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
我也希望被憐愛 但自願扮作英雄去保護你
勳章不留給我 仍然願意撐下去
傲然笑著 為你擋兵器
1
夏雪睜開眼,想了半天,什麽也沒想起來。
幾點?在哪?怎麽了?統統不知道。
她轉頭,望向窗外。三兩隻麻雀在屋頂上嘰喳,蹦跳。她心裏湧出了一絲生氣。
這種活潑的小鳥有一種驚人的生命力,無論環境多糟,它都能活;不管魚類還是軟體動物的屍體,它都吃。
也許是察覺到了夏雪的目光,其中最小的一隻麻雀抬起頭,歪著腦袋,看夏雪,爪下踩著屍體,戳得千瘡百孔的屍體,辨不出是哪種動物的。向夏雪眨了下眼睛後,小麻雀繼續埋頭,專心啄食屍體,篤篤篤,一刻不停,眼裏天真,嘴下瘋狂,既有趣,又可怕。
“夏雪?”護士推著堆滿輸液袋的推車走到病床邊,確認身份。
夏雪點頭,眼看著銀色的針紮進手背,紅色的血液回流,又被壓回去。
想起來了。
昨晚是唐芯16歲的生日,她和言默準備了一個驚喜派對,她做了長壽麵,言默做了翻糖蛋糕,蠟燭被吹滅時,言默拿出了首飾盒……
夏雪看向左手,一枚小巧精致的鉑金指環棲在她細瘦的中指上,美麗,安靜。
“手術時間安排好了,明天早上,你很走運,排第一個。”護士留下了一抹微笑後,快步走出病房,快到夏雪還沒看清微笑盡頭藏著的同情和憐憫。
她盯著沒關緊的房門,繼續回憶。
“那個女孩,泡澡時暈過去了,差點溺死,聽說救護人員趕到時,滿滿一浴缸血。”
“怎麽回事?她割腕自殺?”
“不是,大出血,子宮癌,早期,明天手術。”
“還好是早期,切了就沒事了。”
“是啊,切了就好了。”
嘎吱一下,門被帶上了,說話聲停止了。接著是腳步聲,車輪聲,拖地聲。
啊,原來是這樣。
護工的閑談幫夏雪把剩下的回憶拚貼完整。她走下床,繞到床頭,蹲下身,看床頭卡。
姓名:夏雪
年齡:29
診斷:子宮內膜癌
夏雪看著這五個字,一遍,再一遍,覺得自己要被吸進去。像是浸在冷水裏,全身麻痹。
唐芯成年、言默的甜點屋開業、被求婚、癌症早期……
她掂量著堆在心頭上的這幾件事,覺得,都是好事。就連子宮將被全部摘除,失去生育能力,也是好事。反正,她不喜歡孩子,更不打算要孩子。這樣更好,一了百了,連餘地都被鏟除了。
接下來的半年,她忙於術後恢複、放化療、複查,日子慘白,充滿消毒水味。
言默每天在醫院和甜點屋之間奔波,每次都帶來一不樣的甜點和笑話。甜點好吃,笑話很爛,夏雪吃下去,聽進去,再努力撐出一個微笑,讓他安心。
手背上的針眼越來越多,頭發越來越少,夏雪的話也少了。她累了,吃不動、也笑不出了。
唐芯每次看完夏雪,都偷偷躲在閣樓的陽台裏抹眼淚,縮成一團,咬著手背,雙肩抖個不停。她無聲無息,哭得昏天黑地。
“姐姐不會死吧?”開始,她問自己。她擔心自己就是媽媽嘴裏的掃把星,會把身邊的人拖入無休止的苦難之中,害怕夏雪也會和爸爸一樣,被自己克死。
“姐姐不會死吧?”後來,她問言默。言默怔了一下,堅定地搖頭,輕輕抹去她的眼淚。
這十二年間,他和夏雪經曆過很多事,小部分是好事,大部分很髒、血淋淋、見不得光,是必須埋在心底的秘密。
秘密是炸彈,是負擔。然而兩人共同擁有秘密,卻是陪伴,是溫暖。在所有秘密中,現在經曆的這個,最冷,最苦。
“往好處想,你男朋友對你那麽好,人又帥,又體貼,還忠誠,多少女人一輩子都求不來其中一點,你卻一下子都占全了。”主治醫生邊看複查的CT片,邊開導夏雪,“兩人個在一起隻要感情好,就是一個家,有沒有孩子無所謂。”見夏雪沒搭話,她繼續說。
“有你,有家,能活著,就夠了。”回到家後,言默看著無異樣的複查結果,抱著夏雪說。
他相信,隻要他們在一起就可以闖過一切難關,解決任何問題。可是心底還是隱約覺得,她會離他而去。
“我愛你。”言默把夏雪抱得更緊了。
之後的一個月,連續一個月,睡在客廳的唐芯每晚都會被臥室裏的聲音吵醒。開始是東西破碎聲,然後是哭聲,最後,無聲。
每一晚,她都等到沒聲音後,才敢閉上眼,用被子蒙住頭,雙手抱緊膝蓋,蜷縮成一團,一遍遍默念:“沒事的,沒事的。”
情人節前一晚,破碎聲哭聲結束後一刻鍾,唐芯剛有睡意,一聲低吼在臥室裏爆發,“你到底想怎麽樣?!”
