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良人塚2

(八)吊死鬼

奔跑了約一柱香功夫,竟然到了萬山園附近。二人額頭微微出汗,卻不見那女鬼行跡。馬五爺停下腳步,伸手止住何進。何進心中焦急,探手取出懷中問蘭。高高舉起,借著月光,輕聲問道:“蘭兒,蘭兒,她去了哪裏?”隻見慘淡月光下,問蘭閃著微微的碧光,緊蜷蘭葉,微微顫動,卻不再指示方向。

何進大急,連聲詢問,突聽馬五爺道:“兄弟,你快看!”何進順著馬五爺指示的方向望去,隻見那萬山園處,一棵大槐樹底下,竟然晃悠悠地挑出一個燈光昏黃的燈籠來。

何進揣起問蘭,摯出長刀。隻聽馬五爺輕聲道:“兄弟,隨我來。”兩人各持兵器,緩緩向那燈籠走去。越走直近,隻見那燈籠搖晃處似有一個女子身形閃動。馬五爺腳下使力,使出八步趕蟾的輕功,大喝一聲:“何人在此!”奪魂槍一掠,揮出一道寒光,直向那人影刺去。

何進輕功自然比不過馬五爺,心下大急,發力追趕,手中長刀握得更緊。見馬五爺出手,恨不能超過馬五爺,也不管那人影是否是那女鬼,隻恨不能趕上去狠狠一刀,方能出口惡氣。

突聽一聲驚叫,那女子身形倒地,燈籠掉在地上,瞬間熄滅。何進緊趕兩步,卻聽一個女聲罵道:“哪裏來的憊賴,半夜裏不睡覺,打散了老娘的柴禾,想要駭死老娘麽?”聲音沙啞蒼老,竟是個老婦。

何進趕上去,卻見一個灰衣老婦爬在地上,身邊打翻了一小捆柴禾,散在地上。馬五爺問道:“你是誰家婦人,深更半夜不睡覺,卻在這裏作什麽?”何進近身一看,那老婦爬起身來,撿起捆柴的繩索,罵道:“殺千刀的賴貨,卻問起老娘來。老娘倒要問你兩個,大半夜四更天不在被窩裏睡覺,跑這萬山園裏作什麽?”以手插腰,一副悍婦作派。

何進待要答話,那老婦接著罵道:“你兩個瞎了眼的賊,要偷東西,卻是跑錯了地方。這裏是萬山園,隻有石頭假山,若要金銀珠寶,到怡心園裏找史公子才對。”何進心頭氣惱,喝道:“老潑婦住嘴,老子是洛陽府捕頭何進,奉命在史府查案。你是何人,在這裏作甚?快點速速招來,若再胡攪蠻纏,看老子不把你投到牢裏,一日三餐板子伺候!”那老婦見他自報身份,氣焰不覺收斂了幾分,卻依舊嚷道:“啊呀,我道是哪個。原來就是洛陽府的捕頭大人。一月來,這府裏三天兩頭殺人,你這班作公的,烏烏泱泱,人來得越來越多,卻是個個飯桶。怎不見你們捉到半根賊毛?倒害老娘我每晚不得安歇,越起越早,半夜三更,就要起來劈柴打火,伺候你這班老爺!老娘便是史府廚房裏的燒火雜役胡大娘,你待怎樣,要捉了老娘坐監麽?”

馬五爺與何進對視一眼,心道近月來公人們在史府裏來來往往,案件未見進展,確是對府內多有討擾。這老婦所言倒也不虛。何進聽她這番說話,臉上發燒,然而心裏著急,卻也不願意與她糾纏,問道:“你方才在這裏,有沒有看到一個紅衣女鬼經過?”話方出口,已覺失言,然而悔之不及。

那胡大娘聞言,仰天打了個哈哈,罵道:“哈哈,老娘活了大半輩子,卻沒見過什麽男鬼女鬼,反倒是你們,確是老娘生平頭一回活見鬼!”

何進自知失言,又見她難纏,強忍怒氣問道:“老爺著急,話說錯了。你方才有沒有看到一個女子和一個小孩模樣的人經過?”那胡大娘聞言,眯起眼睛,道:“若是這樣說,那倒是有。老娘方在這槐樹附近撿柴,確看到一個女子,後麵跟著一個小孩子,從這裏一閃,往那邊去了。老娘本以為眼花,聽你這般說,倒確有這麽回事。”說著輕輕一揮手。

何進見她揮手,問道:“往哪邊去了?”胡大娘手拿著捆柴的繩索又一揮,不耐煩道:“就是那邊!”何進看不清楚,急道:“你這老太婆,這般無禮。你好好指,到底往哪邊去了?”那胡大娘怒道:“老娘指了兩回,你偏看不清楚。你往前來,老娘指給你看!”

何進不疑有他,跨上前來,問道:“到底哪邊去了?”與此同時,突聽馬五爺喝道:“兄弟小心!”隻覺眼前一花,那胡大娘手中捆柴的繩索竟已係在自己脖子上,突得身體騰空而起。脖頸間劇痛,呼吸幾乎斷絕,眼前發黑雙腿連蹬,竟是被高高的吊在了槐樹之上。

馬五爺觀察那胡大娘,見她叫何進上前,心中大覺不妥,方才發聲叫何進小心。卻狙不及防,眨眼功夫,竟不知那胡大娘到底使了什麽手段,瞬間竟將何進吊在槐樹枝上。

馬五爺大急,挺起奪魂槍,一招“直取黃龍”刺向胡大娘。胡大娘哈哈大笑,身如鬼魅,平行移動,馬五爺竟一槍刺空。馬五爺尚不及反應,卻見那胡大娘突得閃在馬五爺眼前,彎下腰來,對著自己,嘴巴一張,竟吐出一條尺長的舌頭,兩眼翻白,鼓掌大笑道:“哈哈哈,找個好替身,早死早投胎!”原來她竟是個吊死鬼。

