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白 十一

圍繞身邊已600天

你喜歡過我60秒嗎

還期望知道這段相處裏

被我暗戀的 快樂嗎

1

“不要走,不要丟下我。”她大口喘著氣,泣不成聲,臉上潮紅湧起,淚濕的臉和汗濕的手不停往下滑,整個人貼著言默,滑了下去。吊帶裙從她的肩膀上褪落下來,她張開嘴,埋下頭,**的後背一下,又一下,聳動著。

和每晚一樣,他一邊站在床頭脫衣服,一邊說店裏又進了什麽漫畫,哪些好片子。襯衫被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椅子上,以免弄出褶皺。吳勇用紙巾細細地擦著眼鏡片,他想立即把事辦了,半個小時後還要去社區開會,他是樓長。

石榴反複閱讀、比較著這兩段文字,像法醫提取凶手指紋一樣仔細,比妻子查看丈夫手機還要認真。她把相似的語句拎出來,描紅,加粗,一字一字甄別。

唐芯和言默做了?

這是她看完更新章節後,衝進腦袋裏的第一個想法。

不可能!不可以!

接下來,一連串否定洶湧而至,瞬間淹沒了這個想法。

唐芯和言默做了。

唐芯和言默,嘿嘿嘿。

評論區一大波言論襲來,鋪天蓋地,即刻衝毀了石榴剛剛搭建起、還不及加固的想法。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石榴聽到了警報聲,卻不知道它從哪個方向襲來——這章時隔半個月才更新的章節,雖然短短一小時就點擊破萬,討論勢頭更是火熱、猛烈。可是,石榴就是覺得不舒服,不對頭。就像是穿反了襪子,或是出門時忘記確認門鎖好沒。

焦慮和不安如烏雲壓頂,她看得見,卻抓不住,趕不走。

她隻好再次埋首小說中,試圖找出這種不和諧的源頭。

他相信,隻要他們在一起就可以闖過一切難關,解決任何問題。可是心底還是隱約覺得,她會離他而去。

“我愛你。”言默把夏雪抱得更緊了。

不對!言默絕對不會這樣想,根本不會這樣說!

石榴的腦內劈啪亂響,電光火石,“言默”“夏雪”“愛”這三個詞像三條閃電,劈著她,抽著她,驅使她去往回走,找答案。

石榴的指尖出了汗,在屏幕上留下一道水痕,食指不停向前翻,眼睛一目十行,捕捉那個時而模糊如迷霧,時而鮮明如霹靂的答案。她感覺它就藏在某一處,已經可以看到它的輪廓,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找到了!

已經更新的整整十五萬字內,言墨和夏雪相處的整整十三年內,除卻這一章,言默從未對夏雪說過“愛”,夏雪亦然。

他也從未懷疑過夏雪對他的愛,夏雪亦然。

言默和夏雪,就如白蘭一直描述的,他們兩人就像一對合而為一的連體嬰,隻能在一起,分開,就得死,沒有幸存者。

三年前那晚,夏雪點起火時,她和他身上的一部分就已經死了,隨著那具屍體被投入火中,燒成灰燼。那一刻,他們已經殘缺,要在一起,才能拚成一個完整的人,才能繼續活下去。

石榴讀著這一段,讀出了聲,恨不得立即把最後一句話用投影儀投射到夜幕中,放大,描紅給所有唐言粉看,這樣的言默和夏雪,怎麽可能會離開彼此,愛上別人?

這章太怪了,我覺得不是白女王寫的,是仿寫。

沒錯,我追查到了IP地址,和之前白女王發文的地址不一樣!

太荒謬了!言默怎麽可能會讓唐芯給他……不可能!夏雪根本不可能離家出走!

石榴再次打開網址想寫下自己的觀點時,評論區已經有人發表了相同的看法。

你們言夏粉有完沒完?白女王去旅行了,IP地址當然會不同!

你們和你們主子夏婊一樣心理陰暗,還仿寫?白女王的文風都看不出來,你們是偽粉吧!

言夏狗帶!唐言一生推!

石榴才整理標注好相關證據,準備貼出去,評論區就又被唐言粉搞得烏煙瘴氣。

這些零零後們的三觀喂狗了嗎?吃腦殘片喝智障水長大的嗎?唐芯和言默,他們居然都能給湊到一起,養成文看多了大腦缺氧了吧!

