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良人塚1

(一)血案

寒夜似冰,風冷如刀。洛陽城裏紫竹巷中,雜物隨風起舞,沙沙作響宛如鬼魂。單調而悠遠的梆聲從西大街緩緩過來,更夫枯澀的叫聲回響在這寂靜的夜裏,更平添了幾分詭秘和陰森。

“梆—梆—梆——……小心火燭……”

老更夫趙大使勁裹緊棉衣,冷風吹得人毛孔俱開,一縷陰森森的無形之物仿佛將進未進地流竄於身體之間。又一陣風過,似乎有一個很輕微卻又極清晰的聲音鑽進他的耳朵,怵然抬起頭,隻見前方巷口,模模糊糊有個白色的女人身形閃動。趙大驚出一身冷汗。

使勁揉揉眼睛,再抬眼時,卻見街巷寂寂,廖無一物。心中歎道,年齡大了,天氣這般寒冷,連眼睛也花了。抖擻精神,腳步加緊,提高嗓音又喊了一聲,使勁敲了敲手中的梆子,加快腳步,心道:趕緊穿過這紫竹巷,再過半個更次,就可以收工啦。背後的風似乎更緊了。趙大走出約十丈距離,不禁又抬眼看遠方的巷口。

什麽都沒有,看來真是花了眼。

然而未幾,又見前方白色人影再次閃動。趙大兩腿發軟,幾乎叫出聲來。使勁敲了幾下梆子,緊趕幾步撒腿就跑。滿心想著,隻要快些穿過這紫竹巷便好。

迎麵有風,仿佛背後也有風;前麵的風僅僅是冷而已,而後背襲來的風卻使人發怵,令人害怕,仿佛身後跟著什麽東西也似。

背後的風不緊,但似乎更近,趙大的腳步敲響著小巷的石板地,越來越緊,越來越密。眼見著離巷口越來越近,趙大奔跑之下,喉嚨“嗚——嗚”的發出一種奇怪聲音,一時竟不知是想哭還是叫。突然,一團慘白的光罩住了他,望著這突如其來的光,他張大了嘴,瞪著一雙恐懼的眼睛。

一串慘白的燈籠,亮得耀眼,仿佛把人的心都照得一覽無遺。

燈籠上有一個巨大的“奠”字,像一個懸浮的白色世界飄舞的黑色巨怪,一座氣勢宏大的府第赫然就在眼前,白光下黑色燙金的大匾上隻有兩個字。

“史府”!

趙大眼前跳出這兩個字,宛似電光一閃,遠比那巨大的奠字更足讓人心寒。趙大梆子脫手落在地上,渾身發抖。突然身後的風猛地吹將過來,打著旋子環繞在身前。

猛然間白色的燈籠突然高高地飄將起來。趙大眼睛不由地跟著燈籠往上看。卻見升起的燈籠下,那史府樓門上豁然坐著兩個白色身影。竟是一男一女,相依相偎。

如此寒夜,怎麽有一對男女依偎,竟然還坐在史府門樓上?趙大驚得呆了。那兩人白衣白的耀眼,兩頭黑發偎在一起,黑得更是驚心。

趙大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口中想喊,卻叫不出聲來。卻見那女子突得轉過頭來,黑發在寒風中飛散,對著門樓下的趙大,綻出一張慘白美麗的麵孔。

淒厲掠人魂魄的叫聲撕碎了陰冷的夜空,許久回**在風中不能散去。

夜依然靜,風還在吹,沒有人出來,因為沒有人敢出來。

清晨的霧還沒散盡,衙門裏的人已經封鎖了整個紫竹巷。巷內籠著一種神秘恐懼,衙役們麵色蒼白,被巷子裏的血腥案件駭得六神無主。從遠處傳來一個聲音:“馬五爺來了!”衙役們的麵上泛起一點血色,總算來了,總算來了一個有能力主事的人了。問候的聲音越來越近,隨著聲音一個模糊的影子穿過薄霧走進了紫竹巷。

馬五爺名馬英漢,是六扇門中最為精明強幹的角色,北五省幾乎家喻戶曉。善使一柄短槍,更厲害的“滿天花雨”的暗器神出鬼沒,常常出其不意令人防不勝防。自入六扇門以來從來未曾失手,在公門中創下了極高的聲望。迎接馬五爺的是洛陽府捕頭何進,這也是一個新近才展露頭角的硬角色,才進公門三年功夫就已經屢破大案。然而對老公門馬五爺來說還是個後輩,於是他緊走幾步迎上去道:“小的何進恭迎馬五爺!”一邊用眼角偷瞧馬英漢,且看他是個何等三頭六臂的人物。

隻見馬五爺身材欣長健壯,著一身便裝,一張略寬卻顯得老於世故的臉,留著些許胡須,臉色稍黑,一雙大眼精光四射,令人肅然起敬。馬五爺抱拳道:“何捕頭不用客氣。”突然前麵一陣喧鬧聲,馬五爺道:“怎麽回事?”何進答道:“府裏的丫頭傭人說府裏鬧鬼,都嚷著要走,是以喧鬧。”馬五爺皺眉道:“史府少爺何在?”何進歎道:“史少爺麽,自從新娘連同兩老遇害後就跟丟了魂的傻子似的,整天凡事不聞不問,對著一堆石頭也能坐上大半天,傭人和丫頭不論說什麽,他都隻會嗯一聲,什麽身契房契之類的,連管也不管。”馬五爺眉頭皺得更緊,沉聲道:“案子未查清之前,誰也不準走!”何進連忙躬身道:“是!”馬五爺撒開大步向前走去。

迎麵一個衙役迎了過來叫道:“停步!”何進緊走幾步喝道:“混賬!這是北五省捕王馬五爺,讓路!”衙役大吃一驚,連忙退開。聽見這一聲,巷子裏的公人紛紛閃避,隻見不遠處地上一團蒙著白布的東西,馬五爺走上前去,徑自揭開白布。

周圍一陣驚呼聲,衙役們個個臉如金紙,有幾個轉過身嘔了出來。馬五爺沉穩的臉上閃過一絲驚悸,眼角跳動,額上滲出汗珠。何進一把扯過白布繼續蓋上,忍住心頭煩惡強聲道:“每次都一樣,大卸八塊,腦袋掖在褲襠裏。”

馬五爺蹲在地上,眼睛緊盯著眼前這堆屍體陷入沉思。什麽人做得這案子?何以自從半月前史府娶親那天,史老太爺夫婦和新婦竟會被人大卸八塊,而史少爺卻安然無恙?是情殺麽?亦或是仇殺?手段竟然如此殘酷,莫非真是人所說是惡鬼麽?