言默對著滿屋的狼籍,憤怒至極,卻生生吞下怒火,讓它獨自煎熬自己。麵對夏雪,完全變了個人可憐又可恨的夏雪,他還是說不出重話,他舍不得。
第二天一早,言默去甜點屋,唐芯去上學,夏雪自己在家。
晚上,言默和唐芯一起回家,衣櫃空了,茶幾上留著一張紙條:
我走了。
沒留署名,沒寫歸期。
三天,一星期,半個月,半年。
夏雪沒再回來,言默的魂似乎也丟了。他每天打理甜點屋,做飯,打掃房間,照顧唐芯,一直忙,一直沉默。臉色愈發蒼白,整個人也愈發單薄。每晚唐芯起夜時,都會看見臥室的門縫裏透出的狹長的燈光,又薄又鋒利,刀片般,淩遲著她的心。
她想夏雪,擔心言默,害怕未來。
一想到言默也可能離開,像爸爸扔下她,像夏雪丟下她,她就怕得渾身發抖,不敢想象卻又忍不住想象,末日的到來。
她強迫自己不去看鍾表,日曆,卻每天都在心底計算,言默還有幾天會離開。每一次,這種計算都以她的眼淚告終。
她開始偷偷學做菜,做甜點,做一切她能想到能讓言默少辛苦一些,多喜歡她一些的事。這樣,他就能再多待一天,多陪自己一天,不會離開去找夏雪。
唐芯十七歲生日那晚,言默照例做了她最愛吃的翻糖蛋糕,還做了麵,夏雪最愛吃的番茄雞蛋麵。
唐芯小心翼翼地許願、吹蠟燭、吃麵,言默在一旁默默喝酒。
一瓶,三瓶,一箱。
言默不說話,隻喝酒,喝吐了,洗把臉,接著喝。
唐芯嚇哭了,她從沒看見過這樣的言默,就像一條冰封的河,表麵沉靜,她卻看到了他內裏的裂痕,看到了裂痕下洶湧的暗流。她突然被刺痛,又冷又疼,像是跌進了冰河裏。她一直下沉,無法呼吸,快要凍死,溺死了。她伸手抓住言默,衝進他懷裏摟住他的腰,像抱一棵救命的大樹,緊得空氣都擠不進去。
“不要走,不要丟下我。”她大口喘著氣,泣不成聲,臉上潮紅湧起,淚濕的臉和汗濕的手不停往下滑,整個人貼著言默,滑了下去。吊帶裙從她的肩膀上褪落下來,她張開嘴,埋下頭,**的後背一下,又一下,聳動著。
編輯再次點開郵箱,然後登陸微博、QQ、微信、MSN,最後查看短信。
和前七天一樣,沒有收到白蘭發來的任何信息,電話照例被轉到了語音信箱。
沒辦法,不能再拖了。
她按壓住內心的忐忑,逐字校對文章,深吸了一口氣,點擊上傳。
“應該能糊弄過去吧。”她自語。當了白蘭七年的責編,她的每一本小說,她都讀過不止十遍,仿寫應該不會被發現。
謝謝白女王給唐言CP發糖!
唐言一生推!