石榴的怒火蹭蹭往上躥,氣得把新買的手機惡狠狠地扔向牆角。

咣!手機滑落了下來,在地上彈了幾下,完好無損。

死栗子,買的這是什麽破手機啊,都摔不碎!

石榴氣鼓鼓地撿起手機剛準備再摔,一條私信彈了出來,她看了一眼,怔了一秒,高興得一蹦三尺高。

白女王的號被盜了,這章不是她寫的。

——白執事

這條評論剛一祭出,就被置頂,評論區立即風雲突變——唐言粉偃旗息鼓,言夏粉凱旋高歌。

沒有質疑,沒有爭論,所有派別、全體書迷都接受了這個事實,如同信徒相信上帝的存在。

如果說在書迷眼中,白蘭是上帝,那這條評論的發布者,白執事,就是上帝的唯一門徒和使者。

Ta是白蘭親自指定的書迷會會長,七年來獨此一人。在波雲詭譎、暗流洶湧的書迷世界裏,白執事,是那根定海神針。

2

許絮剛到瑞典時,13歲,接她的姑姑告訴她,瑞典是有史以來最成功的社會,是地球上的天堂。上不用養老,下不用養小,一切都由政府買單。當晚,她就準備了瑞典最著名的巧克力和芝士火鍋給許絮洗塵。

巧克力太苦,火鍋太膩,人太少,瑞典語太聒噪。

許絮對這個位於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上的國家的第一印象,不太好。

白,冷,空,黑。

一年後,印象更糟。

15歲時,許絮已經會說饒口的瑞典語,卻依然獨來獨往。她覺得這裏根本不是姑姑所說的幸福天堂,而是地獄。她困在這座白色的地獄裏,生不如死。

那一年冬天,瑞典的自殺率一路飆高,全國民眾一心赴死。

早十點日出,下午三點日落,其餘的十九個小時,全部是漫漫黑夜,大街上空無一人。

許絮突然理解了瑞典人愛自殺的原因:孤獨。大劑量的孤獨能毀滅一切,尤其是人。

她懂,因為那一年,她也想過死。

不要服毒、割腕、上吊,這種悄無生息的死。

她要死得轟轟烈烈,人盡皆知。

她買了一本《完全自殺手冊》,研究網上能搜索到的每一種自殺方法,最後,想通了——死隻是手段,複仇才是目的。

所以,她開始不止一次地構想自己被劫持,然後被撕票。她甚至上網發貼懸賞,花錢請人綁架自己。

隻有這樣,她的死才會上新聞,上互聯網,被大肆宣傳、報道;隻有這樣,她父母才會意識到他們犯了多嚴重的錯誤,居然把獨生女獨自一人扔在萬裏之外。她甚至想象到他們捧著她冰冷的屍體大聲哭泣,跪在血泊中向她磕頭認錯。

隻有這樣想,她心中的那股鬱結才會得到短暫的緩解,她才有繼續活下去的動力——用自己的死報複他們!這世上有什麽比白發人送黑發人更慘的呢?尤其還是失獨!

她抱著熾熱的複仇心一直這樣想著,等著。沒等到回貼,沒等到綁架,卻等來了媽媽的越洋電話。

原來,許絮爸爸的上級突然被雙規,許爸爸預感自己也難逃一劫,才急著把女兒送出國,送到在瑞典定居的姐姐身邊,為了不讓她受牽累,為了讓她有更好的人生。

三年後,如父母所願,許絮考上了大學,交了男朋友,也放下了心結,卻沒和父母合解。她理解他們的做法,卻無法原諒他們擅自決定她的未來,插手她的人生。

這種想法一直持續了十年。

27歲時,她不顧父母反對放棄在瑞典的醫學專業,回國,幹起了他們無法理解也絕不支持的事業——開酒吧。

她以為,就此,她終於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隨心所欲,不用顧忌任何人的想法,不會被任何事幹擾。她再一次錯了。

邢澤,和他的B&X餐廳,宿命般闖進許絮剛剛展開的新生活中。

她一頭栽進愛情的深淵裏,沉淪,沉溺。

她不後悔。因為深淵的盡頭是邢澤,她願意。

邢澤,是她想跟全世界炫耀卻隻舍得深藏在心底的人。他是她早上起床的理由,是她維持身材的理由,是努力的理由微笑的理由快樂的理由,是照進她人生裏的光,是讓明天更美好的希望。

