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藍 玖

我怎可以 一刀切下來 親手

傷你

我隻可以 將心割下來 親手

給你

1

栗子和他的小女友露露,曬著陽光,吹著微風,徜徉在大學城的馬路上。

露露是輛吉普車,軍綠色,半新,卻鋥亮。整個車廂纖塵不染,沒有半點坑窪。栗子忙時用它送貨,閑時和它兜風,定時洗護、保養、檢查,無微不至,像照顧女朋友。甚至還給她起名叫露露。

到了刑警學院校門口,栗子輕點刹車,停下了露露,搖下車窗。

大學城聚集著盛京五所知名高校,路邊隨處可見嫩汪汪、甜蜜蜜的小情侶。

“下來!”他給石榴發了條語音,簡單又霸道,十足的偶像劇男一號範兒。

“進來!”石榴秒回了一條,更霸道,活脫脫蠻橫不講理的女二號。

“就不!”栗子嘴上拒絕,手卻打開車鎖,腳邁下車門,走進了校門。

石榴所在的信息安全係宿舍藏在校園深處,長街的盡頭。街道兩旁矗立著銀杏樹,筆直、高大、茂盛,像兩排金燦燦的牆。

栗子貼著樹幹向前走,一片片銀杏葉翩然飄落,打著旋,畫著圓,棲在他肩頭,似蝴蝶,似雪花。

栗子不禁停住腳,望向已經露出紅色屋頂的宿舍樓,想像著石榴穿著白裙、甩著黑發跑下樓,在金燦燦的背景裏向他飛奔,就像愛情電影裏的女主角。

“下來唄。”栗子第二條語音,口氣急了許多,也軟了許多。

“等一會兒,洗個頭先。”石榴發來的回複裏,有嘩嘩的水聲。

“不用洗,我們是那種不洗頭也能見麵的關係。”栗子秒回。

石榴用手托著濕漉漉的頭發,打開窗戶,向下看,栗子背靠著銀杏樹,低頭看手機,比上次黑了、瘦了,像嶙峋的側峰,下頜的線條銳利得能切割鑽石。

石榴關上窗,倒洗發水,一邊打泡,一邊想事。

她喜歡的男孩,應該有白淨的麵孔、修長的手指,眼睛裏藏著星辰大海。平時沉默冷酷,在喜歡的女孩麵前,卻笑得溫山軟水。

比如,言默。

誰不喜歡長得清爽俊朗,萬人迷戀,卻獨獨專情於你一個人的忠太係男友呢?就像她的偶像白蘭在書迷見麵會上說的,“這世界上也許有人不愛錢,但沒有人不愛美。有讀者問我為什麽想整形,更美的話,做事不就可以隨我所願了嗎?”

她進而又想起美劇《Glee》的橋段,土肥圓女主瑞秋問啦啦隊隊長奎恩,作為校花級美女是什麽感覺,奎恩悠哉回道,“生活中每一個人都超級友善,日子很順,大家都不自覺為我便利服務,在我看來世界上根本沒有壞人。”

是這樣了。人人都說內心美更重要,可是你如果長得不美,誰有空去看你的內心。

美貌,雖然不能保證人一輩子都在巔峰,但是,實打實漂亮的人,隻要不蠢不作,哪怕跌到十八層地獄,也會很快被人拉上來。

比如言默。比如夏雪。

石榴不禁想,如果夏雪長得歪瓜裂棗,言默當初還會救她、不惜為她殺人嗎?如果言默長得猥瑣不堪,夏雪還會她開山鋪路,和他相依為命嗎?

可是,唐芯如果不那麽好看,或許,她就不會被她那惡心的繼父性侵、虐待了。

所以,美貌到底是靈藥,還是毒藥?直到吹幹頭發,石榴也沒想明白,而手機另一頭,栗子的微信一直催個不停。

2

石榴跑出宿舍,三步跳到栗子麵前,歪著頭、繃著臉說:“有事早奏,無事退朝。”心裏想的卻是“言默會拋棄夏雪和唐芯在一起嗎?為什麽這幾天一直沒有更新?”