馬五爺懼極,然而何進尚在槐樹上掙紮,他又哪顧得了許多。壯起膽子大吼一聲,連續三槍刺出。那吊死鬼身形飄忽,每一槍均失之毫厘,差之千裏。正得意間,突得一陣密如暴珠的聲響,一陣密集的銀光正打在那吊死鬼的身上,直將她打了個跟頭。

原來馬五爺急怒之間拚命施為,連出三槍攻擊,又趁其猝不及防之下,使出成名暗器“漫天花雨”,全數打在那吊死鬼身上。趁她跌倒之際,縱身而起,一揮奪魂槍,將那繩索刺斷,何進撲嗵一聲,掉在地上。

漫天花雨霸道無雙,依以往馬五爺經驗,若是凡人,中得了此等暗器,隻怕不死也殘。然而今日麵對的卻非平常武林中人。漫天花雨是否還有往日威力,已經不能以常理判斷。因此,為了保險起見,馬五爺顧不得何進,怕那吊死鬼再度來襲,挺直奪魂槍,迎向那吊死鬼。卻見那吊死鬼顫微微地站將起來,慘淡的月下,一張臉上長舌吐出,青獰醜惡。翻個白眼,轉過身形,如星丸跳擲,身形飄忽地向著萬山園中遁去。一邊聽她厲聲叫道:“你這個鳥人,壞人好事,定不得好死!”語聲嘶啞惡毒,令人不寒而栗。

馬五爺見她逃走,慌忙轉身俯下,解開纏在何進脖勁上的繩索,隻聞到那繩索一股腐臭氣息,中人欲嘔。心下大急,叫道:“何兄弟,何兄弟,你怎樣了?”隻見何進兩眼翻白,待解了強索,長出一口氣息。馬五爺見狀,這才放下心來。

(九)良人塚

何進咳了兩聲,悠悠醒來。見自己躺在馬五爺懷裏,忙欲掙起卻兩腳發軟,又跌在地上。口中問道:“五爺,那個,那老婦哪裏去了?”隻見馬五爺滿臉關切之色,道:“兄弟莫驚,那吊死鬼中了馬某的滿天花雨,往萬山園裏逃了。兄弟,你不要緊吧?”何進麵色蒼白搖搖頭,聽得馬五爺說出吊死鬼三字,二人竟相對無語。

月色慘淡,冷風蕭蕭,二人不覺打個冷戰。本來在孔雀樓中時,二人眼見同袍慘遭殺戮,激起義憤,憑著滿腔熱血原想與那女鬼和小鬼拚個你死我活。本以為這兩鬼便是殺人元凶,卻萬萬想不到中途又遇到一個吊死鬼胡大娘。驚駭之餘,心中不由得想到:這史府偌大的地方,會不會還有許多不曾見過的惡鬼隱藏?念及此處,不覺又驚又怕,竟茫然不知所措。

二人麵麵相覷,欲言又止,心中回想:先是孔雀樓中紅衣小鬼誘二人走出房門,再有那紅衣女鬼設賭局殺了李峰與何九,卻又不知道使了什麽手段,逼著二人在現場親眼目睹。更萬萬料不到的是萬山園旁卻又遇到一個吊死鬼尋找替身。再往下去,難道還會遇到什麽樣的鬼怪麽?

還有,孔雀樓中那女鬼為什麽放過二人,隻殺了何九與李峰?是誰,又是使了什麽手段,逼著二人從頭至尾,觀看女鬼殺人慘狀呢?而這吊死鬼卻好象知道自己二人要從此經過,便故意等在萬山園旁尋找替身。這一係列看似荒誕而又邪惡的安排,到底是什麽目的?

這偌大的園苑中,到底還有多少惡鬼?這樁案子,還是人力能破得了的麽?想及此處,二人隻覺如墜冰窟。這一係列詭異殘忍的事情紛至遝來,簡直匪夷所思到了極點。二人仿佛眼睜睜看到一張灰濛濛的大網,撲天蓋地地緩緩降臨,而身處其中的自己,卻全然無力反抗。

馬五爺雖久曆公門,何進也是後起之秀,緝凶破案本是家常便飯,然而麵對厲鬼,卻是平生第一回。區區微薄人力,又怎能力抗鬼神?方才在孔雀樓中的沸騰熱血,仿佛一瞬間都冷卻了,不由得心生怯意。

良久,馬五爺歎道:“何兄弟,你趁現在趕緊出史府,到衙門裏傳遞消息。讓知府大人封了這史府,出榜懸賞,尋高人再來破案吧。”何進聞言一驚,急問道:“五爺,那你呢?”馬五爺咬咬牙,道:“馬某職責所在,去萬山園一探。若是有緣,再來與兄弟相見。”何進聽他說出“若是有緣”四字,心下大急,深知他已經抱定必死之心。而他孤身犯險,生還機會極為渺茫,其所謂再見,隻不過寬慰自己的話罷了。二人相處時間雖短,但何進早已對馬五爺生出敬佩之心,一把抓住馬五爺袖口,道:“五爺且慢,這府裏鬼怪作祟,豈是人力可能擋的。你我二人要離開便一起離開,要走便一道走。五爺在孔雀樓裏所說的話,全不算了麽?”

馬五爺知他心意,心下感動,道:“兄弟,馬某在公門中忝居高位,職責所在,絕不可一走了之。然而若你我二人同遇不測,這裏的消息又怎生傳遞出去?那今夜一番凶險,李峰,何九兩位班頭的性命,豈非付諸東流。兄弟你前程大好,還是回去報信吧。”

何進聽他話雖有理,但自他在孔雀樓裏說過“有所不為,有所必為”之言,便知他真實的意圖卻是為了獨擔責任而保全自己,急道:“五爺,你我同曆風險,明知這園中乃是惡鬼橫行,五爺你武功再高,又怎能力抗神鬼,五爺,難道你就不怕麽?”