許絮這樣想著,嘴角慢慢上揚,仿佛邢澤就在眼前,看著她,對她微笑。

她想投進他黝黑的眼眸裏,盡情徜徉;想攀到他白皙的臉頰上,肆意漫步;想撫摸他櫻粉的雙唇,想觸碰他羽扇般的睫毛……他像一座世外桃園,她怎麽都看不厭,瞧不倦。

咣啷。

一陣鐵鏈聲傳來,突兀又刺耳,一下敲碎許絮的幻想,將她硬拽到現實中來。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牆上貼著的八個鮮紅大字,像八座大山,陡然朝她壓來。

冷,餓,渴,累。

感官接連蘇醒,和主人一起迎接眼前難以置信的真相——她雙手戴著手銬,身在審訊室。

比起又黑又冷的停車場,審訊室明亮,溫暖,許絮卻冒冷汗打擺子,全身抖個不停。

她感覺胸口有一團冰,腦袋裏著了火,頭重腳輕,忽冷忽熱。她必須見到邢澤,立刻,馬上,不然,就會被凍死,燒死。她身體裏的每根骨頭、每滴血液、每個細胞都想著邢澤,渴望邢澤。她的靈魂已經脫離了身體,飄到上空,化成一隻巨大的手掌,推著她,去找邢澤。哪怕萬劫不複,哪怕世界末日。她不在乎,隻要邢澤。

“現在幾點?!”她牙齒打顫地問,一遍遍問,最後吼得啞了聲。

邢澤!去救邢澤!靈魂催促著,推搡著。

“我要去救邢澤,放開我,我去救邢澤!”她又開始重複在警車上那一整套,歇斯底裏,瘋子一般。

3

鄭執掃了一眼審訊室,方方正正,像個白色的骨灰盒。

十年間,他在這個盒子裏審問過的犯人,自己都數不清,許絮這樣的,卻是頭一個。

她被押上車後就一直發瘋,瘋喊瘋叫,叫邢澤,叫白蘭,邊說邊哭,渾身打冷顫,抖不出一句整話。

現在,她又不停抽泣,手銬不停晃動,哐啷,哐啷,震得人腦仁兒疼。

“說吧,為什麽要殺她?”鄭執的聲音又低又冷,沒有任何起伏和溫度,在安靜的審訊室裏,如一尾吐著信子的毒蛇,直奔許絮,她突覺心口一疼,徹底醒了過來。

“沒有,我沒殺人!”她的眼神有了焦點,長了尖刺,雙手攥拳,刺向鄭執。

“來這裏的人都會說這句話,我都聽膩了,換句台詞吧。”鄭執揉著青紫的眼眶,剛才在車上時,許絮要搶方向盤,鄭執撲向前想製服她,卻差點被她製服——許絮打人又快又狠。她以前練過自由搏擊,知道如何下手才會痛。雖然戴著手銬、神智不清,卻還是能精確地出拳,完全機械的,沉重的。

還好她砸了兩拳後就哭暈過去,要不鄭執絕對會上頭條——男刑警被女犯人三秒KO,血染警車。小李連標題都想好了,還搶拍下照片,申請了話題,當主持人。

“我沒殺白蘭,快去救邢澤!”許絮緊攥的拳頭再起騰起,砸下,騰起,捶打著空氣。手銬的鐵鏈嘩嘩作響,同她的眼神一起鞭笞著鄭執,仿佛他才是犯人,是殺人凶手。

鄭執聽著這句已經被她吼出無數遍的話,沒接話,眼睛向下,緊盯著她的手。

許絮的手本來就枯瘦,此刻,骨骼痕跡更加突出,像冬天葉子剝落的龍爪槐,一根根的,嶙峋分明。

這麽瘦小的手,怎麽能揮出那樣重的拳?這樣單薄的女人,怎麽會藏著那樣深的執念?