評論區立即被支持唐芯和言默的粉絲攻陷,大家都在瘋狂慶祝,催更。
“你看,小白,我說的沒錯吧,唐言才是王道,快回複,快更文。”在留給白蘭的語音微信裏,編輯一口說氣完一整句話,既著急,又得意。
2
流浪漢靠坐在牆角,身後的酒吧剛開門營業。
他回望一眼酒吧的霓虹燈標牌:Summer,夏天。轉過身抖開一床在垃圾桶裏翻出的棉布,撣去上麵的泥土,塞回露出的棉花,鋪在地上,拍了拍,讓自己的狗坐在被子上,緊緊把它裹了起來,輕輕撓著它的後耳根。自己卻穿著露腳趾的運動鞋,凍得發抖。
今天是感恩節,上帝送來了一份大禮——西伯利亞強冷鋒,三十年來11月最低氣溫。
這個八百萬人口的城市,頓時淪為寒冬地獄。
流浪漢緊捱著狗,搓著手看著身前經過、包裹嚴實的人群,看著酒吧門被打開,關上。
人們豎起衣領走進酒吧,手裏拿著公文包走進酒吧,拿了一碗薯片坐下去,挽著閨蜜的胳膊坐下去,舉著雞尾酒一邊拍照一邊喝下去。
“老板娘搞錯了,送來一盤小黃瓜。”
“沒錯,我點的。”
“我上次看你吃綠色的東西是抹茶蛋糕。”
“我總不能老吃高脂肪高熱量的東西啊。”
“你成功了?說吧,你節食隻有一個原因,就是妹子。”
“別瞎扯。”
“黃瓜好吃嗎?”
“難吃,但妹子好看。”
喝著由葡萄柚汁和琴酒調成的灰狗的男人奸笑地說。
“今天是感恩節,下個月就是聖誕節,下下個月是新年,然後是情人節,哪個節日都得送女朋友禮物,我兩個腎都不夠賣。”
“我有個辦法。”
“快說!”
“我一般會在感恩節前一天和女朋友分手,這樣,就不用花錢買禮物了。然後,過完聖誕節,我會勾搭某個剛被渣男甩了的姑娘,這樣,我又省了一筆買禮物的錢,元旦如法炮製。這個辦法最最困難的是,在情人節前抽身,我通常會找茬,比如‘你肚子上的肉比你閨蜜胸脯的肉還多。”
“嘖,這辦法絕了,你真是人渣。”
“男人越壞,女人越愛。”
攪拌著髒驢雞尾酒的男人,小綴一口,回味著舌尖上的肉桂香。
他的臨桌,喝著傑克丹尼可樂的兩個男人吵得正凶。
“我覺得尊尼獲加比傑克丹尼棒,蘇格蘭威士忌比美國的猛多了。”
“胡扯,誰都知道和龍舌蘭比起來,威士忌弱爆了,老板娘,來一杯金快活,我要給我兄弟上一課。”
坐在吧台前的兩個姑娘一起回頭,甩了個白眼,嘴裏暗罵:“酒鬼!”
“唉,我上司不僅是酒鬼還是色鬼,一星期我上五天班,他性騷擾我七天。”
“啊?!”
“加班創造機會。我一直想辭職,但我還沒賺夠‘去你丫的’的錢。”
“什麽?”
“劉玉玲說的,就是指足夠讓自己在工作上不爽時,辭職走人後顧無憂的錢。”
兩個姑娘對視一眼,歎一口氣,碰一下杯,幹了手中的長島冰茶。
這個感恩節,酒吧裏的每個人都沉浸在酒精裏,溺死煩惱,及時行樂。
3
許絮坐在吧台後,聽著談話聲,嚼著口香糖,慢慢感覺咀嚼肌僵硬,下頜骨有些酸疼。下一秒,疼痛開始蔓延,攀過發酸的鼻子,伸到眼睛裏,她的視線開始模糊。
人,目光所及之處都是人。酒吧像個塞滿了人的密封罐頭。
說話聲、嬉笑聲、抽泣聲、碰杯聲。
罐頭快被撐爆了,許絮快撐不住了。
嘈雜的人聲和繚繞的煙霧像一個黑魔鬼,張牙舞爪,把她往噩夢中、深淵裏推。昨天經曆的一切如水泥澆築般劈頭蓋腦傾瀉下來,許絮趕忙側身,躲著又重又粘稠的回憶。
她求救般地跑出吧台,跑向人群,每一張臉都遙遠,每一個聲音都模糊,每一顆心都冷漠。所有人都埋首於自己,忙著自戀、自卑、自責、自怨自艾,他們都不知道邢澤被綁架了,都不在意她心急如焚。
她厭惡他們,恨不得一把火燒了整間酒吧。他們的生活那麽無聊:酒,錢,性。活著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為了等死。
她又羨慕他們,不,嫉妒。他們無聊得那麽平靜,平安,他們等死的人生中肯定沒有一個愛了十六年而不得的愛人,肯定不用擔心這個愛人即將被殺死。
