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尊重是謊話 當假麵被扯下

分手是常識吧 活受罪有趣嗎

分手是常識吧

做吧 別怕

1

今天

白蘭看著剛寫了兩個字的文檔,指尖抽離鍵盤,落在車門上,把車窗打開了三分之一。初冬的風灌了進來,涼沁沁的,撲到臉上,像扇了一巴掌。

捂著被剮紅的臉,白蘭頭靠向頸枕,閉上眼,一段遙遠的記憶劈頭兜下,直直砸到眼前,躲不開。

三年前,也是冬天,也是自駕遊。她坐在副駕駛上看風景,心中構思著新書的情節,邢澤開車,楚恬坐在後座,小聲唱著歌:

多久了 我都沒變

愛你這回事 整整六年

你最好 做好準備

我沒有打算 停止一切

……

楚恬當時唱得小心用心,白蘭卻聽得漫不經心。那麽小的孩子,懂什麽叫“愛”,一時興起罷了,膩了,就放手了。她想。

現在她才想明白,原來不懂的是她,那首歌,楚恬的心事,愛……她統統不懂。

食指繼續用力,車窗又下降了一點,二分之一。

她轉過臉,正對著風,想吹散腦海中這段突然鮮活起來的回憶。現在的她,看不得這些。

應該寫新章節了。

雙頰都吹得冰涼發紅時,理智開始慢慢蘇醒,強拉著白蘭的目光回到屏幕上剛開個頭的連載小說上來。

寫到哪裏了?

看著白茫茫的文檔,白蘭一片茫然,翻了下之前寫過的內容,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啊,寫了夏雪守護言默,為他鋪路,墊敲門磚,順便殺了一些人渣。

一些破碎的片段開始在腦海邊緣浮現,浮冰般,慢慢向中間靠攏。

喔,還寫了唐芯。

白蘭終於拚起了大致情節,打開提綱,確定接下來要寫的內容。

嗬,還得寫唐芯。

編輯特意圈加的紅色批注刺入眼簾,白蘭皺了下眉,腦仁疼,心尖酸。

唐芯唐芯,那麽可憐,可愛,眨一下眼,惹人心動,歎口氣,讓人心痛。編輯再三強調要多寫唐芯,多給她加戲,書迷願意看。夏雪雖然是女主,但太冷太硬了,世道已經足夠艱難,人們需要的是唐芯這種柔軟溫暖的可人兒,能甜到人心窩裏。

編輯還要求增加唐芯和言默的互動。甜心蘿莉搭高冷青年,年齡差身高差性格差都超級有愛,能直戳少女和婦女。

她再一次問白蘭,他們最後在一起了吧,唐芯和言默。她可是站隊唐言CP,和占領評論區支持唐言、要求發糖的書迷一樣。

為了說服白蘭,編輯還列出了理由:夏雪和言默不配,同是天涯淪落人,同病相憐、互相取暖而已。他們之間的不是愛情,而是命運的惡意捆綁,悲劇的無情羈絆。唐芯和言默,才是天生一對,她治愈他,他保護她,和諧得就像拚圖的凹與凸。這才是愛情最美好的模樣,也是書迷們期待看到的Happy Ending。

嗬,原來夏雪才是第三者,是那個多餘的腫塊,應該切之而後快。

白蘭反複看著編輯的意見和讀者的評論,嘴裏愈發苦澀。她抬起十指,五分鍾後,才落到鍵盤上敲下今天要更新上傳的內容:

今天停更。

原因:與編輯意見不和。

2

許絮手握方向盤,心裏想著要顧及白蘭的身體狀況,慢點開,腳下的油門卻一直踩,不停加速。

銀色的捷豹在筆直的高速公路全速奔跑,像一顆出膛的子彈。

十一月的天,水洗過一般,遠方的地平線一片碧藍,鬥篷似攏過來。流雲絲絲縷縷,輕盈地滑向身後,空氣清爽、甘冽,仿佛置身於海底。

許絮卻無心欣賞風景,她每隔一分鍾右瞥一眼,看身旁的白蘭。

白蘭正蜷在副駕駛上看美劇,《破產女孩》,一集接一集,一季連一季,眼睛紮在屏幕裏,頭都不抬。劇集裏那些現場觀眾發出的笑聲,罐頭似的,一盒盒被開啟,潑灑出來,灌滿整個車廂,而白蘭卻絲毫未受感染,麵部肌肉像壞掉了,一直僵著。