馬五爺聞言一怔,突得挺起胸膛,正色道:“怕有何用?怕了,這園裏的魑魅魍魎便能一掃而空視而不見麽?先賢有雲,義之所趨,雖百萬人吾往矣。馬某自入公門之日,便立誓懲奸罰惡,縱身死魂滅,也此衷不改。”何進聞言心頭一震,卻見馬五爺咬牙道:“馬某也知道人力確是難抗鬼神,不過那鬼若是害了我,馬某也即由人變成鬼了。”何進聞言一呆,不知他所說何意。隻見馬五爺突然對自己微微一笑,朗聲道:“屆時既然大家都是鬼了,那馬某這個鬼便與那些鬼鬥上一鬥,又有誰怕誰來?”此語說完,不覺豪氣頓生。

何進聽言,突得心頭一熱,抗聲道:“五爺,你肯折節下交,稱在下一聲兄弟。那麽,人世間哪有兄弟遇險,不同舟共濟的道理?”

不待馬五爺說話,又道:“在下也是公門中人,在下也同樣有懲奸鋤惡之心。五爺既然去得,何進雖然身份低微,武功不濟,卻自認也去得!”馬五爺正待說話,何進灑開大步向前,邊走邊道:“五爺說的好,雖百萬人吾往矣。五爺在孔雀樓裏給何進交代的事情,何進銘記在心,遵命便是。五爺所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何進都不會忘記。”

馬五爺心情激**,知何進所言其實是告訴自己,他會遵從安排,在萬不得已的時候保全自己外出傳信。然而此際要讓他離開,卻是萬萬不能了。

馬五爺深知多說無益,緊跨幾步,橫執奪魂槍,將何進擋在身後。何進亦不作爭執,手持長刀亦步亦趨跟隨前行。寒風蕭蕭,月光黯淡,二人一番對話後竟然豪氣衝天,方才心中的恐懼之情,一掃而空。當下灑開大步,直向萬山園而去。

所謂萬山園,乃是史府太爺在時,仿天下名山在此中堆砌陳列,形成的一個園苑。其中所謂五嶽名山一一赫然在列,西嶽華山與中嶽嵩山相距不過百數十步,實為畫虎類犬,焚琴煮鶴的暴發戶所為。然而其工程浩大,足見史府富甲天下之名。

二人跨入萬山園中,在假山中穿行。夜色深沉卻也不知道走過的是什麽名山,隻見穿過兩座假山,眼前出現一條通直的甬道。前方百十步處一道石壁阻擋住去路。隱隱綽綽仿佛刻著幾個大字,極目望去,卻看不清楚。

二人以為前無去路,正等回首,突見那石壁兩側,閃出兩個女子身影,挑著兩盞白色的燈籠。而燈籠上寫著大大的黑色字體:“良人塚”。

馬五爺與何進見狀吃了一驚,心道“塚”乃是指墳墓,良人塚,卻是何意?然而二人抱定必死之心,卻也不畏懼,對視一眼,馬五爺橫著奪魂槍,將何進擋在身後,大踏步而來。

正在此時,突聽一個悠長的聲音喚道:“客人來了。請兩位貴客隨使女前來相見。”

(十)良人

那聲音溫婉,夜空中不知其所在,卻傳來宛在耳邊,仿佛居家女主招呼客人一般。二人環顧四周,盡是假山石巒,哪有人蹤,心下暗暗納罕。再見遠處兩個提燈女子,燈光氤氳,依稀身著一身淡青,渺渺娉婷,一左一右,立在石壁兩側前靜候。

二人對視一眼,卻見對方眼中均是毅然堅定之色,隨灑開大步,直向前來。待走得近了,方見那石壁上題著四個大字“千峰競秀”,筆力沉雄,想是出自名家手筆。然而慘淡的月光之下,銀鉤鐵劃,卻似有一股猙獰嘲弄之意,撲麵而來。

那兩個女子見二人走得近了,微微躬身一禮,隨後轉身提著燈籠卻向右方隱沒。二人急趕上前來,才發現原來這是一條小道。兩個女子在前提燈而行,一左一右,步履從容,意似引導。二人連番曆險,事已至此,知道多想無益,跟著兩個女子隨後而來。約走了兩三百步,隻見小道已盡,前方出現一片空地。不及細看,隻見那兩個女子一左一右,雙雙一閃而沒。

二人一驚,腳步加快。卻見前方隱約出現一座小亭,亭中停著一件物什,方方正正卻看不清楚。正驚異間,突得亭前約數十步距離處,冉冉燃起一盞燈來。燈光輝映處,卻是一座石桌,桌上置著些杯盤,竟似欲要待客一般。

轉眼之間,二人走到燈光前,隻見那石桌中央幽幽燃著一盞紗燈,燈下四周放著兩副杯箸,四碟小菜。二人對視一眼,心道:看來對方竟是早有準備的了。

再抬眼看那小亭,卻原來亭中停著的,竟然是孤零零的一座小轎。突得轎上的小窗光影冉冉,燃起燈來,與此同時窗口映出一個束著宮髻的女子側身影像。二人環顧四周,但見假山樹影,隱隱綽綽看不清楚,卻似隱著許多人影。

二人手持兵器,不知所措,卻聽那轎中女子道:“兩位貴客來訪,聊備薄酒小菜,先請坐無妨。”語聲溫婉和緩,悅耳已極。二人聽她話語,一瞬間仿佛身處名府高宅,女主人雍容儀態,氣質高華,令人如沐春風。然而回到眼前,卻寒夜風淒,月光慘淡。孔雀樓中血腥屠場,萬山園前吊死鬼猙獰模樣,曆曆在目,令人不寒而栗。兩相對比,此情此景,真讓人恍然夢中,不知今昔何夕。

馬五爺朗聲問道:“敢問此間主人何方人士,如何稱呼,為何在這寒夜裏,凶案頻發的史府之中在此等候我等二人,卻又是有何用意?”