何進用手碰一碰馬五爺的肩膀,低聲道:“馬五爺,要不要到府裏去看一看。”馬五爺站起身來,話也不講,便向大門走去。

(二)史府

史府在洛陽可是首屈一指的大宅,就其建築規模來講,除了前幾朝留下的幾個古跡外,亦是首屈一指的大手筆,若在論及其豪華程度的話,簡直能和皇家禦園相比美。當然限於本朝律令,尚不至太過囂張,若非如此,誰知道富甲天下的史老爺怎生做法呢。

史府就其總的來說共分三個大群落,首先是極其壯闊宏偉的前院,府裏人稱“碧荷園”。顧名思義,這個園在夏時自是荷葉飄香,一派水鄉風景。這裏本是一處天然池塘,後來史太爺將這塊地皮買下,大興土木,建成了這座南國風味的大園苑。而後又買下了後邊的前朝王府,於是前後相聯,頓時成了洛陽乃至整個北方,除皇宮和秦王府之外的最大建築群落。

馬五爺一腳踏進史府大門,張眼望去,隻見石岸圍繞,楊柳低垂,一個極其龐大約有三二十畝地的大池塘雖已冰封,但就建在其上的各種靜雅別致的石亭小橋之類,亦可想見若在夏時該是何樣風景。馬五爺不禁讚歎一聲:“好大的池塘!”何進聽言接道:“史太爺富甲天下,可說是極會享受的了,這才是史府前院,五爺若是到了後院裏那萬山園,孔雀樓、怡心園,雖說沒有這碧荷園這般大法,卻也是各有妙處,讓小的目瞪口呆哪!”馬五爺邊走邊愕道:“怎麽,還有後園麽?”何進領著馬五爺走上小徑,一路曲曲折折向前走去,一邊道:“在下笨嘴拙舌,對這樣的園子也是一輩子才見這一次,至於怎樣好法也說不清楚,五爺既然接手這件案子,有功夫自己看看,自比在下說得要好多了。”馬五爺突然停了下來道:“怎麽這橋竟似河北盧溝橋一般?”何進笑道:“五爺好眼力,這座橋正是史太爺吩咐按盧溝橋的樣式所建,也稱為盧溝曉月,那邊還有一座斷橋。”馬五爺一皺眉,心道:此等巨商大賈,委實俗不可耐。自忖有了幾個臭錢,附庸風雅,畫虎類犬竟然至於斯。不禁仰天長歎,不再答話,徑向前去。

再曲曲扭扭走了一會,穿過了三座石亭二座小橋,馬五爺也不管他什麽“盧溝曉月”還是“小橋流水”隻管前行。突得何進道:“五爺,那就是史少爺。”馬五爺一怔,隻見小徑再轉三個彎處有一座小亭,依稀亭中有一張石幾,一座石凳,一個白衣書生坐在石凳上,麵對池塘,呆呆地不知看些什麽。何進接道:“自從父母和新婦暴死後,史少爺就變得成天癡癡呆呆啦。”說罷又歎了一聲道:“本來嘛,這樣的慘事任誰遇上也不會好受,依在下看來還算萬幸,若換作他人,隻怕早已瘋了。”馬五爺突然道:“你說什麽?”何進嚇了一跳,卻見馬五爺哼了一聲,又向前走去。何進心中不快:這家夥人稱六扇門第一高手,心裏頭不知打什麽鬼主意,今日倒要瞧瞧,看你拿這紮手的案子怎麽辦。心裏想著,腳下緊趕幾步追了上去。

到了那座名為怡心亭的石亭邊上,馬五爺停步抱拳道:“史公子,在下馬英漢這廂有禮了。”卻見那公子著一身白儒衫,戴著方巾,麵孔清秀而消瘦,臉色蠟黃,憔悴不堪,呆呆地望著池心,聽言竟不答話。馬五爺抬步走了進去,史少爺竟如未覺。何進忙湊上了去道:“史少爺,五省捕王馬五爺跟您問話哪。”隻見史少爺兩眼癡迷,直愣愣地盯著池心,池心中有一座假山,順著他的眼光望去,正是在瞧那座假山,難怪何進說他對著一堆石頭也能坐半天,大概便是指此。

馬五爺又向前幾步,直走到亭邊去。卻聽史少爺輕聲道:“莫要吵,莫要吵,讓我看看,讓我看看。”語聲之輕,仿佛怕驚擾了什麽似的。馬五爺與何進麵麵相覷,不知他說些什麽。馬五爺輕聲道:“敢問史公子,不知公子在看些什麽。”史公子目不轉睛將手輕搖道:“莫要吵,莫要吵,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何進心中納罕,順著他的眼光望去,卻除了池塘假山,並無一可觀之物。心中歎道:可憐,這史公子富貴人家,文弱書生,經此大難,莫不是真有些瘋了?馬五爺凝眉半晌,突地對何進道:“何捕頭,那池心是什麽?”何進愕道:“假山呀?”心想問得好生奇怪。卻聽馬五爺嗔道:“馬某是說那山後的畫舫!”何進吃了一驚,凝目望去,果然在假山後有座人工建成的石舫,不覺麵紅耳赤,心道:真是好生糊塗,怎得如此粗疏?正尷尬間,突聽身後有一個嬌媚的女音道:“回二位老爺,那是本府老太爺的書房,是老太爺最喜歡的所在,喚作碧水軒,夏日裏太爺每日都要坐船過去的。”

二人回頭看時,隻見一個身著綠衣的美麗丫環站在背後,手裏捧著一個紅托盤,盤裏放著酒具。馬五爺問道:“請問姑娘是什麽人?”丫環做個萬福道:“奴婢彩兒,是專門服侍少爺的丫頭。”馬五爺道:“府裏出了凶案,姑娘怎地還不遠走高飛呢?”彩兒垂首道:“公爺們不讓走,又怎走得了呢。”樣子十分可憐。

馬五爺皺著眉頭看了一會,突聽史少爺道:“彩兒嗎?怎麽還不把酒端上了。”彩兒忙道:“來了,少爺。”馬五爺盯著彩兒的後背看了一眼,轉身出了怡心亭。

何進追上去問道:“請問馬五爺下一步打算怎樣?”馬五爺邊走邊道:“帶我到凶案現場去看一看。”何進道:“是。”