鄭執搖搖頭,想不明白。女人,大概是世界上最難破解的謎題,懸案;而殺人的女人,上帝都不想管。但,他得管,他是警察。

“為什麽要救邢澤?邢澤怎麽了?”鄭執決定換一個突破口下手,順著許絮的思路進攻。反正今晚是回不了家了,長夜才剛剛開始,他有的是時間。

“邢澤”這兩個字,像一把鉤子,瞬間把許絮散掉的魂勾了回來,她慢慢地抬起臉,扭過去。鄭執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那張棱角過於分明的麵孔在白熾燈的映照下變幻莫測,忽爾堅定,忽爾軟弱,希望和絕望交替出現,互相蠶食。

“邢澤殺了人,十六年前,證據在攝像機的膠卷中,車後備箱裏。三天前,他被綁架了,綁匪索要三百萬,今晚七點棋山停車場B2交錢贖人,報警就撕票。綁匪留下的勒索信和邢澤的斷指也在車裏,那個紅色的首飾盒。”許絮一口氣說完了這一大段話,清晰,冷靜,與之前的癲狂魔怔判若兩人。

鄭執不動聲色,丟了個眼色,小李心領神會,立即放下筆,起身走出審訊室。

門開了,又關上。

許絮盯著小李的空位,知道他去核查她的話,翻看她提到的證據。她無路可走了,必須這樣做。她寧可讓自己因為吐露邢澤就是殺人凶手而後悔,也不想後悔因為在警察局耽誤時間,導致邢澤被撕票;她寧可讓自己因為一場一再錯過的人生悲劇而後悔,也不要再病態地懷想與邢澤關於未來的種種可能。

十六年,她想了太多,想夠了。

不管邢澤最後能否和她在一起,現在,眼下,她隻想他活著,活著回來。

人,除生死之外,沒有大事。

他倆的事,再說吧。她想通了。

4

人常常無意識地隨口說一些他們根本沒資格說出口的話,比如:我很累,我很不幸,我愛你。

這三句話,構成了當下的許絮。

此刻的她,絕對是全世界最有資格說出這些話的人,但是,她沒說。沒時間,沒精力,她的身體頭腦精神全都被一個人奪去、占用了——邢澤。

隻要想到不知身在何處的他,少了根手指,多了一身傷,但仍睜著長睫毛亮若星子的雙眼,身上有淡淡的橘子沐浴露的味道,就無法再坐等一分一秒。

但,她身處審訊室,隻能等,隻能把救他的希望交付於警察,這也是她,最後的希望。

“那個旅行袋裏,正好三百萬,我不要錢,我要人活著回來。”

看見小李打開門示意鄭執出去說話時,許絮要求。

“求求你們,把他帶回來。”她哀求。

滴答,滴答。

**滑過臉頰掉在地上,一滴,一串,許絮很確定那是汗,不是淚。淚水要等到見到邢澤後再流,她堅信一定可以再見到他。

“我覺得她,”小李指了指門裏的許絮,又指向太陽穴,繞了幾圈,“瘋了,攝像機是空的,而且還壞了,裏頭啥也沒有。而‘勒索信’,我的媽,根本是張白紙,紅色的首飾盒倒是有,裏麵有一塊手表和一根斷指,手表是真的,斷指是假的,萬聖節嚇唬人的道具。”

“那三百萬呢?”鄭執追問。

“有,真的,一分不少。”小李打了個哈欠,用手搓了搓臉,“我覺得這女的是花癡,邢澤餐廳的食客,太迷戀他,就編了個故事,幻想美女救英雄。”

“這可不是一般的花癡,她還辣手摧花,殺了人。”鄭執被傳染,也打了個哈欠。

“邢澤被綁架了,你們快拿錢去救他,白蘭是自己開車衝下懸崖的,和我無關,我沒有殺人!”

許絮坐在空****的審訊室,一遍遍說著,試圖讓門外的鄭執發現事實的真相。她全身心地沉浸在傾訴的渴望中,對門外的真相一無所知。

審訊室外,靠牆的木製長椅上,白蘭和邢澤各坐一邊。白蘭低頭對著平板電腦構思小說的新章節,邢澤在看保險公司內部書,第九十九種死因:車禍。

他仔細地看著標題下的照片:懸崖底部,一團東西紅白相間——司機被甩出車,砸到岩石上,拍得稀爛,鮮血和腦漿塗了滿地。

5

胡醫生下了手術台,回到辦公室喝光一整瓶水,拿起手機訂餐,剛下好單,就收到了鄭執的微信。

先是一張特寫照片,呲牙咧嘴,右眼腫起,又青又紫。

接著是語音,“胡醫生,我起夜不小心磕到門框,是該熱敷還是冰鎮?”

嗬嗬,你家門框真高級,還自帶虹膜識別係統,不磕額頭,專找眼眶。

看著明顯是拳頭擊打出的傷痕,胡醫生打下這樣一行字,想了想,又刪掉,回複:

冰鎮?你以為是冰鎮啤酒啊!先冰敷,用毛巾包了後再冰,否則皮膚受不了。

半分鍾後,鄭執又發了張照片,右眼上蓋一袋裹著毛巾的速凍餃子。

你視力怎麽樣,模糊不,能看清東西嗎?