卻聽那女子聞言道:“說話的便是五省捕王馬英漢馬五爺麽?”馬五爺道:“正是。”那女子又道:“那麽,伴在馬五爺身後的便是洛陽府名捕何進何大人了?”何進抱拳道:“不敢。還請主人家自明身份,免生誤會。”二人見她對自己身份了若指掌,心中警惕,口中答話卻緊握兵器,運功戒備。

那女子聞言道:“二位大人請恕無理。就小女子想來,五爺方才問詢,隻怕尚離二位心中疑問遠甚。還請兩位大人先行落座,容小女子一一道來。”二人聽她此言,心中一動,就其言語表現,似乎並無惡意,何進趁空取出問蘭,卻見碧光瑩瑩,六片蘭葉舒展,毫無異狀。二人心中大寬卻又覺納罕,對視一眼,雙雙落座。

卻聽那女子道:“上酒。”話音方落,不遠處一個青衣女子,端著酒具,款款前來。走得近來,隻見那女子麵容清麗,神情恬淡,然而目光渙散呆板,殊無靈動之氣。

那青衣女子置下兩隻酒杯,斟酒方畢,突得馬五爺手如閃電,一個金絲纏腕,緊緊握住那女子脈門。金絲纏腕乃大擒拿手中最厲害的招數,馬五爺曆來用以擒拿凶徒最為常用。今夜連番遇險,更不知眼前女子到底是善是惡,是人是鬼,不覺使出十成功力,原以為對方會有反抗甚至反製,卻不料一招成擒,大出意外。

脈門乃人身體緊要處,武林中人若被人製住則瞬間失去反抗之力。馬五爺猝不及防以此殺手對待一個女子,實是因這史府中邪惡詭異,凶險到了極處。

不料那女子竟然不痛不呼,毫不掙紮,似乎一無所覺。馬五爺驚異之中,突覺掌中女子手腕冰冷,幾無脈動,再看她臉孔清麗,在月光下泛著一層清光,而依舊恬淡如昔,竟無一絲恐懼害怕甚至痛楚之色。更可驚的是眼光依舊癡癡直視,宛若透過馬五爺的身體,遙遙地看向遠方。就仿佛經馬五爺十成功力緊緊握住的是別人的手腕,與自己連一絲關聯也沒有似的。

馬五爺大驚失色,突覺自己十成功力之下,那女子腕骨似乎已經斷裂。心中一動,手中力道,不覺減了幾分。

何進哪知馬五爺心中驚疑,見狀暴起,“嗆”得摯出長刀,雙手緊握,護在馬五爺身前,環視四周戒備。

卻聽轎中女子勃然大怒道:“兩位大人其心何忍,太無理了!”

馬五爺見得手中女子情狀,再聽轎中女子怒喝,不由得心頭沮喪,鬆開了女子手腕,頹然坐下。何進見狀驚疑至極,隻見馬五爺神情沮喪,悵然若失。不由得如墜五裏雲霧,不明白何以馬五爺突然鬆開了那個女子,卻又為何如此沮喪。難道竟然怕了轎中女子的喝斥麽?

隻見那青衣女子仍保持著被馬五爺握住的模樣,卻手掌低垂,手腕竟似斷了一般。然而卻不痛不呼,仿佛方才一幕完全不曾發生在自己身上一般。馬五爺鬆開手後,她即轉身款款離去。

那轎中女子見馬五爺鬆開了青衣女子,怒道:“小女子對兩位貴客以禮相待,兩位怎忍心傷了我的姐妹?”

何進不知如何應答,回頭看著馬五爺。卻見馬五爺神情複雜,不答反問道:“在下隻想知道,說話的女子,你是人還是鬼?”何進心頭狂跳,手中長刀握得更緊,聯想到方才斟酒女子詭異模樣,心中寒意陡生:這下糟了,聽五爺話,象是落到鬼窩裏了。

那女子聞言,仿佛消了怒氣,緩緩道:“小女子不是人,卻也不是鬼。隻是這座良人塚的主人。”何進聽得她說不是人,不覺頭腦一昏。再聽她說不是鬼,卻又不禁心頭一鬆。然而聽及良人塚三字,心中又是一緊:是嗬,良人塚,這卻又是什麽詭異所在?

馬五爺道:“還請主人賜教,良人塚,卻又是何意?”那女子聞言道:“良人塚,便是良人的墳塚。若是人世間容不下的好人,可憐之人,這裏便是最好的歸宿。”聽她語中之意,仿佛這塚中之人,均是人世間的可憐善良之輩,不容於世,無處棲身卻都聚在此處。

然而此處自稱為塚,自然是墳墓之意。那女主人說自己不是人,那麽顯然這裏的其他人,自然也不是人了。何進聞得此言,驚駭莫名。馬五爺麵露苦笑,卻也無法答言。這史府前有厲鬼,現又出現這樣一個詭異莫名的良人塚,真不知史府凶案之後,隱藏了多少秘密。然而又不覺慨歎,這人世間到底怎麽了,難道真有這麽多可憐無助之人,棲身於這樣一個良人塚中麽。