許絮再度抬起眼,看向酒吧,眼神掃過每一個人。她想成為他們:節食的男人、要賣腎的男人、被性騷擾的女人……隨便哪一個都好,隻要不是自己,隻要能擺脫現實,哪怕隻有一分鍾。
她太疼,太累了。
從昨天到現在,整整36個小時,她粒米未進,一覺沒睡。
她一會兒覺得一切是個惡作劇,根本不用去理會;一會兒又覺得邢澤已經死了,一切都太晚了。希望和絕望像兩個魔鬼,在她體內廝打,爭奪著她的理智,啃噬著她的耐心。
她無法冷靜、無法思考甚至無法呼吸。
她曾以為等了十六年,計劃了兩個月,一切終於到頭了,Happy Ending了。她打倒了白蘭,除掉了橫亙在她和邢澤之間最大的障礙,贏了這場戰爭,贏了戰利品邢澤。
現在,她才發覺,自己太天真,錯得太離譜。阻礙她和邢澤的,不隻是白蘭,還有自始至終就存在、她一直視而不見的,命運。
命運,才是最大的敵人。
許絮不信命,不相信邢澤真的會出事。但是,她又不敢不信,賭注太大了,她輸不起。
掙紮之下,她的目光再次紮進人群裏,鎖定每一個人,妄圖找到她此刻最想見到的那個人——白蘭。
這一刻,她多希望白蘭沒有死,她甚至祈禱她快點複活,來到她身旁,告訴她該怎麽做。白蘭總是那麽理智,冷靜,有執行力,她一定有辦法。
此刻的許絮,太孤獨、無助了,災難排山倒海撲來,她卻手無寸鐵。她太需要有個人幫忙,哪怕是她最恨的敵人。來到她身邊,告訴她不用怕,幫她收眼下的爛攤子,找到邢澤。
沒有人。
和之前在瑞典的十六年一樣,她隻能倚靠自己。
二十九歲,第一次,她為自己是自己,隻有自己,而悲哀。
4
Destiny捧著一碗蜂蜜芥末味薯片縮在沙發裏,酒吧最隱秘的角落。不喝酒,隻看人。
朋友們拉她來慶祝來中國後第一個感恩節,說這家酒吧的老板娘很酷,調的酒好喝,她又單著沒人約——全是不容拒絕的理由。
她本想窩在宿舍裏捧著熱可可,邊看《老友記》,邊咀嚼孤獨。可被一群人呼啦啦擁到酒吧後,她覺得,這樣也不錯,一個人的孤獨,變成了一群人的孤單。
朋友們圍坐在一起,男生聊遊戲、侃足球、喝啤酒;女生們談發型、說減肥、問唇膏色號。幾輪酒下來,男生女生混坐開來,各懷鬼胎,噴薄欲出的荷爾蒙伴著酒精和香煙,被喝到胃裏,吸進肺裏,灌滿整個身體。
Destiny沒喝酒,她對酒精過敏,對盛大的、虛假的、節日專屬的熱鬧,也過敏。她寧可清醒,在酒池肉林中,在紅男綠女中,清醒到孤獨,到疼痛。
Eddie曾經告訴過她,人在非常孤獨時,腦部感受的疼痛區域會有相應反應。
當時正處在熱戀期的她,沒聽懂這句話。
Eddie又解釋了一遍,說孤獨所帶來的痛苦和身體上的傷害是一樣的,長期的孤獨等於慢性自殺。
現在她懂了,在來到中國312天後,在和Eddie分手312天後。
Eddie忍受不了異地戀,他不想慢性自殺。
Destiny新交的朋友們罵Eddie是個渣男,Destiny卻覺得Eddie沒錯——與愛她相比,他隻是更愛自己。
因此,她不恨Eddie,隻是不知道如何填補空出來的大塊時間。和Eddie不同,她愛他勝過自己,所以,她還做不到像Eddie那樣,瀟灑地享受孤獨,她剛剛學會,忍受孤獨。
身邊的朋友已經開始交換微信號,訂酒店,似乎每個人都找到了伴,成雙結對。這讓獨自一人的Destiny更顯得孤獨了。
她不想找床伴,隻想找同類。
捧著已經見底的碗,她穿過人流、聲浪、煙海,艱難跋涉到吧台,她想再來一碗薯片,心和胃,總得有一樣是滿的。
“You are so sad。”看到許絮給碗裏加薯片時,她聽見自己這樣說,情不自禁。因為在這個所有人都瘋狂尋歡的節日裏,她終於看到了一個誠實孤獨的人,就像在照鏡子。
許絮怔了好一下,添薯片的手僵在半空中,表情滯在臉上,想笑,又想哭。她感覺心尖被擰了一把,仿佛什麽密碼被破解了。