胡醫生邊笑邊發微信詢問,圖片很搞笑,但他也真心擔心鄭執的眼睛。可別損傷視力,他想。

“眼睛沒事,心髒有事。”鄭執秒回。

“啊?你不但被人打了臉,胸口也被踢了?”胡醫生急得來不及打字,直接回語音。

“從來隻有我踢人的份,誰敢踢我?人家,少年懷思,相思病嘛。”鄭執發嗲的語氣甜得可以拉絲,惹得胡醫生幹嘔了一下。

咚咚咚,敲門聲響起。

不和你胡扯了,我訂的午飯到了,你要是覺得不舒服,別硬撐,趕緊來醫院。我專治智障和腦殘。

“請進。”胡醫生放下手機轉身倒水,“是黑胡椒牛柳飯吧,放桌子上就行了,謝謝。”

“那個,”楚恬紅著臉,絞著衣擺,眼睛不知往哪裏放,“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正在午休,我一會兒再過來。”

“沒事兒,我不餓,快,進來坐。”胡醫生不自覺地整了整頭發和衣領,滿臉堆笑,快步走向門口迎楚恬,熱情得像迎賓小姐。

楚恬抬起臉,看向胡醫生,仿佛在確認他說的話。十秒鍾後,她關上門,慢慢挪到座椅前,坐下,也綻放一個微笑。

眼前的女孩下巴微翹,酒窩淺淺,美得像一株雨後的粉荷。

胡醫生覺得如沐春風,眼神和語氣都不禁柔和了下來,“你哪裏不舒服呀?”

“胳膊,還有腿。”楚恬小心挽起綴著荷葉邊的袖口,褪下粉紫色的長筒羊毛襪。

從醫十餘年,見過無數道、無數種形容可怖的傷口,可是眼前這幾處,卻讓胡醫生失聲叫了出來:“嘖!”

太可憐了,這樣白皙細嫩的皮膚,竟然被弄得青一塊,紫一塊。

“你太不小心了。”胡醫生加重了語氣,像看到一件被剮壞的藝術品般,滿眼痛惜。

“啊,天黑沒看清路,摔跤了,”楚恬的臉更紅了,聲如蚊呐,“對不起。”她抬起臉看著胡醫生,怯生生地說。

胡醫生怔了一下,麵前這個女孩,眨著嬰兒般無邪的眼睛,水汪汪,可憐又無辜,好像她生來就是讓人憐惜的。

“骨頭應該沒事,都是皮外傷,我幫你開點藥,記得按照說明書搽。”胡醫生吸了口涼氣,似乎那些傷轉移到了他的身上,讓他也跟著疼。

“謝謝您。”楚恬又彎出了一抹微笑。

“以後晚上別去爬山了,多危險啊。”

“啊?”

“你這傷,一看就是在山路上摔的啊。”

“喔,好,我記住了。”楚恬撩了下劉海,小心揩去額頭的汗珠,中央空調開得太熱了。

“去取藥吧。”胡醫生將寫好的單子放到楚恬手裏。

“醫生,您能給我開點止疼藥嗎?”

“隻是皮外傷,有那麽疼?”胡醫生看著楚恬,揚起眉毛。

“疼!”她說得斬釘截鐵,“您能幫我開點那種手術後用的強效止痛藥嗎?”她表情期待,語氣迫切。

“你要給誰吃,她怎麽了?”胡醫生一下子就明白了。

“我姐,她,胃疼。”楚恬眼裏汪著淚,楚楚可憐。

6

小李坐在副駕駛,低頭對著手機,假裝在看電影,實際,他在看鄭執。

一排排路燈掠過,透過車窗,照在鄭執身上,讓他的臉明了又暗,暗了複明,唯一不變的,是沉鬱的表情。

“鄭隊,你沒事吧?”他咳嗽一聲,裝作不經意地問。

“我怎麽想都覺得這個案子不對勁,許絮沒瘋,哪有瘋子說話那麽有條理,表述那麽清晰,她隻是情緒太激動了。她也不像在騙人,不會有騙子帶著三百萬真錢,大半夜跑去棋山,你說,她說的會不會是真的,邢澤……”

“邢澤沒有被綁架,白蘭也沒有自殺,他們倆都好好的,從頭到腳一根汗毛都不少,昨晚還來警察局做筆錄。”

“我知道,可是……”鄭執嘴唇動了動,想說話。又動了動,什麽也沒說出來。

“為什麽有些好人會和錯的人交往呢?”