才短短一晚,許絮就覺得白蘭變了個人,生氣和活力似乎以分鍾為單位從她身體裏流逝,比車速還快。

眼前的白蘭,瘦成了一件雨衣,皮搭在骨頭上,似乎咳嗽一聲就會散架。她就那樣縮在座椅上,像朵沒人要的花,獨自凋零,等待枯死。

“你要是難受就發泄出來,哭、罵、喊、打人都行,別自己憋著。”許絮實在憋不住了,說了上路小半天以來的第一句話。

白蘭從口袋裏拿出紅藍相間的藥盒,晃了晃,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藥片嘩啦作響,“我每天要吃無數種抗抑鬱的藥,根本沒法難受,沒情緒發泄。”

啪,話頭被掐斷了,許絮的大腦飛速運轉,搜刮著新話題,“我覺得現在我們倆這樣,特別像一部電影,那個什麽花,”

“《末路狂花》?”

“對,兩個女人開車狂奔,一起嗨,一起瘋,一起玩。”

“我更希望我們像另一部電影。”

“啥?”

“《女魔頭》,也是兩個女人作伴,其中一個女人不停地殺人,殺男人。”

“殺的都是渣男?”

“男人都很渣。”

白蘭邊說邊轉頭,正好迎到許絮的目光,兩人對視了一眼,默契地點頭。

車子慢了下來,左轉,拐向標牌“理川”的高速公路出口。

“前麵停一下。”白蘭指著連鎖藥店,“我去買喉糖,嗓子疼。”

許絮透過車窗看著白蘭彎腰在櫃台前挑挑揀揀,絲毫看不出五個小時前的崩潰。

五個小時前,淩晨三點半,她站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黑暗裏,突然跪地哀嚎,聲嘶力竭,仿佛聲帶都被碾平、軋斷。即使現在回想起,許絮的心還是一顫,在胸口折了個跟頭。

“我幫你收拾那對狗男女吧。”白蘭回來打開車門時,許絮迫不及待地說。

“你要揍他們?”見許絮擼起衣袖,拳頭攥得哢哢響,白蘭抬眉問。

“我可是自由搏擊冠軍,”怕白蘭不相信,許絮拿出手機翻出照片證明,“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暴力是不能解決問題,卻可以解決製造問題的人渣,尤其是不要臉的狗男女,”許絮揮了下拳頭,“別指望人賤自有天收,老天也有瞎眼的時候。吃虧了,別忍著,自己討回來!破財消災、挨打站定、欠債還錢、殺人償命是中華民族傳統四大美德。”

“那揍他們,算哪種美德?”

“全算!”許絮雙眼微微眯起,斬釘截鐵地說,“再加上一條,替天行道。不過我們得先吃飯,我餓死了。”見白蘭的眼睛有了點光彩,許絮趁熱打鐵,她必須得讓白蘭吃飯,哪怕軟磨硬泡,生哄硬騙。別大仇沒報,受害者先垮了。

沒等白蘭同意,許絮就拉她下車,拉向藥店旁的小吃店,進門,坐定,點餐。

熱氣騰騰的蝦蟹粥剛端上桌,許絮就拿起湯匙,舀了滿滿一勺,遞到白蘭嘴邊:“快趁熱吃,粥一冷,就腥了。”

直到看見白蘭張開嘴,把粥喝進去,許絮才站起身,跑出門,又提著一隻紙盒跑了回來。

“我得攝取糖分,振奮一下心情,接下來的半個月我任重道遠。”解不開係得美美的蝴蝶結,許絮幹脆一把撕爛紙盒,直接用手挖了一大塊蛋糕塞進嘴裏。當巧克力蘸到舌尖的那一刻,她閉上眼睛,滿足地發出一聲喟歎。

白蘭喝著粥,看著許絮嘴邊的巧克力,心想,不管多酷的大女人,遇到甜點,也會瞬間融化成了小女孩。

風卷殘雲般吃掉剩下的巧克力熔岩蛋糕後,許絮整個人都暈眩了,她癡癡地舔著手指,趴在桌上對白蘭傻笑:“太好吃了。”

其實,從發現老板是邢澤後,許絮就知道他和白蘭的關係,隻不過在羨慕嫉妒恨等多重情緒的遮掩下,她視而不見這個事實。

可眼下的事實是,邢澤劈腿了,白蘭受傷了,盡管她盡力掩飾,許絮卻看得清清楚楚。同為女人,她也傷過,知道傷口有多重,多痛。

所以在帶白蘭離開江醫生的診所時,許絮就決定拋開之前和白蘭因為邢澤鬧出的不愉快,專心照顧她,幫助她。女人就得彼此支持、互相力挺啊!不然靠誰?那些渣男?