“It’s gonna be alright,”Destiny接過隻裝了半碗的薯片,輕聲對許絮說,也對自己說。“It’s gonna be alright。”周圍太吵,她又大聲重複了一遍。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許絮用不同的語言複述,說著同樣的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會嗎?”她問Destiny,問命運,問自己。
沒人回答。
她轉過身,打開冰箱拿出兩杯蛋奶酒,分給Destiny,舉杯:“感恩節快樂。”她仰起臉一飲而盡,濃厚醇香的奶油滑入喉嚨,稀薄苦澀的眼淚汪在眼底。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默念,並說服自己相信。今天是感恩節,感謝上帝恩賜的日子,奇跡會發生的日子。她頂著泛紅的眼圈緊盯著門口,祈禱著,期待著,幻想邢澤下一秒就推開門,走進酒吧,端著肥嫩鮮美的烤火雞,來到她麵前,對她說感恩節快樂。
門開了,一個高瘦的身影走了進來。
看著那個無數次出現在夢中的身影,許絮雙手強撐吧台邊緣,覺得腳下的地磚在顫,脖頸上的毛發在抖。
5
快遞員穿過人群,走到吧台前,從口袋裏拿出一個拳頭大小的紙箱,指示許絮在空白處簽名,然後轉身離開。
“感恩節快樂。”他臨走前說。
感恩節禮物?
許絮疑惑地拆開紙箱,一隻鑲著貓眼石的紅絲絨首飾盒躍然眼前。
她一把撈起首飾盒,逃跑似地離開吧台,跑上二樓,衝進密室。
她反鎖房門,沒開燈,讓房間保持一片漆黑。太吵了,她的腦袋高速旋轉、亂麻一片,她命令自己靜下來。
砰,砰,砰。
心越跳越快,她捂住胸口,小心打開手機的閃光燈,用比呼吸還輕的動作,一點點,一寸寸,打開首飾盒。
白色的燈光中,一塊銀色手表慢慢顯露,鈦銀表鏈,機械表盤。
這是……
許絮用慢得嚇人的速度,拿出手表。咣啷,表鏈離開首飾盒的同時,一個東西掉了,落在地上,滾到腳邊。
許絮跌坐在地上,密室寂靜無聲,她忽然喘不過氣,似乎整個世界迎麵壓來。
手機掉了,閃光燈照亮一整片地麵,許絮的腳邊,躺著一根斷指,青白、僵硬,指端還有一處不完整的紋身——X。
B&X。
許絮顫抖著在心裏拚起完整的紋身,邢澤左手虎口處的紋身。
6
小李夾在人群中,被擠出酒吧,確切地說是被攆出酒吧。
“老板娘抽什麽風啊,大過節的,突然清場趕人,還刻不容緩,趕著去投胎啊。”同樣被攆出門的鄭執小聲抱怨。
“趕著去懷胎。”小李剛想插嘴打趣,就被迎麵劈來的冷風擊中,嗆了一嘴,咳個不停。
這西伯利亞的寒流太可怕,哪裏是刮風,分明是剮人,又冷又犀利,刀刀要人命。
他拉起衝鋒衣的兜帽,罩在頭上,哆哆嗦嗦地錢包裏拿出一百塊錢,蹲下身,放在腳邊流浪漢的碗裏。
彎腰放錢時,裹在棉被裏的小狗探出腦袋,流著鼻涕,舔他的手。他又多放了一百。
“感恩節快樂。”他對流浪漢和小狗說,希望他們能平安度過這個剮人的寒冬。
“誰把自行車放在這裏的啊,還沒上鎖,怎麽一點防範意識都沒有啊,被偷了怎麽辦?”鄭執一邊給自行車上鎖一邊抱怨,“我要是會騎自行車,肯定偷走。”
又來了。
看著碎碎念的鄭執,小李縮起脖子,捂住耳朵。在酒吧裏他就一直抱怨,抱怨人太多,太吵,抱怨酒太少,太貴。好好的感恩節,硬被他過成了抱怨節。自從白蘭不告而別後,鄭執就沒正常過,變成煩人精,害得小李好幾次想扒光他衣服,找出恢複出廠設置的按鈕,一鍵按到底。
“鄭隊,太冷了,我們別在外麵瞎晃了,去電影院吧,我聽說DC又出爛片了,我想看看到底有多爛。”小李猛搓雙手,以壓製想一鍵恢複鄭執出廠設置的衝動。
“好吧。”看著小李凍得像鵪鶉似的,鄭執起了惻隱之心,拍著小李的肩膀,一臉慈愛:“我本想說不去,但是,我看得出你真的很想去,所以,他媽的就是不許去!”