“我們隻接受自己認為配得上的愛。”

這兩句英語台詞從小李的手機裏冒了出來,灌滿車廂。他立即按了暫停,迅速瞥了鄭執一眼,鄭執沒反應,兩眼無神,目視前方。

還好,他沒聽到。小李撫胸口長舒了一口氣,真怕鄭執聽到後對號入座。因為在他看來,就像電影裏那段台詞所說,鄭執是好人,卻錯愛了白蘭。

“他們說了啥?”鄭執突然轉過頭,問小李。

“啥?”小李硬裝糊塗。

“我聽到了Love,他們在說愛,說愛情。”

“啊,他們在說有情人終成眷屬。”小李信口胡謅,卻希望它真的發生在鄭執身上,並祈禱他放下白蘭,找到對的有情人。

一小時前,鄭執終於收到了白蘭回複的微信,那個他等了十六天,等了十六年的答案:

我已經習慣自己過冬了。

小李立即湊過身去,眼睛上瞄,看到了鄭執之前發過去的那條:

天氣越來越冷了,咱倆一起過吧,暖和。

這一問一答,短短兩句話,就把一段感情埋葬了。

“圍繞身邊已600天,你喜歡過我60秒嗎,還期望知道這段相處裏,被我暗戀得快樂嗎……”

一段歌聲響起,打斷了小李的回憶,他連忙按下接聽鍵,是唐局長打來的電話,“小鄭的事我聽說了,你陪陪他,失戀的人最脆弱了,你問問他需不需要幫忙。”

他不用我幫忙,他不需要任何人幫忙,他是那種如果被困在荒島上,會在沙灘上寫下三個字,不是“救救我”,而是“我能行”。

小李想這樣回,怕唐局長擔心,更怕鄭執傷心,最後,隻說了聲“好。”

“鄭隊,你沒事吧,不會想不開自殺吧?”太擔心了,小李實在忍不住,半分鍾後,還是問了出來。

“沒事兒,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了,十六年前就習慣了。”鄭執苦笑著,回。

十六年前,白蘭也是不告而別,突然消失。他猛然間想到,這會不會就是命運的讖語,暗示他,這就是他和白蘭的結局。隻是,當時的他太小,參不透。現在,他長成大人了,卻也不想去參透了。

還是想案子吧,回到案子裏。鄭執強行命令自己把全部精力轉到許絮說的話上,仔細回想她說的每一個字,每處語氣和表情。

我已經習慣自己過冬了。

這句話卻再一次浮現在眼前,擋住所有案情,像紅燈,讓他停止一切思緒,隻能盯著它。

這短短十個字,鄭執一個一個看過去,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到大腦都減速運轉,如同故障般,一行行刷屏。

“我已經習慣自己過冬了。”鄭執默念。

“什麽?”小李轉頭問。

鄭執搖頭,“沒什麽,我先回家換套衣服,洗個澡,一會兒我們連夜去理川,查查許絮說的那家旅館和小賣部。”

我們為什麽要去理川?為什麽要聽一個殺人犯的胡言亂語?現在應該集中精力查她殺人的事啊!一連串疑問和感慨湧到小李嘴邊,爭先恐後。

“我們明天早上再去吧,連續審了兩天,你也累了,回家早點休息吧。”他換了種方式說。

“不,今天爛透了,讓一切爛事都在今天結束,然後,我們忘記這一天。”