栗子沒抬頭,眼睛離開手機屏幕往下移,落到足足比他矮兩頭的石榴身上。

石榴紮著半丸子頭,戴著圓框眼鏡,穿著背帶褲,小小圓圓的模樣像極了阿拉蕾。栗子盯著她的臉,白嫩嫩、肉嘟嘟,棉花糖一般,讓人想咬一口。

他伸手捏住了石榴的臉頰,滿眼嫌棄:“嘖,這麽肥,都能涮火鍋了。”

石榴氣結,臉騰地躥紅,眼睛瞪得溜圓。

“嗬,嘴巴像香腸,眼睛像魚丸,渾身都是寶啊。”栗子嘴上嘲笑,心裏卻在暗爽。他煩透了那些整天嚷嚷著減肥、瘦得皮包骨、拎起來能當牙簽使的“美女”了。那哪裏是美,根本是病。女孩子就應該水靈靈、肉呼呼、又小又可愛啊,比如眼前的石榴。

“你有病吧,叫我下來就是為了打擊我?”石榴跳起來想踢栗子報仇,卻被栗子一手按在原地,小短腿死活也夠不著大長腿。

“不是,”栗子認真地搖了搖頭,“我要去給許姐送貨,順道接你去上班。”

“哈?”栗子的好心讓石榴已經溜到嘴邊的惡語啞了火,心想自己要是夏雪就好了,美女從來不會語塞。

她仰頭看著栗子,心裏在想要不要跟他走,上他的車。栗子俯視著石榴,眼神銳利得像隻隼,不想被馴服,隻想去征服。

“走,上車。”他直接拖著石榴走出校門,像拖行李箱。眼下,這個小丫頭,就是他要征服的對象,必須快點下手,晚一步,就被其他人發現、搶走了。想到這兒,他幹脆夾起石榴跑了起來。

“別看手機了。”開向酒吧的路上,栗子第三次提醒石榴,心中狂吼:看我!看我好嘛!我比你那破手機好看多了!

“喔。”石榴嘴裏應著,眼睛卻還紮在屏幕上,食指不停劃動,刷網頁。她在找言默和夏雪的同人文。小說沒更新,吃不著正餐,隻好先找零食充饑。

“你有徹底斷過網嗎?”栗子的雙手狠抓著方向盤,強烈抑製想搶下石榴手機扔出窗外的衝動。

“我想想,啊,有過一次,”石榴頭也不抬地說,“我給言夏CP寫評論時沒電了,等Ipad開機的那段時間,我的天,簡直是地獄。”

破手機,下地獄吧!栗子一個急轉彎,石榴的手機滑出掌心,飛向窗外。

“快停車,停車!我手機掉了。”

“沒法停,這裏禁止停車,沒看見標識?”

“把你手機借我。”

石榴小雞撲老鷹般,雙手撲向栗子,一通摸索,終於翻到手機。

“有完沒完!”栗子氣得大叫,心裏卻美滋滋、甜絲絲——他終於和石榴有了肌膚之親,雖然連一壘都沒上去。

“剛才白女王的編輯說近期會更新,讓讀者敬請期待,我正期待著呢,我得第一時間追更啊。”石榴拇指不停下劃,下劃,一遍又一遍刷新。再也沒心思看同人文了。有了滿漢全席,誰還去吃辣條啊。

“快更,快更,快更。”她直接將心聲說了出來,雙手合十,兩眼冒光。

3

江笙坐在他最常去的餃子館裏,麵對他最愛吃的三鮮水餃,下不去筷子。

兩個星期了。

除了剛到理川那個報平安的電話,白蘭已經兩個星期沒有和他聯係了。他打過去,應答的卻是語音信箱。

“我是白蘭,現在不想接電話,有事留言,我不一定回複。”