吹了一早上的風,許絮腦海裏很多想法都被吹清楚,刮幹淨了。

“走,我們找住的地方去。”她站起身一把將白蘭攬到懷裏,輕撫她的後背,像媽媽安慰受委屈的孩子。那一刻,她才明白,嫉妒什麽的隻是女人的本性,母愛,才是天性。

3

白蘭掀開被子,下了床,光腳走到客廳。

臥室裏傳來呼聲,許絮睡得正沉。開了整整一上午的車,又要照顧安慰白蘭,司機、保姆、知心姐姐這三重身份把她累壞了。到旅館時,白蘭想訂兩個單人間,讓許絮好好休息。她低頭找身份證的空當,許絮就訂了一個套間,不容分說地把白蘭拉上樓,帶進臥室,幫她鋪床,為她放洗澡水,就差講睡前故事哄她入睡了。

白蘭像個娃娃般,任憑許絮擺布,讓她安心。直到她點上香薰蠟燭,進入夢鄉後,白蘭才起身活動——裝睡了兩個小時,有點累了。

應該騙過許絮了吧。

白蘭坐在窗台上抽著煙,心想。剛才裝睡的時候,她迷糊了一會兒,又走進那段回憶裏,邢澤開車,她構思著小說,楚恬在後座唱歌,車一直開,一直開,載著她翻下山,滾落懸崖,栽進大海。邢澤和楚恬並排站在她血淋淋的屍體前,笑得無比香甜。

是個夢吧,也可能是個預兆。像之前一樣,白蘭把這些畫麵壓在心底,決定不告訴許絮,然後再度調出她慣常的表情——沒有表情。

前些天,她一直想象邢澤離開她這件事,幾乎快要從心底接受了。畢竟,他出軌已成事實,分開是早晚的事。昨晚,直到她在包廂門前親耳聽他說出這一切時,卻感覺像是假的。他要和她離婚,逼她去死,怎麽可能?即使是身為作者靠編故事為生的她,都編不出這樣惡毒的計劃。

這件事,她也沒有告訴許絮,許絮隻知道邢澤出軌了,對象是她的表妹,足夠了,夠慘了,她不需要聽到這個細節再去操心,擔心。

和江笙告別後,白蘭就強行把自己調到了正常模式,正常看劇、吃飯、洗澡、睡覺,仿佛所有痛苦和崩潰都死在了淩晨三點半的大街上。

臨睡前,許絮又問了她一遍,問她打算怎麽辦,怎麽收拾那對狗男女。

她回道,還沒想好。

臉上故作輕鬆,心裏斷壁殘垣。

客廳沒開燈,擋著遮光布,黑沉沉的,像骨灰盒。外麵起了風,飛沙走石,撞得玻璃叮當作響,像鞭屍。

而這長夜,還長。

白蘭小心地從臥室裏移來香薰蠟燭,放到窗台,這一點點亮,搖曳,飄渺,像鬼火。

許絮告訴她,這根香薰蠟燭可以燃燒八個小時,絕對夠點一夜。其實,白蘭隻想看燭芯燃起,那一瞬間的樣子。她受夠了長久的東西,到頭來都是一場空,還不如一瞬間的快樂。

燭火跳了一下,江笙的臉跳到她眼前,對她說“抽煙喝酒,聲色犬馬,很多人覺得這才是生活的樂趣,因為它們近在眼前,觸手可及,瞬間就能帶給人快感,而人恰恰會被這種快速的回饋而蒙蔽,其實……”

“其實”後麵的話,她想不起來了,也不想想起來,比起長久虛無的承諾,還是當下可及的快感更可靠,實在。

她打開小冰箱拿出一瓶金酒,給自己調了杯金湯力,抽一口煙,喝一口酒,加倍消費這種快感。

嗡,嗡,冰箱的製冷器低聲轟鳴。

她忽然覺得吵,拿著燭台和酒杯,走到衛生間,反鎖上門,脫光衣服,打開冷水,躺在冰冷的浴缸裏。

她盯著瓷磚的縫隙,想陳年舊事,等著,等著得知母親拋下她出國時那種感覺襲來。

來了,她的心猛地絞了一下,擰成一團。

一分鍾後,她捂著胸口鬆了口氣,覺得什麽疼,都不算疼了。

4

江笙今天休假。

從20歲出頭捧著筆記本旁聽導師給病人疏導,到40歲出頭坐擁了一間完全屬於自己的心理診所,十六年來,他第一次封閉自己,拒絕病人。

這五千多個日夜裏,他不是沒累過、厭倦過。每天看不同的病人,接收相同的鬱悶,就像個高級的垃圾桶。可就算是垃圾桶,也有裝滿的一天,也需要維修和清潔,但江笙卻沒有。

他想休息,卻不敢。他怕因為自己外出旅行一趟,病人就把自己送下了地獄。這不是聳人聽聞、杞人憂天。心裏有病,比身體有病嚴重太多,也可怕太多。一句話,一個眼神甚至是一聲歎息,都能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那根稻草,把病人狠狠推下深淵。