何進在前馬五爺在後,兩人好容易從曲曲折折的小徑上走過,到了碧荷園的另一頭。何進問道:“不知五爺是打算先看史老太爺夫婦房間,還是先去孔雀樓呢?”馬五爺沉吟道:“先去孔雀樓吧。”說罷抬步就走,突得何進道:“五爺且慢,孔雀樓尚在萬山園後頭,而史太爺的居處便在這怡心園中,離此不遠,穿過轅門便是。”卻聽馬五爺喝道:“哪來那麽多廢話,說去孔雀樓便去孔雀樓,前邊帶路。”何進麵紅耳赤,心頭惱怒卻又不敢多說,隻得前頭走了,心中惱恨不已。一路上東折西拐,穿門過院,各處建築均精美奇絕而且各不相同,令人歎為觀止,若是普通人到此無人帶引,隻怕眼花繚亂,若能自己走出去才怪。

大約走了數盞茶的功夫仍舊未到,馬五爺直催快走,好容易又過了一盞茶時,才聽何進道:“到了。”隻見一片修竹中隱隱露出一角紅樓,眼前石徑彎延而去直通小樓。二人穿過小徑,來到一座精巧別致的二層小樓前。隻見那簷上高懸一塊檀木匾,瘦金體三個字名“孔雀樓”。樓上雕簷畫廊,極盡工巧之能事。樓前栽著幾叢紫竹,幾株梅花爭相鬥豔,在這寒冬之中令人宛見春光一角,頓覺心曠神怡。

馬五爺歎道:“有錢能使鬼推磨,這有錢人家也太會享受了。”何進大步走上台階伸手揭了封條,道:“五爺請吧。”馬五爺走進樓內,隻見室內設置典雅,古色古香,雖半月未曾有人打掃,塵埃遍地,卻依然可見當初富貴奢華的跡象。二人心中喟歎:如今物是人非,往日榮華富貴,竟是過眼雲煙罷了。

何進率先登上樓梯,馬五爺隨後跟上,紅漆扶手上塵土遮蓋,腳踩在梯級上“噔—噔”的空響,仿佛與人心共鳴,說不出的幽靜與詭異。

(三)血屋

上得樓來,眼前一道小門,門上貼著封條,血紅的大印令人觸目驚心。想到裏間曾發生過的血案,不覺令人心生寒意。

何進伸手撕了封條,踏進門裏,還未看清楚室內的情形,卻聽一陣尖銳的叫聲,何進驚出一頭冷汗。耳邊馬五爺道:“是老鼠。”睜眼看時,隻見門後一群老鼠奔竄四散,令人毛骨怵然。

馬五爺踏進門,濃厚的血腥和塵土氣息撲麵而來,口中道:“這老鼠是聞了血腥才來的。”何進閃躲著奔竄到自己腳前的大老鼠,竟顧不上搭話。抬眼看時,隻見一道山水屏風,橫在眼前。二人繞過屏風,卻見室內地方確也寬敞,陳設簡單雅致,隻有一張檀木圓幾,放著幾個錦墩,窗前一張紅木妝台,置著銅鏡、胭脂、眉筆、鉛粉之類,妝台旁便是一張罩著紫流蘇粉色灑金鴛鴦戲水絲幔的桃木大床。然而屋內各處碩鼠盤踞,見有人進來時,竟然怡然自得,不甚驚擾,更想到就在這間屋內,一個千嬌百媚的新娘子被人分屍八塊,不覺令人不寒而栗。

二人同時走到床前,隻見那**,乃至帳幔上爬滿土黑色的肥大老鼠,蠕蠕而動,觸目驚心。何進手心滿是汗水,隻恨不能閉上雙眼。但見**的被褥已經百孔千瘡,紫黑色的血斑卻依然觸目驚心,牆上、床沿、地下、還有那整個床連同帳幔上無處不見那些紫黑色的已經僵硬的血斑,盡管大多已被鼠舔食,但留下的痕跡依然醒目。

馬五爺心頭煩惡,一時間屋裏的血腥味似乎愈加濃重。屋外慘白的日光投射進來,使這碩鼠聳動,血跡斑斑的屋子更覺可怖陰森。馬五爺久曆公門,多見慘事,然而眼前情景仍足驚心動魄。眼見血斑狼籍四濺的痕跡,想到凶手殘忍的手段,眼前仿佛隱隱浮出一個美麗的新娘,無助而淒慘的麵容,令人悲憐卻又不寒而栗。

馬五爺從心裏打個冷戰,黑紫的血斑,狼籍的床鋪中,仿佛響起美麗嬌弱的新娘子可憐而淒厲的慘叫聲,再加上間或的幾聲老鼠叫,馬五爺再也忍不住,疾步走了出去。

何進嘔了好久,抬起頭看馬五爺時,麵色已經蒼白如紙。馬五爺臉色嚴峻,沉聲道:“為什麽不照管好這間屋子?”何進吃力地道:“回五爺,沒有人敢來。”馬五爺聞言低下頭去,過了一會突然道:“走,叫些衙役來把這屋子打掃幹淨,給燈添上油。”何進大吃一驚道:“怎麽,五爺,你晚上要住進來麽?”馬五爺沉聲道:“不是我,是我們。”說罷頭也不回,徑自下樓去了。何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得眼都直了。

當班的公人幾乎全來了,什麽差拔、捕快,連牢頭也來了兩個,眾人聽說馬五爺晚上要住進孔雀樓,不禁麵麵相覷。眾人仔仔細細的將馬五爺偷偷打量了一遍,北五省捕王的名頭本已大得可怕,今日一見,似乎還多了一種對瘋子般不可理解的尊敬。

馬五爺對此不作任何解釋,命公人們把屋子收拾幹淨,換上新的鋪蓋,而後又命公人用十七個銅盆打滿水,放在二樓新房屋內。公人們心中疑惑卻不敢相問,這時何進來了。

何進雙眼發紅,臉色憔悴,僅一午後功夫,便已不見了昔日的精明強幹,代之而起的卻是一種喪魂落魄的黯然。眾公人不敢發問,卻聽有人悄聲道:“何總班頭真是倒黴,要是今天不當班就好了。”何進聽了心中更是憤憤,卻也無可奈何。

天色黑了,公人們都已離去,馬五爺令班頭鄭九,李峰留在一樓,關好樓門,喚何進上樓。何進呆了一陣,與鄭九、李峰二人相互對視,眼見二人臉色慘白,臉上盡是驚恐無奈之色,突覺寒冷,搖搖頭,也上樓去了。正準備進門,突聽馬五爺叫道:“小心!”何進一驚,隻見屋裏十七個裝滿水的銅盆擺的錯落有致,在燈光下,一盆盆的水的反光射在天花板上,就似一麵麵鏡子,靠近床邊置著爐火熊熊的銅爐。屋裏經過一番打掃,已經完全沒有了血腥和恐怖的感覺,隻覺溫暖如春,甚是舒泰。何進不禁精神一振,隻聽馬五爺道:“何兄弟,快進來。”何進又是氣又是好笑:怎的,拉人前來送死,便客氣成這般樣子,居然兄弟兄弟地叫開了麽?