隻聽那良人塚主人接道:“二位可知方才被五爺所傷的小玉,卻是什麽樣的來曆?”二人聞言,心道原來方才那女子喚作小玉。想及良人塚三字,知道她已經不是活人。再念及她清麗溫婉,卻被馬五爺握斷了手臂。然而那般恬淡表情,柔弱模樣,不嗔不怒,不痛不呼,隻覺又是詭異,又是可憐,心中竟覺酸楚,百味雜陳,一時難以表述。馬五爺強打精神,道:“願聞其詳,請主人不吝奉告。”

(十一)小玉

那良人塚主人悠然道:“小玉本姓何,乃是河間人士,詩書傳家。父母與一許姓人家指腹為婚。那許姓也是書香門第。待得小玉長成,便嫁入許家。”二人靜靜地聽她說話,不再發問。隻覺風冷夜寒,桌上燈光搖曳,女子語聲款款,娓娓道來,如夢如幻。

那良人塚主人道:“小玉入門之時,許父已故。家中唯有許母與許公子二人。小玉入門之後,勤儉持家,侍奉婆母,通宵達旦不辭勞苦,供許公子讀書。”聽到這裏,二人眼前浮現出小玉那空洞的眼睛,那眼神仿佛遙遠空寂,始終在向著遠方了望,卻又似有無窮的疑問與困惑,不覺心中一慘。

隻聽那良人塚主人接道:“一家人初時雖然貧苦,卻也其樂融融。唯一的遺憾,便是成婚三年,尚無子嗣。然而三年之後,歲逢大考,許公子應試竟然一舉功成,得中了舉人。”二人聞言均想:中了舉人,自然是好事。可這小玉卻又怎成了這番模樣,難道那許公子,竟是忘情負義之人麽?

良人塚主人接道:“因其時官無缺額,故許公子依舊回鄉待詔。然而有如許功名,家中生活自然大為不同。”按本朝律令,得中舉人時,吏部若有缺額自然遞補。若無,則先回鄉等吏部有缺額時再詔入官。然而有了功名待官,在鄉裏自然生活大大改觀。

良人塚主人繼續講道:“然而那許公子自有功名之後,四周鄉裏富戶,齊來拜訪,一時門庭若市。更有本鄉一員外,富甲一方。見許公子得中功名,竟然有意將自己女兒嫁與許公子。”二人聞言,雙手不覺攥緊,心道:果然來了。即而又想:怎得這人世間這種悲慘故事,千百年來,曆曆不絕。怎得這負心忘義之人,千百年來,竟脈脈相承。更可惡的是,這般人物故事千百年來,為何除了姓名時間,竟然都如出一轍?這人世間的醜惡,要到何時,才算是個盡頭?

隻聽良人塚主人道:“自那時起,許公子便開始嫌棄小玉,而那許母更甚,以小玉不能生育之由,對她放肆打罵淩辱,絲毫不曾感念多年來小玉為這家裏的辛苦之情。”二人心中不覺長歎,這世間人忘情背義殘忍苛虐,竟至如斯。

那女子接道:“小玉苦苦忍耐,唯一的指望,便是許家二人能夠念及舊情,回心轉意。卻不料一日,那許公子一紙休書,竟然將小玉休了。”馬五爺與何進二人聽到此處,又氣又恨,不覺擊掌喟歎。

隻聽那女子道:“小玉孤身一人,無路可去,隻得返回娘家。卻不料家中父母兄弟,竟然認為她被人休卻,有辱門風,將她趕出家門。”何進不覺切齒怒罵道:“混帳。”與馬五爺對視一眼,兩人眼中均是怒意。親者如父母,竟然忍心拋棄自己親生卻飽受淩辱欺負的女兒,與禽獸何異?這何家尚是讀書之人,奈何禽獸亦有舔犢之情,根本就是不如禽獸了。

良人塚主人悠然長歎:“那夜我見到小玉之時,淒風苦雨,她隻在一座破落的土地廟中正欲自縊,在她身後的牆上,滿牆盡是她寫著為何—為何這兩個字,血跡斑斑。我再看時,原來是她用手指在牆壁上不停刻畫,手指血肉模糊,已經幾可見骨。可憐她身到絕望臨死之時,也不知道這一切的原因到底是為了什麽。一腔憤怨,隻能在這廟中不停以手指刻畫為何二字了。”

二人聽到這裏,饒是對這故事結局早有預料,但聽其描述小玉境遇之慘,曆曆如繪,亦忍不住熱淚盈眶。腦中不由得閃現那小玉孱弱模樣,更有她那眼神無辜了望遠方之狀,更令人莫名心痛。心想,這樣一個纖弱美好女子,竟然任人拋棄,孤苦無助。境遇卻如此之慘,悲憤之下,幾欲失控。

突得馬五爺想到:正欲自縊,也就是尚未自縊。那她怎麽到了這良人塚中?心中大驚,失聲問道:“那她怎麽死的,你沒有救她麽?”

何進聽到此處,心中一跳,亦覺同有此問。

隻聽那良人塚主人悠然反問道:“救她?這人世間象她這般樣的人,何止千百,若要一一都救,哪裏救得過來?”語聲輕佻,竟然充滿嘲弄。

二人聞言一呆,何進突的站起身來大怒吼道:“你竟然殺了她?”那良人塚主人聞言不答反問道:“活著卻又有什麽好?她一個弱女子被夫家休了,又叫親生父母趕出家門。她辛辛苦苦在許家多年,竟然毫不被人感恩,卻落得如此下場。你說,她活著,還有什麽趣味?難道還要讓她一個柔弱女子,孤零零的在世上,獨自傷心,任人欺淩麽?”何進聞言語塞,隻覺她說得似乎有理,卻又似不對,可哪裏不對,卻一時間竟然無從分析,無法說明,一時間竟然呆住。