正常人怕疼、怕死,想永葆青春、長命百歲,病人卻怕活著。日出日落如此讓人沮喪,吃飯睡覺是巨大的負擔,身體成為最沉重的累贅、枷鎖。與之相比,死亡卻輕盈、輕鬆得多。他們必須時刻抵抗死亡,這個又黑又香甜的**,就像小孩子拚命忍住不偷吃罐子裏的糖果。

這個時候,朋友、親人、愛人就是糖果罐的扣鎖,是病人生命列車上最後一道安全帶。

而當扣鎖被打開,安全帶被割斷時,擋在死亡和病人之間的,隻有江笙。

就像今天淩晨。

當許絮把白蘭背到診所門口時,江笙的胃就猛地往下一沉,背後滾起一片雞皮疙瘩。他已經看到死亡伸出冰冷的觸手,繞過他,接近白蘭。

白蘭趴在許絮的肩上,軟塌塌的,沒有一絲生氣,根本不像個活物。

“邢澤帶了別的女人去了酒吧,我氣不過就打電話告訴了白蘭,結果她,親眼看見……我,我嘴太欠了。”許絮七零八落吐出事情的原委,說到氣結時,甩了自己一耳光。

原來是捉奸。江笙雙手打橫,接過白蘭,心中一片慘淡。聽說有鬼是一回事,可親眼看見鬼了,不被鬼吃掉,也會被鬼嚇死。

“這事不怪你,出軌的人是邢澤。”害白蘭不人不鬼的,也是他。江笙把前半句安慰,送給許絮,讓她別太自責;後半句指責,自己埋在心裏,堆放在邢澤其他的罪行之上。

“她沒事吧?”許絮看著江笙抱著白蘭,小心地把她放辦公室的躺椅上,裹好毛毯,像照顧孱弱的嬰兒,忍不住擔心。

“別讓她再看見邢澤,也別讓她回家,帶她離開這裏,隨便去什麽地方,旅行,散心。”江笙看著白蘭手腕內側那道難看的疤,不容辯駁地說。

十六年來,他看著白蘭長大,從女孩變成女人,有了自己的事業、親人、愛人,還終於有了家。

可是一夜之間,這些東西都沒了,邢澤毀掉了一切。如果白蘭再不走,接下來,他就會毀掉白蘭。

當了十六年心理醫生,江笙見過太多這樣的慘劇了,慘到倉頡應該為這些人的遭遇,再造出一個字來描繪。

昨天,一個白領剛一見到他,就大談明星八卦,還吃著爆米花,十足的傻白甜。似乎覺得和他一人個聊不過癮,她還同時聊微信。江笙怎麽也看不出她有病,剛想送客,她突然大笑起來,對著手機大叫“出來打個分手炮啊”。江笙怎麽也忘不了她說這話時的表情,嘴角上揚,眼淚狂飆。

上周日,一個孕婦硬拉著丈夫來到辦公室,問江笙性癮症是不是心理疾病,怎麽治。她說自打她懷孕,她丈夫每晚都出去約炮,有時一晚三四炮。

上個月,一個大媽抱著剛從幼兒園接來的小孫子過來找江笙,說自己最近忙著排練廣場舞,參加比賽,丈夫卻毫不支持,還潑冷水,說她老不正經,甚至和她分床住,整天埋首於微信聊天中。她想讓江笙給她開一份丈夫對她實施冷暴力還有精神出軌的證明,她要起訴他,和他離婚。

愛情,本來是兵荒馬亂之中的一方平安之地,重重圍困下的一處自由之鄉,茫茫人海中的一個互信之約,卻被人的欲望,糟蹋成了這副模樣。每一天,每一小時甚至每一分鍾,都有人以一己之欲,謀殺愛情,傷害愛人。

如今,殺人犯又多了一個,邢澤。

江笙看著躺椅上的白蘭,那麽薄,那麽輕,就像一片絨羽。他根本無法想像她要怎麽承受這場腥風血雨。

“怎麽辦?”許絮也擲出了同樣的疑問,“我可以帶她旅行,暫時逃離邢澤,逃離這一切,然後呢,我總得帶她回來啊,他媽的邢澤犯渾,不能讓白蘭背鍋啊。”