繞過那些錯落的水盆,卻見馬五爺上前關了門,扯出一節紅線,手中“叮——當”作響,原來繩頭上竟係了個響鈴兒。何進舉目四顧,隻見窗口、屋頂、四周各處都已用紅線係起響鈴來。何進心中暗暗敬佩,幫忙收攏線頭,與馬五爺將線頭歸攏打成結之後,下方恰好係有一個鈴兒。原來,因為重力的關係,紅線便似一張結在離地二尺的巨大蛛網般懸浮起來。如果有什麽人進來,隻要將腳落在地上,必定觸動響鈴。而若有人進來時,絕不可能腳不沾地,除非他是鬼魂。

馬五爺笑道:“在下眼拙,錯看了何兄弟,沒成想何兄也是此道高手,這‘天網鈴’確是結得好。”何進道:“‘天網鈴’又名‘千裏紅塵’,是最粗淺不過的玩意,在下自然知道。隻不過五爺這些盆兒卻是作何道理,在下就不明白了。”

馬五爺笑道:“何兄不妨跺腳試試看。”何進一怔,依言跺了下腳。隻見那些盆兒裏的水受了震動,天花板上十七個光團搖動,一時間宛似銀球亂舞,仿佛連整座樓也搖動起來。同時天網鈴自窗欞、壁板、門框間一起響將起來。刹那間屋內光影搖動,鈴聲大作,令人目簇神迷,何進驚得目瞪口呆。隻聽馬五爺道:“此陣發動,鈴聲示警,光球晃動,一者可亂凶手耳目,二來對屋主亦有示警之功。更可為咱們抓拿凶手,贏得了時間。”

說著馬五爺輕輕走上前來,挽住何進的手,一起坐到床邊。為了視野開闊,**的帳幔和屋裏的屏風均已撤去。何進心中不禁一鬆,心想此人果然高明,這般綿密的布置,卻也不負其捕王盛名。隻覺馬五爺輕輕碰了自己一下,回過頭時,隻見他拿出一件黑色的沉甸甸的衣服道:“何兄弟,請將這個穿上。”何進納悶道:“謝五爺,在下身上暖得很,還請五爺自己用吧。”

馬五爺卻不答話,突得站起身來,一臉肅容看著窗外,何進心中猶疑:難道我又說錯了什麽話麽?

(四)鬼手

隻聽馬五爺道:“何兄弟,在下有一事相請。”何進吃了一驚,站起來身來躬身急道:“五爺有話請講,何進有冒犯處,還請原諒。”馬五爺拿起那件衣服對著何進道:“不瞞何兄弟,馬某手中此物,便是隨馬某行走江湖,屢破大案,賴以贏得捕王虛名,保馬某多次得脫大難的‘無畏甲’。”何進聞言看去,隻見那無畏甲黑漆漆,沉甸甸的,卻不知是什麽材料製成。江湖上有傳言,馬五爺身懷三寶:無畏甲、滿天花雨和奪魂槍。無畏甲位列三寶之首。隻不過,他今天拿出這件無畏甲,卻又是為何?

卻聽馬五爺道:“何兄弟,請將這件無甲穿在身上。”何進吃了一驚,雙手連搖道:“這便是‘無畏甲’麽,不可不可,五爺若有差遣,何進水裏火裏去便是,刀山火海萬死不辭!五爺隨身寶物,在下萬萬不可身受。”馬五爺仰天長歎,道:“多謝何兄弟盛情。在下今日,唯有此願,還望兄弟能予成全。”何進心中惶恐:這無畏甲號稱刀槍不如,水火不侵,乃馬五爺賴以成名的寶物,何以今日他竟要自己穿上,卻是什麽道理?心中百轉千回,竟不知如何應對。

隻聽馬五爺道:“馬某今夜請兄弟相伴孔雀樓,並非懼死,更非要兄弟給在下墊背。”何進聞言,臉如火燒一般,心中局促,羞愧不已。馬五爺接道:“馬某請何兄弟來此,一是請兄弟做個見證,將今夜此地將要發生之事,絲毫不差的記下來。”何進聽得此言,不覺心頭一沉:將要發生之事,絲毫不差記下來,此話何意?瞬間一想,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來,不由得遍體生寒。

卻聽馬五爺接道:“二來,馬某懇請兄弟一件事,何兄弟務必應允才好。”說著目視何進,眼光中盡是懇求之意。何進正思忖間,吃了一驚,竟然不顧禮數,脫口問道:“什麽事?”馬五爺一字一頓道:“何兄弟可否先答應馬某所請?”何進心頭疑惑,卻不由得點點頭。馬五爺見狀長舒了一口氣,目光炯炯,盯著何進,沉聲道:“兄弟,不論今夜發生什麽事情,何兄弟務必隻求自保,務必要保證活下去。”何進大驚失色,馬五爺向前一步,緊緊握住何進雙手,正色道:“兄弟,哪怕馬某命喪當場,何兄弟也必需護好自身,萬萬不可出手相助。”後麵這句話說得極為沉重,隻見他滿臉凝重,一副深深憂懼的樣子。

何進大驚,口中急道:“五爺何出此言,難道,難道———”心念急轉:為何他竟這般說話,那他自己,———心中千頭百緒,卻又驚又怕,一時詞窮,竟然說不下去了。

卻見馬五爺仰天長歎了一聲,沉聲道:“凶案至今已有半月之久,而凶手卻又在昨天夜裏再次出現,若馬某所料不錯的話,凶手必定有其未曾達成的目的。故此馬某猜想,一旦有人住進凶案現場,凶手一定會有所動作。”

何進心亂如麻,怔了一怔,然而仍舊不死心道:“就算凶手會有所動作,但這屋子裏防衛如此之嚴,更何況您乃是名震北五省的捕王馬五爺,您在這裏,難道,難道———還不能捉住他麽?”連續兩個難道,語聲不覺越來越低,說到最後,聲音竟然細不可聞,難以為繼。瞬間一顆心宛若沉入冰水:這縱橫五省的捕王,公門中何等神話般人物,竟對這凶手,也無絲毫把握了麽?