卻聽良人塚主人道:“我把她接到這良人塚中,無愁無怨,無恨無怒,無憂無慮亦無懼,再也不需辛苦勞作,去供養那狼心狗肺之人;再也不需忍受那寡廉鮮恥,忘情背義之人的欺辱淩虐。比起那淒冷殘苛,薄情寡義的人世間,強過何止千倍百倍。”

何進破口大罵道:“住嘴!你這妖魔,奪了這可憐女子的性命,還要在這裏巧言令色!”怒發如狂竟不可遏,運足十成功力,長刀奮力一擲,隻見一道寒光迅如閃電,挾著風雷之聲,直射向那亭中小轎。

他全力一擊,實是聽了小玉的故事,憤怒到了極處。馬五爺見狀,長身而起,挺直長槍,將何進護在身後。

然而隻見那長刀噗得刺進小轎,卻無聲無息,連窗上那個女子身影也未見晃動,竟如泥牛入海,不知所蹤。二人見狀不覺麵麵相覷,驚駭莫名。

卻聽那良人塚主人幽然歎道:“小女子本是一番好意,兩位客人卻如此粗魯無禮,這人世間的人,唉,當真是不堪得很了。”馬五爺厲聲道:“這史府血案頻發,鬼怪橫行,與你到底有何關係?你這良人塚又怎麽會到了史府之中?”

良人塚主人道:“這史府之所以血案頻發,乃是因為這裏已經成了一個集冤之地,而我良人塚與此血案並無直接關聯。”二人聽得集冤之地,不覺寒意陡生卻又恍惑莫名,再聽她說與良人塚無直接關聯,何進不禁問道:“什麽叫集冤之地?你說的沒有直接關聯卻是何意,沒有直接關聯,難道是有簡接關聯麽?”良人塚主人道:“集冤之地,顧名思義,便是有許多冤仇,要在此處了結。至於血案部分,小女子可以這樣告訴二位,並非良人塚所為。然而作此血案之人,卻與良人塚有著莫大的關係。”

二人聞言驚怒交集,齊聲發問道:“什麽關係?”那良人塚主人道:“作此血案之人隻管殺人,良人塚則隻管收留良人。”馬五爺急聲道:“那你們是一夥了?”

良人塚主人道:“我與他誌不相同,卻是同類。”二人聽得如墜五裏雲霧,卻不知所說的同類是指何意。卻聽她繼續道:“小女子方才說過,我本不是人,卻也不是鬼。”二人奇道:“你不是人,也不是鬼,那卻是什麽?”

良人塚主人幽幽道:“小女子不是人,也不是鬼,是魔,我與那殺人的,都是魔。”馬五爺與何進聽得此言,隻覺得天旋地轉,荒誕至極,何進怒道:“魔與鬼又有什麽分別,都是害人的東西。”卻聽良人塚主人道:“何大人差矣,魔會殺人,也會救人,卻不會害人。”

馬五爺一挺奪魂槍,正欲衝上,卻見一道白光自轎中飛來,卻是何進方才擲出的長刀。隻聽那良人塚主人道:“此處血案與兩位無幹,小女子勸兩位盡早退出史府,以免池魚之殃。”語聲中那長刀穩穩飛來,竟似有人手持。馬五爺手挺奪魂槍護在何進身前,對著那飛來的長刀凝神戒備。卻不料那刀飛臨二人身前,竟突得墜下,噗的一聲,插在地上。原來那良人塚主並無傷害二人之意。

然而雖無意加害,但回想方才何進奮力擲出長刀,刺入轎中後後緲無聲息,既未刺中轎中之人,也未穿轎而出。此際卻又原物送還,所使用的神秘詭異的手法,非但二人生平僅見,在武林中亦未曾聽說,如今親眼目睹,隻覺簡直匪夷所思到了極點。

何進急忙取了長刀,馬五爺方才意欲衝上的勇氣,驀然盡消。口中卻問道:“若我二人不離開,又會怎樣?”

卻聽良人塚主人幽然歎道:“二位均是公門中有數人物,為人剛正素有聲名。小女子還是勸二位離開,如若不然,隻怕這良人塚中,還得為兩位留個位置。”

何進抗聲道:“你休要虛言恫嚇,在下與馬五爺身為公門中人,職責所在,怎能說走便走?”良人塚主人道:“小女子言止於此,二位行止,自行決定吧。天色欲曉,小女子不克久候,要告辭了。”

馬五爺何進大急,叫道:“你不能走!”正欲前衝攔阻,突覺一股暗力突然襲來,正撞在二人身上。其勢沉重又銳不可擋,撞得登時騰空而起,重重向後跌在地上,口中“嗬—嗬”連聲,幾乎窒息。

耳邊卻聽那良人塚主人悠然道:“這世間卻也有好人,奈何好人卻嫌命長。”二人急忙間掙紮,卻全身痛入骨髓,掙之不起。

隻聽那良人塚主人的聲音漸漸遠去:“縱一番好意,卻也難救欲死之人。二位,此時即刻離開,還是繼續留在史府,生死由二位自選。小女子去了。”說到後來,語聲漸不可聞,想是去得遠了。

(十二)新娘

好一陣,二人才翻起身來。卻見那小亭中小轎已然消失不見,再看四周,除了假山樹木外廖無人跡。連那石桌上的杯盤,竟然也收拾得幹幹淨淨。

二人不禁茫然失措,本想隨著查訪,應能找到凶案的蛛絲馬跡,卻不料這一夜來所經曆的樁樁件件,不但沒有使案件如抽絲剝繭般漸有眉目,反而詭異神秘的事件接連發生。越是經曆,越覺恐怖,這史府之中,簡直神秘莫測匪夷所思到了極處。眼見得凶案本身更加迷霧重重,二人心亂如麻,窮思苦想之下,竟然有些心生絕望。這史府的凶案,難道真的無從破解了麽。

二人身上劇痛漸消,稍稍活動,卻發現身體並無傷損。想到方才那神秘莫測的一擊,禁不住後怕:若是那良人塚主人有意加害,僅憑方才一擊,自己二人斷無還手之力,隻怕早已身殉當場了。

然而這良人塚更是神秘莫測,自稱是魔非鬼也非人,更稱那殺人的凶手是自己同類。其間關聯更是費人思量而殊不得解。這良人塚、殺人凶手,孔雀樓中的女鬼,萬山園裏前的吊死鬼之間,到底都是什麽樣的聯係呢?