“先去理川旅行,兩個星期。”江笙直接給出了地點和時間。現在不是談“然後”的時候。一個人如果受了傷,首要任務是止血,至於如何讓傷口愈合得更漂亮,之後再說吧。

“理川是我老家,一個小鎮,離這不遠,景美,人少,安靜。”江笙翻出白蘭口袋裏的藥盒,先檢查,再裝藥,“是散心療傷的最佳去處。”

“好。”許絮幹脆地答應,“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她的。”

“別讓她開車。”

“好。”

“別讓她自己一個房間。”

“好。”

“開我的車去。”白蘭突然插了一嘴,她使盡全身力氣,想坐起來,卻隻睜開了眼睛。“一定要好好的,答應我。”江笙抓起白蘭的手,慢慢攥緊。

“我隻是去理川,又不是上西天。”白蘭的指尖動了幾下,江笙知道她想擺手。

“到理川就告訴我,”江笙搖著白蘭的手,像個性急的少年,“答應我。”

“好,第一個告訴你,隻告訴你。”白蘭說著,聲音越來越小,眼睛又慢慢閉上了。

“現在就走?”許絮看了眼睡著的白蘭,又看向一臉凝重的江笙,忽然有點緊張,覺得自己像山賊,要強搶地主家女兒。

“現在就走。”地主放話了。

許絮立馬行動,先開自己的車按江笙給的地址載白蘭到她家,再換上白蘭的車,連夜出發。

江笙站在落地窗前,看著那輛銀色的捷豹劃過路麵,像火柴頭劃過黑砂紙,嗖的一聲,消失在黑夜盡頭。

他和黑夜對視,直到天空泛白,直到再次變黑。

電話隻響了一聲,他就按下通話鍵,急得連屏幕顯示的號碼都沒來得及看:“喂。”他盡量放平聲音,以掩飾快如擂鼓的心跳。

沉默了三秒,一把香煙熏過的嗓子沙沙地說:“我到了。”

又一陣沉默,隻有電流的穿過的聲音。

江笙猛吸了一口氣,問:“還好嗎?”語氣小心翼翼。

“還好。”白蘭的聲音也軟了下來。雖然看不見,她卻能感覺到電話那頭的江笙長舒了一口氣。

“那就好,回來見。”

白蘭看著跳動的燭火,食指慢慢靠近燭芯,點頭:“好,回來見。”

5

鄭執拿著病曆卡站在最後,看著隊伍像蠕蟲般向前挪動,又慢又長。

到了醫院,才知道生病的人這麽多。他抬眼看向根本看不見頭的隊伍,想。就像到了警察局,才知道做壞事的人這麽多。

要不是頭疼得想哭,他準會被自己的冷笑話逗笑。

白蘭在就好了。這個念頭一個小時內第三十次出現,再有一次,就能摧毀他的決心和信心了。

“姑娘不是等來的,是追來的。”鄭執想起唐局長的語重心長。

“追女孩,得有三個覺悟:一,不要臉;二,臭不要臉;三,死不要臉。”小李的循循善誘也回響在耳畔。

不管了,豁出去了!

鄭執牙一咬,心一橫,吊起徒手抓亡命徒的勇氣,按下了發送鍵。

天氣越來越冷了,咱倆一起過吧,暖和。

這句話似高射炮,從鄭執的心裏射出,發向白蘭的手機。

綠色的方塊前,亮起了紅色的圓圈。醫院信號斷了,微信沒發出去。

中央空調吹著熱風,鄭執卻冒了一頭冷汗,心提到了嗓子眼,就像不小心踩到了地雷,卻不敢動,等著被救,或者被炸。

炸就炸吧!

他閉著眼,別過臉,長按那段話,點擊重新發送。

信號滿格,紅色圓圈終於消失,發送成功了。

那一刻,熙熙攘攘的醫院大廳突然靜了下來,像下了一場無聲的雪,鄭執心頭,一片瑩白。

他看著手機屏幕,盯著那句過於簡單直白、卻是他等待了十六年才發出的告白,心裏一陣酸,一片甜。

雖然已經33歲,到了而立之年,但眼下,鄭執才覺得自己真的成年,終於長成男人。

男孩成為男人的標誌,不是喜歡一個女孩。而是,給喜歡的女孩一個承諾,一個未來,一個家。

鄭執的左手慢慢插向夾克裏懷,摸向那枚冰涼的指環,心底火熱。

信號又斷了,有人插隊,鄭執剛想製止,一個女孩就站出來直接把插隊的人拽了出去。他看著女孩板成冰塊的臉,想起了白蘭。

上學時,白蘭雖然還隻是小女孩,但已經散發出了女王的氣場。她不愛說話,不愛笑,不假裝,遇到不喜歡的同學或老師,直接略過,絕不會打招呼。所以在學生時代,她就成了一個不太招人喜歡的人。