馬五爺先是雙眉緊鎖,即而慘然一笑,看著何進,微微搖頭道:“多謝何兄弟抬舉。馬某入公門多年,承蒙抬愛,落得一點虛名。然而通過今日觀察,此案凶手,是人是鬼先且不論,依馬某修為,自忖若麵對其時,隻怕是毫無勝算。”

何進聞言亡魂大冒,本來聽馬五爺所言已有不祥之感,然而始終抱著一絲希望。然而此際看著馬王爺的表情,再聽他的言語,不覺絕望已極。再聽他說是人是鬼先且不論,更是心中更是驚懼,冷汗不禁流了出來:北五省捕王在六扇門中已是絕頂高手,再加上千裏紅塵這般綿密的防衛之下,馬五爺竟然還說出這話來,難道這凶手,真的不是人麽?想到這裏,不覺手足冰涼,心中懼極。若非尚存幾分理智,真恨不能拔腿逃出這孔雀樓中。

卻聽馬五爺繼續道:“依你我今日眼見,何兄弟可否告訴馬某,凶手殺人的凶器,到底是什麽?”何進打個冷戰,心中猶疑,欲言又止,看看馬五爺,滿臉驚懼,緩緩搖頭。

馬五爺冷笑道:“隻怕不是何兄弟不知道,隻是兄弟你不肯相信,也不願相信而已。”何進聽言不覺渾身顫抖,幾欲坐立不穩,額頭上汗如雨下。

卻見馬五爺雙目如刀,盯著自己,一字一頓道:“隻因那凶器並無甚可觀,隻不過是一雙手而已。”

何進不禁呻吟一聲,眼前一黑,幾欲暈厥。因為他委實不願意相信那凶器,竟會是一雙有血有肉的手。更夫倒也罷了,那史少爺的新婚之夜該是何等熱鬧,新房中新娘被害,史少爺竟渾如未覺。更奇的是史老太爺夫婦,同樣被人大卸八塊,而外間依舊無人知覺。

若這隻是一雙手的話,那是一雙什麽樣的手?這雙手可以不借助任何利器,無聲無息,象撕破一張紙一般,將一個活人大卸八塊。若是答案實在無法解釋的話,那結論隻能是一個字,那就是“鬼”。

何進眼神避開馬五爺,環顧室內,隻覺方才尚覺嚴密的千裏紅塵,此番看來,隻不過是土雞瓦狗,無用擺設而已。

隻聽馬五爺道:“什麽人才能有這樣的手段呢?”何進沒有回答,因為根本沒有答案,更不知如何回答。馬五爺接道:“且先丟開讓人毫無所覺來講,那麽什麽人才能做到不用任何利器將一個活人的身體分解開來呢?”

何進突得眼前一亮,宛若抓住了救命稻草,急道:“莫非五爺認為是武林高手做得?”馬五爺不置可否,接道:“洛陽城中最近有哪些武林人物活動?”何進精神複振,他心中寧願相信這凶案是武林高手所為,而不願意相信除此之外的其他,因為哪怕天下第一等的高手,至少他還是個人,還是和自己一模一樣,有血有肉,有跡可循的人。

何進想了一會兒,道:“聽李班頭說青城燕三、河北的天龍謝遷以及鐵掌奔雷龍海天都曾在半月之內到過洛陽。”馬五爺搖頭道:“這隻是些二流角色,斷斷沒有這般能耐。”

何進又道:“那麽唐門的唐老虎、一刀在手韓同、活閻王羅萬夫又怎樣呢?這些人可是一流好手,而且最近也曾在洛陽城裏活動。”馬五爺道:“唐門善使暗器,暗器以外的功夫稀鬆的很,一刀在手韓同隻會用刀,沒了刀也就沒了命。活閻羅也不會,因為這個人隻會認錢殺人,絕做不出這樣精細的活來。”何進聞言,搜腸刮肚,卻想不起洛陽近來還有什麽武林人士出現。

馬五爺苦笑道:“更何況,你所說的這些武林高手,一個個均是依仗兵器,哪一個又能隻憑一雙肉掌,作出這等駭人聽聞的血案來?”

(五)有鬼

何進聞言氣沮,癱坐在**。其實對現狀,何進並非不明白,隻是恐懼使之不敢麵對。然而馬五爺的一番言語,使得又他不能不正視。然而如何應對,卻又無計可施。腦中千回百轉,苦不得解,不覺口中癡癡道:“那怎麽辦,那該怎麽辦才好?”

馬王爺走上前來,輕輕拿起無畏甲,雙手托起在何進眼前,輕聲道:“因此,何兄弟,還請穿起這件無畏甲。”何進不由地伸出雙手,竟覺那無畏甲猶如千斤重物,口中癡癡道:“五爺,你——”語聲哽咽,竟說不出話來。馬五爺目光炯炯,盯著何進,笑道:“何兄弟,馬某拚盡全力,也要保得兄弟周全。”何進看著馬五爺的雙眼,心中又是感動,又是激憤。馬五爺笑道:“兄弟,你也要努力自保,今晚不論發生什麽狀況,你都隻能在馬某身後,萬不可向前。你該明白,切莫辜負馬某心意,千萬,千萬。”言辭懇切,邊說邊以手輕輕拍擊何進雙手。何進隻覺馬五爺的手觸及自己,便似巨物撞擊在自己心頭,卻又是痛,又覺得一股暖流渾身流轉。感佩激憤之下,再也忍之不住,熱淚奪眶而出。他知道,史府連出血案,然而對凶手的掌握卻無一點蛛絲馬跡。通過這一天勘察,馬五爺已經確定凶手必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其駭人聽聞的能力絕非馬五爺及自己所能敵。因此馬五爺不惜以死求證,隻求征得與凶手的一次麵對機會。然而要自己伴在身邊,並以性命保全自己。卻是要自己成為活的見證,以便為後人破案緝凶留下寶貴的線索而已。

何進雙手顫抖,語不成聲道:“五爺,難道,難道再沒更好的法子了麽?”馬五爺聞言輕輕拍了一下何進肩頭,轉身走到窗前,目光悠遠,長聲道:“兄弟,大丈夫言必信,行必果。有所不為,有所必為。你我身在公門,馬某更是忝居高位,查案緝凶,乃是盡我本份罷了。”何進聞言不覺熱血上湧,起身道:“五爺說得不差,言必信,行必果。五爺不懼生死,何進雖是晚輩,卻也不能讓五爺專美於前!”言語鏗鏘,心意已決。

馬王爺聞言一怔,即而轉身笑道:“何兄弟,果然是血性漢子。”何進聽他讚譽,熱血沸騰,正欲說話,卻聽馬五爺又道:“然而麵對今時,勇則勇矣,卻於事無補。兄弟需知,你我兩條性命,在今晚卻都非你我所能掌握。唯有保全一條性命,留下破案線索,才是重中之重。”何進聞言氣沮,心裏卻道:五爺說的固然在理,然而自己又怎能畏縮不前?縱使隻能留一條活命,但活的是你馬五爺,還是我何進,卻不是你一個人說了就算。心中主意拿定,又想道:你馬五爺名聞五省,號稱捕王,我何進縱不如你,在洛陽城卻也名聞遐邇,反正今夜拚死拚活,兩人有一人活下來便是。

馬五爺怕他再說話,道:“時間緊迫,不必再作無畏爭執,何兄弟,快將無畏甲穿起。”何進不再說話,心裏卻拿定主意:五爺你縱是英雄豪傑,我何進卻也不是個慫包軟蛋。依言脫下外衣,將無畏甲穿在衣內。

馬五爺見狀,麵露微笑,探手入懷中取出一物,道:“何兄弟,馬某還有一物可助你我。”何進聞言看去,隻見馬五爺攤開手掌,隻見掌中一個晶瑩剔透的小瓶,半瓶黑色土壤,生著一株小小的六葉蘭草。那蘭草嫩綠潤澤,在燈光掩映下,碧光熠熠,十分可愛。何進心中疑惑道:這株蘭草就其樣貌,雖非凡品,卻也隻是株蘭草罷了。馬五爺說的“可助你我”,卻是何故?