何進問道:“五爺,我們現在怎麽辦?”馬五爺聞言轉過頭來,徑直看著何進,眼光流轉似是欲言又止,何進見狀正欲說話,卻聽他道:“何兄弟,隻怕現在是最後的機會了。你還是趕緊離開史府吧。”何進聞言大急,道:“五爺,你何出此言?”

馬五爺取下腰間所束滿天花雨,隻見那是一個黑色圓盒,旋開盒蓋,隻見裏麵針孔密布。馬五爺取出一盒鋼針,將那鋼針一支一支向圓孔內插入,隻聽一聲又一聲“嘎—吱”機括聲響。口中道:“兄弟,聽那良人塚主人所言,隻怕今夜唯一逃生的機會,便是此時。你若現在離開史府到知府衙門報信,想必還來得及,若是此時不走,隻怕再也沒有機會了。”

何進正色道:“五爺,你所說的話,在下句句在心,誓死也絕不辜負。隻是現在天將破曉,何進願隨五爺一道,五爺哪裏去,何進便哪裏去。即便—即便”說著似乎難以為繼,突得一咬牙,恨聲道:“即便不得已何進要一人逃走,那麽,多看些,多經曆些,至少出去報信,也更有價值些。至少五爺雲天高義,一番苦心,也不枉了。”說到後來,不覺兩眼發澀,情難自禁。他知馬五爺讓他一人脫身,自己決心赴死。心中自是激動,然而又禁不住心存僥幸,心道縱是鬼怪凶狠,此際天將破曉,料也應有所收斂。至於他最後所說不枉五爺雲天高義雲雲,實是心有所感,發自肺腑,有感而發了。

馬五爺聞言微微點頭,束好滿天花雨,轉手將奪魂槍交在何進手中。何進愕然,卻聽馬五爺道:“兄弟,馬某在孔雀樓中時,已經將無畏甲贈與兄弟,而滿天花雨、奪魂槍的使用方法也教給兄弟了。”頓了一頓,爾後以手輕附何進後背道:“此刻將這奪魂槍和滿天花雨正式交與兄弟,望兄弟以後好生愛惜。”

何進心中大急,張口欲言。卻聽馬五爺接著道:“馬某現欲回孔雀樓一趟,看那孔雀樓是否還有什麽蛛絲馬跡可循。”見他接奪魂槍顯得遲疑,以手輕拍他的手臂道:“依你我今夜所遇之鬼物,乃至良人塚主人的手段來看,這滿天花雨和奪魂槍,縱留在馬某身邊,卻又能起多少作用?”

何進聞言一呆,心道那孔雀樓中女鬼及良人塚主人的手段確是凡人難擋。然而此刻要去孔雀樓,他卻將伴己多年的寶物全數交由自己,難道他,他竟然——,想到這裏,心中不覺一酸,竟然連想也不忍想下去了。

卻聽馬五爺朗聲道:“孔雀樓隻怕是今夜你我最後一關,若是此關平安無事,無論後事如何,馬某當與兄弟痛飲一番。”何進心中一動,不禁悠然向往:若真是這般該有多好,若真是這般,我便陪馬五爺爛醉如泥,也必快活得很。然而轉念想到史府夜間二人種種險惡經曆,再見馬五爺此際決心赴死之狀,陡得宛若一桶涼水從頭澆下,心中頓時苦澀之極,隻覺得方才那一絲期望,隻一瞬間,便成了癡心妄想。

馬五爺突地雙手緊握何進雙肩:“兄弟,此際多言無益。倘有不幸,兄弟,當自珍重!”說著轉過身來,大步流星,向前走去。他知道此行必定凶多吉少,然而自忖身在公門,責任如山。便是刀山火海,亦當義無反顧履如平地。他心中唯一的想法,便是如何保存何進性命,讓他將史府中的信息傳給外間,以資未來有人破此血案。因此,才對何進囑托再三。

何進聽得“當自珍重”四字,心中如中重錘,淚眼模糊中隻見馬五爺大步流星的挺拔身影,不覺心中豪氣頓生,脫口叫道:“五爺,等我。”收起長刀,握緊奪魂槍隨後趕上。

二人順著原路返回,一路上寒風凜凜,並無異狀。到得孔雀樓前,不知何處傳來一聲雞啼。再見那孔雀樓燈光依然,樓門大開。

馬五爺擋在何進身前,率先跨進孔雀樓中,卻見樓內圓桌前鮮血汙穢,李峰何九的屍竟然不見了。再看那桌上,原來的三錠金元寶,卻變成了三塊鵝卵石。二人不覺大駭之下相互對視,心中均覺驚異:這殺人惡鬼端得歹毒凶殘,二人離開孔雀樓後,竟然又將李峰何九的屍體移走,卻又是移到了哪裏?然而移走屍體,卻又是為了什麽?何以金元寶,卻又怎麽變成了鵝卵石呢?