在分別的十六年間,鄭執曾無數次幻想過長大了的白蘭是什麽樣,是不是更漂亮了,是不是變圓滑會交朋友了。同學會正式見麵那一刻,他發現,白蘭變了,更美了,殺傷力也更強了。

唯一沒變的是,她還是忠於自己,沒有對生活妥協。

這讓鄭執既欣慰,又心疼。

感應門開了,一陣冷風吹進大廳,吹得鄭執眼睛麻酥酥的,心裏也直癢癢。他強迫自己不去看手機,至少一分鍾後再去看,腦袋裏繼續播放同學會的片段。

玩“真心話大冒險”時,大家都喝高了,笑著,鬧著,擠成一團。鄭執灌了一肚子啤酒,也有點茫,腳下起了波浪,半無心半有意地把身體向右靠,靠向坐在他右手邊的白蘭。

不知誰推了一下,鄭執沒站穩,身體驟然失去重心,向右栽去。

倒下的前一秒,他下意識地撐住了桌沿,硬是把斜出去的身體掰回來。

“小心。”白蘭伸出手,放在他肩頭,扶了他一把。

鄭執的臉騰地就紅了,心髒如觸電般,停了一拍,然後狂跳——白蘭摸了他,白蘭的手摸了他的肩膀!

那一秒,鄭執想衝出酒吧,跑到大街上,告訴全世界。下一秒,他就罵自己是傻瓜,上一秒該趁勢抓住她的手,不對,他就不應該扶住桌沿找回重心,應該就那麽跌倒,跌進她懷裏。

一分鍾到了,鄭執飛速瞄了一眼手機,綠燈沒閃。他不死心,又解鎖點開屏幕,沒新消息。

他看了看幾乎沒有變短的隊伍,歎了口氣,腦海裏直接略過同學會不太愉快的結局,快進到上一次約會。

那個約會,隻是兩個人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麵,沒對視,沒交流。可是因為對象是白蘭,在鄭執心裏,便有了約會般的甜蜜。

那天,或許是鄭執格外脆弱吧,他心裏塞著千頭萬緒,為孫媛的死自責,為自己闖的禍焦心——雖然是意外,但如果孫媛媽媽起訴,不僅僅是他自己,警察局都會受連累,有大麻煩。

所以白蘭的出現,簡直是天降神跡。她不僅搞定了孫媽媽,還搞定了鄭執。當她答應第二天請鄭執去看電影時,鄭執簡直想跪倒在地叩謝蒼天。那一瞬間,他覺得白蘭光芒萬丈,宛如聖母瑪利亞。

可是,他沒等到那場電影,其實那晚剛出麵館,白蘭就急匆匆地鑽進了自己的捷豹。

鄭執那時祈禱,希望一切像電影裏的慢鏡頭一樣,她轉變了主意,走下車,跑向他,和他擁抱。他緊盯捷豹的車門,決定如果白蘭真的打開車門,他就搶先跑過去,緊緊地抱住她,告白。

鄭執端起雙臂,做好起跑的準備。

啪。

車門關上了,銀色的捷豹啟動,開遠。

“往前走。”身後的人拍了鄭執一下,指著前麵的空位。鄭執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排到了隊伍中間。

“鄭隊,打你電話,你怎麽不接呢,還好我在你手機裏裝了定位軟件。”小李氣籲籲地跑進大廳。

“白蘭又到局裏找我了?”鄭執急忙抓住小李問,看他搖頭後,才鬆開手,撇著嘴說:“我隻是來醫院看病,你就著急追過來,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倆是一對呢。”

惡。

說完話他和小李同時幹嘔了一下。

“今天怎麽樣,局裏忙嗎?”

“挺忙的,”小李揩了下額角的汗,“有個大媽在菜市場被偷了三百塊錢,來報案,我花了三個小時”“幫她抓賊?”

小李一仰頭灌了半瓶礦泉水,看著鄭執,一臉真誠:“幫她接受了這個現實。”

“我能取關你嗎,在現實生活中。”

“你能不愛白姐嗎,在現實生活中。”

“不能!”鄭執和小李一起說出了標準答案。

“鄭隊,我來是想告訴你,白姐去旅遊了,別緊張,她不是一個人,有伴,別上火,是女伴。”小李一句話分成三口氣說,鄭執的表情像坐過山車。

“我去找楚恬,那個姓江的醫生說楚恬請假了,我順便問了下白姐的情況,他告訴我的。”和鄭執搭檔了五年,小李終於學來了鄭執的兩大優點:臉皮夠厚,廢話夠多。

“我告白了。”鄭執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也許是等得太辛苦了,也許是頭太疼了,他實在扛不住了,必須找個人傾訴。