這個星期,江笙第二十一次聽到了這段冰冷、直接、十足白蘭風格的開場白。

嘟,留言提示聲響起,他掛斷。

留言也沒用,她根本不會聽。江笙想著,夾起一隻餃子放到醋碟裏,賭氣般地一口吞下,醋蘸多了,竟然酸到了心裏。

囫圇吃了幾顆水餃,胃開始泛酸,他隻好放下筷子,望著醋碟發呆。

白蘭走的那一刻,似乎也把他的靈魂帶走了。眼下的江笙,肩頭和眼底都蒙了一層灰,整個人足足小了一號,看去既疲憊又焦慮,表麵強撐,內裏崩塌。

江笙的精神導師,著名心理學家David R. Hawkins曾分析過各類情感的能量等級,從最正麵、滋潤的情感,到最負麵、傷身的情感。

結論指出,所有情感裏麵,排名最低的不是憤怒、悲傷、恐懼這些我們熟知的負麵情緒,而是羞愧和內疚。

此刻的江笙,正忍受著這兩種煎熬——足以吞噬全世界的羞愧,和炸毀整個人生的內疚。

事情不該這樣發展,白蘭本該全身而退,他早該手起刀落,卻選擇隔岸觀火。

如他所願,火燒了起來。縱火者邢澤,逃之夭夭;而他最怕傷害到的人,白蘭,深陷火海。

其實,從邢澤第一次來診所趕走左思、為楚恬解圍起,江笙就敏感地捕捉到了不正常的氣息。但是,他卻選擇忽視。現在回想起,他當時的不作為就是放縱、甚至是推動。

他心底渴望事情這樣發展下去,星星之火燒成燎原大火。火越大,他越興奮,因為白蘭會看到黑煙,會趕來觀火。她早該親眼看看自己依仗信賴的男人,自己傾盡全部心血、精力和金錢澆灌培育出來的男人,是怎樣的貨色。

江笙知道白蘭有天賦,是天生吃作家這碗飯的。她是那種一直洞悉自己的才能,並一直朝對的方向前行,目不斜視、心無旁騖的人。對於這種人,成功隻是樹上紅透了的蘋果,她一伸手,就摘到了。

這樣的白蘭,本來可以很輕鬆就過得很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拚,不要命似地四處撈錢。

都怪邢澤!

為了這個虛有其表、卻根本沒有社交和生存能力的男人,為了他那家不知所雲、矯情得要死的餐廳,白蘭就像榨汁機上的橙子,死命地壓榨自己,源源不斷地把錢輸給那家餐廳,支撐著它龐大的日常開銷。

可現在,換來了什麽?她自己隻剩下幹扁的外殼、殘碎的果渣。而邢澤,頭也不回地紮進另一顆橙子裏,更新鮮甘甜、飽滿多汁的橙子!

想著這一切,江笙眼底迸出了血絲。

邢澤這種男人,根本不配稱之為人!他是小白臉,吃軟飯的孬種!吸食女人青春、感情、金錢的吸血鬼!

江笙把自己能想到的最惡毒的形容詞,全砸到邢澤的身上,卻還覺得不夠多,不夠狠。

他應該去死,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這個念頭忽然在他心底最深處破土,發芽,瞬間長大開花。江笙望向這朵紅豔豔、血淋淋的惡之花,心裏竟然湧出幾絲輕鬆和歡愉。

必須給他點教訓。他扔下一張鈔票,轉身衝出餃子館,衝進車裏。

係好安全帶後,他在導航裏輸入了B&X餐廳的地址,一腳把油門踩到底,紅色的跑車像憤怒的公牛般衝向大道。

此時的江笙,變了個人般,臉上再也覓不到心理醫生標配的冷靜和理智。他呼吸急促,雙眼通紅,青筋爆起,像極了要為心愛女人和情敵決一死戰的牛仔。

4

鄭執戴上從保潔阿姨借的膠皮手套,左手抹布,右手垃圾桶,表情雷厲風行,動作風卷殘雲。

“鄭隊,你,你幹嘛啊?”一進門,小李就看見自己辦公桌上的東西被鄭執一樣樣丟進垃圾桶,連忙百米衝刺,跪衝到桌前。

“打掃衛生。”鄭執頭也不抬地回答,手裏繼續扔扔扔。

“啥?”

“放心,我不會把你的東西全扔了的。”

“真的嗎,你要留什麽?”

鄭執掃了一眼,想了一秒,伸手一指:“那盒速溶咖啡,和你。”

“我的媽,你扔了我百變小櫻的手辦?那可是我的命!”小李掩麵長嚎。

“噓,”鄭執豎起食指堵住小李的嘴,“隻留下一盒速溶咖啡我也能過。”

小李憋回眼淚,扁著嘴、抖著肩看鄭執,他臉上居然出現了審訊犯人的表情。認識五年了,小李已經習慣了他插科打諢、嬉皮笑臉的痞子樣,如今橫著眉、瞪著眼,渾身正氣的突變畫風,讓他又驚又怕。

“好了,下一個。”鄭執望著光溜溜隻擺了一盒咖啡的辦公桌,滿意地點了下頭,提著垃圾桶衝進了唐局長的辦公室。

“鄭隊,不,鄭大爺,鄭祖宗,你這是抽什麽風啊?”小李撲向鄭執的背影,撲了個空,跌進了辦公室。

“你白姐還沒回我微信,我腦袋疼,胃疼,全身都難受,打掃衛生轉移下注意力。”鄭執說話的時候沒看向小李,低頭看手機,仿佛手機就是白蘭,緊摟著他的脖子,讓他舍不得抬頭。

“你就不能隻在心裏默默難受嗎?”小李一頭紮進垃圾桶,眼疾手快地撈起小櫻的手辦,“再說,你怎麽不打掃你的辦公桌,扔你自己的東西啊?”