馬五爺道:“世人均知馬某身懷三寶,無畏甲,滿天花雨和奪魂槍,卻不知馬某最在意的,卻是你所見到的這株蘭草。此物雖小,卻是馬某半生最為倚仗的寶物。”何進聽他說得奇異,忍不住走上前去仔細端祥,卻未見異狀,心道:僅是株蘭草罷了,縱然名貴,卻怎麽看不出馬五爺所說的神妙來。

馬五爺接道:“此蘭名為問蘭,可兆凶吉。若有凶險,問蘭自有反應。若追緝凶邪,問蘭還會指示方向。”何進大奇,抬眼看馬五爺,卻見他神情莊重,並無玩笑之狀。心中正在疑惑,卻聽馬五爺道:“兄弟已經穿起無畏甲,馬某再將滿天花雨,奪魂槍的使用方法,及至這問蘭的來由養護方法,一並告知兄弟。”何進聞得此言,知道馬五爺心意已定,自己雖不能苟同,卻也不忍拂他心意。聽他道:“今夜若有不幸,無畏甲、奪魂槍和滿天花雨馬某就留贈兄弟作為紀念。”說完不禁輕輕一歎,何進聞言更是心中大慟。馬五爺接道:“這問蘭,若是兄弟遇到了值得信賴,能夠破這史府血案的人,便煩請何兄弟將它贈與其人。如果遇不到,也就留給何兄弟了。”語聲淒楚,何進聞言不覺雙眼模糊。

時已近三更,馬五爺將奪魂槍等使用方法詳細講述完畢。何進打起精神,細心銘記,生怕遺漏了一字一句。正在瞑目揣摩回想之際,突聽馬王爺正聲道:“來了!”

何進大驚,睜開雙眼,卻見室內燈光瑩瑩,再聽樓外也寂寂無聲,殊無異狀。正茫然間,突覺馬五爺以肘輕觸自己,再以手指向妝台上的問蘭。何進順著手指望去,不覺亡魂大冒,隻見那夢蘭似乎微微顫動,慢慢地六片葉子向內緩緩蜷曲,便似孩童恐懼,以手抱頭也似。馬五爺起身將問蘭持在手中。卻見那問蘭顫動越發劇烈,隻一瞬間,竟然蜷成一團。何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隻覺室內燈光氤氳,那十七個水盆反射的光團微微晃動,再見這眼前問蘭蜷在一起,一陣寒意襲來,隻覺得說不出的詭異與恐懼。

馬五爺以食指示意噤聲,目光炯炯,神色莊嚴。將問蘭交給何進,以目示意收好。何進不敢作聲,微微點頭,將問蘭輕輕放入自己懷中。

正在此時,突然聽得“嗶剝”一聲,室內燈光陡變。何進大吃一驚,轉首望去,隻見靠窗的一盞燈竟爆出一個寸長的火苗,正覺奇異間,狙不及防火苗突得縮小如豆,綠光瑩瑩,明滅閃爍。馬五爺手持奪魂槍,站起身來,以手輕撫何進,以示鼓勵安慰。何進右手持刀,捏得死緊,仿佛稍微少用一分力,那長刀就會脫手飛去也似。正在此時,室內燈光“嗶剝”連聲,數盞燈均依次明滅閃爍,一時間室內綠光瑩瑩。

正在此時,“嘎—吱”一聲,門竟然開了。

何進如中電擊,拔出長刀跳起身來。馬五爺見狀,挺直奪魂槍,向前半步,擋在何進身前。何進汗流如雨,雙腿股栗,死盯著門前的屏風,雙手持刀運足氣力,隻待稍有異狀,便奮起全身氣力,一刀斫出。

二人瞪大了雙眼,卻見那山水屏風後側,伸出一個小鬼的臉孔。那小鬼麵色蒼白,頭上紮著三個衝天小辮,突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齒。

室內綠光瑩瑩,看到小鬼的笑臉,二人不禁渾身起栗。尚不及反映,卻見那小鬼自屏風後閃出身來。隻見他身材矮小,似一個孩子童模樣,身著一身紅裳。一雙奇大無神的雙眼,直勾勾地看向二人。二人方一看那眼睛,隻覺頭腦一昏。一瞬間四肢百骸竟然不能自控,想動也動不了了。何進大駭,欲開口呼喝,卻連嘴巴也張之不開,更惶論發出聲音了。

(六)鬼賭

隻見那紅衣小鬼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二人眼睛,向二人緩緩招手。二人如蒙律令,腦中宛若燈火明滅,似醒非醒,明知凶險,卻又無力抗拒。腳步竟然不聽使喚,抬步向紅衣小鬼邁去。紅衣小鬼邪魅一笑,轉過身來,招手示意二人跟上,繞過屏風向外走去。何進心中大急,想要呼喊,卻呼不出聲。身側感覺馬五爺也同自己一樣,然而想轉過頭看他時,脖頸竟然不聽使喚,怎麽也轉不過去。甚至想用眼睛餘光看他,卻連眼球似乎也轉動不了了。

二人身不由己,竟也轉過身來與小鬼並立。眼見一樓廳內情景,心頭劇震,驚懼交集。

隻見一樓廳內,燈火通明。正中一張圓桌前,麵對二樓,立著一個紅衣女子。而女子兩側,分立著班頭鄭九與李峰。二人目光煥散,呆若木雞,宛若泥塑。三人桌前,各放著一個骰盅,旁邊各有一錠金元寶,竟似設了一個賭局。

那女子抬起頭來,隻見其容貌秀麗,麵色卻蒼白如紙。二人來到樓梯口時,突然抬眼看向二人。何進與之目光交接,幾乎心膽俱裂,若非被控,隻恨不能閉緊雙眼。原來那一雙眼睛森冷如冰,狠厲惡毒,完全不似人類。