小李先睜大眼睛,瞪失焦了,再慢慢複原。他看著鄭執,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把將他扯到懷裏,抱緊:“鄭隊,就算白姐不愛你,還有我啊,我永遠愛你。”

“誰說她不愛我,她隻是,還沒有回複。”鄭執的反駁比他的臉色還要蒼白。

“啊,我的意思是說,白姐在旅遊,一路上肯定瘋狂自拍手機沒電了,等她到旅館充上電,就會回你了。”

“會嗎?”鄭執緊抓住小李的肩膀,眼睛閃閃發光。

“會……”小李省掉後麵的“吧”,故作堅定。

“我也這麽覺得,走,去沙縣小吃,我請客。”

“鄭隊,你沒看病呢。”

“不看了,病好了!”

鄭執攬著小李的肩膀興高采烈地走出醫院,像奔赴婚禮現場的新郎官。

6

白蘭躺在地板上,手裏攥著一把刀。

刀的手柄是淡黃色的樟木,溫潤敦實,刀鋒卻比任何剃刀都要鋒利。如果用這把刀割破動脈,血湧出時,人都還沒覺得疼。

此刻,這把刀躺在白蘭的掌心裏,刀鋒和手柄都濕了。

手機屏幕碎了,我去換一下,半個小時後回來,你睡醒後哪兒都別去,什麽都別做,等我回來。

許絮

一張小紙條從床頭緩緩飄落,落在濕淋淋的地板上,瞬間被染紅。

白蘭張開嘴,咬著剛剛切成小塊的西瓜瓤,看著天花板。

陽光撩撥著暗紅色的窗簾,順著纖維間的縫隙,鑽進屋裏來,在她皮膚上一波波**過去。

白蘭閉著眼,感受著冰涼的西瓜汁從喉嚨流進食管,淌到胃裏,覺得很舒服。

到理川已經十四天了,她以為自己會死,卻一天天的,漸漸活了過來。

第一天晚上,她守著燭台,在窗台上坐了一晚,聽著風,看著心裏的黑洞。洞太大、太深了,以至於能把任何東西吞沒——煙、酒和人。

那一晚,她用了四個小時才碾死了想回去找邢澤的欲望。她想和他對質,麵對麵,一字一句講清;她想問他為什麽出軌,爽嗎,快活嗎;她想甩給他一個耳光,捅他一刀,把他塞絞肉機,再扔進火化爐……

想著想著,她累了。她根本不想見他,隻想讓他死。

這種感覺以前也曾有過,不是她,是邢澤。他們搬進33樓的第一晚,邢澤看著她,用很深的眼神,很長的時間,輕聲說,“我想這一刻暫停,親眼看你死掉,毀滅掉。”

她聽著,不露聲色,心裏卻湧出一股蜜。她聽懂了,他太愛她,太愛這一刻,隻有死亡才能達到完美,凝成永恒。

現在,他也想讓她死,卻是因為太愛另一個女人。死亡,燃盡浪漫甜蜜的糖衣,再度退回到本體:灰色、冰冷、苦澀、僵硬。

第三晚,她接受了這個事實——邢澤出軌了,自己很痛苦。

時時假裝正常,處處宣稱“我沒事”,太痛苦了。白蘭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狀況,根本騙不過許絮,她都騙不過自己。

那就幹脆接受、感受吧。麵對痛苦,承認它,讓它像厚鉛板一樣壓在心上,去觸摸那些黑暗和沉重。

剛開始很難,仿佛一夕間所有事情都變成毫無意義,讓人厭惡:走廊裏的腳步聲、服務員的敲門聲、許絮的關切聲,或是冰箱的製冷聲、掛鍾的走動聲。白蘭捂著耳朵,聽著心中野獸的怒吼:什麽事值得他媽的這麽吵鬧,全部去死好了。

後來,第六晚,第七晚,她就習慣了,習慣與痛苦相處,甚至,感到欣慰。會痛,有恨,至少證明自己還活著。前幾天,她一直覺得自己是棵老樹,外表無異,內裏枯爛。

第十晚,許絮再試著開解她時,白蘭沒有充耳不聞,或轉移話題。而是認真地聽許絮罵邢澤,安慰她,計劃將來。

昨晚,她也開始想將來的事。理川是很好,有山有海,清幽、僻靜,可這不是她的家,她也不可能把自己親手搭建起的家,拱手相讓。

“有個家,就算孤魂野鬼,也能活下去。”