“你今天到底怎麽回事,大姨媽來了?”小李實在繃不住了,率先開炮。
“是啊,和你同步嘛,你忘記了,我們是好閨蜜啊!”鄭執鐵了心耍賤。
“好閨蜜不會偷吃我的蘿卜牛肉餡包子!”小李開始翻早上的舊賬。
“我沒偷吃!”鄭執義正言辭,“我咬了一口,覺得難吃死了,就把剩下的都扔了!”
“你,你!”小李氣得直跺腳,“你這麽賤,怪不得白姐不理你!”
“你!”鄭執豎著食指,指著小李說了半分鍾的“你”,閉上嘴,豎起中指。
“哈,哈哈!”小李捂著肚子大笑,“怎麽,說不過我,剪刀手賣萌啊!”
鄭執這才發現,自己豎中指時,忘記收食指了,氣得對空氣打了一拳,轉身鑽進老福特。
“別生氣,鄭隊,我開玩笑的,你精神太緊繃了,得放鬆一下。”小李坐在副駕駛,給鄭執剝了塊奶糖,塞進他嘴裏,哄孩子似地柔聲說:“明天,明天我們就去找白姐,我陪你。”
“你就不能像個正常朋友那樣,別理我,別管我,讓我自生自滅嘛!”鄭執嚼著奶糖,耍脾氣。
“當然不能,我們是好閨蜜啊。”小李撅起嘴唇,送給鄭執一個“麽麽噠”。
“李哥,我錯了,你贏了,江山代有賤人出,你牛!”鄭執回送小李一個白眼。
“我聽說最近網上有一部小說很火,寫連環女殺手的,專殺渣男,我覺得你應該讀一下。”小李終於恢複到正常模式。
“你要我去看書?你明知道我有閱讀障礙症,連你的名字都讀不全。”
“我知道啊,我隻是想讓你閉嘴不再抱怨,可是糖吃光了。”小李拿出警察證,拍到鄭執眼前,“還有,我叫李禮黎。”
鄭執不耐煩地撥開警察證,直視前方,假裝看風景,沒回嘴。這聒噪的一天總算有了安靜的一刻。
小李也目視前方,餘光卻全潑在鄭執的臉上。他愛看鄭執想事情,感覺就像在翻閱表情包,眼下的鄭執,一會兒皺眉,一會兒撇嘴,上一秒還笑嘻嘻,下一秒就淚汪汪,表情豐富到小李都跟上不趟。
準是在想白姐。小李斷定。
“我其實很羨慕你,李禮黎。”搭檔五年來,鄭執第一次叫了小李的全名,小李覺得像被閻王點名。
“啊?”他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鄭執看著擋風玻璃,接著說:“你對自己和未來總是充滿了信心,不畏懼任何艱難險阻,厚著臉皮死乞白賴地追求夢想,哪怕隻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白日夢。你沒有自知之明,也不會自卑自省,你臉皮又厚心又大,真好。”
我真是沒記性,為啥就不能嘴不欠不去接茬,明知道他狗嘴裏吐不出好話。小李在心裏狠狠鄙視了自己一番。
“我決定化焦急為動力,邊等你白姐回來邊天天向上。”
“咋向上?”小李問完才意識到又接茬了。
沒記性!他給了自己一巴掌。
“我要把今年我接手的案子從頭整理一遍,查缺補漏!”