小李在車裏等著,鄭執拖著疲憊不堪地身體上樓開門,腦子發麻,腳步發沉,就像一具僵屍,肉體僵硬,內心空**。

他機械地脫下夾克,皮鞋,打開電視,換到體育頻道,音量開到最大,在現場球迷呐喊和助威聲中,抱頭痛哭。

7

栗子縮著脖子,貓著腰走出紅色的宿舍樓,走上銀杏長街。

才幾天的光景,原來金燦燦的銀杏葉,全部掉光,空剩高大筆直的樹幹,光禿禿,可憐又可笑。

就像此時的自己。栗子嗬出一團白霧,想。

打電話,石榴不接;去宿舍找,人又不在。要不是手機裏偷拍了幾張她的照片,栗子簡直懷疑這個人根本不存在,更不曾走進他的生活,害他牽腸掛肚。

他下意識摸向胸口,敲了幾下,空空的,還有點疼。他皺緊眉頭,倒吸了口冷氣,覺得心少了一半,似乎被石榴剜去,和她一起消失了。

天,陰沉,冰冷。

栗子獨自一人走在滿是情侶的校園裏,一身灰色,一臉落寞,活像黑色喜劇電影裏倒黴到家的男主角。

幾根雨絲滑落,天更沉,更冷了。栗子覺得剩下那半顆心七零八落,碎成了餡兒,外套又薄,風一吹,人凍成了速凍餃子。

叮。

手機發出充電提示,雪上加霜。

看著隻剩半格電的手機,栗子猶豫了一下,打了兩個電話。

石榴仍然沒接,許絮還在關機。

想到突然被賣掉的Summer酒吧,還有前天借車時失魂落魄的表情,栗子有點擔心。

許絮雖然人狠嘴快,卻心好,可別出什麽事。他想。進而又想起自己的寶貝愛車,小情人露露;進而又想到失蹤的石榴,還沒追到手的情人,突然覺得滿身的精氣神瞬間泄光,生無可戀。

手機震了一下,栗子立即抽出手機,快得像刀客抽刀。

五點。

是短信,不是石榴也不是許絮發的。

看著這條簡短到有些冷硬的短信,栗子卻感到一陣溫暖。並不是所有人都忘記了他、拋棄了他,在這個冷冰冰的城市裏,他還是被需要的。

他立即跑出刑警學院,躥上從哥們兒那借來的皮卡車,直奔目的地。

8

栗子取好貨停好車時,餐廳前門的掛牌已經掉轉,變成了“Closed”。一大波女食客推開前門走出來,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如同在和情人告別。

盡管這樣的場景每星期來送酒都會經曆一次。可是每次看見,栗子還是會起雞皮疙瘩,覺得像在看電影,誇張得不真實。

同樣誇張的還有餐廳的老板,邢澤。

慣常的黑色襯衫,鈦銀手表,冰冷麵孔,帥氣得不真實,冷峻得像假人。

看到栗子走下車,邢澤站定,轉身,點了下頭。

栗子也點了下頭。其實,他想走上去,拍拍邢澤的肩膀,問他最近怎麽樣,生意好不好,有沒有看昨晚的球賽,貝爾那個電梯球太牛了。然後再開兩瓶啤酒,兩人邊喝邊胡扯,就像他和他那群哥們兒一樣。

但,邢澤不是他的哥們。盡管三年來每周五兩人都準時在下午五點見麵,邢澤要酒,他送酒。可卻還是陌生。同樣是老板,栗子給許絮送一次酒後便打得火熱,可是對邢澤,送一輩子酒,恐怕,也說不上一句話。每周五的五點,栗子看到邢澤時,都會有這種感覺。

這個男人,從裏到外,每寸皮膚,每個毛細孔都散發著一個訊息——生人勿近。

而栗子不是不敢靠近,是不想,覺得會自取其辱。

因為每次站在邢澤麵前,他都是那樣,帥得像從女人夢境中走出來的夢中情人,哪怕他隻是平常走路,都有超模在米蘭T型台走台步的既視感。

站在這樣的人麵前,讓栗子覺得自己像個山炮,又醜又土,俗不可耐,應該立即投入火葬廠重新投胎。

送走最後一位女客人後,邢澤把門大開,又對栗子點了下頭。

栗子立即掐斷思緒,開始卸貨,搬酒。

邢澤走出門,靠在餐廳的外牆上,沒打傘。雨絲順著他的發絲滑落,滴在眉間。他眉宇清冷,仿佛結冰的湖水。栗子瞥了一眼卻打了個冷顫,感覺對視的瞬間冰破了,整個人跌入湖底。

他趕緊收回眼神,低下頭,繼續搬酒。

搬最後一箱時,一個女人迎麵走來,拿著一柄合而未係、濕漉漉的長柄傘,邊走邊漫不經心地擺,水珠揚起來,在路燈下破碎四散,水汽籠罩了她一身,就像一位剛手刃仇人獨自歸家的女劍客,又冷漠,又冷豔。

“來了。”路過栗子,白蘭點頭打了個招呼。

“啊,對,我來送酒。”認出了女劍客是白蘭,栗子的臉騰地紅了,心越跳越快。

白蘭繞過栗子徑直走進餐廳,隨手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拿出煙盒,抽出一支煙,點燃。