十三年前,邢澤這樣和她說過。

雖然她恨這個人,但這句話,沒錯。

陽光漸漸把西瓜汁蒸幹,刀柄、指縫、地板都黏糊糊的。

得清理一下。

白蘭站起身,去衛生間接了一盆水,拿起幾天前新買的毛巾,綰起頭發,挽起衣袖,開始擦地。

她雙膝跪在地板上,順著地板的紋路,仔細且用力地擦,連縫隙都不放過。才擦了幾塊,汗就滴了下來。每抹一次汗,她的心也淨了一點,那個黑洞隨著越來越亮的地板,慢慢縮小。

半個小時後,房間整齊劃一,地板纖塵不染。白蘭攏著散掉的碎發,站起身,臉頰紅撲撲的。她覺得很累,很滿足,心裏的黑洞不再呼呼冒風了。

“我買了菜,和老板娘打好招呼了,晚上借她的廚房,咱們吃火鍋。”許絮的雙手掛滿綠綠紅紅的食材站在門口,像一根滿載著禮物的聖誕樹。

餐桌上,霧氣繚繞,許絮係著圍裙站在鍋旁,手裏的筷子起起落落,不停地把燙好的食物夾進白蘭的碗裏。嘴也不閑著,一會兒命令白蘭多吃肉,一會兒又嘮叨她吃菜,像極了操心的老媽子。

也許是水霧泡軟了她的硬線條,也許是燈光柔化了她的尖棱角,白蘭看著忙個不停的許絮,忽然覺得她好溫柔,好美麗,充滿了女性的魅力,母性的光輝。

“別看我,看火鍋,吃肉吃肉!”許絮碎碎念。

白蘭點頭,夾了一片牛肉放進嘴裏,燙,辣,吸飽了湯底的味道,裹著濃香的熱氣往喉頭裏滑,湯汁溢滿口腔,舌尖、舌根、舌底、舌邊,都是肉香。

“好不好吃?爽不爽?”許絮拿起一瓶啤酒,用筷子撬開瓶蓋,直接對瓶吹。

“爽!”白蘭大聲回應,搶過許絮手中的冰啤酒,灌了一大口。

“小鮮肉們,老娘來啦!”許絮叉著腰,單腳踩在凳子上,扯著嗓子鬼叫,大笑。

白蘭看著許絮,也跟著叫,一起笑,笑得涕淚橫流,打心底覺得高興。

7

許絮的腳從油門移到刹車,緩緩地踩了下去,停好車。整個過程很靜,沒有一絲噪聲,根本沒有吵醒睡在副駕駛上的白蘭。

她慢慢地解開安全帶,眼睛瞄著白蘭:呼吸低沉,均勻,眼瞼偶爾**一下。睡熟了。她斷定,這才放心推開車門,走出去。

到底喝了多少酒,吃了多少肉,說了多少話,許絮完全沒有印象,徹底斷片兒。早起時,她撓著雞窩般的亂發叫醒白蘭,兩人對視了一眼,同時尖叫了一聲。

兩人穿上衣服後,白蘭就退了房,向許絮宣布“末路狂花之旅”結束,她要回去處理邢澤。

“拜托,能讓我揍他一拳嗎?就一拳,我保證他下半生,下半身不能自理。”許絮作揖央求。

白蘭挑了下眉,告訴許絮如果她能讓她們下午就到家,她可以考慮。

許絮回想著白蘭的承諾,推開小賣部的門,徑直走到冰櫃前,拿了兩瓶綠茶。

老板找零時,她的手機響了一下,是一封郵件。她好奇地登陸郵箱,打開郵件,隻有寥寥數字:謝謝你,謝謝。發件人是白蘭。

許絮搖頭笑了,覺得白蘭太會搞事情,還這麽見外。有什麽可謝的,她隻是做了朋友都應該做的事——力挺閨蜜,打倒渣男。

白蘭抬起頭,看著許絮右手劃著手機屏幕,左手提著塑料袋,低頭走出小賣部。她眯起眼睛,盯著許絮手腕上的骷髏紋身。

隻能這麽做了。

嗡!

許絮忽然聽到一聲巨響,像尖刀般刺入鼓膜。

引擎聲!

她趕緊摸向褲袋,發現沒帶車鑰匙。

嘶啦!

一聲尖銳的輪胎摩擦地麵聲過後,白蘭和那輛銀色捷豹從許絮眼前駛過,調了個頭,徑直衝向路邊。

許絮怔了一下,關節僵硬,全身發軟,她的腳帶著她的腿,拽著她的身體把她拖到路邊。

血紅色的晨光中,一抹銀白橫衝直撞,沿著山體一路翻滾,冒著煙,噴著火,一頭栽進大海。

許絮愣住了,半響後才明白,白蘭剛剛發給她的郵件,不是感謝,是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