“我舍不得啊!桌子上都是我和你白姐愛的紀念品,等我們的女兒慕白長大後,我還要給她看呢。”鄭執理直氣壯。

小李急匆匆地跑出去,又氣鼓鼓地跑回來,手裏拿著一大把方便筷子和餐巾紙,“就這,愛的紀念品?”

“別碰,那上麵有我和你白姐的結晶,我們的DNA。”

“啥?”

“就是口水。”唐局長看不下去了,插了一嘴。他低頭拉開抽屜,拿出一盒阿斯匹林放到鄭執口袋裏,目光殷切,“小鄭啊,頭痛不是病,疼起來真要命,不能忍,得治,藥不能停啊。”

小李笑得被口水嗆住了,強行把鄭執拖出了唐局長的辦公室,哄孩子似的,給了他一塊大白兔奶糖。

“鄭隊,我昨天又去心理診所了,江醫生說楚恬還在請假,你說,會不會她也和白姐一樣,去旅遊了。”

鄭執咂摸著嘴,點了點頭,“有可能,楚恬一定是去火星旅遊了,為了躲避地球上的你。”

“謝謝你友情提示啊!”小李沒好氣地回嗆。

“不謝,”鄭執直接搶過了小李已經剝好要扔進嘴的奶糖,扔到自己嘴裏,“你心中燃起希望之火,我一桶冷水把它澆滅。這叫合作無間,誰教咱倆是搭檔呢,不坑你,我坑誰。”

見鄭執鼓著腮幫子嚼奶糖,眼裏有了生氣和笑意,小李便將話題繼續,“邢澤,一定是邢澤把楚恬拐跑、二人世界去了,我真該揍那小子一頓。”說著,他揚起拳頭。

“揍吧,順便把他的餐廳砸了,B&X,這是地址,用我借你車不?”

“施主何苦要說破,就不能讓我意**一下嗎?”小李高舉的拳頭慢慢枯萎。

鄭執唆了唆手指,吊起半邊嘴角,給了小李一胳膊肘,“好好一個人,偏偏多長出了幾根骨頭。”

“啥骨頭?”

“賤骨頭。”

剛罵完,鄭執就噎住了,隱約覺得罵小李的同時,也罵了自己。

“啊啊啊,我知道了,我們可以追蹤白姐的手機,看她現在在哪裏玩,然後直接殺過去,這樣……唉,別踹我,我們就能給她個驚喜,別懟我,也別掐我,女人最喜歡驚喜。”小李縮著肩抱著頭說完這個他覺得棒極了的主意。

鄭執低頭思考了一下,舉起右手,拇指緊扣中指,對準小李的額頭,啪,“我彈,你沒說不能彈,這就是驚喜!”

5

小李疼得哀哀叫,鄭執轉身回到自己的辦公桌,把從小李手裏搶回來的“愛的紀念品”重新碼齊,放好。

看著那一張張餐巾紙,一雙雙方便筷子,鄭執腦子裏想的全是白蘭陪他吃麵的幸福時光。她讓他多吃點,教他別擔心,還答應請他看電影。鄭執一遍遍在腦海中回放著那晚在麵館的約會,反複咀嚼白蘭說過的每一個字,每一處表情,並熟記於心。準備一有空,就拿出來回味。

前天,唐局長和他嘮叨,喝酒六分醉,吃飯七分飽,愛人八分情,留點餘地,最好。人生最難得的是正好,少了多了,都遭罪。

鄭執卻覺得,人生在世,短短幾十年,為什麽要留餘地?為什麽不盡全力,喝到醉、吃到撐、愛到瘋?這才過癮,才是真正的人生啊。

他不要太少,不要正好,他就要百分百、不留餘地、淋漓盡致的愛!

