。林無垢與她二人麵隔盈寸,隻覺她身上臉上一股森冷的寒氣逼迫而來,砭人眼目。

那女子盯著他的眼睛,目光似乎直透進他的心中腦中。林無垢心中懼急,隻覺這一刻無窮無盡,不知何時方能停止。隻恨不能轉身逃走,然而卻身體酸軟,半分也動彈不得。焦急之間,隻覺內息仿佛都已停滯,心中叫苦不迭。豆大的汗珠,自額上涔涔而下。

那女子看了他一會兒,微微冷笑,站起身來。

林無垢如蒙大赦,心中一鬆,內息又自流動。心中駭極,隻覺方才那一幕委實恐怖到了極處,若再有片刻對視,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堅持得下來。

卻見那女子突然笑了,嬌聲道:“林公子膝前所橫之劍,想必既是鋒利又是趁手。隻不知,林公子可是想刺妾身一劍?”語聲輕柔嫵媚,眼含笑意,盡是嘲弄與諷刺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