馬五爺臉色鐵青,仿佛努力平息自己的心情,即而猛一咬牙,轉身便向樓梯走去。何進驚懼交集,眼見馬五爺上樓,心中雖是恐懼,卻隨著跟上樓去。心中發狠:這惡鬼實在欺人太甚,大不了拚個一死,倒要看看是何物作祟。

二人踩著樓梯咚咚作響,聽那女聲繼續歌道:“之子於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歌詞大意是:這個姑娘嫁過門啊,定使家庭和順又美滿。翠綠繁茂的桃樹啊,豐腴的鮮桃結滿枝。這個姑娘嫁過門啊,定使家庭融洽又歡喜。

歌聲清越動人,歌詞快樂歡喜,然而二人心中,卻是充滿恐懼,這樓中女鬼設賭殺人的過程曆曆在目,樓下血汙遍地仍在眼前。李峰何九人頭飛舞,血汙四濺的場景便如過電一般在二人腦中不停閃現。而此際在這樓中聽到這樣的歌聲,二人隻覺得那歌兒雖然歡快悅耳,而自己卻恐懼害怕的無以複加,直恨不能放聲大哭。

要知這孔雀樓本是史公子與新婚夫婦的新居,而那二樓,恰是二人婚房,新夫人正是在那間房裏慘死。而此際的歌聲,卻從二樓傳來,難道這唱歌的,便是那慘死的新娘子麽?

二人上得二樓走到門前,卻見那門大開。馬五爺率先步入,二人齊繞過屏風,卻見那屋裏的台前豁然坐著一個女子,遍身紅妝,鳳冠霞帔,豔光四射,一身新娘子的妝扮,正對著妝台鏡子整理妝容。

二人隻覺腦中宛若一個炸雷,震得二人腦中一片空白:原來真是個新娘子,難道這新娘子,便是那慘死的史夫人麽?

二人進得房來,那女子竟不轉身,依舊手撫雲鬢,妍態畢現,口中歌道:“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這段歌詞唱的卻是:翠綠繁茂的桃樹啊,葉子長得密稠稠。這個姑娘嫁過門啊,定使夫妻和樂共白頭。

隻聽她唱到最後“家人”二字,歌喉婉轉悠長,無限歡喜中潛隱羞怯,仿佛唱歌的女子便那新婚燕爾,美麗羞怯的新嫁娘,而此情此境,完全就是一個嬌憨美麗的新娘子出嫁的喜慶模樣,又哪裏有一絲一毫,和這血腥陰森,恐怖詭異的孔雀樓有半點關聯。

歌聲方止,二人如夢方醒。馬五爺厲聲喝道:“你是何人?”一語方出,聲震屋瓦。卻見那女子聽得喝聲,雙手忽停,突得轉過身來。

二人呆住,卻見她輕啟朱唇,嬌聲道:“你們看,新娘子美是不美?”說著玉首輕斜,妖媚無比。仿佛閨中女子與夫君私語,滿是羞怯媚態,令人流連眼底,難以忘懷。

何進再也忍之不住,隻覺這史府中鬼怪妖孽連番戲弄,殘忍惡毒,簡直無以複加。大吼一聲,一陣銀光直向那新娘子射去。隻聽得密如聯珠的“奪—奪,叮—叮”聲響不絕,那滿天花雨的鋼針竟然透過新娘子身體,全部射在她背後的妝台之上。隻聽那鋼針釘入桃木的奪奪之聲,擊在銅鏡之上叮叮之聲綿綿不絕,更有那銅鏡擊濺的鋼針四處飛散,宛若下了一陣鋼雨,威勢著實驚人。

何進隻覺眼前這美麗溫婉的新娘,實在是食人惡鬼披了張畫皮罷了。念及李峰何九的慘狀,精神受激實是難以忍耐,心中痛恨之極遂放出滿天花雨,隻望能將這女鬼立斃於前,方雪心中之恨。

要知滿天花雨伴隨馬五爺半生,實是當今天下暗器中最霸道者,以往滿天花雨隻要一經使出,則無往而不利,連萬山園中吊死鬼也被打了個跟頭,不得已而逃走。卻不料如此威猛的暗器,居然穿過這新娘子嬌弱的身體,盡數打在她身後的妝台之上。而這新娘子居然毫無所覺,毫發未傷,就仿佛那可怕的鋼雨,根本未曾射向過自己。而她自己就象是透明一般。

卻見那新娘子突得站起身來,滿臉怒容,臉上升起一股青氣。方才美麗嬌柔,豔光四射的麵孔,竟然變得冷厲陰森,宛若要擇人而噬。前後相比,判若兩人。

何進驚得呆了,隻聽馬五爺厲聲吼道:“何兄弟,快走!”

馬五爺吼聲中突得一記虎尾腳,重重踢在何進胸前,直踢得他飛身跌出房門,身形不穩連翻幾個跟頭,直順著樓梯朝樓下滾將下去。

何進隻覺一陣天旋地轉,腦中卻異常清醒,顧不得疼痛,拔腿衝出樓門。卻再聽樓上馬五爺時,竟然再無聲息。抬眼看向二樓時,隻見窗戶突然打開,那新娘子滿臉笑意,輕撫雲鬢,曼聲歌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於歸,宜其家室。”歌聲曼妙,極盡媚態。看到何進時,更是笑吟吟地眼波流轉,仿佛對他又是蔑視,又是可憐。

何進此刻牢牢記得馬五爺所言,卻不見馬五爺身影,知其不免,不覺放聲慘呼:“五爺!”涕淚交流,放聲大哭。然而想及馬五爺囑托,腳下不敢稍停,一邊痛哭,一邊奮起全身力量向外奔跑。

此際天色已泛魚肚白色,何進在冷風中狂奔,在自己淒厲的哭聲中,聽到那女子歌聲遙遙傳來:“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何進嚎啕大哭聲的淒愴,與那歌聲的清越悠長,團轉交縈,飄**在史府上空,如同鬼魅,追著何進奔跑的身影,如影隨形,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