別拉上我,別拉上我,別拉上我。小李閉緊雙眼,雙手合十禱告。
“我們一起吧,好閨蜜。”鄭執一腳把油門踩到底,直奔警察局。
7
江笙走出酒吧時,天已經黑了。他不想和別人擠,於是等,大家都走了,他才走,做為被攆走的最後一個客人。
冷,刺骨地冷。
從暖如溫泉的酒吧裏出來,江笙仿佛一腳踏入冰窟,整個人瞬間冰封。
夜色繚繞,蔓延,他沒有立即趕回車裏,而是頂著寒風漫步,希望能碰到白蘭。沒有白蘭的城市完全是另一個模樣:空曠,寂寥,仿佛一個被拆開的快遞箱。
今早,江笙打遍理川所有旅館的電話,終於找到了白蘭住的那一家,隨即被告知她昨天清晨已退房離開。這個消息像一把刀,瞬間把江笙一分為二:一半是心理醫生的職業性憂慮,擔心白蘭繼續旅行,逃避現實;一半是身為兄長的樂觀猜想,料定她已趕回盛京,著手處理問題。
也許是受感恩節歡樂氛圍的影響,樂觀戰勝了憂慮,江笙決定相信白蘭已經回來,處理好她和邢澤的問題後,就會接他的電話,趕來見他。
他因此慶幸昨天的突發狀況。
昨天,他本想殺到B&X餐廳,好好修理邢澤一頓。不過,以他當時的憤怒情緒和失控程度,如果遇到邢澤,絕對不是會是“修理”那樣簡單,他可能會殺了他。不,殺他都不夠泄恨,應該綁架、囚禁、折磨,先暴虐,再活埋。
馬上到達餐廳時,前台忽然打來電話,說有個躁鬱症病人闖進診所,踢爛辦公室的門,搶了一大瓶安眠藥後,把自己反鎖在衛生間,叫囂著報警就吞藥自殺。
前台嚇得直哭,泣不成聲地求江笙快點趕回去。
人命關天。
醫生的天職戰勝的複仇的私欲,江笙連闖了三個紅燈超速趕回診所,苦口婆心地開導一個小時,才安撫好病人的情緒,讓他主動走出門,交出藥,放棄自殺。
聞訊趕來的家屬立即拉住被江笙從鬼門關裏救回的兒子,一家三口抱頭痛哭。臨走時,年邁的父親不停給江笙鞠躬,千恩萬謝,仿佛江笙不是醫生,而是活菩薩。
送走這家人,江笙筋疲力盡,讓前台提早下班,診所關門打烊。
看著三口之家相扶走下台階,走向停車場,站在落地窗前的江笙長舒了一口氣,決定放手。
作為醫生,他能救一時的火,卻不能保一世平安。家庭的問題,還得家人自己解決。
至於邢澤,就放手給白蘭處理吧。畢竟,他們,是一家人。
風,愈發凜冽,江笙手腳冰涼,感覺血都結成冰。他不得不停下思緒,搓手跺腳,改漫步為小跑。
路過一間珠寶店時,他卻又慢了下來。
透明的櫥窗裏,金銀閃耀,鑽石、珍珠、翡翠如同從夜幕擷下的星辰,爭相散發光芒和美麗,等待眼神的垂愛。
看著琳琅滿目的珠寶,江笙閃花了眼,又想到白蘭。
人們總說女人如珠寶,但白蘭不是。
她是花,肆意開放,自由行走。不等待,不討好,不炫耀。她的美隻供欣賞,沒法被擁有,或挾持。所有追隨她、沉迷她、圍繞在她身邊的人,隻是途徑了她的盛放。她不屬於任何人,永遠在做自己。
“叔叔,感恩節快樂。”一個鼻尖凍得通紅的小姑娘,怯生生地從花籃裏抽出一支紅薔薇,期待地看著江笙。
“感恩節快樂。”並不喜歡薔薇的江笙接過花,清空錢夾,把所有錢放到小姑娘涼冰冰的小手裏,“早點回家。”
回家的路上,滿車都是薔薇的香氣,小姑娘臨走時紅著臉把一整籃花塞給江笙。江笙吸了一口氣,從鼻尖甜到心底。
感恩節,感謝上帝恩惠的節日,所有事都會迎刃而解,所有人都會幸福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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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絮打開了遠光燈,黑夜裏,車燈劈開兩道光路,如兩柄利劍般刺進黑夜的胸膛,並繼續向裏刺。