對方是白蘭,就得這樣愛,她值得全世界最純粹、最夯實的愛。

鄭執這樣想,心髒突然卯足勁,撒歡般在胸口蹦。他血熱,氣粗,臉紅,就像身體裏埋了顆定時炸彈。

白蘭,就是那顆炸彈,隻要一想起她,鄭執就覺得自己要爆炸。

他再次拿出剛放進口袋還沒捂熱的手機,飛快地打了一行字,歎了口氣,又一個字一個字刪掉,如同在懸崖邊踩了急刹車。

最想的是白蘭,最不想打擾的,也是她。

鄭執又一次驗證了這道做過太多次的證明題——他愛白蘭,深沉、瘋狂、無助地愛著她。最明顯的證據就是,白蘭能擊潰他,一個刑警、一個33歲成年男人的安全感,瞬間讓他退化成17歲的懵懂少年。她在眼前時,他會緊張、結巴,話都說不好;她在遠方時,他又會胡思亂想、抓心撓肝,整個人空落落。

她去哪裏旅行?跟誰去的?玩得好不好?什麽時候回來?一連串問題撲了過來,像無窮盡的柳絮,糊住了鄭執的腦,迷了他的心。

拿出手機,解鎖,放下。

再拿出,再解鎖,再放下。

折騰了半個小時後,手機隻剩下了2%的電量,他打開微信,調到語音模式,屏住呼吸把大拇指摁在“按住說話”的區域,給白蘭留了條語音。

原本,他想打電話,但怕打擾白蘭,更怕她拒接。微信是最好的聯係方式了,至少,可以自欺欺人:她沒看到。

發送成功,手機屏幕一黑,自動關機,鄭執癱在靠椅上,長出了一口氣。

6

許絮坐在吧台裏,手擦著杯子,眼望向窗外。

天被風刮得光禿禿的,一片灰。行人豎起衣領、縮著脖子埋頭快走,趕在被寒風剮散絞碎前到家。

石榴和栗子窩二樓平台鬥嘴,“你有病吧”“你有藥嗎”,類似的短句隨著幾聲嗔怒和嬉笑零散地飄落,落到許絮耳裏。

熊孩子,瞎鬧騰。她半是不滿半是羨慕地打開後門,趕走栗子和石榴,雙手攏向腦後,把已經長過耳的短發束起,紮了個鬏,緊緊扯住緊張和不安,不讓它們顯露出來。

耳根終於清靜了,她又鑽回吧台後,拿出伏特加、柳橙汁、紅石榴糖漿,給自己調了杯日出。

鬱金香型高腳杯裏,從上到下依次呈淡金、橙、鮮紅,仿佛一輪紅日從酒杯中冉冉升起。隻欣賞了一秒這杯伏特加日出的瑰麗,許絮就閉上眼、揚起頭,一飲而盡,連同回憶裏那個血紅色的日出,吞了下去。

叮,手機屏幕亮了,微信推送了今天的箴言:

世界珍貴的事物有幾種:善良的手藝,慷慨的評判,微醺的唱腔,狂浪的經文,和不說的過去。

前四種許絮一掃帶過,她沒有,也不感興趣。

最後一種,她卻紮在上麵,拔不出眼睛。

不說的過去……

過去……

她著了魔般念叨著,扔下酒杯,撞開吧台的門,跌跌撞撞地跑上二樓,哆哆嗦嗦地打開密室,進門,反鎖。

等了五分鍾,或許是五個世紀,老邁的放映機才正常啟動,許絮著急卻又小心翼翼地靠近,眼睛黏在充當幕布的牆壁上,等待著她的過去,重現眼前。

終於,影像出現了,模糊,有噪點,也許是看過太多遍,膠卷已經被磨損了。

許絮心疼地皺眉,眼睛幾乎釘到牆壁上,久久舍不得眨動,生怕就此錯過。

出現了,他出現了!白襯衫、長睫毛、黑劉海。少年單薄的身影如起搏器般,將許絮那顆停滯的心,重新啟動。過去漸漸蘇醒,隨著血液泵向四肢百骸。

她想起了初見他的那天,想起了偷偷跟在他身後的每天。

他的書包、他的背影、他走路喜歡低頭雙手插袋的姿勢,他身上淡淡的橘子沐浴露的味道。無法用語言形容、工具記載、容器攜帶。年少的她,隻知道他又珍貴又稀有,像極光,卻根本不知道如何收藏,隻好拚命記住他的樣子,他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然後在漆黑失眠的午夜,一筆一劃鐫刻在心裏。