那女鬼森然一笑,拿起麵前骰盅連連搖晃。隻見她手臂搖動,身體卻僵硬如故,不動分毫。搖了一會,徑直將骰盅放在桌上,揭開盅蓋,卻見那骰盅內共三粒骰子,竟擲出個六點豹子。

女鬼目不斜視,眼睛緊緊盯著馬五爺與何進,卻將右手抬起,指向鄭九。那鄭九如蒙律令,拿起自己眼前的骰盅搖晃一會後,將骰盅放在桌前揭開蓋,卻是一對三和一個五。

那女鬼見狀,將目光投向鄭九。鄭九麵無表情,將自己眼前那錠元寶,推到女鬼麵前,再將自己骰盅撤到麵前,即而呆立如初。

馬五爺和何進看著樓下賭局,心中又是恐懼又是納罕,不明白到底是什麽東西控製了自己,更不知道為何要讓自己看這女鬼設下的賭局。心中急得山呼海嘯,身體卻一丁點也由不得自己,隻能眼睜睜地繼續看將下去。

隻見那女鬼拿起骰盅複搖後,放在桌前,卻又是一個六點豹子,卻又將手指向鄭九。何進看得觸目驚心,心道:這金元寶已經輸了,再輸,卻要輸什麽?

鄭九卻不拿骰盅,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女鬼,即而伸出左手食指,放在桌上。女鬼眼睛卻盯著何進二人,不作聲色。何進隻覺她那目光充滿凶厲,便如兩條毒蛇舔在自己臉上,冰寒刺骨。鄭九又複加上一枚中指,放在桌上。女鬼依舊目不轉睛,盯著樓上二人,何進臉上冷汗涔涔,直流入眼中,砭得眼睛刺痛,卻無法避開,更不能閉上眼睛。

孔雀樓內,兩鬼四人,無聲無息,樓上樓下對立,氣氛真的是詭異恐怖到了極點。

終於,鄭九將整隻左掌放上桌麵,那女鬼目光轉向鄭九,貌似應許。何進驚極:豹子已經最大點數,而女鬼本是莊家,鄭九已然輸定,卻不料竟然要輸一隻左手!

女鬼森然一笑,示意鄭九。隻見鄭九右手拿起骰盅搖晃,斷臂鮮血汩汩而出,卻似未覺。女鬼盯著樓上二人,二人卻看著鄭九,隻見他麵色慘白,雙目空洞無神,斷手處血流染得衣襟盡濕,而旁邊李峰卻木呆呆地恍然未覺。

整個孔雀樓中,骰子在骰盅內碰撞的聲響,配上女鬼森厲無情的眼神,再加上馬五爺與何進絕望無助的表情,構成了一幅無比淒厲詭異的畫麵。

鄭九將骰盅打開,卻是一對六。女鬼看了一眼,拿起骰盅搖晃。何進眼見此景,仿佛那骰盅內搖晃的不是骰子,而是自己的心,隨著那女鬼手臂搖晃在盅內碰撞,痛得幾乎要碎了。心中不停狂呼:小一些,小一些!他知道鄭九輸無可輸,若是再輸,到底會輸些什麽,自己連想也不忍心想了。

那女鬼停了搖動,兩隻眼依舊直勾勾的盯著何進與馬五爺,卻將骰盅放在桌上。

何進似乎已經看不到那女鬼毒蛇般的目光,緊盯著骰盅,一瞬間千百次的猜想:搖出了什麽,搖出了什麽,已經搖了兩個六點豹子,這次會是什麽?

按常理,同一局中,連續搖出兩個豹子,而且都是六點豹子,那麽,第三次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再搖出同樣的點數了。除非,要麽是作弊,要麽,隻能說有鬼。

骰盅打開,竟然又是六點豹子。何進眼前一黑,幾欲暈去。即而眼前明亮,卻見那女鬼狠厲的眼神盯在自己的臉上,除了惡毒與詭異外,竟然含著一絲嘲弄。

女鬼轉過目光,盯著鄭九,似乎在問:你輸了,這次輸什麽?鄭九盯著六點豹子,抬起頭來,兩眼茫然,竟看不出任何情緒,即不驚異,也不害怕,隻是懵懵懂懂,象個無知的孩子。

那女鬼緊緊盯著鄭九,眼光中惡毒而嘲弄,仿佛又問了一句:你輸什麽?

孔雀樓內無聲無息,空氣似乎已經凝結。

鄭九左臂依舊在流血,流的桌上身上到處都是,而眼神惶惑無知,不知所措。

突然,他的頭飛了起來。人頭突然離腔飛起,在空中劃出一個弧線,宛若有人手持,穩穩地落在桌子中央,仿佛連一絲震動也無。而鄭九的身體依舊直立,頭頸處鮮血帶著胸腔的氣流噴湧,便似毒蛇吐信,噝噝有聲。血跡飛散,灑在李峰身上,而李峰恍然木立,竟如未覺。噴濺在女鬼臉上,女鬼卻連眼也不眨,直勾勾地看著何進和馬五爺。

何進目眥盡裂,眼中淚水混著汗水噴湧而出。麵對女鬼冷漠狠毒的眼神,竟無一絲恐懼,心中恨極怒罵:天殺的惡鬼,竟然殘忍至此。若殺人便殺人,竟然安排了如此辱沒戲弄的手段。

(七)鬼境

此時鄭九身體頹然倒下,半身伏在桌上,斷頭處鮮血間或突突直噴。女鬼雙目盯著何進與馬五爺,卻將手指向李峰。

何進雙目流淚,急怒交集,怒視著女鬼,心中急怒大叫:“天殺的女惡鬼,你放了李班頭,換老子來。老子不怕給你剁手斷頭,你有種換了老子便是!”然而苦於身體受製,心裏雖然山呼海嘯,到得唇邊卻一絲聲音也無。痛惜無奈已極,一時絕望,竟在心中求懇:老天爺,不論如何,快解了何某禁製。隻要何某身子能動個分毫,便與這天殺的惡鬼拚個你死我活。哪怕被她生吞活剝,骨肉為泥,也百死不悔,也比眼睜睜看著她殺人要來得痛快。一邊在心中求懇,一邊流淚。

卻見李峰正欲拿起骰盅,那女鬼卻將自己身邊兩個金元寶,鄭九的左掌,一起推到鄭九的人頭旁邊,再俯下身來,將自己的頭顱擱在桌上。

何進見狀驚怒交集:這女鬼竟然要用自己的頭顱對賭!明知不可能,心中猶自大叫:李峰,李班頭!搖個六點豹子,搖個六點豹子。斬下這女惡鬼的腦袋!