這輛從栗子借來的吉普車像一個昏暗洞穴,慢慢向棋山移動。路邊的燈火漸少,漸暗,漸漸陷入深不見底的陰影裏。
許絮心急如火,車卻以龜速前行。不知道是天冷還是別的原因,油門已經踩到底,車速卻還是提不上來。
三天後,晚七點,棋山地下停車場B2,300萬,贖人,報警就撕票。
許絮看了眼被粘在擋光板上的勒索信,再次確認贖金額,然後眼神向下,落到放在副駕駛上的旅行包,鼓鼓囊囊,正好三百萬。
短短兩天內,她賣了酒吧、車、房子、珠寶、名牌包……一切能賣的,又借了高利貸,終於在一個小時前,湊足了錢。
咣,輪胎碾過一塊石頭,車顛簸了一下,放在旅行包旁的首飾盒掉了下去。許絮的目光也跟著落地。
兩天前打開這個首飾盒時,她還悲慟不已。現在,卻心存感激。
感謝綁匪送來了這根斷指,她終於不用再心存希冀、暗懷僥幸,終於不用再祈禱上帝、祈求奇跡,終於被當頭棒喝,不在希望和絕望中徘徊。
夢醒了,幻象破碎,眼前即地獄。
她終於理順思緒,看清現實——邢澤真的被綁架了。而自己隻有一個選擇,贖人。
二十九年來,人生第一次如此慘烈,慘烈得如此踏實,心安。
許絮雙手緊攥方向盤,全神貫注,目光隨著公路一並延伸,前方黑不見底,她覺得自己正在駛向靈魂的盡頭。
六點五十分,到達棋山。
距離綁匪要求的時間隻剩十分鍾。
距離見到邢澤的時間隻剩十分鍾。
邢澤,我來了!
這樣想著,她把車停在山腳下,拎著旅行包,徒步走向停車場。
寒風銳利如刀鋒,許絮穿的羊毛大衣瞬間被捅成了篩子。它太輕薄了,根本抵擋不住三十年一遇的寒流,可是好看,勾勒得出她的寬肩細腰長腿。她想以最美好的一麵出現在邢澤麵前,就像拯救世人的天使。她想當邢澤的天使,舍不得在裏麵穿一件厚毛衣。
通往停車場的路又黑又長,樹影婆娑,風聲鶴唳,像是希望的呼喚,又像是絕望的悲鳴。許絮聽著,心忽上忽下,既期待又害怕,就像被槍口直指太陽穴的賭徒。
這盤俄羅斯輪盤賭,她和命運對決,接下來迎接自己的,到底是空響還是子彈?是新生還是毀滅?
她想知道,又怕知道。
邢澤真的隻是被切斷一根手指嗎?綁匪真的會拿到錢就放人嗎?自己真的會成功帶回邢澤而不是和他一起死在綁匪的手裏嗎?
夜風吹亂她半長的頭發,也吹亂她的心。
不想了,直接去就知道了。她昂起頭,跑向停車場。
停車場一片漆黑,許絮拿出手機,打開閃光燈,摸索著走進去,尋找著B2。
掌心又冷又濕,汗淋淋的,手機一直往下滑,像是急著逃跑。
許絮穩了穩神,攥緊手機,一眼不眨地盯著地上的指示標記。
A1,A3,A5。
一陣冷風吹過,從她大衣下擺鑽了進去,對準她隻穿了一件雪紡襯衫的胸口,狠擂了一拳。
許絮猛打了個寒顫,從發尖抖到趾尖。整整一分鍾,她才止住身體的顫抖,順著標記緩緩左轉,手機的光線像蛇一樣朝目標遊去。
B1。
到了,到B區了!
許絮差點尖叫,麵前突然亮起一束強光,晃得她眼前一片白灼。
接著是腳步聲,喘氣聲,金屬磕碰聲。
“許絮?”
“是。”
“不許動,舉起雙手,你涉嫌謀殺,現在對你實行逮捕。”鄭執舉著槍衝向許絮。
當小李把手銬拷在許絮的手腕上時,手機提示響起:
“30歲生日快樂,許絮。”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歡快的歌聲從手機裏飄出,在夜色中回**,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