那個時候,本來討厭做間操、寧可躲在教室裏值日的她,開始熱烈盼望間操時間的到來。她投入十足的熱情,認真做每一節操,尤其是體轉運動。因為,轉身的那短短三秒種,可以看他一眼。

也是在那時,討厭跟女孩子搞小團體、喜歡和男生一起玩的她,加入了班級裏最熱鬧的女生八卦團體,隻為能聽到有關他的隻言片語。每一次,隻要他的名字被提起,她的心都像被拽了一下,胃裏無數蝴蝶飛舞。後來發展到隻要看到他的姓氏“言”,她就會莫名臉紅,高興。

而每天最快樂的時光,是放學鈴聲響起。這意味著她可以無所顧及地看他,靠近他——每天放學後,她都會跟蹤他,直到天黑。

跟蹤是個技術活,要求跟蹤者膽大、心細、腳快。距離既不能近到讓對方發現你的存在,也不能遠到跟錯跟丟人。

隻用了一個月,13歲的許絮就掌握了所有技巧和要點,找到了跟蹤的最佳距離。

每天出校門後,他在前麵走,她在後麵跟,像隻忠誠的小狗。隻要太陽不落山,她就能一直跟下去,跟到天荒地老。那時的她,無所畏懼,心裏認定隻要能跟著他,不管是油鍋火海,刀山地獄,她都敢去。

可是那晚之後,她跟著他走到了廢棄的工廠之後,一切都變了,消失了。就連偷偷暗戀的小小歡愉,也被那晚的高溫,蒸發得丁點不剩。

那一晚,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家的。父母和她說了些什麽,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呆呆地看著他們為她收拾行李。清晨,天剛亮,她就被媽媽從淚濕的枕頭上拎起送到機場。

飛機起飛的那一刻,她如夢初醒,嚎啕大哭。她還沒來得及告白,他和她之間還一片空白,像流沙那樣短暫的一瞬,他們都不曾擁有。他根本不知道她的心意她的努力,他都不知道她的存在……這場盛大的暗戀,從頭到尾,都是她的獨角戲。

許絮曾不隻一次地想,自己這輩子不會再那樣傾盡全力、無法無天地愛了,不會再那樣努力卻又小心地喜歡一個人了。她被回憶裏的少年綁架了,畫地為牢,一關就是十六年。她不但沒有逃出,還得斯德哥爾摩症候群,愛上了那個綁匪。

7

少年緊握螺絲刀,猛然下劈。許絮按下暫停鍵,畫麵定格在少年的右手上。

她覺得自己像烤箱中的巧克力,又軟又熱,快要融化了。

她甩著手上的水珠走向吧台,餓得直不起腰。似乎,剛才那場聲勢浩大的回憶榨幹了她所有精力和體力。

吧台上的外賣宣傳單飄落到地上,飄到了她腳下。

豬排飯。

她一眼就鏢中了這道今日推薦。來不及穿外套,她拾起宣傳單,鎖上酒吧後門,徑直衝向對街——這家今天才開張的快餐店。

未到飯點,快餐店裏除了許絮,隻有老板和老板娘。他們在後廚忙活,說著方言,許絮一句也聽不懂,但,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夫妻倆:老板娘備菜洗菜,老板切菜炒菜,兩人之間配合無間,像鳥兒落在樹枝上一樣默契和自然。這讓許絮心底升起一股久違的暖意和溫情,她忽然想牽著一個人的手,瞬間老去,跳過那些曲折的歲月和未卜的愛恨,直接空降到深秋落日般的暮年時光。

想得出神,一股暗香慢慢從心底溢出,縈繞到鼻尖:佛手柑、檀香、樺木的味道,老板的味道。

她想牽手的那個人,想和他白頭到老的那個人,一直想要放下卻一直放不下的那個人,此刻,全然複活。

發現B&X餐廳老板就是那個記憶中的男孩兒,而他已經改過姓氏的那晚,她在**躺了很長時間,輾轉反側,卻同樣難以呼吸,整整一夜,沒有合眼。激動和憤恨像是兩柄長劍,貫穿她的身體,讓她頭痛欲裂、渾身僵硬、胃部絞痛。她想驅逐這種感覺,但卻無能為力。

第二天早上,她吃完早餐,化好妝穿好衣服打開大門時,僵在了原地。她意識到這種感覺不會消失不會改變——她的心爛透了,千瘡百孔。然而,她還得帶著這顆爛心、這種痛苦繼續生活。

不行!不能這樣下去!必須得做點什麽改變這一切!她不能就此認輸,當炮灰!