李峰癡癡地搖起骰子,麵無表情,似乎對眼前一切恍然未覺。隻見那桌上俯著鄭九的屍體,桌中央擺著鄭九的人頭,還有兩錠金元寶,一隻手掌。而另一邊,女鬼將自己的頭顱擱在桌上,一動不動。畫麵詭異荒誕,無以複加。

李峰搖畢,將骰盅推向桌子中央,打開蓋子,卻是一對五。他放下骰盅,癡癡地站在那裏,仿佛對搖出的點數全無所謂。就似他唯一的任務,就是搖一下骰盅。至於搖出的點數,是否關乎自己的身體性命,倒象是無關緊要的事情了。

何進見狀,心中宛若澆進一盆涼水,淚水卻更是止之不住,涔涔而下。淚眼中模模糊糊看得此景,肝腸寸斷。眼睜睜看著同袍受難,卻無計可施,無力可為,甚至連閉上眼睛不看,也成了奢望。尤其可憐的是,這一刻,縱想放聲大哭,竟然也不能夠。唯一能作的,隻是睜著眼睛,絕望地默默看著凶手屠殺一步步的進行。人生在世所能想到的最悲慘的際遇,最深的絕望,也莫過於此了。

再見那女鬼聽得骰盅放下的聲音,卻連看也不看,竟不起身,右手拿過骰盅高舉搖晃。仿佛勝券在握,氣焰之囂張,仿佛世間所有生靈,僅是供其恣意玩弄摧殘,予取予求的土雞瓦狗而已。

何進憤怒之極,卻又悲傷至極,心中絕望哭求:老天爺,你若好心,便讓老子兩眼立時瞎了,兩隻耳朵也聾了,哪怕你立時要了老子的命,老子也絕不怪你,隻會感念你大恩大德。這般淒慘情狀,老子實在不要再看,連那骰子的聲音,老子也不要再聽了。

何進見狀,口中嗚咽,卻張不開口,兩眼怒睜,淚水奔湧。隻聽身旁馬五爺呼吸急促,和自己一樣。然而近在咫尺,兩人卻不能互相看見。

卻見那女鬼突得立起身來,發聲狂笑。聲音尖銳,宛若梟啼。那笑聲尖銳刺骨,仿佛是對人世間無盡的嘲弄與輕蔑。隻見她徑自走到李峰身邊,目光卻從未離開過樓上二人。

何進與她怒目對視,心中竟無一絲恐懼,隻有憤怒。卻見她眼神輕蔑挑釁,冷漠而冷厲,右手緩緩舉起,在自己脖頸間,作勢輕輕一劃。

完全看不明白她到底怎生出手,隻見那癡癡呆立的李峰,人頭脫頸飛起。脖腔鮮血噴湧,噝噝有聲中,頭顱宛若有人手持,落在桌上鄭九頭顱之上,穩穩當當,疊在一起。

何進隻覺嗓口一甜,一口鮮血湧出,自唇間汩汩流下。眼前一瞬間全黑,撲得仰天倒在樓梯之上。

那女鬼恍若未聞,隻將眼睛死死盯著馬五爺,待李峰屍體倒下,突得樓門打開,室外冷風吹入,那女鬼長發飛揚,說不出的詭異與恐怖。

馬五爺淚眼模糊,心如死灰,心道:自己先前那些布置,本以為抱著以命相殉的想法,總能留下一絲線索,留待後人,以資破案。然而千算萬算,卻算不到這史府之中,竟是如此凶厲惡鬼橫行。看來自己完全想錯了。再聽得身邊何進倒地,心中劇痛,又愧又悔,淚如雨下:何兄弟,還有兩位班頭,馬某連累了你們了。

那女鬼背對著冷風,長發飛舞,完全看不清楚她的麵孔,隻覺淒厲詭異已極。馬五爺自忖命在旦夕,反而感覺坦然。目視著女鬼,心中唯有一個念想,就是看她要來如何結果自己。卻不料那女鬼站了一會兒,突得轉過身,迎著風走出門去。自己身旁紅衣小鬼,也自緩緩下樓,無聲無息。隨著那女鬼,頭也不會,尾隨而去。

何進暈厥在地,冷風吹進,室內燈火搖曳明滅,樓下桌上伏著兩具屍體,滿屋血腥。圓桌中央兩顆頭顱疊在一起,更擺著一隻手掌,馬五爺身受禁製,呆若木雞,目睹此情此景,隻覺孔雀樓中,宛若修羅屠場。

良久,何進呻吟了一聲。馬五爺心頭一跳,突覺身體能動了。急忙轉身扶起何進叫道:“何兄弟,醒來。”何進恍然睜開雙眼睛,突得推開馬五爺,跌跌撞撞,奔下樓去。到得圓桌前,撲得跪在地上,馬五爺慌忙追將過去,隻聽何進放聲大哭,嘶聲吼道:“天殺的惡鬼,老子要殺了你,老子要殺了你!”吼罷起身,便要向樓外奔去。

馬五爺急忙伸手,捉住他的衣襟。何進掙脫不了,狀若瘋狂,回過頭來目眥盡裂。馬五爺見他失去理智,急聲道:“兄弟,將問蘭拿出來!”何進恍然大悟,連忙取出問蘭,托在手上。

馬五爺突得雙手抓緊何進肩頭,沉聲道:“兄弟,輕身赴死容易,留命緝凶才是首要。還記得馬某的話麽?”何進經此劫難,目睹厲鬼凶惡,再想及馬五爺夜間所言,本已知道此案凶險萬端,麵對的凶手,自己和馬五爺遠非敵手,再聽及此言更是振聾發聵,瞬間靈台清明,方才的衝動,瞬間都散了。目視馬五爺,鄭重地點了點頭。

馬五爺長身而起,擋在何進前頭,道:“好兄弟,跟著我。”灑開大步,衝出門去。何進見狀,緊緊跟在身後。屋外月光黯淡,寒風呼嘯,二人出得門來一路向東南方向奔跑。馬五爺一馬當先,手持奪魂槍側伸,有意攔著何進不讓他衝到前去。何進明白他的心意,亦步亦趨,緊緊跟隨。本來對馬五爺的安排,何進尚有爭強鬥勝之心。然而經過夜間慘案,何進已然深深理解馬五爺的苦心。心知馬五爺和自己,不論誰的性命,都比不上為破案留下線索,更為重要。因此心道:五爺你多慮了,此時此刻,何進心中,咱們兩條性命,比起這個案子來說,無論是誰,都是一樣的。既然你安排了,何進遵從便是。然而想及馬五爺若真為此殉身而獨留自己活命,卻又忍不住辛酸,看著馬五爺魁梧的背影,心中更是感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