繚繞的煙霧裏,她的臉蒼白如雪,全無血色,美得死氣沉沉,一頭黑色長發直瀉在背後,濕漉漉,滴著水,看起來像塞壬。

栗子趕緊把眼睛從白蘭身上拔下來,快走幾步到地下室,生怕她突然唱起歌,自己就會被勾去魂魄,奪掉性命。

這兩個人真是天生一對,都美,都致命。放下箱子時,栗子想。

三年間,他隻見過白蘭三次,卻一眼就確定她和邢澤是一對。他有看人的天賦,從不會走眼。就像他在許絮的酒吧裏第一次看到石榴,就知道自己必須把她追到手。

“過來坐,一起吃晚飯。”白蘭指間架著煙,斜倚在門框上,喚栗子,表情和語氣都不容拒絕。

“喔,我那個,好。”在白蘭強大的氣場下,栗子又感受到女劍客一劍致命和塞壬一歌索命的肅殺,想得到的借口全都就地陣亡,他隻好硬著頭皮答應。

其實,他想吃邢澤做的飯,他聽過許絮安利過無數次,心癢難耐。可是真的坐下來,和殺手一般冷峻的邢澤,海妖一樣致命的白蘭,一起吃晚飯,總覺得背脊發涼,像是最後的晚餐。

晚餐主菜是牛排,來自神戶的牛肉。這種牛隻吃苜蓿、大麥和紅酒,每塊肉都是經過專業人士的手工挑選,風幹35天,然後才能做成麵前這一道完美的三分熟牛排。

栗子回想著許絮的安利,小心翼翼地切了一塊牛排,放到嘴裏,慢慢咬下去,感覺如同人民幣在口中融化。

太好吃了。他拚命眨了幾下眼,才逼退已經湧到眼角的淚水。

“吃這個。”白蘭把裝芝士的小碟推到栗子麵前。

栗子拿著叉子的手抖了又抖,努力了半分鍾,最終,割下了小拇指指甲那麽一小塊,顫巍巍吃了下去。

他聽許絮說過,這是瑞典麋鹿芝士,世界上最稀有和昂貴的芝士之一,隻在西博滕鎮的一家農場裏才有,一年隻生產三次。

許絮說回國三年,吃遍了全城的西餐廳,隻有在B&X,才吃到了最正宗的麋鹿芝士。

栗子覺得自己已經不是在吃人民幣,而是在吃金子。成本這麽高,又限製客流量,這家餐廳是怎麽維持到現在的。他看向邢澤,想問,沒敢問。

帥成那樣的人,生活方式大約也和凡人不同吧。他邊想邊點頭。

“吃不了了。”白蘭把剩下的大半塊牛排推到邢澤麵前,邢澤想都沒想,接過來就送到嘴裏,自然得仿佛在吃自己的食物。

栗子看怔了。吃對方剩餘的食物,父母對孩子能做到,但戀人之間,卻不一定做得到。這需要極大的信賴感和勇氣,完全鬆弛的情緒,還很私密。

而白蘭和邢澤,當著他的麵,居然就這樣做了,毫不扭捏。

白蘭揉了揉脖子,皺了下眉頭,邢澤立即放下刀叉起身,走到她身後,搓熱掌心,按摩她的脖頸。

栗子徹底呆住了,覺得自己吃得不是牛排和芝士,是狗糧。這對俊男美女這樣秀恩愛,考慮過他這隻單身狗的感受嗎?

看了兩分鍾,他才驚覺,他們根本不是在秀恩愛,而是日常。就像富二代在朋友圈發了張蘭博基尼的照片,並不是炫富,隻是代步工具。

栗子默默吃著牛排,靜靜地看著邢澤和白蘭秀日常,覺得自己慢慢透明,變成一道背景。

吃完晚餐道完謝後,栗子逃似地衝出餐廳大門,怕再慢一步,自己就會因為嫉妒而死。“唉,澤哥換車了?”看到邢澤護著白蘭上了黑色的捷豹,栗子把心聲直接說出了聲。

“被偷了。”邢澤回了一句。

“真可惜。”栗子歎了口氣,他挺喜歡那輛銀色的捷豹。

“破財消災。”白蘭接了一句,揮手向栗子告別,乘著黑色的捷豹一頭衝進黑夜中。