她翻箱倒櫃,終於摸到掉到床縫裏的手機,翻出最新的撥入電話,撥出。

“你好,這裏是解憂偵探事物所,請問您有什麽委托?”

“我找顧斐。”

“顧偵探有事外出了。”

“他會合成照片嗎?我加錢,三倍!”

8

老板娘端來了豬排飯,許絮立即拿起筷子大快朵頤,油渣粘在衣襟,番茄醬糊滿嘴角,她不在乎。嫌慢,她扔下筷子,直接用手抓豬排,往嘴裏塞,手指和嘴唇都油光鋥亮,像個吃相難看的孩子。

她用力嚼,使勁咽,舔淨筷尖最後一粒米飯,才受完刑似地長出了一口氣。

整個用餐過程隻有5分鍾,她吃得又快又幹淨,卻食不知味。

她心裏想著別的事。

付完賬後,她便起身離開,跑出門,跑回自己的酒吧,連嘴都忘記擦。

推開酒吧後門,一口氣跑上二樓,打開密室門,反鎖,並確認鎖好後,許絮再次看向牆壁。

這一次,她強行把目光焦點轉移,從那望一眼便是永遠的少年身上,移到他對麵——縮在牆角、黑發遮眼、紅裙淩亂的女孩身上。

這個生生斬斷她和少年的關聯,並把少年囚禁、折磨了十六年的女孩,這個她已經看了上百遍、直到兩個月前才注意到的女孩。

太遲了嗎?如果早點發現女孩的身份,一切會不會不同?現在陪在少年身邊、將來和他攜手白頭的人會不會是她?許絮問自己。

不!不遲!隻要她還活著,少年就是她的。她會給他自由、幸福、愛情以及他這十六年來所缺失、所希冀的一切!她會加倍、加量地給!她要讓他知道,她才是他的命中注定,她才配和他相依為命!

而這個女孩,隻是個Bug,是命運在她和少年愛情路程上設置的一個小小路障,目的是為了讓他們的故事更曲折、更精彩。

路障而已,繞過去就好了。最開始,發現女孩的存在時,許絮這樣想。

路障罷了,除掉就好了。後來,查清女孩的身份時,許絮這樣做。

她按下播放鍵,讓放映機繼續運轉,影像緩緩流動,故事進行下去。

螺絲刀戳破屍體的聲音,淚水洇濕眼眶的聲音,血液汩汩流淌的聲音,此刻,在許絮的腦海裏交織,回**,仿佛全世界最美妙、最動聽的聲音。

她慢慢蹲下身,雙手伸進保險櫃的下層,依次拿出三隻紙箱。前兩隻分別裝著邢澤和白蘭的資料,從出生到現在,事無巨細——這是她委托給顧斐的第二項任務。

她打開第三隻紙箱,用充滿儀式感的嚴肅表情和緩慢動作——雖然這第三項任務,顧斐隻用了一天的時間便完成,她卻等了整整十六年,所以,必須要放慢,再放慢。

複仇是件雕塑,細節要一再琢磨,才完美;複仇是道大餐,每口都要仔細咀嚼,才甜美。

許絮回味著舌尖的絲絲甘甜,從第三隻紙箱裏拿出邢澤出軌的照片——照片是假的,她並沒有抓到邢澤劈腿,也沒有偷拍到他和楚恬上床。邢澤的那些套床照,都是顧斐在許絮的授意下合成的,專門合成給白蘭看的。

白蘭,這個女人,太出挑,太耀眼。

暢銷書女王、白富美、網紅、女神……

她擁有太多美好的標簽,多得讓人惱火,讓人想親手撕下來,撕爛,再揚她一臉。

然而,這隻是冰山一角。

她一直隱藏的家庭,和始終保密的愛人。這些沒有曝光的標簽才是照亮她的光源,那些呈現在公眾眼前的,隻不過是她根本不屑的快樂的影子。

這個女人,仿佛仙人掌的刺,這十六間一直藏在暗處、寂靜成長,甚至還一度長成許絮最欣賞、羨慕的模樣。直到兩個月前,這根刺終於原形畢露,刺破心髒。

發現白蘭這根心頭刺後,許絮並沒有立刻拔掉,而是不動聲色,隱隱籌謀,悄悄在白蘭心底埋下針。

首先,她發給白蘭邢澤和楚恬一起出遊的照片,當然是加工過的,當然是親密得像情侶,引起白蘭的疑心;然後,又發了兩人的床照,直白到無法直視的床照,每周都發,燎起白蘭的妒火;接下來就是故作熱心閨蜜,打電話引白蘭來到酒吧,讓她親耳聽到邢澤要謀殺她和楚恬私奔的計劃,親手引爆她的崩潰。

而這場意料之中的崩潰,隻是複仇大餐的前菜。

許絮知道白蘭有抑鬱症,也有自殺史,她所做的一切,那些照片那個電話那場竊聽,目的隻有一個——觸發白蘭的抑鬱症,刺激她自殺。

一切按計劃發展,白蘭果然自殺了,開著車衝下懸崖,葬身大海。計劃達成,這是最好的結果。

備用計劃?當然有。

即使,白蘭在這趟散心療傷的理川之旅中釋懷,被許絮真心誠意假裝出來的姐妹之情治愈,放棄自殺,選擇重新麵對生活,開啟人生,也根本沒機會了。

白蘭選擇自殺的那天,許絮在買給她的綠茶裏加了足以致死的安眠藥。反正江醫生、書迷、醫院的醫生都可以做證,四個月前,白蘭就曾經自殺過。那一次是割腕,這一次,則是服藥。

許絮研究過,做過統計,男性尋死會選擇跳樓、開槍等這種激烈的方式;而女性則一般會選擇比較溫和的自殺方式,比如割腕或服藥。

所以,她的計劃無論從哪個角度來審視,都完美無缺。

放下邢澤“出軌”的照片,許絮拿起另一張,顧斐辛苦搜集來的,白蘭轉到一中時的一寸照——烏黑的長發,黯深的雙眼,白皙的臉頰。

那年,她十五歲。

和現在比起來,幾乎沒有變化,看來,連歲月都格外嗬護她。

然而,人死了,一切都沒用了。

許絮看著照片笑了,笑意從嘴角漾到眼底。白蘭死了,死透了,死絕了,一個死人就算知道她生前被設計、被耍弄,也無計可施了吧。

再見,暢銷書女王。

再見,千杯不醉的女神。

再見,美麗冷豔高貴犀利的愛人。

再見,婊子。

許絮突然想跳下海,找到白蘭那具蒼白清瘦的屍體,親眼看著她身上的肌膚一縷又一縷剝落,慢慢溶解,消失,最後隻剩一副骨架。

然後,她會對骨架說,那一晚,她在酒吧包廂裏偷聽到的“先謀殺再私奔”的計劃根本不是現場對話,而是事先灌錄的音頻。顧斐認識很多能人異士,模仿邢澤和楚恬的聲音根本不是難事。而許絮要做的,隻是擬好對話腳步,找來白蘭,放給她聽。其實,包廂裏根本沒有竊聽器,也沒有人知道那一晚包廂裏的邢澤和楚恬到底做了什麽。

放映機吱嘎作響,故事進行到了尾聲,少年和女孩手牽手站在一起,放了把火。

密室裏,許絮的計劃也即將完成,她把三隻紙箱重新封好,摞在一個廢棄的鐵桶裏,也放了把火。

火光映紅了她的臉,她覺得心髒狂跳,脖子上的動脈幾乎爆裂,手背上還起了血色斑點。她打開密室,衝下樓,衝出酒吧,衝進突至的大雨中。

她不停向前跑,渾身濕透了,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腿,隻是向前跑,逆著人流。

寒風凜冽、大雨磅礴,她覺得亢奮無比,突然大聲尖叫,脫下鞋,光腳繼續跑。

邢澤,我來了,我來救你了,我來愛你了。

她站在B&X餐廳的門口仰麵朝天,任雨水拍打她的額頭、眼睛、嘴巴,覺得從未如快樂。幸福就在門後,觸手可及。

門後,餐廳裏,桌椅歪斜,杯盞狼籍,敞開的廚房門上貼著一封信:

三天後,晚七點,棋山地下停車場B2,300萬,贖人,報警就撕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